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外公
2016-12-07■竞舟
■竞 舟
我们的外公
■竞 舟
母亲打电话通知我们,晚上回家一趟。从她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一点鼻音。
至今母亲身上唯一留下的历史烙痕,就是开家庭会议。凡大小事情需要做出决定,先把我们兄弟两家人召集起来,开个会。所谓开会,就是把早已成竹在胸的事说一遍,等我们一致表示赞同后,拉开桌子吃饭。饭后也不让我们动手收拾,紧催慢催让我们早些回去。送到电梯口,她语重心长地重复那句话,没事不用经常回家,你们都忙。可隔不了几天,又打电话,让我们回去,说有事商量。
偶尔遇上我们和她意见分歧大,会还要多开几次。有时候她一拍桌子或脑门,径自把决定付诸实施了,也是有的,但事前或事后,家庭民主会还是要开一下的。
最近的家庭会议又有了些不同气象,不仅频繁,而且隆重。母亲空闲时间多,总能想出点事情来跟我们商量的,尤其是小进带小娴进门之后。小娴单薄的身体像一根彩带,拖曳在小进身后,母亲的客厅立刻就有了喜庆的气氛。再听小娴一声迭一声地叫奶奶,母亲脸上突然有了种菩萨般的表情,亲切而威严,暗自把喜悦从脸上憋回到腹内去。只是,会开得更勤了。聊天的话题,除物价、环境、食品安全、明星轶事,现在又多了小进和小娴的婚事。
小娴开始还不好意思,毕竟还没正式举行婚礼。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非同一般。排座次时,她被安排在小进和奶奶中间,家人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一惊一乍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关怀。尤其最近,更是连拿个抹桌布都被大呼小叫地制止。小娴是个机灵人,明白纸包不住火,小进已经把他们的秘密泄露出去。她很快调整心态,以家庭成员姿态与我们相处。尤其对我和小进妈,简直比小进还亲。有时候也学着已婚女人们那样,婆婆妈妈地对身边事情发表意见,让人感觉她早已经在这个家里生活几辈子了。
母亲悄悄对我和小进妈说,这孩子不错,懂事,适合娶回家过日子。小进也是懂事,知道自己适合什么人。他们的事情你们得抓紧点,别让人家姑娘在外面没面子。
母亲彻底变成了慈眉善目的老祖母。她看着儿孙在房间里到处乱窜,适当参加我们奇奇怪怪的笑谈,指派媳妇们为她递递拿拿。尤其开会的时候,逐个点名,鼓励我们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不过今天情况不同,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鼻音。我们得小心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也尽量不说,弄不好就是火上浇油。
这几天,夜里总是睡不好,人都衰老得不行。母亲说。
小进妈和弟媳迅速交换眼神,笑意不易察觉地浮现在两个人的嘴角。
我说,要不,我帮你去配些中药?年纪大了,睡眠不好也难免。
母亲低头垂目,用沉默对我的话表示不屑。她坐在轮椅上,轮椅靠近餐桌,肥胖的身躯把轮椅压得咯吱作响。干瘦的手在腿上来回抚摸着,刺刺剌剌声像五月梧桐树上飘下的毛,在这个初春的客厅里到处飞,扎在我们的手上脸上,脊背上。
两年前,她突然中风,一躺就是两年。虽然现在勉强可以拖着双腿在房间里走动,但出门仍不大方便。她越来越着急,一次次把我们找回来,让我们想办法,她要出门,有重要事情等着去做。说来说去,还是那件事,找画家。
说正事吧,谈谈你们的想法。这么长时间了,总该有点新想法。
我说要不这样吧,我有个公安局的朋友,让他在他们那刑侦部门找个画师试试。他们那个画师还真有本事,听当事人这样说那样说,就可以绘制出一张人像来,等嫌犯抓到后,一对照,真就八九不离十。给一个没有任何存在迹象的人画像,好像也只有他们还靠谱点。
母亲脸色突变。
她像不认识似的盯着我,好像不是盯着儿子,而是公安局,脸上有种陈旧的、深刻的恐惧。很快又缓和下来。当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的时候,依然很慢,很低沉,只是鼻音更重了,像一根绷得太紧的旧棉线。
我们是清白人家,别说公安局。
白眼像苍蝇拍子一样向我飞来。只有小进从容不迫,把提子一颗一颗揪下来,送进嘴里。他是长房长孙,在这个家庭里,只有他可以藐视所有人的愤怒和不快。现在有了小娴,他对这个家庭对母亲的意义更非比寻常。家对他来说就像一件量身定做的衣服,舒适,柔软,紧贴着皮肤、骨骼的起伏和走向。有时候遇到母亲不开心,我们都习惯地把目光投向他。这会儿,他正指着提子,用目光询问小娴要不要,小娴摇头。小进还是揪下一颗,塞到小娴嘴里。又揪下一颗,小声说,刚才那颗是给你的,这颗是给Ta的。他用下巴朝小娴肚子扬了扬。小娴脸涨得通红,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去。小进赶紧跟了过去。不一会儿,两个人就站在石榴树下说笑起来。
弟媳悄声问小进妈,你看生男生女?
