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序良俗的裁判与规范:“市侩”演变故实
——《市场经纪人——中国牙商史略》首发书摘之一①
2016-12-06艾曲哲
艾 曲 哲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新著首发书摘】
公序良俗的裁判与规范:“市侩”演变故实
——《市场经纪人——中国牙商史略》首发书摘之一①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在商业活动中,与“无商不活”密切关联的则是“无牙不商”。“市侩”作为中间商本是通过居间中介规范市场秩序的重要环节,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许多出身于市侩的杰出人物。但一当其遭到污名化之后,便成了奸诈势利小人的代名词。“市侩”的这一演变,是因其中一些从业者唯利是图不端的欺诈行为而蒙羞积垢,一如“车船店脚牙”之“牙”,“六婆”之首的“牙婆”,无不是善与恶的双重本性在崇善惩恶的道德取向的博弈和公序良俗法则的裁判与规范的结果。对此,本文即以所发掘、爬梳的相关的历史故实作为印证。
市侩;经纪人;污名化;演变
历史上有许多与事物本元相去甚远甚至是大相径庭而又难以改正的误解、曲解。即或是正本清源,也难以改变业已形成的讹误与污名。“市侩”可谓一例。
秦汉时期,“市侩”曾一度是著名有德牙商段干木、刘仲始等带有尊崇色彩的称谓。也就是说,“市侩”原本与“牙商”同义都是用指商务活动中进行中介服务的经纪人。”
在民间口碑中,“无商不奸”原本是褒义的“无商不尖”。“市侩”原本是中国经纪人行业史上的“牙商”,却因其唯利是图不端的欺诈行为而蒙羞积垢,成为一个声誉不佳玷污世风的不良行业形象。于是,至明清,则逐渐演化成了善于营钻、道德伪善、作风粗鄙庸俗、蝇营狗苟的奸诈势利小人的代名词。
“市侩”语义演变的历史轨迹,显示着人们善与恶的双重本性在崇善惩恶的道德取向的博弈,是公序良俗法则的裁判与规范。
一、“市侩”原本是“牙商”:“市侩”之蒙羞积垢
明代市井将市侩之中的恶棍谓“驵棍”,与市井恶棍无异。明肇淛《五杂俎·事部三》:“盖我朝内臣,目不识字者多,尽凭左右拨置一二驵棍,挟之於股掌上以鱼肉小民。”明人李晋德撰《客商一览情迷》所辑“悲商歌”形象地再现了古代商人面对奸牙的苦状,其中写道:“担尽愁来吃尽惊,许多凶险也曾行。一逢牙侩讴财本,平地无坑陷杀人”。足见民间对奸商之愤恨以牙商尤甚。
尽管“无商不活”,经纪人职事是繁荣商业流通行业必不可缺位亦难以替代的重要环节,但在中国文化史上,却是一个声誉不佳玷污世风的不良行业形象。“无商不奸”,主要就是针对牙商亦即经纪人这个行业的不端行为而言。
“无商不奸”原本是“无商不尖”。李商隐《义山杂纂·未足信》将“牙侩赌咒”列为“媒人夸女儿好,醉后许物,妓别痛哭,和尚持戒,道学口谈”六种世人公认的“未足信”之首,意味属于最无诚信者,足见其德行口碑之恶。清人褚人获《坚瓠五集》卷一辑录有《贫士征》十一则,颇可洞察古今世俗习尚:“愁日增,意气日减;药方日增,酒量日减;奔走日增,交游日减;子女日增,婢仆日减;索债人日增,借债人日减;典票日增,质物日减;妻孥怨恨日增,亲眷奖誉日减;方外交日增,帷榻情日减;市儿牙侩之秽语日增,登临赏玩之清缘日减;厌态日增,佳思日减;慈悲心日增,计较心日减。”习俗风尚,多含世态炎凉之情。将“市儿牙侩之秽语”与“登临赏玩之清缘”相对应,显然是世俗之所以轻视、忌讳“市侩”观念之体现。
《二刻醒世恒言》第十九回《真廉访明镜雪奇冤》中的牙人“李花儿”,“原是个不良之人,得了一主横财,也是谋了一个山西客人的,就发了家,就在这潮州城外,开了个苏杭闽粤杂货老行,若客人急要回家时,他就有现银应客,因此四方主顾,来的都到他家”。其“诨名叫做李花儿,因他各路走得熟,又口舌利便,趁钱在行,广东人口号,说在行叫做花得来。故此人人叫他做李花儿”。正是由于这个“李花儿”见利忘义的本性使然,演绎出一场“邬百顺夺妻倾家,程汾桥替恶受非。李娇姐负心贪浊,真廉访明镜剖沉”故事,落得个悔之莫及被世人耻笑的下场。
究其实,在民间口碑中“无商不奸”原本是褒义的“无商不尖”。何谓“无商不尖”?旧时量制,十合为升,十升为斗。旧时平民家中通常无多存粮,谓之“升斗小民”,并借以比喻贫苦百姓。“升斗小民”市上买米,商家往往会在已抹平的升斗平面上再加点“添头”,使之升斗里的米冒出一点“尖儿”以示“足金足两”相沿成习,亦即“无商不尖”。然而,一当商家的缺斤少两等克扣性不端行为多起来,人们便通过谐音的办法,把“无商不尖”改成了“无商不奸”,以示抗议与痛恨。
当下,言及“市侩”,往往就会联想到“市侩小人”“市侩哲学”之类。当代诗人郭小川在一首传诵一时的《秋歌》中写道:
是战士,决不能放下武器,哪怕一分钟;
要革命,决不能止步不前,哪怕面对刀丛;
见鬼去吧,三分杂念,半斤气馁,一己声名;
滚它的吧,市侩哲学,庸人习气,懦夫行径。
在构词法上,以“市侩”形与义皆相近的近邻词“市猾”谓市井奸诈无赖之徒,始于清,如周亮工《书影》卷十:“一二市猾,勾党开采,青山白石,悉遭残贼,长林茂树,斫伐一空。”以市侩作为无德市商以及类似行为的代名词,亦始见于清,如清末邹容在《革命军》中说到:“外国之富商大贾,皆为议员执政权,而中国则贬之曰‘末务’,卑之曰‘市井’,贱之曰‘市侩’,不得与士大夫为伍。”于此,“市侩”与“市猾”,皆奸诈无赖小人者也。
