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外卖哥的生活与梦想
2016-12-06韩墨林
韩墨林
一场外卖浮沉让曾经只会用手机玩游戏的小哥,真正领略了互联网的神奇。他们目睹巨头用短短两年时间,把惊人庞大的供给与需求推入互联网空间,再用大数据这种玩意儿,把它们牢牢黏合在一起,这种力量也牵引着他们的命运,在人生中绘出磅礴起伏的一段轨迹。
徐凡扛着3900元的电动车走进北京五环外的地下室,铁门关闭,通向家门口的楼梯和一条窄廊没有一丝光线,他得用右手和右肩支住重量,腾出左手,按亮手电筒照明。他与人合租在五环外的平房,每月330元。
他原本不需要租住在这样的地方。作为百度外卖小哥,徐凡每个月最多的时候能挣七八千元,现在生意不好了,4000多元也是有的。在北京,徐凡居住的区域,一间精装修次卧的租金价格大概在1500元上下。他说不习惯住在那样的地方,想了想,他补充,“心里没底。”
这是时间、体力和金钱的原始交换,但平衡公式需要的努力一直在不断变化。
小人物
按照标准工时计算,徐凡这样的合格骑手,1年的送餐距离大约14000公里,相当于从中国最东端到最西端跑三趟,他担心总有跑不动的一天。这个27岁的年轻人的眼中只有目的地。尽管公司有严格的道路规则限制,超速扣100,闯红灯扣100,逆行再扣100,即使在外卖公司疯狂“圈地”扩张、“单子比北京的沙尘还多”的黄金期,那也几乎等于一天的收入。但由于时间所迫,有时候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徐凡的老乡来自美团,明天轮到他开早会,他想了很久应该说什么,最终决定的主题是“集体荣誉感”。
美团的早会极具仪式感。早晨9:30,大家在人行道上整齐排列,喊口号,“好,很好,非常好!”谁的嗓门大就说明工作有劲头。每天一位轮值的员工讲话,讲荣誉感、企业文化,或者传授经验,讲话是互动式的,伴随力度很大的肢体动作,大家用更大的声音喊回去:美团外卖!送啥都快!努力!我们都是一家人!
饿了么和百度也有类似的仪式,骑手是纯体力活,大家要靠这一嗓子吊起精神。
徐凡告诉记者,尽管路人看着这样的仪式很傻,但口号里的热情和“荣誉感”,在很长时间里是真实的。
真实的荣誉感来自于让他觉得“不真实”的收入。2013年后的外卖行业爆炸式发展,各大平台融的钱一把一把被扔进补贴的无底洞,换来市场的扩张。对市场形成把控之势的三巨头美团、百度、饿了么,日均配送订单已逾500万。从零到万的超速扩张,使受过良好训练的外卖员一度成了稀缺资源。毕业后坐了两年办公室的徐凡,那时的月薪只有3400元,当骑手第三个月就翻了一番。
徐凡考虑得长远,他说,骑士这个层次,干到站长就到头了,永远不可能做到中层之类的位置,也就是说,近一万元的工资,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极限,将来无论创业,还是谋其他出路,最重要的就是先挣钱。
“现实”的竞争
2016年的外卖市场正艰难转型。三分天下格局已定,3·15的重拳和其后频频曝光的黑作坊事件引发的监管质疑,以及媒体一波接着一波的围剿声浪,仿佛使巨头达成了战略共识,从拼价格的草莽混战,转至求精求质的正规军战争。与此同时,随着巨头抢滩掠地的“战役”进入尾声,密集铺点工作也几近完毕。对顾客而言,这意味着更加快捷的送餐速度;但对硬币另一面的外卖员来说,小区域内的同质化竞争必然导致属于骑手的那一块蛋糕越分越小。在这些底层外卖员眼中,公司壮观的战略蓝图,与生活中切实的一餐饭一瓢饮,孰轻孰重,不需言表。
