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记忆视域下的《家国》和《美国印第安人》解读
2016-12-06邹惠玲
王 聪 邹惠玲
(江苏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文学评论】
文化记忆视域下的《家国》和《美国印第安人》解读
王 聪 邹惠玲
(江苏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西蒙·J·奥尔蒂斯的短篇小说《家国》和《美国印第安人》语言洗练、情节简单,但其文化内涵丰富、文化隐喻深邃。从文化记忆的视角对这两部作品进行解读、阐释,无疑可将潜藏于朴实文字之下的深刻文化意义发掘出来,从而感知到奥尔蒂斯作品中强烈的文化危机意识。
西蒙·J·奥尔蒂斯;《家国》;《美国印第安人》;文化记忆;文化危机;隐喻
一、文化记忆与西蒙·J·奥尔蒂斯
根据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文化记忆可以被定义为人类记忆的外围。且每一种文化都有其“凝聚性结构”[1],这种结构通过提供共同经验、期待、知识和行为模式将人们团结、凝聚在一起。正是文化记忆决定了这种结构的存在和维持。所以,在一种文化中,文化记忆的缺失会破坏这种凝聚性结构的聚合力,从而导致严重的文化危机。另一方面,因其具有“弥合”[2]现在和过去之间鸿沟的功能和作用,文化记忆可以缓解甚至解决由于文化断层所引发的严重文化危机。
作为一位有强烈责任感、使命感的美国印第安作家,西蒙·J·奥尔蒂斯(Simon J.Ortiz,1941-)非常敏锐地意识到美国印第安民族正面临着文化记忆逐渐消亡的现状,并在其作品中通过对美国印第安人文化身份困境的描写揭示了这些文化危机,从而向人们发出警示:应时刻警惕美国印第安种族文化灭绝的危险。
奥尔蒂斯作品中的很多美国印第安人物在经济上、精神上备受白人压迫,他们无法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和部族身份,渐渐被排挤在美国主流社会之外。在这一文化排挤的过程中,白人不遗余力地试图抹杀美国印第安文化记忆,以便从不同层面扼杀美国印第安民族灿烂的文化与悠久的传统,实施其文化统治,从而达到排挤、边缘、异化美国印第安人的目的。
作为一名具有远见卓识的美国印第安作家,奥尔蒂斯在其作品中描写了美国印第安人的痛苦现状和备受排挤的痛苦感受。与此同时,他揭示了白人在扩张历史中对美国印第安民族的“凝聚性结构”所造成的重创,以及由此引发的文化断层和文化危机,这无疑将对美国印第安文化产生深远影响。
二、文化危机中的《家国》
奥尔蒂斯的短篇小说《家国》(Home Country)通过描绘女主人公在文化身份寻求过程中的种种困惑,巧妙地揭示了印第安文化危机。故事的女主人公埃洛伊塞在美国主流文化与印第安文化的强烈撞击中感到窒息,无可奈何地选择离开自己的故土,竭尽全力融入美国主流文化。而对于印第安故土的知识传承和文化记忆,女主人公则屈服于现实,选择遗忘。
与奥尔蒂斯其他短篇小说一样,《家国》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在母亲去世后,一位从未离开过印第安居留地的年轻寡妇埃洛伊塞面临着两个选择:留下或离开家园去一所寄宿学校工作。她的亲人们建议她留下,并收养一两个孩子一起生活。而一位来自美国印第安卫生署的护士则建议她离开部族,找一份在寄宿学校的工作。埃洛伊塞深思熟虑后,决定离开家园,在外工作。最终,在和亲人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之后,埃洛伊塞坐着年迈的祖父亲自驾驶的马车离开了自己的家园。
奥尔蒂斯是以朴实无华的故事情节为经线,看似简单无奇,却以意味深长的文化记忆为纬线,编织了一篇精巧绝伦的短篇小说。这其中有很多极具文化象征意义的意象尤其值得品味。
一身衣服,是女主人公想要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行为选择。正如大部分美国印第安口述故事的简约之风一样,整篇故事的用笔极其洗练。但在描写埃洛伊塞第一次要离开印第安居留地的场景时,作者却浓墨重彩地进行了刻画。甚至连埃洛伊塞所带的行李、所穿的衣服都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
