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吊子·三脚猫考源

2016-12-06杨琳

文化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器皿大词典比喻

杨琳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民俗语言文化】

半吊子·三脚猫考源

杨琳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半吊子”和“三脚猫”的来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本文指出，语言中存在“用某种东西缺少一部分来比喻智力技艺不足或呆傻冒失”的造词规律，所以“半吊子”和“三脚猫”的理据义都是残缺不足；根据量词“吊子”的搭配习惯，“半吊子”不可能来自钱串，而应该是来自器皿。

半吊子；三脚猫；九百；俗语词

“半吊子”的来源有多种解释。

一说源于钱串。《汉语大词典》：“半吊子，旧时钱串一千叫一吊，半吊为五百，不能满串。因用以形容知识不丰富或技艺不熟练的人。”《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半吊子，①旧时钱串一千叫一吊，半吊五百不满一钱串，借指不通事理，说话随便，举止不沉稳的人。②知识不丰富或技术不熟练的人。③做事不认真、有始无终的人。”此说有权威辞书的支持，目前颇为流行。

一说源于“半掉子”小孩。齐如山(2008)：“此名词有两种解法。一系平常人等于一吊钱，此则只合半吊，言其不够一完全人员也。一系遇事与人捣乱，说话亦与人掉舌，就如同小儿与其母分辩不休者，即谓之‘黄毛掉嘴’，故呼之为‘半掉子’。盖此人绝不是完全与人反对，只不过捣乱而已。”[1]第一种解释与钱串说大同小异，第二说似乎是齐如山的独得之见。

一说源于器皿。李荣(2002)：“吊子，南京。旧时烧水等用的陶制容器，较深，口较小：◇一吊子不响，半吊子晃荡(讽刺学问不大的人反喜欢卖弄)。○《红楼梦》有‘吊子’、‘盄子’、‘铫子’等不同写法。”[2]

称小孩为“半掉子”的说法文献未见，恐为想当然之辞，不足采信。钱串、器皿二说则都符合此类词语的造词规律。

语言中常用某种东西缺少一部分来比喻智力、技艺的不足，或呆傻冒失。下面是采自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华书局，1999)及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综合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的资料：

俗语词方言点喻义半瓶子醋全国多地知识不足或技艺不熟练的人半壶水四川汉源知识不足或技艺不熟练的人半桶水广州诸事都不精通的人半桶屎厦门手艺不精或知识不多的人半刀数扬州智力低下的人半边翘武汉一知半解半瓶摇河北昌黎能力差且不稳重的人半瓶子河南西平手艺不精或知识不多的人半铫子山西忻州带有傻气的人半盘子云南永胜说话不严肃、不正经的女人半截子乌鲁木齐对某种知识或技术略知一二的人半青济南不通事理半番厦门不通事理或行动鲁莽不够数儿河南没有知识、没有水准的人不足色山西忻州傻里傻气

这种思想观念也不是汉民族独有的。英语中把傻里吧唧的人叫作a few cents short of a dollar，字面意思是一美元差几分，例如：he's a few cents short of a dollar，也说about three cents short of a dollar，意思一样。类似的说法还有：ten cents short of a dollar，about fifteen cents short，not playing with a full deck，shy of a dozen，a few beers short of a six-pack，a few cans short of a six pack，two tacos short of a combination plate，half a brick short of a full load，half a bubble off plumb，half a quart low，a few fries short of a Happy Meal，都是用不足某数或缺少某部分来比喻人傻，与汉语的说法异曲同工，反映了人类思维的共性。