就牙商的发生发展史轨迹来看,“市侩”本是汉代以来对牙商的一个正常称谓,本初只有经济贸易的意义,是指市肆生意的居间经纪人。如《淮南子·氾论训》“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汉许慎注:“驵,市侩也。言魏国之大侩也。”“魏国之大侩”,当是长安市侩刘仲始等一些有德牙商。即如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八三十《资产部》十所记:“《魏略》曰:昔长安市侩有刘仲始者,一为市吏所辱,乃感激,踏其尺折之。遂行学问,经明行修,流名海内。后以有道征,不肯就。众人归其高。”至唐代亦然,如《新唐书·食货志四》“鬻两池盐者,坊市居邸主人,市侩皆论坐”。
南宋诗人曾丰(1142-1224)有首《自是妾之罪》诗云:
妾生昭君村,国色少所逮。
固羞著红紫,亦懒傅粉黛。
少时姆教严,稍稍攻组绘。
针机参太玄,线道得三昧。
坐贫姑贸迁,不就村市侩。
朅去长安游,几入未央卖。
其如主市司,所好与妾背。
一金阳不酬,翻谓索价大。
永言妾所挟,未道美无对。
犹欺西蜀锦,岂数南海贝。
厥价诚不廉,其理独何怪。
况妾所索价,似亦非分外。
售否委自然,于妾无利害。
古女不上工,肯犯出阃戒。
追思妾初谋,轻发良独悔。
雅负倾城姿,来为倚市态。
人得贱视之,自是妾之罪。
诗中“坐贫姑贸迁,不就村市侩”所言“市侩”,尚属村市之中常规牙商,虽道“不就”而径往长安市上出售,所言尚无贬抑色彩。
据《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〇载,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再嫁右承务郎张汝舟之后反目,她在《投内翰綦公崇礼书》中愤愤地写道:“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苕溪渔隐丛话》原文为:“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所谓“驵侩之下材”,亦即莫如贩马的“市侩”,显为贬损之意。这说明,至迟于宋代,“市侩“之类即已出现了负面的贬义用法。
至明代,人们开始对市侩出现更多的讨嫌,厌恶的意味。《菜根谭》是明朝还初道人洪应明所收集编辑的一部以论述人生、处世、修养等为主旨的语录集,对后世影响颇大。个中也言及“市侩”,语称:“山林之士,清苦而逸趣自饶;农野之人,鄙略而天真浑具。若一失身市井驵侩,不若转死沟壑神骨犹清。”“市井驵侩”者,即“市侩”也。一句“不若转死沟壑神骨犹清”便以道德裁判视点将“市侩”者流打入了丑恶的壑底。无疑,这是当时社会观念的一种共识。何以至此?则缘于不端牙商越来越多,其恶行广泛遭到嫌恶,于是时人将市侩恶棍谓之“驵棍”明显赋予了贬义色彩。如明谢肇淛《五杂俎·事部三》记述的:“盖我朝内臣,目不识字者多,尽凭左右拨置一二驵棍,挟之於股掌上以鱼肉小民。”
再如明人钟惺《江行俳体十二首》其四:
巴舷吴榜簇江干,市侩村倡半倚滩。
系籍惯豗乡阀阅,投单例办敝衣冠。
女儿编竹成长缆,乞子施竿觅剩盘。
小釜群炊如候代,奚奴亭午未朝餐。
就此诗来看,将“市侩村倡”并言,显然还不算是严格的褒义,但是已经属于程度很高的恶言恶语。大约到了清代,由于一些牙商们从业时唯利是图而不遵守市场规则的,不端行为频发,开始出现异义,加重了贬义内涵,语汇褒贬色彩开始发生了质性转变,于是乃用指惟利是图的奸商,并用以隐喻恶劣品行。进而,更成了善于营钻、道德伪善、作风粗鄙庸俗、蝇营狗苟的市侩小人的代名词。例如,清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别号小照》所云:“近俗市侩牙人,俱有别号,后生小子,并画小照。”又如,清梁章钜、梁恭辰《巧对录》卷六载:“宋荔裳琬雅善谑。京师有市猾某者,本骡马行牙人,以附势焰至巨富。一日,堂成宴客,壁间有孔窦,客疑问之,答曰:‘手脚眼’也。盖工匠登降攀附置手脚处。荔裳在坐应声曰:“吾有对句矣!乃‘头口牙’也。”民间对奸商之愤恨以牙商尤甚。
何以如此这般?显然在于世人眼里牙商种种不端行为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使这个本来意义的社会职事蒙羞蒙垢,而且积垢难除,于是乎便成了借指贪图私利、投机取巧者的代名词。例如:清林则徐《钱票无甚关碍宜重禁吃烟以杜弊源片》:“且市侩之牟利,无论银贵钱贵,出入皆可取赢,并非必待银价甚昂然后获利。”《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七回:“你想市侩要入官场,那里懂得许多。”梁启超《意大利建国三杰传》:“市侩营业,犹不能无资本。”胡适《市政制度序》:“后来有一班市侩政客假借什么团体名义出来反对,就连这‘劝捐’也不敢举办了。”
清代以降,诗词言及污名市侩者众多,更有径以此为题材者。且选辑数首录之如下:
南海采珠人,于阗捞玉客,
歙龙尾洲端龙岩,砚材追凿人千百。
石燕鼎赝辨谁详,市侩居奇争黑白。
此山封自南宋朝,谢客作俑重绎骚。
至今大洞成空嵌,方十里者地不毛。
圣朝木不宝异物,文人何事恣搜淘。
不然绿章告苍威,不然骍犊禋地祇。
出云降雨神之职,勿生尤物为疮痍。
石不能言喻以意,检点归装不忍弃。
翻书更绎古人题,朱十有诗卞有记。
(《寿山石歌》片段,清·朱葵之)
诗以道性情,不能掩其恶。
宁有市侩心,而慕高闲乐?