离开保留地的那天,埃洛伊塞穿了一件肥大松垮的蓝色旧毛衣。这件毛衣是她的表姐用的一只“极其精美的手工编织篮子”[3],从一位到印第安居留地游玩的白人游客那儿换来的。然后,表姐将这件旧毛衣送给了埃洛伊塞。埃洛伊塞却视其为宝贝,平时并不舍得穿,只有在需要拍照的正式场合才穿着。然而,这件毛衣却是“非常难看”的,穿起来也是“松松垮垮的”,并不合身。[4]通过这一细节,美国印第安人拮据的生活可窥一斑。但其文化象征意义才是作者真正要传达的。
人在拍摄正式照片时的着装,通常是一个人身份、地位、民族等重要信息的象征。具有本民族特点的着装或正装是这种场合的首选。而埃洛伊塞在这种场合下穿着的却是从白人那儿换来的具有白人风格的衣服。印第安人的陶艺、编制工艺品是极富民族文化特征的艺术品。但埃洛伊塞表姐用精美绝伦的编制工艺品从白人那里换来的却只是象征着主流文化的一件有点褪色的旧毛衣。这里的衣服不仅仅是遮身蔽体之物,更是一个人文化身份、民族身份的标签。
在重要场合,埃洛伊塞都会穿着这样的衣服,正如很多印第安人在一些重要场合有意、无意地隐瞒自己的印第安人身份,想把自己装扮成为一名与白人无异的美国公民。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埃洛伊塞如此珍视的衣服却“非常难看”“松松垮垮”、极不合身了。因为埃洛伊塞是一名地道的美国印第安人,用白人的标签和身份来界定她,十分不合适。然而,正如埃洛伊塞一样,很多美国印第安人在生活面前都选择放弃本民族的文化身份和记忆,试图融入主流白人文化中,这正是美国印第安文化危机的真实写照。
一枚硬币,是女主人公想要摆脱痛苦的印第安创伤历史和文化记忆的逃避之举。当祖父驾马车驶离印第安居留地的土路,将埃洛伊塞和随车送行的亲戚一起送到公路上时,他的手放进自己的蓝色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枚银币,放到了埃洛伊塞的手上。埃洛伊塞和亲戚们“都被惊呆了”[5]。他们“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想不到这位老人是从哪儿弄到这样一枚银币的”。[6]埃洛伊塞的亲人们很穷,就连埃洛伊塞钱包里仅有的十美金都是她的叔叔们从外借来送给她的。所以,面对“如此硕大、闪闪发光”[7]的一枚银币时,大家都感到深深震惊。埃洛伊塞一直珍藏着这枚祖父给她的银币。但是,关于这枚银币的结局却令读者始料未及:后来,埃洛伊塞“也不知道这枚银币弄哪儿去了”。[8]
毫无疑问,这枚祖父传给埃洛伊塞的银币是她与故土之间的重要联系纽带,是关于家庭和部族的记忆载体。从这种意思上说,这枚银币也就象征着印第安的记忆、文化、历史。当祖父拿出这枚银币时,所有人都被惊呆了。真正使他们吃惊的不仅仅是老人一直精心珍藏的这笔财富的物质意义,更是其所象征的记忆与文化。印第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正是靠着一代代印第安人的传承得以维系和发展,正如老人把珍藏多年的银币在离别时传给了埃洛伊塞。
同样具有象征意义的还有这枚硬币的结局:尽管埃洛伊塞想把这枚银币作为留念珍藏在身边,但最终还是弄丢了,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如何丢失的。其实,这是女主人公有意无意的逃避,尽管她很珍惜,她却不得不被迫选择抛弃自己的文化身份与记忆。这也是作者对印第安文化危机的一种暗示。另一个非常有趣的暗示在于这枚银币的年号——1907年,这一年美国经历了严重的金融危机,而祖父所珍藏的银币年号恰恰就是这一年。这样的情节设置也在暗示美国的强大应为全体美国人民所共享,不应忘记在美国发展期间,所有人民作出的共同努力。国家弱小之时,人民共克时艰、同舟共济;国家强大之际,人民也应同享福祉、和谐共处。
三、文化排挤下的《美国印第安人》
由于文化统治的需要,占主导地位的美国主流文化几乎没有给美国印第安文化留下独立存在和发展空间,要么逐渐被同化,要么逐渐消亡,所有具有凝聚性力量的印第安文化记忆都将被驱除、扼杀。美国印第安人痛苦于想要在美国政治经济和文化背景下博得文化发展的一线生机,但这却威胁了美国主流文化。奥尔蒂斯的短篇小说《美国印第安人》(Howbah Indians)形象地表现了印第安人在这种恶劣文化生态中的痛苦挣扎、积极抗争,但最终难逃被主流文化排挤的厄运。
