“我”在什么地方?
——毕飞宇小说沙龙走进盐城师范学院讨论实录
2016-12-07郭亚群
“我”在什么地方?
——毕飞宇小说沙龙走进盐城师范学院讨论实录
毕飞宇:这个小说在许多局部对人物的刻画很有特点,语言很有特点,但从整体来看,我觉得,这个小说几乎就不成立,小说是以第一人称来写的,这个第一人称小说成立吗?
张玉迪:不成立,我感觉这个小说刚开始感觉是我在说故事,但是后来吴蓝花的一些事情已经具体到一个全知的视角了。比如三年前,吴蓝花和王广福的事情,这个“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毕飞宇:我来总结一下,小说的第一句“凭借我敏锐的眼睛”告诉我们这个是第一人称小说,可是通篇写下来,吴蓝花这个人只和自己发生了一次关系,这个是不可以接受的。这个是第一个理由,我说它不成立;第二个,你既然是第一人称小说,你就不能够采取全知的视角,全知的视角是第三人称小说。小说的第一章到第六章是“我”的地点,到了第七章,吴蓝花已经被自己的丈夫接到老家去了,怎么能写呢?所以,我们写一个短篇小说的时候千万不能信手拈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决定了一个调子,写过了,还要回头看。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回头。
宝成:既然用了第一人称,就不断强调“我”的作用,比如“我听别人说”,或者就放弃第一人称,直接用第三人称。
毕飞宇:刚刚我说小说的第一句话是不成立的,下面我们来看第二句话“2014年6月10号”,我要说这句话也是不成立的。下面我们就要说说小说的时间与空间的问题。小说始终伴随着时间的,有个时间的流程。这句话没有构成小说的基础时间。小说内部的空间可以不动,时间不能不动,即使小说写的是五秒钟的事情,时间也是要有变化的,要有进展。第二个问题,物理时间和文学时间,物理时间是不可改变,文学时间是主观的,根据你的需要来。也就是高中语文老师经常讲“详略得当”,在时间的处理上,详就尽可能延长它的文学时间,即使它的物理时间是一个定量;略就是尽可能缩减它的文学时间。这篇小说的问题是基础时间丧失,它的小说没有能够在基础时间上延展。这样小说就失去了一个脉络、线索,或者说能量,能量体现在物理时间和文学时间的转换上。
毕飞宇:小说在写吴蓝花的同时,出现了多次只出现过一次的人物,当你进行人物描写的时候,当你不打算刻画这个人物的时候,每一个名字都要慎重,尤其是短篇小说的第一页,长篇小说的前20页。小说的里前三段最好的一段就是吴蓝花磕头的那一段。这个有点鲁迅《祝福》里的祥林嫂的影子,祥林嫂的特点既可怜又可嫌,让人又爱又恨。
郑杰:我觉得王广福那一段写得最好。
毕飞宇:我恰恰要批评这一段,这暴露了一个问题,这个作者缺少最基本的小说训练。作者写王广福写了几次?两次。强暴一次居然写了两回。小说最可贵的是小说内部的信息量,小说的容量与信息量是对立的,一定要争取最大的信息量和最小的容量。有关小说的人物每出现一次都要认真仔细地斟酌。我们可以同一件事情用不同人物的视角呈现,那么这一段就会给小说加分了。
毕飞宇: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吴蓝花去告了王广福,吴蓝花为什么去告他?是舌头被咬了,不是被强暴。所以从吴蓝花的视角来回味被王广福的强暴一定不是窗外的月光,也不是性,而是舌头的疼,以及未来的岁月里给她带来的语言表达的障碍。这个细节就能够写出吴蓝花身上既可怜又可嫌的一面。
第五章写吴蓝花修鞋时叼着一支烟,这个地方写得很好。在这里我要说出一个问题:小说与道德。我们不能带着人的常规道德进入小说。首先要考虑的是人物的生动性和丰富性,不能将人物脸谱化。小说这个地方写到吴蓝花的虚荣,很好。但是如何做到作者不说读者就知道,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盯着烟不停地写,附带一定要写她的眼神始终观察有没有人。在描写的过程中一定要让主体出现,同时要尽可能把自己隐去,然后让读者去做结论。小说本身有小说了,我们要抓住,写来写去平淡了,没小说了,就要学会找到小说。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逻辑推导,一个是通过直觉去寻找。
第六章谈两个问题,第一个依然是出现了太多一闪而过的人物,第二个是小说的地点,苇子坑、套楼,我觉得可以统一起来,因为小说本身的内部空间那么小,你在同样的一个基础空间很快确定时,又冒出两个概念,这很不聪明。
小说的第七章,吴蓝花遇到了魔鬼一样的家人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跑啊!可是是什么让她跟着回去的呢?跑的时候看到了车,车里是她的丈夫,她就不跑了,为什么?家里居然买车了,还跑什么呢?主动性都有了,符合她的性格。动态的东西永远比静态的东西更引人注目,小说人物动了,读者才会关注。
如果我来写第八章,一定会是:17天之后,吴蓝花又回来了。后面的是补叙。小说的最高点就是吴蓝花让女婿娶自己,为什么呢?是钱吗?不是。吴蓝花真正渴望得到的是什么?是爱。这篇小说与小说的结尾相关联的就是第三章,真正考验小说作者能力的也是第三章和结尾。我的建议是,小说的最后吴蓝花让女婿娶了自己,这个女人已经半正常半疯魔了,但是在此之前要有一个伏笔,这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的女人在自己的女儿和女婿的某种行为的刺激下唤醒了内心的渴望,所以她在最后看着新人走出去的时候冒出了那样的一句话。
管国颂:写小说时,一定要把握逻辑性和层次性。这篇小说中写到苏北乡风的时候分了两个部分,我觉得可以糅合在一起;另外,小说讲究情节,小说情节要符合人物的性格,情节还需要完善,有点支离破碎;第三吴蓝花的性格前后描写不但缺少铺垫,前后还有一些矛盾的地方;第四点,相关的人物和事件缺少关联,缺少照应;最后,结尾很好,若我来写,可能从结尾往前推,这样可能会找出更多的方案。
易康:这个作者关注底层人物的命运。作为年轻的作者写作的方向和关注的方向是很可贵的。小说方言的运用比较好,节制、准确。说不足的话,一个是结构上比较松散,在时空和人物的叙述角度上需要进一步整理;第二个是这个结尾好像一刀砍空了,如果跟前面联系起来的话,可能就砍能到实处了;第三个情感,小说的情感有时候是诙谐的,有时候是沉重的,这篇小说在情感上似乎不是很统一。写作和阅读中要注意两个东西,一个是回避,一个是掩盖,进去之后要学会出来,要把自己的意图掩盖掉,你的结论要由读者作判断。
郭亚群:吴蓝花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精神还是正常的,而到了最后让女婿娶自己应该就已经不正常了,从正常到不正常的点应该就是王广福把她的舌头咬掉了。小说中很多地方都强调了吴蓝花的衣着,若我来写,可能在舌头咬掉这个点的前后衣着上会有一些变化,从衣着的变化来体现精神状态的变化。另外小说当中有一些前后矛盾的细节,比如“吴蓝花回来了之后”大家都想从她嘴里得到什么,前一段说吴蓝花缄默,后一段说“吴蓝花希望有人听她讲讲这次回家的经历”,前后矛盾,这样的问题是不应该出现的。
(录音整理:郭亚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