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往事散谈
2016-12-06王木春
王木春
一人教书,养活九人
民国时期,教师工资以抗战之前的二十年里为最高。陈明远先生在《文化人的经济生活》一书里,用详实的数字说明了当时“中小学教员的待遇”。
以广东为例,1932年公立学校的中学教员待遇开始改为“月薪”制,其中规定:初中教员每周任课18—22节(每节课45分钟),月薪60—80银圆,约合1999年人民币1800—2400元;高中教员每周任课16—20节,月薪80—120银圆,约合1999年人民币2400—4800元。而同一时期北平公立和私立中学教员的月薪为100—200圆;国文、英语、算学三科的教员,月薪则在200圆以上。
上述两地的教师收入算高吗?我们对比一下当时普通人的生活状况:全国各地到北平的学生,每月伙食费大约4到6圆。再举一个案。1935年,著名作家杨沫和丈夫马健民租住北平一个小四合院,一间东屋分成里外两部分。马健民在《世界日报》社当校对编辑,月薪20多圆。当时的消费情况如下:每月房租6银圆,菜金8银圆左右,有时花l角钱买点儿猪肉(1银圆可买7~8斤五花肉)炒菜吃上两顿。当时的杨沫刚生孩子,没有工作,一家三口的生活全靠马建民一人收入维持。对照居民的消费水平,不难看出当时教师待遇的可观。
前不久,读《朱东润自传》,这部五十多万字的煌煌巨著,更具体地记叙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前后中学教师的待遇。1917年,22岁的朱东润先生辞去在上海《中华新报》的兼职工作,乘轮船经香港,到达广西梧州广西第二中学,开始了为期三年的英文教师生涯。朱东润在梧州任教,月工资是广西纸币100元(相当于上海通行的硬币约90元)。需要说明的是,当时,全国各地中小学教员的待遇不一样,总体还不高,大多采用“时薪制”,即根据课时付给薪水,比如,周作人在去北大的前几年(1913—1917年),任教于浙江第五中学,月薪50元,后因为增加课时,提高到月薪68元,同时每超工作量1小时,另加薪1元。直到1923年正式施行新学制后,全国中小学教员的待遇才明显提高。不过,据我的估计,当时地处偏远的广西梧州,中小学教师的工资水平,不可能高于全国的多数地区。
三年下来,朱东润单靠教学收入(这段时间,朱东润业余不再译书),居然解决了一系列迫在眉睫的物质难题。首先,全部还清了他在上海读中学那几年亲戚们给他的资助;其次,在苏州老家,从伯父手中购买了五间旧屋,并改造装修好,供母亲居住,和自己结婚之用。其三,也是那几年最大的一笔开支——负责大哥全家七口人的生活费。(因为大哥早辞去了工作,在家休养。)也就是说,朱东润一人在外教书,至少养活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九个人。
1919年暑假朱东润离开广西梧州,转回离家较近的南通,在南通师范学校担任教员,同时在江苏省立第七中学兼课。不久,朱东润有了两个孩子,但大哥一家子的负担照样靠他的教书收入支持着。当然,在南通,因为身兼两校功课,一周有24课时,工作量不轻。话说回来,那时的教师虽然课时比较多,但考试压力几乎没有,平时也不需要对付各种会议和检查。总体上说,工作负担应该不特别繁重。
民国这段时期,中学教师的待遇如此之高,在今天的许多教师看来,大概有点天方夜谭吧。
宽大忠恕的教导
吴宓曾在日记里,将与他关系密切的几个女性比作不同的饮料,有的如白开水,有的如酒,有的如仙露,有的如茶。被吴宓喻为茶的毛彦文,是民国的大才女。1920年,毛彦文考取了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外文系,在同乡长辈毛子水的介绍下,认识了当时已名满中外的北京大学教授胡适。从此毛彦文与胡家一直往来。
1925年,毛彦文嫁给年长她30多岁的民国前总理熊希龄,轰动一时,传为佳话。两年后,熊希龄不幸去世。1947年12月25日,熊希龄逝世十周年纪念日,《大公报》《华北日报》等著名报纸纷纷登出纪念特刊。胡适、林宰平、沈从文、朱经农等名流纷纷撰文纪念。毛彦文也亲自写了一篇十分沉痛的悼文,并慎重地把这篇纪念文章拿给胡适看。胡适读到文中一句话:“世态炎凉,先夫一手提拔起来的某显要人物,往时对先夫恭敬趋奉,视如父执,迨他弃世后,即不通讯息……”当即对毛彦文道:“至诚文字不能改,不过我把你提及某君一段删掉了,人已去世了,何必得罪人?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指的是谁。”半个多世纪后,毛彦文想起胡适当年的劝告,不禁道:“这是胡先生给我宽大忠恕的教导,永志难忘。”这段曲折的故事,毛彦文在《往事》一书中有较详的记载。
我想起多年前认识的一位老先生。老先生早年当过十几年的小学和中学教师,后转做行政工作,还当了不小的官。退休后,老先生回到家乡小县城,深居简出,淡泊名利。他把大半生的经历,写成一部回忆录出版。一次,和老先生喝茶闲聊,老先生谈到几十年前他被派往某中学当副校长,不久,校长病重做手术,术后回农村老家疗养。老先生和同事们前往探望,却惊讶地发现,校长刚建成一栋非常漂亮的楼房。老校长的“家底”大家是清楚的,但谁也没人说什么。半年后,校长去世。于是,学校教师中开始流传一种说法:前几年学校大搞基建,校长把大量的建筑材料运往自己老家,还让建筑队去替他建房,结果“食之不得下咽”,得不到善终。说完这段旧事,老先生忍不住一阵唏嘘,不无惋惜道:“其实那校长人蛮好,也实干,可惜啊可惜,就差在这点上。”
关于这位校长的一些情况,我在老先生的回忆录里早已拜读过,知道校长对那所学校的贡献,以及后来遭遇的不幸。至于他贪污的事,在书中却只字未提,这是第一次听老先生亲口说出。我有些遗憾地对老先生说:“您在书里为什么不揭发他?您如果把这些事写进书中,多精彩啊!”