高言不宜俗,闲情始有托。
不高定不闲,有吟皆强作。
试观古吟者,缥缃满东阁。
掩卷论其人,桀桀尽雕鹗。
陆子勉气骨,斯言真石药。
与君溯风骚,勿使昔人怍。
(《尝爱放翁示友诗,近日,闲云先生读《剑南集》,即用其意广之,示闲云》清·李宪噩)
何必山涯与水滨,案头屋角四时新。
片言订得林中约,一纸招来天下春。
破例不妨同市侩,买花毕竟是骚人。
当年玉鼻谁书券,笑步东坡马后尘。
(《买花券》清·阿林保)
观者如堵无惊疑,氍毹起顾行久久。
飘然一去如神□,市侩閧传屡舞僛。
(《仁虎行题方正学仁虎图》片段,清·陈庆镛)
黄粱已醒卅年前,青史敢期千载后。
姓名聊可伴阳五,学问翻思傲欧九。
不栽王俭幕中莲,不折亚夫营外柳。
不随市侩逐锥刀,不作枝官博升斗。
惟将青铁砚为田,何必黄金印悬肘。
(《余于右台仙馆隙地埋所著书汇封之崇三尺立石识之题曰书冢李黼堂方伯桓用东坡石鼓歌韵为作书冢歌依韵和之》片段,清·俞樾)
自古遭谗慝,多缘秉轴臣。
尔亡由市侩,我病为儒巾。
云散蛮荒雨,天高京洛春。
平生多缟纻,谁复念陈人。
(《葺吴兰雪祠感赋》其二,清·姚柬之)
市侩徒争汗马劳,千秋史笔炯难逃。
青山旧涕忘萝薜,白地雄声仗节旄。
颇忆乌台依日近,未愁隼径过云高。
佳人夙有椎埋胆,袖底纯钩漫屈挠。
(《对酒抒怀简都门故人》其三清·姚燮)
云云。颇有一些作品是直接揭露市侩恶劣行径的。例如:
入市休嫌物价腾,蟹连草缚鳖连绳。
玉堂桥畔鸡鹅鸭,饭拌泥沙塞满膯。
上面这首竹枝词,是清乾隆举人、曾官通渭知县的王煦《空桐子诗草·虞江竹枝词》中的一首,题为《市侩乾没》竹枝词。何为“乾没”?原指失利、未得利,如《汉书·张汤传》张汤“始为小吏,乾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颜师古注云:“服虔曰:‘乾没,射成败也。’如淳曰:‘豫居物以待之,得利为乾,失利为没。’”亦指徼幸取利,如清顾炎武《日知录·乾没》:“乾没大抵是徼幸取利之意。”同时也用指不端侵利、牟利。如《史记·张汤传》“始为小吏,乾没”注云:“言掩取货利,没为已有,如水尽涸也。”实即投机图利于此,则指市侩(牙商)以不端手段渔利,致使市肆物价腾贵。如何手段,即如这首竹枝词所云。如此这般,能不物价腾贵么!
清江苏太仓人邵廷烈的《娄江杂词》之一首竹枝词咏道:
地割邻疆土不滋,余粮哪得疗斯饥?
羡他练浦科收薄,半助公田半遂私。
原注:“明万历间,嘉定有改折糟粮之请,当时米价每石计银六钱。其后遂为永折,至今利之。吾娄王相国与有力焉,嗣以党臣言利,几更议。陆中丞文献抗争乃止。杨叔温先生《代邑绅士呈请改折本县漕白二粮状》云:‘州境因沿海之稻色不纯,于转糟尚须采买。县治则产花,而米价难给,其办公尤见拮据,况复借资他郡,市侩之索值俄腾,定限官期,民户之交仓敢后,每用上等之价,杂以中下等之秕谷糠粞,遂令一县之粮,逊于他州县之干圆洁净。’”
民国间,南海(今上海市南汇县)人周绍昌《周浦竹枝词》:“眼镜骑梁雪满头,手持储币踏街游。有无贴票逢人问,利见三分好放牛。”自注:“放贴票名“黄牛”。经营此业者达四五十人。有闵姓市侩,更奔走街头,唯利是图。”民国叶仲钧《上海鳞爪竹枝词·空头支票》所记,则是不端牙商开具空头支票诈骗恶行。诗云:
一般市侩最刁奸,支票纷纷任意开。
谁料空头无实款,骗人上当不应该。
复侬氏等写于清光绪年间的《都门纪变百咏》咏道:
文士终输市侩奸,无端囚服辱清班。
多财更比多才患,日下何人救对山?