小进妈笑笑,没接话。
母亲弯下腰,凑过去说,看样子,应该是女。
小进妈笑说,肯定是妈想要女孩了吧。
母亲抿了抿嘴,笑容没绷住,在脸上绽放开来。
三个女人说得兴致勃勃,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孩子趁家人不在,杀了家里的猪仔烤着吃,没想到其父回来了,一顿暴揍。揍完之后,其父架不住烤肉的诱惑,放下架子大啖起来。孩子在一旁边哭边说,蘸点酱油还好吃。
我们都知道,母亲心里暗暗指望着小进呢。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孙媳妇进门,不久的将来,还能看到重孙出生,这是她做梦也没想过的。她几乎是对小进感恩戴德。自从嫁入夫家,传宗接代就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对血缘的承继,子嗣的繁盛,她比我父亲还上心,这是她一生的事业和荣誉。
聊尽兴之后,母亲又陷入沉默。
弟媳的小伎俩只得逞了一小会儿。今天不解决这个问题,怕是很难过关了。
可是到目前为止,除了找公安局朋友帮忙,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谁也没有见过外公,甚至连相片都没见过。在此之前,我们已经为她找过几个的画家,倒是有两个答应来试试,都没成功,母亲主见太多,最后不欢而散。唯一可能做成此事的,只有母亲自己。她见过外公,心里埋藏着深沉的父女感情。这种感情很复杂,除了血缘亲情,童年的美好记忆,还有一种自己不敢正视,多年来一直啃噬着她的负疚感。她总是说,外公是被那些人生生从他们的生活中、记忆中挖走的。可她这些年并没有做什么。到如今,已是风烛残年。
自打中风后,母亲心里突然添了许多苍茫飘零,仿佛一夜间成了孤儿。她怀念自己的父亲,怀念家乡,怀念童年,一提起来就泪水涟涟,说自己不孝顺,没能及早想到给外公画一张像。最让她难过的是,已经没有人能说出外公长什么样。在这件事上,母亲像中国的唐·吉诃德,面对的是人类乃至所有动物共同的遗忘症候。仍健在的个把老辈人,最多只是说,个子不高,偏瘦,有点像谁谁谁之类。母亲说,如果平反之后马上着手去做这件事,肯定会比现在容易得多,那时候外婆还在,外公长什么样,她最有发言权。
母亲的自言自语中充满了不切实际的自责和臆断,且态度坚决。这个话题简直成了我们家日常生活中的暗礁,平时好好的,不定什么时候碰上,生活立刻变得一团糟。为这事,前几天还跟大姨之间发生了不快。
母亲和大姨闲聊,说到给外公画像的事,大姨立即表示赞同,还提供了不少关于外公的生活小细节。被妹妹感染,大姨对给外公画像的事也格外热心起来。只是见我母亲身体一直没大起色,她等了又等,终于耐不住,在当地找了个画家,把人像给画了出来。
拿到这张画像,大姨的心情可想而知。用她自己的话说,对着画像不知哭了多少回。还未征询妹妹的意见,就复制了几十张,给亲戚每人寄一份。
这一大胆而富于想象力的举动在家族内部引起的轰动,稍稍超出了大姨预料。一些多年不联系的亲戚一下子又有了音讯,并相互走动起来。不过,最出乎她意料的,还是我母亲的态度。动议是她发起的,她的态度决定着大姨这一行动的最终得分。
从画像寄出后,大姨就在等我母亲的电话。一个星期过去,大姨床头的电话机始终保持着不同寻常的沉默。
又等了几天,大姨忍不住了,打电话过来询问。没想到,我母亲劈头就问,那个人,你觉得像吗?