老先生喝着茶,淡淡道:“他当时家境也确实困难,一家老少几口人都靠他一个人那点工资……再说,都是陈年的老账了,何必重提呢?”我一瞬间感到内心被什么触动着。
当我走出老先生的家,夏日的夕阳晾在小巷的墙壁上,像一副古老的油画,柔和而沉静。
启功的“恩”师
家境贫寒的启功,初中毕业便无法继续升学。1933年,经人推介,受业于著名历史学家陈垣。不久,陈垣先生推荐启功到辅仁大学附属中学任国文教员。两年后,由于中学教员资格不够,启功被解聘了。时任辅仁大学校长的陈垣,欣赏这位年轻才俊,毅然安排他在辅仁大学教一年级的“国文”。
陈垣不仅解决了启功的职业问题,还悉心向启功传授一些最简单也是最重要的“上课须知”:
1. 一个人站在讲台上要有一个样子。人脸是对立的,但感情不可对立。
2. 万不许讥诮学生,以鼓励夸奖为主。
3. 不要发脾气。
4. 教一课书要把这一课的各方面都预备到。要设想学生会提什么问题。
5. 不要总在讲台上,要到学生间走动,纠正他们的错字,也回头看看自己板书的效果如何。
陈垣还多次提醒启功:字写不好,学问再大,也不免艰涩,一个教师板书写得难看,学生先已看不起。
这些“上课须知”,称不上什么教育理论,但对启功的启发和影响极大。尤其写字方面的一再提醒,对于督促和引导启功不断朝书法上发展,功不可没。据启功追忆,他早年写字也是比较随意的,功力更谈不上。一次,他在批改学生作业时,陈垣对他说:“学生的字比你的字好,你怎么给学生批作业呀!”这句话给启功强烈的刺激,从此发奋习字。
陈垣给启功最大的财富并非这些。抗战胜利后,辅仁大学某教授出任北平一局长,想从辅仁的教师中找一位帮手,以负责一个科室的业务。他看上了启功。启功向陈垣请教。陈垣问:“你母亲愿意不愿意?”启功道:“我母亲自己不懂得,教我请示老师。”陈垣问:“你自己觉得怎样?”启功说:“我‘少无仕宦。”陈垣乐了:“既然你无宦情,我可以告诉你:学校送你的是聘书,你是教师,是宾客;衙门发给你的是委任状,你是属员,是官吏。”启功如醍醐灌顶,回家后立即写了封信,向某教授表示感谢,谢绝了他的好意。启功不放心,把信请陈垣过目。陈垣看后只说:“值三十元。”那时的三十银元不是个小数目,但在启功眼里,这三十元不是银元,是金元。
随后读到何兆武先生一篇怀念历史学家向达教授的文章。说的是,有一次,向达和汤用彤先生闲聊,向达困惑地问:“为什么人一做官就变坏了?”哲学家汤用彤答道:“不是人一作官就变坏了,而是人一变坏才去做官。”按照两位先生的观点,不管怎样,那时的启功差点变坏。
文中,何兆武先生接着说到1935年的一则旧闻:汪精卫被刺未遂,索性辞去国民党行政院院长一职,由蒋介石继任。刚上任的蒋介石自然想网罗一些知名学者到南京做官,包括时任北平地质调查所所长的翁文灏、历史学家蒋廷黻等。有位记者问北大的美籍教授葛立普,对此事有何评论。葛立普表示不赞成翁文灏去当官,理由是:“中国人能做官的太多了,能够做地质调查所所长的就只有Dr.翁一个人。”
如果套用葛立普的话到启功身上,便是:中国人能做官的太多了,少一个启功处长或司长不算什么,但称得上“启体”书画的人就启功一人。
难怪晚年的启功在回忆中说:“恩师陈垣这个‘恩字,不是普通恩惠之‘恩,而是再造我的思想、知识的恩谊之恩!”为感谢陈垣先生对自己的培养并作永久纪念,1988年8月启功义卖书法绘画作品,筹集基金200多万,为北师大设立了“励耘奖学助学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