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
2016-12-06杨怡芬
文/杨怡芬
有凤来仪
文/杨怡芬
杨怡芬1971年出生,浙江舟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入选者,2010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鲁迅文学院第13届学员。曾获《作品》杂志社“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作品征文”小说奖。2002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70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披肩》、中篇小说集《追鱼》,有小说入选年度选本及选刊。
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我们是在市总工会的演讲比赛上认识的,我是工作人员,她是参赛选手。市总工会的演讲比赛历史悠久,说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反正,二十多年前,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它就有了。我工作第一年,就报名参加了比赛,同办公室的姐姐劝我不要去,因为此前我们局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全市比赛中获过奖,没希望的事,去做它干嘛?还有,万一讲砸了,会被人家笑话的。我说,没事,不就去演讲一下嘛,学校里我们常常演讲的。就这样,我去了,得了一个二等奖,高兴得我们局的工会主席在单位院子里的黑板上写喜报;第二年,我又去了,得了个三等奖。反正,走下坡路了,自己也就见好就收。其实,得奖也就高兴一阵子,最让人高兴的是能交到几个朋友。二十年前的交通没现在方便,那会儿选手报到后同吃同住得呆上两天,不像现在,上午来,下午就散了,都说不上一句话。也许就因为混吃混喝过,对这每年一度的比赛有感情,偶尔得了个做工作人员的机会,我就欣然来了,做了前台接待,签到、分发议程,还有引导座位,除此外,但凡选手出声相求,只要我能帮,我就一定帮。当然,我知道没一个选手会念我的好,一转背,他们早就把我忘了。
她是个例外。
那天,她来晚了,头一个选手已经在开讲了,她才到。
“姐姐,你,你有卫生巾吗?”她凑到我耳朵边说。她用了点香水,那味道,我闻着像兰蔻的“真爱奇迹”,我年轻的时候,也特爱这款。至于卫生巾,这不是问题,我包里总有一包备用的。生气过度、紧张过度、兴奋过度,都有可能引发月事。这女孩子就是这样,紧张过头了。我把卫生巾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的手冰冰冷的。她一转身,我看到她的裙子上有一团血痕,那裙子是白色的裹裙。我叫住她,跟着她一起去了卫生间,把我身上的套装换给她。腰头松了近两寸,我就用一个小燕尾夹帮她别了一下。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挺满意的。说实话,她自己那套穿的像是来相亲的,换了我的衣服,才更像个胸有成竹的选手。她去比赛了,我呢,费了老大劲洗掉那团血渍,在干手机下面把裙子吹了个半干,幸亏裙子腰围是有弹力的,我吸了口气,穿上了。在盛夏,穿着足足小了两号的衣服,你想想,这个样子能见人吗?我都不敢看镜子中的自己。幸好我随身带了一条真丝披肩,本来是预备万一室内空调太冷时保暖的,现在刚好用来裹身子。等我把自己收拾妥当,对着镜子,我看到了一个像从印度歌舞电影里走出来的女人。这会儿,我才想到,我根本没留下她的电话号码,甚至,我都没让她签到,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赶紧坐到我的老位置去,等她来找我。
我坐在那里,垂头看书,不打算和进出的人有目光交流,暗暗祈祷千万不要遇到熟人,一个都不要。
但就是有一个人走到我面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只好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一张大笑脸。是我的高中男同学。他斜着眼睛从上到下地瞄我,就好像我什么都没穿。我和这个家伙,有一回差一点就“礼节性”上床。那次同学聚会,我有点醉了,他送我回了旅馆的房间。孤男寡女,不发生点什么,似乎反倒不对头——大概他是这么想的。我止住了他的动作,我说:“哎哎哎,别毁了我们的友情好不好。”他也笑了,说:“你真不礼貌!”
从那之后,我真的滴酒不沾了。我也有点刻意回避他,同学聚会里如有他,我就告假不去,只听说他仕途得意,一切都很好。我也就听听过,毕竟,在各自的日常中,我们并没有什么交集,但这回儿,我这么妖娆地坐在会议室门口,偏又被他撞上,我的脸还是腾腾地红了起来,我甚至已经开口解释了一下我身上这套衣服的来源。
“噢!”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还以为你变了呢。”
幸亏没有第三个人听到我们之间的对白。
“我们单位也有个选手来参赛,我过来给她鼓鼓劲!”他也开口解释了一下他在场的原因,然后我们客气道别,他进场去听演讲,我依旧在老地方垂头看书。我带了个KINDEL,下载了七八十本书呢,看上一年都没问题。那天我在读的是《红楼梦》,正读到尤三姐用鸳鸯剑抹了她自己,不知怎么,每回读到这里我都会想,这才是一个好的收梢啊,难道尤三姐和柳湘莲能过得了平常日子?