大姨摸不着头脑,问,哪个人?
你画的那个人啊。
不像吗?
像吗?
大姨“哦”了一声,大脑一时无法组织起恰当有效的语言。
母亲说,父亲我们小时候都见过,应该有印象,可这个人,你不说,我绝不会想到是他。
已经为这张画像不痛快好几天的母亲,接着告诉大姨,不仅是她,我们全家都觉得这个像画得不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最后母亲还反问,你怎么就没看出来?
母亲说话时,声音特别有底气,电话线简直成了风箱。
其实在此之前,大姨说她来找人画像,母亲心里就不太情愿,又不好说什么。看到这张画,许多日子以来的不快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更何况,她的看法还得到我们的认同。
虽然没有见过外公,画上这个旧时代的中年男人,确实不太像我们心目中的外公。既然画的是外公,既然他自己不能开口,又没有实物证明他是怎样的,那评判标准就只有一个,我们的意见。我们一致认为,外公的模样、气质,应该配得上他的经历、身份,以及这个家庭。不过,我们也就私下里说说,没想到给她们添乱了。
大姨曾设想过我母亲收到画像后的各种场面,各种对话,单单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帮妹妹实现这个美好心愿,也是为家族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她实在无法想象妹妹的态度会如此不近人情,简直是粗暴,甚至残忍,她的声音也染上了火烟味。
你说你们全家,可是孩子们连外公的面都没见过,他们的意见会比我的更有参考价值?况且,我们这边全家人都觉得挺像的。
话不投机,两个老人放下电话,各自生气。
母亲紧急召开家庭会议。她反反复复问我们,大姨画的这个人,像吗?跟我们像亲戚吗?像你们谁,能看得出来吗?
细琢磨,母亲这话也有问题。如果外公还活着,如果他偏偏就是这个样子,那怎么办?
算了,这事不能深究。弄到现在这一步,归根结底还是当事人缺席。都在依据道听途说,顾及这个,顾及那个。这种创作方法类似中国某个时期的宣传画,放之四海而皆准,都像,又都不像。宣传画像不像没啥关系,反正不会有人赶着去认亲戚。外公就不同了。一想到这些,心里总难免有些怪怪的。
不能再拖了。母亲说,我已经考虑很久,现在只需要你们配合就行。
配合,配合。
那好。第一步,去找个画家。
我说可以,我们大家再分头去找找。
第二步——
我们面面相觑。第一步还没着落,怎么又冒出个第二步。
第二步,你们帮我找个懂电脑的人,我要为外婆和外公制作一张合影。将来,我要带着这张合影去见外公外婆。
简直是要逆天了。
不得不叹服母亲的想象力,她才是真正的潮人。古稀之年,又不大出门,一步就跨到时代的前列,把我们扔在了抱残守缺的蛮荒之地。可再一想,如果外婆在世,她会怎么说?会同意这项超现实主义的善举吗?
母亲的目光逐个从我们脸上扫过。
见无人赞同,她双手颤抖着,从饭桌小抽屉里掏出两张纸,摊在桌上。我们一看傻眼了,是遗嘱。房子怎么分,存款怎么分,下面还有一大段人生感慨,看得人头皮发麻。这符合母亲的一贯作风,总是用力过猛,让人猝不及防。
我们说,妈你这是干什么呀,又没人说不同意,只是有点小小的困惑,小小的畏难情绪,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您老发话,什么事没帮你办啊,何必拿这东西出来吓唬我们。
小进凑上来,轻轻拍拍奶奶的肩,摸摸奶奶的背,奶奶深深出口气,不吭声了。
小进说,奶奶别着急,这事我一定帮你搞定。不过你得承认,确实有些难度。你看啊,既然是画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你好歹拿点什么让人家看吧,什么也没有,怎么画?