原注云:“六月初八日团民持庄邸手谕,立捉黄慎之学士到府,幽闭数日,遂诏狱,闻其起事之由,缘学士于京中开设三肆,平时精于出纳,颇结怨于小人。值此兵乱充斥,其掌柜人等意欲干没,致遭此祸。”
此间关于“市侩”污名化之后的奸商、小人恶劣形象,已成社会共识。因而便涌现出许多直接讥讽市侩低下素质的诗作。例如,清末民初朱文炳《海上光复竹枝词》:
岁朝犹共帖春联,市侩焉能妙句传。
漫笑不通还倒置,非教人看告苍天。
清代陈祁《清风泾竹枝词续唱》:
衣裳楚楚又翻新,冠服年来学古人。
市侩竞穿夫子履,女郎也带浩然巾。
“夫子履”,又名“福字履”,是一种类似朝靴 样式的手工盘云鞋,属于以往古典风格的正装鞋。“市侩竞穿夫子履,女郎也带浩然巾”,显然颇具讥讽意味。
清鳌溪渔隐《龙山乡竹枝词》:
三八局期一四圩,分明戴笠与乘车。
莫将市侩衡乡正,俗状尘容总未除。
清归安(今浙江湖州市)人、浙江诂经书舍山长沈丙莹(公元?—1870)的《都门新年词》咏道:
商灯遥指短枪隈,邻巷书生得得来。
市侩不知陈寿志,误将演义姓名猜。
末句“误将演义姓名猜”,是指将西晋史学家陈寿所著《三国志》与元末明初小说家罗贯中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混为一谈,以此讽喻牙商之无知、素质低下。
《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篇所载一首清佚名的《长沙新年纪俗竹枝词》写道:
出行都向喜神方,翎顶官靴奔走忙。
路上逢人施一揖,口中犹自吃槟榔。
原注:“一般市侩,在前清捐授虚衔者,个个衣冠顶戴,高视阔步,行路赴各处拜年。槟榔一物,商人嗜好尤深,口中时时不断也。”所谓“喜神方位”,即俗信之吉祥喜庆方位,凡嫁娶、冠礼、出行、移徙、修造等,向之大吉。正月初一出行,旧有大年初一开门“走喜神方”年俗。行前,先从历本找出喜神所在方向,然后即循此方向而行,以期求得喜神护佑。
时下,各地市井街巷不知何时一时间冒出许多以传法为名义的佛店。其情形,早即出现于开埠不久的大上海。且看清末开霁(1838—1913)《僧家竹枝词》中的一首所咏:
假我衣服贩如来,我佛前知实可哀。
往岁此风行沪上,宰官严禁亦雄哉。”
诗有原注云:“赁两间屋,供一尊佛,专为应酬经忏,名曰开佛店。貌列僧伦,行同市侩,佛法至此,不堪问矣。数年前沪上极多,幸蒙当道禁绝,可谓痛快。楞严经云:云何贼人,假我衣服,裨贩如来,遭种种业。二千年前,佛已知之,亦气运使然耳。现在佛店虽禁,而僧家所为,无异贩如来者,尚难悉数。悲夫。”“貌列僧伦,行同市侩”,显然是讽刺当时沪上僧店实与市肆逐利牙商无异。
如此种种,致使两千多年的中国牙商史蒙羞积垢一千多年,最终被红色革命顺理成章地“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但是,市场经济发展规律又决定了市场商品流通需要经纪人,经纪人是市场经济不可或缺的角色。规范市场秩序,为市场经纪人重回市场舞台,势必要经历一个为经纪人行业洗尘去垢的过程,还其本来面貌。
二、关于“车船店脚牙”之“牙”
旧时常言有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何谓“车船店脚牙”,为何“无罪也该杀”?