《美国印第安人》也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一个叫做鹰的美国印第安人收购了一个加油站,并在加油站竖起一块巨型广告板,上面写着:“欢迎你们,美国印第安人!”[9]借以表达他对美国印第安兄弟们的热烈欢迎。不幸的是,几年后,鹰在自己家附近被人谋杀了。奇怪的是,警察从来没有调查过这宗谋杀案。
这个故事表面上平淡无奇。然而,如果从文化记忆的视角来解读,便可以找到更多的文化隐喻和隐含信息。鹰是个热心肠、很勤奋的美国印第安人。朝气蓬勃的他总是面带微笑。在他收购、经营的加油站里,鹰总是诚心诚意地尽力服务好每位顾客,他甚至主动帮助顾客免费擦拭汽车的挡风玻璃。这表明鹰的死并非源于他的个性缺陷。
然而,他在加油站里竖起的庞大广告板却为他被谋杀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的死与其美国印第安人文化身份相关。鹰购买和管理的加油站是位于“美国66号公路”的“怀廷兄弟加油站”[10]。而66号公路是美国最早建成使用的高速公路之一,因其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地位,又被称作“美国大道”[11]或“母亲之路”[12]。
66号公路和怀廷兄弟加油站一道都被普遍视为“经久不衰”[13]的美国文化符号。白人常以这些文化符号所象征的深刻文化含义为荣。他们不可能允许美国印第安人在此拥有并经营着具有深刻文化象征意思的怀廷兄弟加油站,更不能接受在这座加油站里竖立着“欢迎你们,美国印第安人”的巨大广告板。因为这是印第安人对自身文化身份的自豪宣示,同时也是对白人文化统治地位的一次公然挑战。鹰的加油站及竖立在“母亲之路”上的显眼广告板,不仅表现出美国印第安人部族身份的自豪感和民族自信心,也为66号公路文化意义增加了美国印第安因素。
他的所有部族成员都“为鹰感到骄傲”,因为他们可以直接从“自己人”那儿购买汽油,“不需要再从雪佛龙、康菲或其他人那儿购买汽油了”。[14]鹰的这种英勇行为是白人社会所不容的,因为他们想尽力铲除美国历史中与美国印第安人有关的任何文化记忆。这就可以解释鹰的死以及为什么警察从来没有“调查过发生了什么事”[15]的反常现象了。因为鹰的所作所为具有高度的文化隐喻意义,他试图高调地将印第安文化记忆纳入美国文化记忆中,成为其不可分割的构成因素,而这正是白人不愿看到的。所以,鹰的精神随着他的躯体,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一起消亡。
随着鹰的死亡,他力图拥有和经营一个欢迎所有美国印第安人的加油站的尝试以失败告终。他以一己之力试图在美国“母亲之路”的文化记忆中添加一抹美国印第安人色彩的壮举也未能成功。最终,只有一些他的部族成员记得他的故事。为维护和加强其文化统治,白人试图忽略鹰的身体和精神的存在,从而抹去与其相关的美国印第安文化记忆。如果没有与鹰有关的美国印第安因素,母亲之路就会是一条象征白人自豪感和开拓精神的康庄大道,怀延兄弟加油站也就是为白人兄弟更远的旅程加油助威的重要地标。鹰死后,怀廷兄弟加油站随时欢迎的是所有的白人兄弟,再也不是美国印第安人。而如鹰一样的美国印第安文化英雄连同关于他们的故事,都被淹没在美国历史的长河中。像鹰一样的美国印第安人从文化上被排挤出主流社会,相关的文化记忆也就被抹去和驱除了。
在抹去了美国印第安文化记忆之后,白人进一步通过对美国印第安人身份的文化侵蚀完成了对美国印第安人的文化和精神层面的排挤。正如奥尔蒂斯在《交织之石》前言中所说的,虽然美国印第安人始终认为自己是美国原住民,并能意识到他们的文化身份,但在白人文化的巨大影响下,他们无法抗拒,并不得不接受“主流社会”[16]的世界观。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无论美国印第安人多么忠诚于其部族的遗产和文化,不管他们如何努力坚守其个人的文化身份,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无奈接受白人文化、价值观、世界观及其生活方式。
