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手相应
——关于庞茂琨的手稿研究展
2016-12-06殷双喜
殷双喜
心手相应
——关于庞茂琨的手稿研究展
殷双喜
《蜕变》系列手稿 庞茂琨 纸上铅笔 2010年
巴山夜雨,黄鹤白云,千里江山,一脉相连。庞茂琨艺术手稿研究展在武汉合美术馆的展出,是重庆和武汉这两个长江上历史悠久的大城市之间的重要文化事件。
展览的主题定名为“手绘之谜”,突出了手稿的“手绘”特征,也指出了手稿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通常是不易接触到的艺术图像。对于艺术家本人来说,其中蕴含的内容也是丰富而具有多种解读方式的;对于观众来说,通过观看著名艺术家的手稿展,也许可以找到一条通向艺术家内心世界的通道,帮助我们解开许多创作之谜和人生之谜。
首先我们要梳理一下有关“手稿”的相关概念。在西方艺术词典中,与“手稿”关系密切的概念有“素描”(Drawing),即单色画,它既是绘画的技术手段,也是画家认识和思考世界的思维方式。另一个概念是“速写”(Sketch),指作品或作品部分的粗略草图,是艺术家对光影构图和全幅的规模等要点所做的研究,它是全幅图画的初步构图。而有关“手稿”(Autograph)的最基本的意思是:“当一幅绘画或其他艺术作品可以完全被肯定是出自原作者之手时,便称为手稿。”这是一个广义的“手稿”概念,即只要是出自作者本人之手的画作,无论何种形式、何种媒介、何种技术,均可称为“手稿”。本次展览的展出作品,正是建立于这一广义的“手稿”概念之上的,意在展示庞茂琨艺术创作历程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既包括艺术家早年求学时期的绘画训练,也包括艺术家近期专门为展览创作的若干创造性素描系列,但基本的展览主体,仍然是艺术家多年来与创作主题相伴的绘画性思考和想象性构图,以及为这些创作所进行的资料收集与形象探索。
《蜕变之四》 庞茂琨 布面油画 200cm×160cm 2010年
上面的讨论已经表明:即使按照西方艺术史和博物馆研究的要求来说,手稿的分类也有一定的困难。一幅手稿可能是草图,可能是速写,也可能是完成的正式创作。如果是草图,则是艺术家在构思时所做的尝试,或为一较具规模的正式创作而做的准备;如果是速写,则是艺术家为眼前景物而做的记录,在中国传统绘画里还有一种“默写”的方法,即看到景物和人物后,当时并不描绘,而是过后凭记忆再图绘出相应图像。
艺术家的手稿有几个特点:一是私密性,即手稿是艺术家初步酝酿的草稿及反复修改的构图,反映了作者的初步意向,不是为了公开展示而画的,在作品完成前是暂时不愿意给人看到的;二是可读性,因为具有实验性、探索性,所以手稿的数量非常巨大,我们可以从大量手稿中看到艺术家的创作轨迹和思考心路;三是随意性,因为手稿要求迅速地固定艺术家的想法和构思,所以不求细节完整,随意而概括,注重整体,生动有趣;四是手稿的随时性,手稿使用的材料简单方便,触手可及,艺术家可以随时进入手稿的描绘状态,显现即时性的感受和想象;五是手稿的独立性,即使脱离了与实际完成的艺术作品的关联,手稿也具备艺术作品的独立观赏价值,会给予观众在艺术和人生等方面以重要的启迪。
大多数人将手稿的记录功能(记录现实和记录构思)视为其最主要的功能,其实手稿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即激发想象和保存记忆。美国画家怀斯说:“我对事物有极强烈的浪漫主义幻想——这就是我要画的——这才是我的真实。”而法国著名画家德加说:“眼睛看到什么东西,就表现什么东西,这是一件好事。如果你把记忆的东西用素描形式固定下来,岂不更好?那不外是想象力和记忆力共同形成的变相作用,那时会得到更强烈的印象,也就是说,那才是真正东西的再现。这时,你才开始认识到你的回忆、你的幻想该是多么宝贵地从自然的权威束缚下解放出来……”
前述两位艺术家关于手稿和绘画的关系表明:在“再现世界”、“记录想象”之外,“唤起记忆”是手稿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重要功能。它表明:艺术家通过长期的手稿写作,拥有了广阔的内在的意象创造源泉,从而在多年以后看到自己的手稿时,可以让记忆受到震撼,唤醒自我,在心理层面联想起手稿产生时所保存的重要信息。从这一意义看,手稿对于艺术家来说,与其是一种目的,不如说是一种学习和创作的方法。艺术家通过对他的手稿的认真研究,可以从他当年也许是无意中记录下来的形象的场景中,重新发现描绘对象给予他的那些珍贵感受。