“车船店脚牙”之“车”,指车夫,“船”指船家,“店”指旅馆业的店家,“脚”指脚夫、搬运工,“牙”即居间经纪人牙商。旧时,“车船店脚”从业者中往往有人借助职业之便干一些诸如绑架勒索、谋财害命不轨之事乃至黑道勾当。其接人待物也是一副看人下菜碟、欺软惧硬的嘴脸,形象丑陋不雅。全句应为“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牙商呢,一如前述,更是一个势利小人和渔利奸商形象。若进一步再联想到人牙、人贩子,牙婆,则更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万人恨了。
《太平广记》卷三七一二《精怪五·张不疑》载有南阳人张不疑唐文宗开成(836年正月—840年十二月)四年宏词登科授秘书,游览京城时从牙侩买婢遇道士的故事。故事说:
一说,张不疑常与道士共辨往来。道士将他适,乃诫不疑曰:“君有重厄,不宜居太夫人膝下,又不可进买婢仆之辈。某去矣,幸勉之。”不疑即启母卢氏,卢氏素奉道,常日亦多在别所求静。因持寺院以居,不疑旦问省。数月,有牙侩言:“有崔氏孀妇甚贫,有妓女四人,皆鬻之。今有一婢曰金釭,有姿首,最其所惜者。今贫不得已,将欲货之。”不疑喜,遂令召至,即酬其价十五万而获焉。宠侍无比。金釭美言笑,明利轻便,事不疑,皆先意而知。不疑愈惑之。无几,道士诣门。及见不疑,言色惨沮,吁叹不已。不疑诘之,道士曰:“嘻!祸已成,无奈何矣。非独于君,太夫人亦不免矣。”不疑惊怛,起曰:“别后皆如师教,尊长寓居佛寺,某守道殊不敢怠,不知何以致祸。且如之何?”哀祈备至。道士曰:“皆(‘皆’原作‘家’,据明抄本改。)无计矣。但为君辨明之。”因诘其别后有所进者,不疑曰:“家少人力,昨唯买二婢耳。”道士曰:“可见乎?”不疑即召之,金釭不肯出。不疑连促之,终不出。不疑自诟之,即至。道士曰:“即此是矣。”金釭大骂曰:“婢有过,鞭挞之可也。不要,鬻之可也。一百五十千尚在,何所忧乎?何物道士,预人家事耶。”道士曰:“惜之乎?”不疑曰:“此事唯尊师命,敢不听德?”道士即以拄杖击其头,沓然有声,如击木,遂倒,乃一盟器女子也,背书其名。道士命掘之,五六尺得古墓,柩傍有盟器四五,制作悉类所焚者。一百五十千,在柩前俨然,即不疑买婢之资也。复之,不疑惝怳发疾。累月而卒。亲卢氏,旬日继殁焉。(出《博异记》,又出《灵怪集》)
明代佚名小说《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卷一《葛叶飘来》讲述了一个牙行牙侩段克己唯利是图明知故货物来历不明,却见利忘义知法犯法并作伪证,最终被包龙图识破的故事。包公所批判读概括了故事梗概:
据招:葛彩先试轻重,而起朵颐之想;艾虎后闻利言,而操害命之谋。驾言多赏船钱,探囊中虚实;不搭客商罗唣,装成就里机关。艄船僻处,豫备人知。肆恶更阑,操刀杀主仆于非命;行凶夜半,丢尸灭踪迹于江湖。欣幸满箱银两,可获贫儿暴富;谁知盈箧铜货,难以旦夕脱身。装至芜湖,牙侩知而分骗;贩来京铺,二仆认以获赃。贼不知名,飘葛叶而详显报应;犯难遽获,捉官船而吐真名。悟符前谶,非是风吹败叶;擒来拷鞠。果是谋害正凶。葛、艾二凶,利财谋命,合枭首以示众;吴、段二恶,和骗分脏,皆充配于远方。金良无辜,应皆省发。各如拟行。
遂将葛彩、艾虎秋季斩市,吴程、克己即行发配讫。
明代张应俞的小说《杜骗新书》中,专门辑有一个有关牙商行骗故事专题,即第六类《牙行骗》,从中尽显出门在外江湖之险,无端恶“牙”之恶。本类讲述了两个故事,且迻录如下。
其一,《狡牙脱纸以女偿》,故事说的是:
施守训,福建大安人,家赀殷富,常造纸卖客。一日自装千余篓,价值八百余两,往苏州卖,寓牙人翁滨二店。滨乃宿牙,叠积前客债甚多,见施雏商将其纸尽还前客,误施坐候半年。家中又发现五百余篓到苏州,滨代现卖付银讫,托言系取旧帐者,复候半年。知受其笼络,施乃怒骂殴之。滨无言可应,当凭乡亲刘光前,议谕滨立过借,批银八百两,劝施暂回。
次年复载纸到苏州。滨代现卖,只前帐难还。施又坐待半年,见其女云英有貌,未曾许配,思此银难取,乃浼刘光前为媒,求其女为妾,抵还前帐,滨悦许之。其女年方十五,执不肯从。滨与妻入劝曰:“古有缇萦,愿没官为婢,以赎父罪。
今父欠客人银八百两,以汝填还。况福建客家多钜富,若后日生子,分其家财,居此致富,享福非校”女始允诺。
时施已六十余矣,成婚近四载,施后回家身故。未及周期服,滨将女重嫁南京溧水县梁恩赐为妾,重受聘礼一百两。守训男施钦知之,为本年亦装纸到苏州,往拜翁家,呼翁为外祖。