这样,美国印第安人就沦为了只有“勤劳的农民和工人”般的灵魂,而没有“面孔、思想或语言”的美国原住民。[17]美国印第安人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为国家作贡献,因此他们被视为合格的美国劳力。但是,白人社会否认他们的文化身份和文化传承,这也是美国印第安人在美国社会被排斥的明证。
四、结语
西蒙·J·奥尓蒂斯通过自己作品中的人物,深刻地展现了印第安人在面临文化危机和种族灭绝窘境时的痛苦呐喊和无奈选择。其作品《家国》和《美国印第安人》以短小的故事、精巧的视角和洗练的文风,生动地揭示了当前印第安人所面临的文化危机。由于文化的凝聚性结构被破坏殆尽,《家国》的女主人公在行为上选择竭尽全力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在知识认同上选择遗忘印第安文化和传承,这是无奈之举,也是许多美国印第安人及其后代的真实生活写照。《美国印第安人》的男主人公则相反,他选择张扬印第安文化,选择传承印第安文化记忆,然而却惨遭杀害,其根本原因为美国主流文化无法包容具有悠久历史的美国印第安文明和文化记忆。文学是社会的剪影,是现实矛盾的浓缩和放大,从西蒙·J·奥蒂斯的两篇小说中我们能清楚地感知到他所传递给读者的信息:美国印第安人被排挤、部族正失去凝聚力,印第安人正面临严重的文化危机,印第安文化“失去了它的权威性,不再被视为是理所应当的世界秩序”[18]。
[1][2][18]Assmann Jan.Cultural Memory and Early Civilization:Writing,Remembrance,and Political Imagination[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2.35.172.
[3][4][5][6][7][8]Ortiz,Simon J.“Home Country.”Men on the Moon: Collected Short Stories[M].Tucson:The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1999.16.16.17.18.18.18.
[9][10][14][15]Ortiz, Simon J.“Howbah Indians.”Men on the Moon:Collected Short Stories[M].Tucson:The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1999.20.19-20.20.22.
[11]Wallis,Michael.Route 66:The Mother Road[M].New York:St.Martin's Griffin,1992.2.
[12][13]Witzel,Michael Karl.Route 66 Remembered[M].St.Paul:Motorbooks,2003.8.84.
[16][17]Ortiz,Simon J.“Introduction.”Woven Stone[M].Tucson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1992.20.20.
【责任编辑:董丽娟】
战国 人物马纹
2015-11-05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美国印第安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1BWW054);江苏师范大学人文社科基金项目“西蒙·J·奥尔蒂斯主要作品中的文化记忆研究”(项目编号:12XWB0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王聪(1981-),男,江苏徐州人,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文化研究。
I561.074
A
1673-7725(2016)02-006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