《北京青年报》的调查数据显示,2016年2月到8月,北京外卖员的平均工资从8000元骤降到4000元,拦腰斩断。2016年初,介绍一个朋友来做骑士,百度北京会给予300~500元的奖励。现在,不仅这个奖励没了,人也几乎不招了。
徐凡仿佛嗅到了凛冬的气味,他选择静观其变。他现在每天只能接十单左右,比去年少了一半,单子跑得少会强制休息。节后上班,口袋里“嘟嘟”响,点开屏幕,不是站长也不是顾客,却是苏州美团“兄弟”已经罢工的消息。
2015年,老乡拉他做外卖时,他长了个心眼,没去美团,而是去了竞争对手百度。按他们的想法,这样方便知道谁是什么情况,哪家不行了,也好跳槽。
“谁好谁坏从帽子上就能分出高低。美团戴的是摩托车头盔,百度戴的是滑旱冰的头盔,饿了么戴的是鸭舌帽。”百度的小唐觉得这不是没有道理,在他们的区域,美团1个月可以跑1100多单,百度也就800多,而且美团提成也高,一个月比人家少挣2000块钱。他决定跳槽。
韩先文不服气,他在百度两年了,是百度外卖的第一批员工,感情非比寻常。他想回击,高层也很快给了他武器——年初一次会议上,百度外卖区域负责人王俊峰语惊四座:“打开美团、饿了么的APP,随便找几家商户……能有许可证吗?我真恶心和美团、饿了么坐在一起。”
再和人聊天,他自豪地宣布:“百度是最正规的外卖公司,不用地沟油,不用散摊菜,也没有黑作坊,高端大气上档次。而且,雇的都是像我一样帅气优秀的员工。”
开始迷茫
渐渐有人发觉,真正锋利、见血、致命的斗争,却在内部。
正竞聘百度外卖某区域副站长的刘兴,敏锐察觉了真正的竞争其实是“自相残杀”。她告诉记者,百度以及另外两家巨头行使的都是“代理商制度”,业务深度外包,包括BD(商务拓展)和物流,而承包门槛十分宽松。这导致不同代理商可以抢占同一个市场。2016年,刘兴所在的区域甚至来了三个代理,百度的单子系统会平均派给三家。“送得好好的,今天来了一群人抢单子,明天又来了一群人抢单子。”刘兴以前一天跑20多单,现在一天跑四五单,收入水平“从赤道掉进了北极圈”。
如果不是单子被抢光,剩下的2030元的底薪只够吃冷馒头,刘兴根本不会去竞聘这个副站长。
很多地方的骑士感觉,这个初初来临的秋天彻骨深寒。一些人辞职,也有更多人留下来,等待别人辞职,好把那杯羹让给自己。在这种时候,其实谁都知道,哀兵的将,不好当。
“代理商制度”的另一重影响在于,不同代理迥然不同的管理方式与福利制度,在穿着同样颜色衣服的骑士之间,强行竖起了一道顽固的“城乡”歧视链。山东的小海掰着指头数:国家规定入职满三个月就要交社保,直营店有,代理没有;国家还规定每年6~9月从事室外工作有高温补贴,直营店有,代理没有;还有餐补、充电补贴、远途订单奖励,以及种种福利,直营店有,代理全都没有。
三巨头在上百个城市开通了业务,却只在北上广深寥寥几城直营。骑手遥相对望,就像乡下人看着城里,充满诱惑,却隔着天堑;他们羡慕,却完全无力改变这种现实。
金钱可以聊以慰藉。如果处在市场好时期,代理商又真正负责,会开拓业务,保持区域高单量,那么骑手单从收入上,和“城里人”不会有什么不同,甚至有些时候,总部降了工资,代理却不会降。而高收入原本就是他们的动力之源,骑手们这时会在心里做一个区隔,公司肯定是好的,而代理有好有坏,“这事得看人品”。
话语权
市场的晴雨规律,烧钱抢人大战的结束,3·15和其后的媒体围剿引起的全行业战略收缩,“竭泽而渔”的代理商制度,种种错综复杂的原因,均指向各地外卖员收入减少过半的结果,让骑手们疑惑、纠结、焦虑,为什么那么多的努力没有回报?