那天,我停下来问自己,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这些年来,我过的也就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年轻的时候,我也在舞台上光鲜过,虽然是小舞台,但也总是舞台嘛,我当过主持人,朗诵过诗歌,演讲、给话剧念旁白,到最后,是在给一场演讲比赛当签到的工作人员。舞台下,我结婚生养,买菜做饭,工作兢兢业业诚惶诚恐,好歹升了个副科级,就这样,把平常日子都过了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了啊。
我就这样发了一阵呆,又把书页退回去几页,再读读尤三姐的收梢,也许,我刚才问自己的答案就在这几页书里呢。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答案的?我把书页一阵乱退,退到了贵妃省亲那一章。《红楼梦》就是那样,平常和聚会盛宴混搭,那些人天天盼聚会似的。那个有千竿翠竹的清幽所在,先被宝玉结结实实为颂圣题的“有凤来仪”,后让元春贵妃给改成了平平实实的“潇湘馆”。也许,人富贵久了,一眼就能看到平实,也不会以平实为耻;我们这些人,都还是初尝“物质”滋味(跟富贵还差十万八千里呢),都是跟宝玉一样,动不动就要端出凤仪来的,怎么敢就老老实实题个“潇湘馆”呢?
我正一边读一边乱想,她来找我了,小脸紧张兴奋之后红润之至,这粉嫩,真叫吹弹得破。我们就又到卫生间把衣服换了回来。如此,我才长松了一口气。
“真的太谢谢你了。”小姑娘说。
我说:“这个,有啥好谢的?没事。”我拿出签到表,看她在表格中签了自己的名字,写全了手机号码。董小如。电话号码后四位一溜是2。
我们进场去等宣布比赛结果,在二等奖的名单里,头一个就是董小如,她倒只是笑眯眯的,朝我飘了飘眉毛,前几排却有一个男生激动得跳起来。她凑到我耳边说:“我男朋友。丑死了!”董小如白裙飘飘地上台领了奖,她男朋友在台下不停拍照,等她下台后,又挽上她,一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她男朋友的架势。董小如特意找到我跟我告别,她说:“您有名片吗?”名片这东西,我的包里也有,就顺手给了她一张。
接到她的电话是在半个月后,她说她在我单位门口,我惊讶了一下,等着她问我房间号码,可是她说:“张姐,你下来一下好吗?”到了门口,我才明白为什么她只能叫我下来,原来,她给我带来了一筐西瓜。
“朱家尖的西瓜,自家地里出的。”她和我合力把这筐西瓜扛上了我的车。
她的额头上沁了汗珠,棉布T恤背部也湿了一块。我都不知道她怎么把这筐西瓜拿过来的。我说:“到我办公室去坐会儿吧!”