五代时期有一个呆傻义的词叫“九百”。欧阳修《归田录》卷上：“故老能言五代时事者云：冯相(道)、和相(凝)同在中书，一日和问冯曰：‘公靴新买，其直几何？’冯举左足示和曰：‘九百。’和性偏急，遽回顾小吏云：‘吾靴何得用一千八百？’因诟责久之。冯徐举其右足曰：‘此亦九百。’于是哄堂大笑。时谓宰相如此，何以镇服百僚。”这是在嘲弄和凝(后晋宰相)的憨痴。宋马钰《满庭芳》词：“纵有石崇富贵，这朱颜绿鬓怎生留得？止是行尸走骨，呆老九伯。”“呆老”“九伯”同义并列。“九伯”也可用作动词，指发呆。如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1中描写普救寺的和尚们见到美丽的崔莺莺时，“老和尚也眼狂心痒，小和尚每挼头缩颈，立挣(发怔)了法堂，九伯了法宝，软瘫了智广。”“九伯了法宝”是说崔莺莺的美貌惊呆了法宝。“九百”还有疯疯癫癫的意思。如元马致远《岳阳楼》二折：“他又疯，我又九伯，俺大家耍一会。”

呆傻何以称为“九百”？宋代叶寘《爱日斋丛钞》卷5载：

东坡作文字中有一条，以彭祖八百岁，其父哭之，以九百者尚在。李方叔问东坡曰：“俗语以憨痴骀驮为九百，岂可笔之文字间乎？”坡曰：“子未知所据耳。张平子《西京赋》云：‘乃有秘书小说九百。’葢稗官小说凡九百四十三篇，皆巫医厌祝及里巷之所传言，集为是书。西汉虞初，洛阳人，以其书事汉武帝，出入骑从，衣黄衣，号黄衣使者。其说亦号九百。吾言岂无据也？”方叔后读《文选》，见其事具《文选》注，始叹曰：“坡翁于世间书何往不精通邪？”近见杂说载此，乃知前辈考证无所不至。

“小说九百”指小说篇数，与憨痴义的“九百”无关，苏轼之解不免牵强附会。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卷23云：“世以痴为九百，谓其精神不足也。”“精神”谓精明、机灵。此说语焉不详。宋朱彧《萍洲可谈》卷3：“青州王太守尝守舒、丹二州，为诗极俚鄙。……其子曰：‘大人九伯乱道，玷渎高明。’盖俗谓神气不足者为九伯，岂以一千则足耶？”意为“九百”不足一千，故用来比喻智慧不足。为什么九百不足而一千则足，没讲出个道理来。

我们认为“九百”源自钱币。古代把一百枚铜钱称为“百”，也写作“佰”或“陌”。《汉书·食货志上》：“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颜师古注：“仟谓千钱，佰谓百钱也。”后世也是如此。宋沈括《梦溪笔谈》卷4《辩证二》：“今之数钱，百钱谓之陌者，借陌字用之，其实只是佰字，如什与伍耳。”在实际使用过程中，由于进入流通的货币量少等原因，往往拿九十枚铜钱当百钱用，称为“九百(陌)钱”，意思是九折的百钱。《梁书·武帝纪下》载：“顷闻外间多用九陌钱，陌减则物贵，陌足则物贱，非物有贵贱，是心有颠倒。至于远方，日更滋甚。岂直国有异政，乃至家有殊俗。徒乱王制，无益民财。自今可通用足陌钱。”“九百钱”是不足数的百钱，故用来比喻学识不足、傻里傻气的人。

与“半吊子”同义的还有“三脚猫”。该词理据也有多种说法。汪仲贤(2004)解释说：

何以不说“三脚狗”“三脚羊”，定要说“三脚猫”呢？这问题大堪研究，据老上海说：“猫”系“锚”字之讹，“三脚锚”也有一个小小的典故：

大概是四五十年以前的故事，上海南码头来了一艘走江湖的氇氇船，船上有一位白须老拳师，每日即在江边旷场上卖武艺，他除了使枪弄棒以外，还有一种绝技，能将他船上的两个铁锚当作兵器，每锚足有五六十斤重量，他能舞动如飞，当时哄动上海社会，都要去看白须老头的“三脚锚”(小船上的锚都是只有三只脚)，白须老翁在南市停留了年余，便开船他去，而“三脚锚”名词已传遍人口。以后就成了练功夫的专名，此人能够拳术，便说他“懂得一点三脚锚”。

又有人说：“三脚猫”乃“三顾茅”之讹，“三顾茅”是“庐”字的歇后语，“庐”与“路”字之音相似，路者路道也，上海话“略懂门径”谓之“有点路道”，做事有手腕，亦言“有路道”，“三顾茅”即言其人颇有“路道”也。[3]