小海在百度外卖工作,三巨头中百度进入外卖行业最晚,涉水之初即是红海,2014年进入市场时一天只有几百单,那时的美团、饿了么已达到日均几十万单的规模。怎么办?他们制定了行业最严格的物流标准,保证不超过7分钟的平均误差时间,就这样在O2O“死亡之地”生生劈开活路。巨量的压力,最终要由这些“工蚁”来承担。
速度是一切竞争的生死底线。以百度为例,是“9540”政策,即95%的准时送达率和40分钟内的送餐时间。这个标准不轻松,商家出餐时间不确定,有时甚至拖到最后十分钟,焦灼的小哥对此无计可施,轻微的堵车就可能导致迟到,进而招来差评。
徐凡说,迄今为止,在他观察到的所有外卖员与顾客的纠纷处理案例中,没有一例是判外卖员赢,“没有一例”。
一个月前,一名骑手因为楼里没信号,在楼下通知顾客后,把订单状态改成送达,为这几分钟,他收到一个差评。委屈的骑手请站长致电顾客协商取消评价,顾客直接报骚扰,随后总部就罚了他2000元。
尹航入行至今保持“全好评”纪录。同事向他取经,他说自己常穿一身正品黑客帝国装出去送餐,雨天是始祖鸟狮鹫雨衣,配套头盔,一副特工或是大盗的形象。在顾客家门口敲门,对方就是不开,问他干啥的,他说送餐的,顾客说哦,那你放门口好了,他就放在门口,走出很远,顾客才谨慎地打开一道门缝,取餐。
“顾客都怕你,哪还能欺负你啊。”尹航大笑。
徐凡承认,他们私底下会商量怎么“报复”给差评的顾客,譬如把电话号码发在同行群里,全国一起“呼死他”。但当面永远都要笑,哭也得笑,严苛的训练规则把他们锻造成为标准化的服务人员。
他从没让爸妈知道自己在受“这种委屈”。
大部分受访者表示,他们可以理解服务行业天然的“不平等”,甚至也可以理解收入降低的事实,可在各项保障都不完善的情况下,高收入是维系动力的唯一理由,“首先公司得把你当人看,然后你才能同甘同苦,记者同志,你说是不是?”
降薪之后就是裁员。各大社交网站上,三大外卖平台均曝出公司大幅裁减骑手的消息,其中美团的方案最凶,据称一二三线城市的后15%、四五线城市后20%的员工直接列入淘汰预警名单,两月未达标即行裁撤,内部员工估计规模超过万人。美团外卖的一名骑手,说自己在送外卖途中与他人相撞,赔了对方7000元。事情发生在工作途中,他认为公司应当负责一部分。可是找老板谈及此事,老板却直接把他开除了。
美团员工透露,入职之初,几乎所有骑手签的都是劳务派遣合同,根据“劳务派遣公司召回”这个理由,公司可以随时强行开除员工,“大概就看你有没有利用价值吧”。他们不理解什么是商战,却真切感觉到自己是炮灰。
另一条路
一场外卖浮沉让曾经只会用手机玩游戏的小哥,真正领略了互联网的神奇。他们目睹巨头用短短两年时间,把惊人庞大的供给与需求推入互联网空间,再用大数据这种玩意儿,把它们牢牢黏合在一起,这种力量也牵引着他们的命运,在人生中绘出磅礴起伏的一段轨迹。
有些人留下,有些人就此离开,但还有一些人意识到,他们不仅可以为巨头打江山,其实还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江山。
吕达和同事商量,或许可以一起弄一家小店,只供外卖,关键要成本小,出餐快。中国的外卖市场依旧庞大。易观数据显示,2016年第二季度,国内互联网餐饮外卖市场整体交易达到252.8亿元人民币。“掉下一个面包渣就能吃饱了。”
吕达送过最频繁的餐是脆皮鸡、韩国炸鸡、鸡肉汉堡,再配上一杯劣质冰红茶。这种简单又便宜、长期搞满20减15元活动的快餐,一直广受年轻人欢迎,有时一天能出100多单。做法更简单,只要一台电炸机,一道工序,原料是速冻腌鸡腿肉、米饭、黄瓜、各种酱和5分钱成本的餐盒。他觉得有样学样应该不会太难。
还有骑手在观望,他们也想做下一个风口吹起来的猪。可是互联网行业波诡云谲,谁也没法判断明天的热点在哪里。
徐凡说,“很想回家,但不能回”。他还年轻,总要为一份希望活着,过去需要,现在更需要,放弃了,才是真正什么都没有了。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