翁不揪采他;请庶母出见,亦拒不出。众客伙皆怒而嗾曰:“你父以八百两聘礼,止成亲四载,未期服,又重嫁他人。今一出见何害?情甚可恶,汝何不鸣官。”钦乃告于巡街蔡御史。
时翁滨二得施为婿,复振家风,又发赀金千余,见告,毫无惧意。两下各投分上,讦讼几二年。各司道皆纳分上,附会而判。后钦状告刑部,始获公断曰:“翁滨二以女抵偿八百两,几与绿珠同价矣。但守训自肯其财礼,勿论。今夫服未满,重嫁梁客,兜重财物,是以女为货,不顾律法,合责三十板,断身资银一百两,并守训为云英置衣资首饰银五十两,共与施钦领之。”因此积讼连年,滨二之家财尽倾,仍流落于贫矣。
然后,作者按语分析评论说:“脱骗之害,首侠棍,次狡侩。侠棍设局暗脱,窃盗也,狡侩骗货明卖,强盗也,二者当与盗同科。凡牙侩之弊,客货入店,彼背作纲抵傥,又多窃取供家,每以后客货盖前客帐,此穷牙常态也。施守训在不早审牙家,致落此坑堑。只可小心逼取,或断以告,不当图其女为妾。夫以六旬上人,岁月几何,纳妾异地,能无后患乎。贻子后论,所费不赀,虽终取胜,得不偿失矣。独恨翁滨二,负心歹汉,以一女而还银八百两,得已过分。又得婿扶以成家,后女虽再嫁,当以身资还施之男,永可无患矣。乃贪心不满,再致倾家,真可为欺心负义之鉴。”
再一个故事《贫牙脱蜡还旧债》,说的是:
张霸,四川人,为人机关精密,身长力勇。一日买蜡百余担,往福建建宁府丘店发卖。此牙家贫彻骨,外张富态,欠前客货银极多。霸蜡到,即以光棍顶作鬼名来借蜡,约后还银。
数日后,霸往街游玩,其蜡遍在诸铺。及问其姓名,皆与帐名不同。霸心疑必有弊,故回店讯问牙人曰:“你脱我蜡去还前帐,可一一实报帐来。若不实言,你乘我几拳不得。”丘牙哑口无应。霸轮拳擒打如鹰擒雀,如踢戏球。丘牙连忙求饶,曰:“公神人也。此蜡真还前客旧帐,并家用去矣,何能问各店重龋”张霸曰:“你将还人的及各店买去的,都登上帐,只说他揭借去,俱未还银。我将帐去告取,你硬作证,怕他各店不再还我。”丘牙依言,一一写成发货帐。张霸即具状告府。
署印梅爷看状,掷地不准。霸心伤失本,两眼自然垂泪,再三哀告。梅爷乃准其状。先差皂隶往查各店蜡。霸以银贿公差,回报曰:“各店果有张霸印号蜡。”梅爷曰:“那有揭借客蜡,都不还银者。”即出牌拘审。各店在外商量曰:“我等买张客蜡,俱已还银,牙家收讫。又牙人自用蜡还我者,是他所合抽得牙钱,何得今更重告。吾与汝等敛银共用,投一分上,先去讲明,然后对审。”敛银已毕,即将银一百两投梅爷乡亲。
梅爷刚正之官,弗听,即拘来审。内有江店客人,乃惯讼者,先对理曰:“蜡乃丘牙明卖与我,公平交易,张霸安得重龋即未全交付,亦牙家刻落,与我辈何干。”丘牙曰:“蜡非卖他,是小人先欠诸店旧帐,张霸蜡到,他等诈言揭借,数日后即还银。及得蜡到手,即坐以抵前帐,非小人敢兜客银也。”
梅爷曰:“丘牙欠债,须问彼自取,安得坐客人货,以还彼债。
你众等可将偿还张霸,免你等罪。”江店时有分上,再三辨论,说是明白交易,并无对债之事。梅爷触怒,将江店责十板。江又辨论不已,又被责二十板。后诸人惊惧,皆称愿赔求饶,以江店监禁,诸人讨保,断蜡银限三日不完再重责。三日果追完。
霸领银讫,深感梅爷恩泽,顶戴香炉,到于堂下,叩拜而去。
讲罢故事,作者又以按语提示读者:
出外为商,以漂渺之身,涉寡亲之境,全仗经纪以为耳目。若遇经纪公正,则货物有主。一投狡侩,而抑货亏价必矣。是择经纪乃经商一大关系也。
可不慎哉!如其人言谈直率,此是公正之人。若初会晤间,上下估看,方露微言,则其心中狡猾可知。若价即言而不远,应对迟慢,心必怀欺。若屋宇精致,分外巧样,多是奢华务外之人,内必不能积聚。倘衣补垢腻,人鄙形猥肩耸,目光巾帽不称寒暑,此皆贫穷之辈。若巧异妆扮,服色变常,必非创置之人,其内必无财钞。若衣冠不华,惟服布衣,此乃老实本分,不可以断之曰贫。商而知此,何至如张霸被牙所脱也。
况非刚正之梅爷肯听分上,几乎素手归矣。故录之以示为商者,当货物发脱之初,细审经纪,对手发落,方可保无虞矣。
提示读者的这个按语,不仅仅是要告诉世人如何应对牙侩,亦可谓对牙侩无德行为不端伎俩的揭露。“狡侩”与“狡狯”,一字之差而恶想通。再联及《杜骗新书·牙行骗》所评“脱骗之害,首侠棍,次狡侩。侠棍设局暗脱,窃盗也,狡侩骗货明卖,强盗也,二者当与盗同科”,其以“狡侩”谓之无端恶牙堪谓甚是贴切的当。何以言之?狡诈阴险谓之“狯险”,如《新唐书·文艺传中·宋之问》:“睿宗立,(之问)以狯险盈恶诏流钦州”;诡诈谓之“狡狯”,如韩愈《嘲鼾睡》诗“盗贼虽狡狯,亡魂敢窥阃”;同时,狡诈又可作“奸狯”,凡此种种皆可用于无端恶牙。不是吗?