母亲听这话觉得入耳。她收起遗嘱,又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相册。每个动作都有条不紊,显然是下了决心要这么蛮横一搏的。
这本相册很多年前我见过,很快又被母亲收起来了。厚纸板封面上有些花鸟图案,黑色衬纸,黑白相片像是暮色四合的乡间公路,人影都带着柔和的光晕,照片上弥漫着浓厚的时间气息。
母亲从相册里抽出一沓用信纸单独包好的相片。两张家族合影,几张家族男性亲戚的个人照,相片年份相差估计至少半个世纪。合影中的人一个都不认识。男人长袍马褂,女人旗袍,显然是在一个浮肿的冬天拍的。个人照中,出人意料地还有一张我的照片。
二弟把照片扒拉一遍,问母亲,怎么没有我的?
母亲说,我觉得你不太像。
什么!他嚷起来,脸涨得通红。
我们都笑。母亲也笑,说,我的意思,你跟你哥差别不大。
她拿着那张合影,逐一介绍那些人叫什么,什么辈分,怎么称呼,现在哪里居住,什么经历。有些已叫不上名字,只约莫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如此一来,母亲家族便像宇宙大爆炸似的,在我们眼前迅速膨胀,向视线冲撞而来。我们的血液循环不再局限于自己的身体,基因传递也突破了母亲的客厅和这座城市,迅速在全球各个角落延伸开来。照片上那些人的气息,他们的情感,生老病死,起起伏伏,也经由这个网络,从四面八方涌向我们的心脏,在记忆模板上留下密集的划痕。
个照中,有一张格外引人注目。是个中年男人,四十多岁模样,西装领带,三七分发型,半侧,在拍照的刹那,乃至今天,它们始终保持着温度、速度、冷暖。从他的目光中,我能揣摩出他一生的阅历,那些混沌而温暖的日子,给他的表情和目光留下了令人感动的柔和。
这是母亲家族里一个旁系亲戚。另两张个人照,一张是我们的舅舅,另一张是我。虽然也有许多光阴从相片上流淌过去,但它看起来仍然显得过于单薄和浮表,仿佛只是漂在时间之上,随时会被一个浪头冲散,沉入水底。
没有外公。
母亲指着西装男人说,这张,我们家里人都说,这气度跟当年外公一模一样,服装,发型,神情,都像,毕竟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又指着舅舅的相片说,你舅舅的脸型,五官都有外公的影子,他应该是最接近外公的样子了。最后指着我的那张说,看看,你跟你舅舅,像不像?外公的模样,大致不会相差太远。
二弟问,就这?
嗯。
许多年里,外公一直是家里的话题禁区。即便现在,人们谈论政治谈论现当代史已经成为娱乐方式,就像谈论隔壁家的事或外国人的事,无所顾忌,而她也老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可只要她在旁边听见,仍会浑身不自在,不时要扭头去看家里的窗户关好没有。外婆在时,偶尔提起外公,也是尽量压低声音,说两句赶紧打住。“外公”这个称呼对我们来说,只具有人类学意义,与我们没有多少情感牵连。尤其是母亲怯怯的样子,让我们不敢深究,也不忍心。
外公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消失在天外,没有任何轨迹可循。
母亲说,外公是个心底善良的人;她说,外公一表人才,且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字,特别顾家,疼爱孩子,尤其是她。外婆还健在时,对母亲的话从不表态。单单外婆这个态度,就足以让我们对母亲的回忆保持高度警惕。语言记录历史,同时也会修改真相。何况母亲的记忆来自童年和少年,距今半个多世纪。
所有关于外公的闲谈,都是平反公函拍在母亲办公桌上以后的事。那些日子,母亲以为这一生的苦难终于熬到头了。她以为单位很快会为此开个什么会,哪怕不是专门为此,而是在某次职工大会散会前,顺带说一句,也是一个态度,也算对自己大半辈子的委屈有个交代,之后,她就可以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人们也会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她。