这类编造故事式的解释一戳即破。“三脚猫”一词早见于南宋，比上海码头的故事早多了。南宋佚名《百宝总珍集》卷10《解卖》：“如若好物，多着主。如物不中，谓之三脚猫。”明郎瑛《七修类稿》卷51《奇谑类·三脚猫》：“俗以事不尽善者，谓之三脚猫。”元张鸣善《水仙子·讥时》套曲：“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非熊。”“渭水非熊”指姜子牙。“三脚猫渭水非熊”是说没多大本事的“三脚猫”被当成姜子牙一般的将才。正常的猫是四条腿，“三脚猫”缺少一腿，故用来比喻本领不足的人。之所以拿猫说事，是因为过去人家养猫主要是为了捕鼠，捕鼠就有一个本领大小的问题，这就是“三脚猫”多用来比喻功夫差的缘由。

世俗之人或浅学之士喜欢这样反问：何以不说“三脚狗”、“三脚羊”，定要说“三脚猫”呢？要知道，任何比喻都是随机的，既不具有必然性，更不具备周遍性，所以，一方面不排出有其他类似比喻存在的可能，另一方面也不能要求所有可能都成为现实。温州话中把一知半解的人称为“三脚虾蟆儿”，汕头话中将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称为“三脚椅仔”，台湾话中称技能不精的人为“三脚仔”，要是反问者了解这些语言事实，估计也就不那么反问了。

我们还应联想到“蹩脚”“跛脚”也有质量低劣、能力低下的喻义。《汉语大词典》：“蹩脚，方言。质量低劣；能力低下。”“跛脚，比喻尴尬、差劲。”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跛罗，质量差；不好。”[4]“跛罗”当为“跛佬”(瘸子)之音转。跛脚就是腿有残缺，这跟“三脚猫”等说法在观念上是相通的。

由上可知，“用某种东西缺少一部分来比喻智力技艺不足或呆傻冒失”的造词规律是确实存在的。问题是钱串说和器皿说都符合这一规律，而理据只能是唯一的，我们无法根据已知的规律对二说的是非作出评判，需要进一步寻求细则。

词语搭配也是有规律的。“预报”和“预告”都有预先报告的意思，但说“新书预告”可以，说“新书预报”则不行。“休”和“休息”为同义词，说“我休周一”“我周一休息”都行，但不能说“我周一休”“我休息周一”。这体现了不同词语在搭配上的差异。“吊”或“吊子”作为货币单位，一般要求后面出现计量的对象“钱”或“铜钱”。例如：

王婆一力撺掇，拏出一吊钱来与何九。(《金瓶梅词话》第六回)

与那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路上盘缠。(《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六回)

公子扭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四回)

我一月只拿着一吊子钱。(清八宝王郎《冷眼观》第二回)

咱们辛苦了一世，也挣不到半吊子钱。(《王任叔杂文集》，北京：三联书店1997：48)

那一洼地也是有零有整的七七四十九堰九十九亩，又不是几吊子铜钱，拿袋子一装说走背起来走了。(张俊山《攀岩世家》，花山文艺出版社1999：377)

如果说“半吊子”来自钱串，根据“吊子”的搭配习惯，语言中应该存在“半吊子钱”这样完整的俗语词形式，而事实上并不存在，这表明“半吊子”不可能来自钱串。

器皿则可以不出现其中盛装的物品名称，如“半瓶子”“半铫子”“半盘子”等，这是因为这些器皿中可以盛装的物品多种多样，不提具体物品则使俗语词有更大的张力。“半吊子”来自器皿说符合这一语言习惯，因而是可以成立的。

学术研究贵在融会贯通，左右逢源，这就要求我们观察问题要视野开阔，鸟瞰全局，不可坐井观天，管窥蠡测。盲人摸象式的孤立考察难以看清事物的真相，其结论也就难免纰缪。

[1]齐如山.北京土话[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8.29.

[2]李荣.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综合本[Z].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1369.

[3]汪仲贤.上海俗语图说[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177-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