《衰老的人》 庞茂琨 纸上铅笔色粉 58cm×68cm 2015年
《影子之一》 庞茂琨 纸上铅笔色粉 58cm×68cm 2015年
《祥云》 庞茂琨 布面油画 80.3cm×100cm 1990年
有关这一现象,在中国古代的画史中多有记载,例如五代画家荆浩在其《笔法记》中提到自己在太行山中写松树,先是“遍而赏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而最有名的则是郑板桥的“胸竹说”——“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1]另一位重要的中国画家黄宾虹对于手稿的认识更加深刻,他晚年时立愿,要遍游全国,“一方面看尽各种山水的曲折变化;一方面则到了某处便发现某时代某家山水的根据,便十分注意于实际对象中去研究那家那法,同时勾取速写稿。并且以自然的无穷丰富,我亦就在实际的对象中去探索各种各样的表现方法”[2]。从黄宾虹的一生行迹来看,他在50至70岁左右,遍游中国名山大川,所勾画稿,多为研究性的速写,重点在于大自然所提供的“理法”即结构布局。这与印象派的写生有所不同,在后者那里,写生直接成为创作;而黄宾虹的“写生”,带有研究与收集素材的性质。黄宾虹从前人那里找到了中国画“写生”的源流,他引黄公望《写山水诀》一文说:“师造化者,黄子久谓,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但当模写记之。李成、郭熙,皆用此法。古人云‘天开图画’者是也。”[3]
前述讨论告诉我们,艺术家的创作,在表面光鲜的背后,是长期的刻苦训练与艰难的思考探索,这些训练与探索绝大多数以手绘的图像形式得以保留,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手稿”。天才是少数,大量的作品和草图证明了艺术家的诞生,有助于我们理解和判断,谁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欣赏和了解艺术家大量的素描、速写、草图与构思,可以使我们进入艺术家的精神世界与艺术生涯,生动地感受其艺术的成长过程与艺术创作的秘密。环顾画坛,今日的艺术家,身处电脑和信息时代,有关图像和信息的来源与保存具有前所未有的便利,使图像的生成更加迅速和简捷,但是这是否能够证明,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可以不依赖手稿的训练和研究,就可以达到艺术创作的高峰?应该说,自1839年摄影术发明以来,对于艺术家的手的神秘崇拜就受到了广泛的质疑。20世纪中期以来,现代主义艺术家强调创作的偶然性和意外性,许多艺术家不再做创作之前的草图,素描渐渐成为艺术家形式探索的过程。德国文艺学家和美学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年)在其代表性著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1936年)中,敏感地觉察到20世纪现代工业社会中所出现的一系列新的艺术现象,对艺术由手工劳动向机械复制的转变给予极大关注,并深入进行了摄影特别是电影艺术与绘画、戏剧的比较研究。他的研究工作关注的是20世纪现代艺术的出现所带来的一系列重要转变,例如有韵味的古典艺术原作向占有性的复制性艺术的转变,具有膜拜和礼仪功能的艺术向追求“真实”的展示性艺术的转变,观众对艺术的凝神专注式接受向消遣式接受的转变。其中最有价值的是艺术作为一种人际传播与交流的方式,从古典的叙事性向现代的信息传递的转变。但是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已经感受到机械性的、数字化的复制性艺术对于艺术内涵的抽空和伤害,那种人类曾经具有的手工绘画的温度不复从前,特别是那些古代绘画巨匠所具有的精湛的绘画手艺和丰富技术正在消逝。这种状态,最为突出的是在民族民间艺术和非物质遗产方面,大国没有巨匠、没有精湛的技术,何以为其他民族所尊重?