可是等了很久,什么也没等到。偶尔主动说起,别人竟是一副困惑的样子。她终于明白,历史已经翻过这一页,所谓平反只是一张空白欠条。没人会在乎。历史长河让谁沉沦,让谁浮起,都是很偶然的事,欠账还钱的事是不存在的。再说,与许许多多同时期的平反事件相比,她的故事既不典型也不曲折,早被淹没在纷繁炫目的新事物中。生活还要继续,这个包袱要么自己背着,要不干脆遗忘。
不报任何希望之后,她去买了一盒香,打开那只跟随她一辈子的樟木箱,整个上半身陷进去翻找,从箱底掏出一个兰花布包。布一层一层被揭开,时间的伤口重新揭开,发出疼痛的兹兹声。里面是一本厚厚的卷边断线的旧相册。
每天临睡前,母亲都要点上一炷香,把相册和一只早年从家里带出来的小铁盒放在供桌上。铁盒锈迹斑斑,看不出图案,里面藏着一枚钻石胸针,被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母亲说,这是外公当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也是外公留给她和这个世界的唯一一件东西。
后来家里来了个客人,问母亲点香做什么,母亲结结巴巴说,是家父的忌日,他平反了。说话时,她的脸上竟控制不住地泛起阵阵潮红,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客人说哦,便不再追问。在中国人的心中,这是别人的家事,不打听为好。
母亲连香也不点了,相册和小铁盒收起来。几十年过去,现在小进正好是我当年的岁数。
我把相册来回翻看几遍,无意中,从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相片下面,抽出一张残缺的相片。五六个男人的合影,都认识,是母亲家族里关系最近的几个亲戚。只有后排左侧那个人,被沿着身形剪掉了,只剩下一个空洞,不知是谁。
我的视线顺着那个黑洞向下探,照片下面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而我双脚正站在黑洞的边缘。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个黑洞边上?也许它早就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母亲一直瞒着我们,她用沉默死死蒙住我们的双眼。
我想起曾经翻过一本母亲用过的《辞海》。里面到处是被她用毛笔和黑墨水钢笔涂黑的词条,这部书现在也收藏在母亲的樟木箱里。母亲的樟木箱里还收藏着什么,没人知道。
没等我开口问,母亲一把夺过相片,压低声音说,你干什么!
动作如此之快,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没看清照片,只看见母亲颤抖的嘴唇和眼眶里湿润的光。
她将紧握相片的手放进衣服口袋,又拿出来,又放进去。目光在房间里盲目地四处张望,泪水在干瘦的脸上跌跌撞撞。
我知道我们没有资格责备母亲那辈人,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
开春以后,小进的婚房装修完毕,接下来是购物。每天忙进忙出,夜里躺在床上才感觉到腰酸背痛,连翻身都困难。小进却跟没事人似的,谁要说他,立刻把手一抬,指向城市另一端,那是小娴住的地方,轻轻说,她现在反应比较大,要我陪陪她。
得,再说母亲就要出面了。
不过,小进也不是一点用没有。比如找画家的事,就又一次向所有人证明,母亲平时对他的偏心疼爱是有道理的。
小两口去本市最大的果品批发市场订购喜糖。路过一家画店时,小娴说进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画。店里有一个扎马尾巴的青年正在画画,全是鲜艳的色块,画布上氤氲着有浓重的水汽,像雨中的都市夜景。小进跟他聊起来,试着问他是否愿意接这样一个活儿,青年说,可以试试。