三、“六婆”之首是“牙婆”
古人把倚赖女性特点而形成的几种社会职事合谓之“三姑六婆”,一向声誉欠佳。“三姑”是指佛教的尼姑、是道教的道姑、和专门以占卦为生计的卦姑。“六婆”是指以介绍人口买卖居间收取佣金为业的“牙婆”,居间介绍撮合婚姻的“媒婆”,装神弄鬼的“师婆”(又叫巫婆),妓院娼馆中从事色情交易的鸨母“虔婆”,以卖药为生计的“药婆”,以为产妇接生为业的“稳婆”。个中,“牙婆”位居“六婆”之首。例如明代陶宗仪《辍耕录·三姑六婆》所记:“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也。”又如清人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八亦照录陶宗仪是说:“三姑六婆:《辍耕录》: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也。” “三姑六婆”者流,往往身兼数职,如《水浒传》《金瓶梅》中的王婆即如此。如《水浒传》第二四回:“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金瓶梅词话》第二回亦写道:“原来这开茶坊的王婆子,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书里还提示读者道:“看观听说: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记休招惹他,背地什么事不干出来?古人有四句格言说得好:堂前切莫走三婆,后门常锁莫通和。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崇祯本《金瓶梅》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求财》)
“牙婆”之“牙”,显系沿袭唐代“牙”与“互”之讹误约定俗成而来,职事行为属性相同,只罢是所从事者的性别有异而已。
北宋书画家米芾(1051—1107)《书史》“每岁荒及节迫,往往使妇驵携书画出售”明杨慎注云:“妇驵今谓之卖婆,是又云妇驵、牙婆也。”又谓之“牙嫂”,并有官私之分,如宋吴自牧《梦梁录》十九:“府宅官员、豪富人家,欲买充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线供过,粗细婢妮,亦有官私牙嫂及引置等人。”又如《醒世恒言·两县令竞义婚孤女》:“(石璧)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少不得着落牙婆官卖,取价偿官。”
或谓之“女侩”。宋洪迈《夷坚甲志·妇人三重齿》:“妇人曰:‘我在此饥困不能行,必死於是,得为婢子,幸矣。’乃召女侩立券,尽以其当得钱,为市脂泽衣服。”清褚人获《坚瓠集》四集卷三《大谏同名》亦载有女侩故事*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清李宗孔《宋稗类钞》均辑有这个故事,然查《宋史·韩侂胄传》却无相关记载。:
宋史载韩侂胄。有爱姬。小过被谴。钱唐合程松寿。亟召女侩。以八百千市之。舍之中堂。旦夕夫妻上食。事之甚谨。姬惶恐。莫知所由。居数日。侂胄意解。复召之。知为松寿所市。大怒。松寿亟上谒献之曰。顷有郡守辞阙者。将挟去外郡。某忝赤县。恐忤君颜。故匿之舎中耳。侂胄意犹未平。姬既入。具言松寿谨待礼。侂胄大喜。即日躐除太府寺丞。迁监察御史。逾进右谏议大夫。犹怏怏不满。更市一美人名曰松寿。献之。侂胄问曰。奈何与大谏同名。答曰。欲使贱名常达钓听耳。侂胄怜之。即除同知枢密院事。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四》讲述的一个主婢痴恋故事中,言及“女侩”的买卖人口行为。
门人徐通判敬儒言,其乡有富室阗一婢,宠眷甚至,婢亦倾意向其主,誓不更适,嫡心妒之而无如何,会富室以事他出,嫡密召女侩鬻诸人,待富室归,则以窃逃报。家人知主归,事必有变也,伪向女侩买出,而匿诸尼庵。婢自到女侩家,即直视不语,提之立则立,扶之行则行,捺之卧则卧,否则如木偶,终日不动,与之食则食,与之饮则饮,不与亦不索也,到尼庵亦然,医以为愤恚痰迷,然药之不效,至尼庵仍不苏,如是不死不生者月余。富室归,果与嫡操刃斗,屠一羊,沥血告神,誓不与俱生。家人度不可隐,乃以实告,急往尼庵迎归,痴如故,富室附耳呼其名,乃霍然如梦觉。自言初到女侩家,念此特主母意,主人当必不见弃,因自奔归,虑为主母见,恒藏匿隐处,以待主人之来,今闻主人呼,喜而出也。因言家中某日见某人某人,某日作某事,历历不爽,乃知其形去而魂归也。因是推之,知所谓离魂倩女,其事当不过如斯。特小说家点缀成文以作佳话,至云魂归后,衣皆重著,尤为诞谩。著衣者乃其本形,顷刻之间,襟带不解,岂能层层掺入,何不云衣如委蜕,尚稍近事理乎?
又谓之“卖婆”。明人范濂 《云间据目抄·记风俗》:“卖婆,自别郡来者,岁不上数人。近年小民之家妇女,稍可外出者,輙称卖婆。或兑换金银首饰,或贩卖包帕花线,或包揽做面篦头,或假充喜娘说合,苟可射利,靡所不为。而且俏其梳粧,洁其服饰,巧其言笑,入内勾引,百计宣淫,真风教之所不容也。”《醒世恒言·陆五汉硬留合色鞋》:“坐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婆,手提着个小竹撞,进他家去。”《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上海小刀会起事本末》:“伊之祖母本是手提玉器珠宝之包裹往各宅堂及街市变卖,谓之卖婆者。”其实,卖婆多兼事牙婆生意,甚至以从事人口居间交易为主。
牙婆之无德不端,主要是在利益驱动下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唯利是图。《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五《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说的就是宗王府千金真珠姬元宵节外出观灯时,被歹徒恶棍劫持到一牙婆家,先是用药酒灌倒真珠姬,再将其轮奸,然后便交给牙婆卖掉。书中写到:
且说真珠姬自上了轿后,但见轿夫四足齐举,其行如飞。真珠姬心里道:“是顷刻就到的路,何须得如此慌走?”却也道是轿夫脚步惯了的,不以为意。及至抬眼看时,修忽转湾,不是正路,渐渐走到狭巷里来,轿夫们脚高步低,越走越黑。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轿住了,轿夫多走了去。不见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元来是一所古庙。旁边鬼卒十余个各持兵杖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余,须髯满颏,目光如炬,肩臂摆动,象个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开大言道:“你休得惊怕!我与汝有夙缘,故使神力摄你至此。”真珠姬见神道说出话来,愈加惊怕,放声啼哭起来。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说:“快取压惊酒来。”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向真珠姬一边奉来。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怀惧怕,勉强将口接着,被他一灌而尽。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转,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来,笑道:“着了手也!”旁边鬼卒多攒将拢来,同神道各卸了装束,除下面具。元来个个多是活人,乃一伙剧贼装成的。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后面去。后面定将一个婆子出来,扶去放在床上眠着。众贼汉乘他昏迷,次第奸淫。