庞茂琨正是当代中国一位学养深厚、风格独具、成就卓著的艺术家,是当代中国油画新写实主义画派的代表性人物,也是有广泛影响力的美术教育家。
庞茂琨长期致力于油画探索,深入思考中国油画在吸收西方经验基础上的拓展。他深入研究欧洲古典油画的造型体系和表现手法,通过大量素描和油画人物作品反映中国当代社会的迅速变化,对外来艺术语言进行了创造性的转换,为中国油画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同时,他积极探索当代艺术发展态势下的油画发展之路。
庞茂琨从艺近40年的生涯,与20世纪下半叶以来中国艺术从封闭走向开放、从单一走向多元的历史变迁紧密相关。他在油画领域的深入探索和不懈的创造,代表性地体现了一代中国艺术家认识和理解西方艺术、努力建构具有中国文化内涵的油画艺术风貌的文化理想。他长期担任四川美术学院油画教学与院系领导的经历,为我们认识新时期中国高等美术教育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视角和经验。庞茂琨的艺术历程与教育经验浓缩了20世纪中国油画艺术与美术教育从引进到转换的历史。对庞茂琨的艺术从不同角度和不同层次展开深入的学术研究,十分必要。
佛家谈虎,常常是指人性中欲念的可怕。一旦放纵它,欲念就会像虎一样横冲直撞,难以收拾。但真实的老虎也有致命弱点,比如它就怕鸟粪,据说鸟粪会腐蚀其皮毛。
本次展览的主旨主要从三个方面展开:
一、进一步认识庞茂琨的艺术成就,突出庞茂琨艺术中的“审美理想”与“中国价值”,展现庞茂琨艺术创造中的“人的主题”,揭示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文化中的“人文理想”与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画家的“人文关怀”在艺术创造中的意义。
二、以庞茂琨的展览为契机,讨论中国油画在21世纪的发展过程中如何借鉴西方艺术,如何关注当代中国社会的变化与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尤其围绕“全球化”文化条件和各种新媒体艺术涌现的现实,思考中国绘画的当代走向。
三、庞茂琨的艺术深受公众的普遍喜爱,这次展览将运用现代展示方式,营造典雅的艺术氛围,让观众走入庞茂琨的艺术世界,领略庞茂琨在素描、速写等领域所具有的深厚的学术水平,提升整个社会对庞茂琨艺术及其文化价值的认识。
《祥云》手稿 庞茂琨 纸上圆珠笔 25cm×25.5cm 1990年
对于大多数了解庞茂琨油画艺术的观众而言,庞茂琨是中国当代著名的写实油画家这一印象是持续而固定的。但是,中国当代油画已经不是西方油画史上的写实概念可以完全概括的,庞茂琨的油画艺术也不是简单地以“写实”可以界定的。近年来,庞茂琨在上海和北京等地的重要展览已经表明,他不仅将写实油画带入到超现实主义的幻境,也通过油画与装置艺术的结合,将写实油画置于一个从镜像到心象的哲学性反思过程。正如著名美学家宗白华所说:“写实只是绘画艺术的出发点,以写实到传达生命及人格之神味,从传神到创造意境,以窥探宇宙人生之秘,是艺术家最后最高的使命。”在1943年1月发表的《中国艺术的写实精神——为第三次全国美展写》一文中,宗白华系统地讨论了中国画的写实,他说:“一切艺术的境界,可以说不外是写实、传神、造境:从自然的抚摹、生命的传达,到意境的创造。艺术的根基在于对万物的酷爱,不但爱它们的形象,且从它们的形象中爱它们的灵魂。灵魂就寓在线条,寓在色调,寓在体积之中。”[4]今天的世界,正在朝向一部手机和电脑所构建的万物互联的世界逶迤而去。奇怪的是:我们每一个成为低头族、拇指族的人,看似拥有无限的信息,却变成了一个个互不相干的“知道分子”;而历史,包括过去和现在,则变成了一连串奇闻轶事和社会新闻。信息时代分解了现实,使它成为似乎人人都可以掌握的暧昧不确定的东西,但我们却离世界的真相越来越远。今天的人们,特别是青年人,期待着艺术为我们提供一种保持事物内在关联性、系统性的观点来看世界,同时赋予现实生活的每一时刻以神秘的特质,这正是手绘图像和架上绘画存在的价值。可以说,庞茂琨艺术中所具有的对自然和万物的酷爱,对生活和生命的透彻理解,正是其绘画艺术的灵魂所在;而庞茂琨作品中那些充满魅力的人物形象,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精神缩影。在其数量巨大的手稿中,有着充分而细腻的表现,从而使得我们对于庞茂琨艺术的欣赏之旅,充满了令人感动的沉思和意外发现的惊喜。(本文有删减)
2016年6月10日于北京
注:
[1]周积寅编,《中国画论辑要》,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年8月第1版,第76页。
[2]黄宾虹,《与朱金楼口述》,转引自《黄宾虹论画录》,杭州,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3年1月第1版,第204页。
[3]《黄宾虹论画录》,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3年1月第1版,第120页。
[4]《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23页。
展览名称:手绘之谜——庞茂琨手稿研究展
展览时间:2016年7月23日-10月23日
展览地点:武汉合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