小进打电话时,老太太正借助轮椅练习走路。听到消息,突然松开手,抬起双腿,软软地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自言自语说,我可以,完全可以。保姆跟在后面,操着安徽方言大喊大叫说,世上还真的有奇迹出现啊。
第二天,我们都请了假,赶过来护送母亲去见画家。
出门前,母亲特意换上一身平时不大穿的讲究衣服,颤巍巍地向外走。我和二弟一左一右搀扶着,其他人跟在后面。呼啦啦一大家子,母亲像一个软体动物,平稳而含糊地向前移动,尊贵得像动物界的女王或王太后。保姆把轮椅推过来,母亲说,不用。劝了半天,才勉强坐上去。
母亲是个偏执眼缘的人,因为这个毛病,我们找保姆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可是与青年画家一见面,她立刻拉开话匣子。显然,这是一个她期待已久的人。年轻人一身灰绿色休闲装,比小进大不了几岁,看上去却成熟得多。方脸,络腮胡,是那种对自己充满自信,很清楚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的人。
母亲拿出准备好的相片摊在他面前,开始讲述自己的父亲。我们静静坐在一边陪着。
从来没有听母亲如此细致地说过我们的外公。我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面颊。眼前出现一个清瘦、穿对襟绸衫的青年人。民国某年,这位风度翩翩的书生满怀爱国热情去参加抗战。这一去就是六七年。直到四九年的一个深夜,外公突然摸回家来。那夜起大雾,外公像野人一样出现在家人面前,衣冠不整,还负了伤。伤养好后,就一直在家里待着,帮父亲打理生意,意气消沉,没再出门去做事。对自己在外这些年的生活,说得很简单。家人只知道抗战胜利后,他被派去西南山区剿匪了。
后来,外公被几个别枪的人带走,再也未能回来。家人只收到一罐骨灰。他们说,此人是畏罪自杀。望着那些枪和军装,家里没人敢去追问过程。也因此,外公对全家人来说一直是个谜。再后来,整个家族被赶出老宅,流落四方,老宅没收,盛骨灰的罐子也不知去向。
打湿的纸巾把母亲衣服口袋塞得鼓鼓囊囊。天快黑的时候,她停下不说了。画店突然安静下来,外面的各种声音潮水般涌进来,漫过这块声音真空,把我们和整个画店一起淹没,一时感觉不到彼此的存在。
画家从照片上抬起头说,奶奶,能不能具体点,比如你记得的一些日常生活小事,小细节?知道多一点,我画的时候才可以尽可能丰满些。
母亲举目四望,在我们脸上看到的全是茫然,又回到小伙子脸上。小伙子没再追问,扶了一下眼镜轻轻说,奶奶,我理解你,年代太久了。其实我们家也有跟你相似的经历,太老爷曾经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兵。
母亲热切地问,你太老爷,他后来怎么样了?
抗战胜利后他就回乡务农了,所以还好,就是穷点。
哦,那就好。母亲如释重负,仍不放心,追着问,你太爷跟你们说过他的经历吗?
经常说,每次都有新内容。可能是电影电视看多了,经常觉得他那些故事似曾相识,有时候自相矛盾,我们都不太相信。
我们相视而笑。
从画店里出来,母亲挽着小进的胳膊,走在我们中间,腰杆挺得笔直,全身放光。
我问母亲,外公的那些事,向亲戚求证过吗?
母亲一整天精神都很好,一听这话,就像巍峨的空中楼阁被小风一吹,突然就摇摇欲坠起来,回过头去找轮椅。依然拉小进陪在旁边,一路上只跟他说话。
回到家,我们正要离开,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说得太多了?
母亲不看我,继续说,又不是给外公写传记,事情发生的时间或者经过稍稍有点出入,有什么关系。人是那个人,我知道的外公就是这样的。
没想到,二弟又来凑热闹说,你画的这张画,应该取名《印象父亲》,就像罗中立油画里的父亲一样,他没有具体姓氏,就是全中国人的父亲。你不能不承认,那是自己的父亲。如果真能画出这样一个人,不仅画的人出名,你也出名了,至少美院应该给你个特聘教师证书什么的吧?