可怜金枝玉叶之人,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奸淫已毕,分付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别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苏醒;睁眼看时,不知是那里,但见一个婆子在旁边坐着。真珠姬自觉阴户疼痛,把手摸时,周围虚肿,明知着了人手,问婆子道:“此是何处?将我送在这里!”婆子道:“夜间众好汉每送将小娘子来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闺女,你每歹人后如此胡行乱做!”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作贱。”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侮着眼只是啼哭。元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下,留下几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了真珠姬,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个富家为妾了。
显然,被视为“媒人”牙婆唯利是图,早已同抢枪、拐骗人口的市井恶棍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联手共犯。
明代话本小说所展示的世情,时有以牙婆作为为严厉批判和无情讽刺的对象的故事和舆论,例如:“这光棍牙婆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人,那个不贪钱钞,见了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喻世明言》第一卷《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看官听说: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记休招惹他。背地甚么事不干出来?古人有四句格言说得好:‘堂前切莫走三婆,后门常锁莫通和;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金瓶梅》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等等,此即明代牙婆的口碑。
《醒世恒言》卷一《两县令竞义婚孤女》中写写了一位“李牙婆”:
(贾昌)见说小姐和养娘都着落牙婆官卖,慌忙带了银子,到李牙婆家,问要多少身价。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十岁,到判了五十两。却是为何?月香虽然年小,容貌秀美可爱,养娘不过粗使之婢,故此判价不等。贾昌并无吝色,身边取出银包,兑足了八十两纹银,交付牙婆,又谢他五两银子,即时领取二人回家。李牙婆把两个身价,交纳官库。
《红楼梦》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有“人牙子”之说:
……因此无法,(薛姨妈)只一赌气喝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狠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
“人牙子”亦即贩卖人口的牙商。女性“人牙子”,亦即“女侩”“牙婆”者流。
古代青楼鸨母抚养他人幼女加以调教培养,俟成年后卖作人妾或径为娼妓,谓之“养瘦马”。清赵翼《陔馀丛考·养瘦马》:“扬州人养处女卖人作妾,俗谓之养瘦马。其义不详。白香山诗云:‘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宋漫堂(宋荦1634~1713)引之,以为养瘦马之说本此。”清褚人穫《坚瓠续集·金陵词客》:“金陵一词客侨寓吴门 ,家蓄粉头为业,俗名养瘦马。”赵翼所言唐白居易诗《有感三首》其二全诗如下:
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
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
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
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
借问新旧主,谁乐谁辛苦。
请君大带上,把笔书此语。
曾几何时,“养瘦马”成了一种公开贩卖人口的产业,尤以明清时扬州最盛也最负盛名,名曰“扬州瘦马”。
明末文学家张岱《陶庵梦忆》卷五《扬州瘦马》将“牙婆”与“养瘦马”描述得淋漓尽致十分真切。
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驵侩,咸集其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
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 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看中者,用金簪或钗一股插其鬓,曰“插带”。看不中,出钱数百文,赏牙婆或赏其家侍婢,又去看。牙婆倦,又有数牙婆踵伺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尽,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红衫,千千,连此字亦不认得矣。心与目谋,毫无把柄,不得不聊且迁就,定其一人。
“插带”后,本家出一红单,上写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用笔蘸墨,送客点阅。客批财礼及缎匹如其意,则肃客归。归未抵寓,而鼓乐盘担、红绿羊酒在其门久矣。不一刻,而礼币、糕果俱齐,鼓乐导之去。去未半里,而花轿花灯、擎燎火把、山人傧相、纸烛供果牲醴之属,门前环侍。厨子挑一担至,则蔬果、肴馔汤点、花棚糖饼、桌围坐褥、酒壶杯箸、龙虎寿星、撒帐牵红、小唱弦索之类,又毕备矣。不待复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轿及亲送小轿一齐往迎,鼓乐灯燎,新人轿与亲送轿一时俱到矣。新人拜堂,亲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阗热闹。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
清代丁耀亢的《续金瓶梅》书中也描述有“养瘦马”事情,说是根据“瘦马”的基本素质情况,分作一、二、三等。一等“瘦马”,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细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二等“瘦马”,要求略识些字、会弹点儿曲,使之能够胜任商人妇,可卖与商人为妾;三等“瘦马”则未必识字,重在学习女红以及“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目标在于卖作人妻充任主妇。
如此这般,“养瘦马”待价而沽,犹如马市,则牙婆谓之“妇驵”亦属名副其实。无疑,“养瘦马”亦属相应制度下牙婆等“妇驵”们的恶行与罪恶生计。
人的动物性本元及其求生的本能,决定了都具有善与恶的双重本性。但其一当成为社会的“人”,就应服从崇善惩恶的道德取向,就要遵守这种秩序法则。“市侩”语义演变的历史,正是人们善与恶的双重本性在崇善惩恶的道德取向博弈的结果,是公序良俗法则裁判与规范的结果。
【责任编辑:董丽娟】
2015-01-25
艾珺(1950-),男,研究员,主要从事社会生活史研究;曲哲(1979-),女,馆员,主要从事图书文献信息和社会生活史研究。
K89
A
1673-7725(2016)02-0194-14
*此系艾珺、曲哲所著《市场经纪人——中国牙商史略》专著的首发书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