母亲突然提高声音说,从今天起,这件事与你们不相干,你们不要管了。
时间已经很晚,又纠缠了好一会儿,大家困得不行。母亲才缓缓气说,都回去吧,这件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你们都忙,再说,没有你们在旁边干扰,进展还可以快一点。
从那以后,母亲真的很少说画像的事。偶尔问起来,只是说还在画着。
把小两口的婚事办完,我抽空回去看母亲。她刚结束一个电话,看上去心情不错,说正在给小娴上月子速成课,告诉她怎么带出聪明健康的孩子。母亲永远也看不到,电话那头小娴怎么向小进皱眉噘嘴。
母亲见到我,意犹未尽,又说她的育儿经。我问外公的画像进行得怎么样了,她声音空洞地说,在画,确实,有些难度。
我知道,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我们一直跟青年画家保持着联系,人家虽没抱怨什么,但语气里明显带着许多无奈。这是我们早料到的。
立秋过后,天气依然很热,小娴住进医院待产。两家四个老人轮流去照顾,母亲年事已高,我们不让她跑医院。她就在家里打转转,像个后勤保障部长,天天让保姆提着大钵小罐往医院送。
不几天,孩子出生,果然是女孩。
母亲的电话更加殷情。询问母子情况,催促我们早些回去,说让重孙女回家认认门。
满月酒母亲执意要在家里办,说一切不用我们过问,她都安排好了。
那天可真是隆重,母亲走出大院来迎接。一进家门,发现果然有变化。里里外外布置一新,纱门纱窗重换过,最抢眼的还是桌子上。桌布是新的,水果,蛋糕,香炉,几只盛菜的小碗,色彩和谐清雅,看得出是精心搭配,油画一样鲜亮。三根细细的檀香插在香炉里,指引着我们的目光向上攀援。墙上,端端挂着一张人像素描。
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外公了。
正像母亲说的,他是一个英俊、正派的人。穿着讲究,显然受过良好教育,有很好的家世,从眼神可以看出此人曾吃过很多苦,却仍然保有一个慈悲心肠。整齐的三七分发型和嘴角微微露出的一点笑意,让人觉得安详,温暖。尤其是他紧致的面部肌肉和脸型,还真有点我们舅舅、甚至我的影子。
母亲抱着重孙女,眼睛在画像和我们之间来回逡巡,笑容染了一层胭脂红。她絮絮叨叨告诉我们,整个过程有多艰难,在这期间她做了什么,画家做了什么。
我首先佩服的,不是画家的绘画能力,而是他跟我母亲的合作竟然坚持下来了。再说画像,虽说还是略显粗糙,但它能够大大满足一个老人对自己父亲的全部想象,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望着画像,我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可以接受。
其实从张罗找画家开始,我们已经准备好接受一个陌生人,让他进入我们家,成为我们膜拜的亲人。让人感到庆幸的是,母亲在审美上与我们差距不大,这个人物被塑造得符合预期。
二弟说,帅是挺帅的。是不是有点像一个演员,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
几乎所有人都呵斥他,不许乱讲。
母亲却觉得这句话中听。替他解围说,这话没错啊。我父亲年轻时候确实很帅,可不是吹嘘,老辈子人都这么说。你们就没想想,如果他不帅,哪有你们今天的模样?
一句话说得皆大欢喜。
母亲招呼全家聚到客厅里来,满月酒端上桌前,先举行隆重的拜祖仪式。她亲自把香点燃,退后两步。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醇香,客厅里一片肃穆。
六十多年了。母亲说。
她让小进抱着孩子与她并排,其他人站后面。听她口令,向画像三鞠躬。
我们已经不再纠结这张素描画的是不是外公,我们的参考值修正为,在这张脸上能不能找到我们家族的影子。答案是肯定的。何况,我在这个人的目光中还看到了那么多的慈爱。我想,那是外公短暂的一生未来得及给予我们的。我们欠缺这一课。
鞠完躬,大家正要散开,母亲说,等一下。
她示意小进站到后面去,拉过我和二弟。
她把冰冷的手掌撑在我们手上,身体慢慢下沉。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桌子面前。
我们齐刷刷一起跪下来。
爸爸!
悲伤像雷鸣,滚过我们的头顶。六十多年,他们什么也没有遗忘,却什么都不敢去回忆。
有母亲这一跪,不论墙上挂的画像是谁,看上去像谁,从今往后,他就是我们的外公。我们的心里会为他隆起一座亲人的坟茔,一个衣冠冢,直到心脏在时间中湮灭。
一阵凉风扑面,紧跟着闪电划过夜空,从中天伸向西南方向,像一条被缝合的巨大伤口,大地瞬间被照得透亮。像是快下雨了。几个年轻女人在路边聊天,偶尔朝旁边街心花园瞄一眼。街心花园里,孩子一窝一窝,宠物狗一窝一窝,相互嬉戏追逐,不一会儿便纠成一团。女人们并不担心找不到孩子,只要把脸扭过来,目光落下来的地方,一定是自己孩子所在的位置。
这个夜晚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深邃,更温柔。此刻,外公也一定在我们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正看着我们。他的目光里有那么多慈爱,令人心痛。
刚到家,母亲电话追过来。是保姆的声音,说今天晚上不该让老太太喝那么多,有点醉了,硬要打电话,让我们马上回去,说商量外婆和外公合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