这个办公室我已经呆了快十年了。有几盆绿植,无非是文竹、绿萝,还有一盆时不时会开出小花来的多肉。墙上的小画也有几幅,是孩子学油画时候临摹莫奈的。冷气开得足,进门没多久,她的汗就都收了,我给她倒的菊花茶也凉到可以入口了,她坐在沙发上开始放松起来,摊手摊脚,斜靠着沙发,开始夸墙上的画不错,“那池塘里的水就像真的会流动一样,还闪亮,哎呀,还有小草和泥土的倒影!”她说的,也正是我最欣赏的一处。我就开了柜门打算找出莫奈的画册来让她看,但就是找不到,一叠获奖证书倒是翻出来了,她拿在手里看,尖声说:“哇!你和我一样,千年老二啊!”我示意她轻声一点。我的正主任就在隔壁办公室。她笑了,低了嗓门说:“一等奖都是给‘伟光正’的选手的,我们这样和风细雨的,能二等奖,就不错了。”
这些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想到最后,参加了那么多回演讲比赛,居然一次也没得过一等奖,总是遗憾。当然,这种遗憾,她这样的年纪,是不会有的。
我们说说笑笑,我觉得和她处得很轻松自然。到了我这个年纪,孩子都上大学了,对年轻小姑娘,自觉不自觉就端出妈妈架子来,难得的,董小如让我觉得我就比她只大了那么一点点。送走她后,我特意把她的电话号码存在手机里了。我还静静坐了一会儿,平复一下刚才兴奋了的心情。她让我想到我跟她一般大的时候的一些事情,甚至,我想起了几乎已经被我遗忘的一个年长闺蜜。当年,我是董小如,她是我。对了,我们也是在演讲比赛中认识的,我们都是选手,吃住在一起,特别投缘,演讲赛后,就跟小姐妹一样走动了,算起来她年长我十岁总有的,那年,我二十出头,她三十出头,孩子上幼儿园了。开头也是我去找她的多,后来,她会叫上我一起玩。我并不觉得她比我大很多,我记得我也跟她讨教过一些羞于问妈妈的问题,她都答得很自然,似乎一切本该如此的样子。这会儿,我想着她,心头居然一软。
有缘的人,总会在预约之外的地方碰到。
每年农历六月十九前后,只要有空,我就会去普陀山进香。那几天,舟山街上满是背着个黄布袋的女人,年纪大的有,年轻的也有,大家看着都觉平常。每年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前后朝山进香,在舟山,几乎算是一大民俗。据我观察,这民俗波及区域,宁波、上海和福州这一带,都在其中。三个十九的前夕,普陀山上灯火通明,人山人海,渡船快艇整夜不歇,说是海上仙山,实为不虚。年轻的时候,我就喜欢混迹在进香的人群中,三步一拜,从法雨寺旁的香道拜上佛顶山,做梦一般。现在的我,总是在十九前后三天里选个好天,那几天虽也人多,但多得恰如其分,不会拥挤,也不用处处排队。
那一天,我正走在从普济寺到紫竹林露天观音的步行道上,那段防腐木铺就的栈道,缓缓从百步沙上过,道旁青松蔽日,隔着松林就是沙滩,浪头优雅地涌上退下,声响也不大,做步行时的背景音,再好不过了。我缓步走着,后来的行人一个接一个超过我,有一个女孩在快要掠过我的时候停了下来,我闻到了“奇迹”的香味,也听到了她欣喜地叫声:“张姐!”
这一邂逅,就有点“在千万人中,遇见了你”的意味了。
我看了看她身后。董小如笑了,说:“他呀,太烦了!来进香,我才不要带他呢。”我们俩就搭伴去拜了露天观音,说是搭伴,我们的话也并不多,也没有勾肩搭背,也就是不前不后这样走着,对着这一片莲花洋和对面的珞珈山,默默无语。
一直到黄昏时分,我们才回程,到城内时,已经路灯初上。我说:“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她微笑点头,好像实在应该一起去吃个饭的样子。
我们点上菜,我还叫了瓶红酒,我说:“喝不完你就打包走。”她说:“哪会喝不完?我们两个,干掉一瓶,不在话下。”我真的有好久没喝酒了,不过,今天这不算应酬,心情放松地自酌,面前还有个赏心悦目的小美女,喝上一两杯,那是不成问题的。一杯酒下肚后,我开始跟她讲我刚毕业那会儿参加市总工会演讲赛的事情,说到我们单位的工会主席往黑板报上用白粉笔字写喜讯,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憋住了才没笑出来。我也说到了那位比我年长十岁的闺蜜胡姐,甚至说到了她的丰胸细腰,腰身一尺七,胸却是D杯,背影看着瘦怯怯的,当面一看,真有点惊心动魄。董小如斜着眼看我,说:“这也是我的尺寸,你觉得我惊心动魄不?”我笑了:“哎呀,那时我才多大?没见过世面。现在不会了。”接着,我好像又和她讲了讲我那时候追的星,第一是张国荣。电视机和录像机都设好定时开机,早上一睁眼醒来就看张国荣的演唱会,最爱他轻摆臀部,真的,相比他迷离的眼神,我对他的臀部更入迷。这话都说出来了,显然,那天,我的酒喝得太爽快了。董小如报了一个男星的名字,说是她的男神,她说:“不过奇怪了,现在的男生都好像没有臀部的,那个瘦啊……”那男星的名字,我听过就忘了。人到一定年纪,真的会和流行绝缘。我有个年长的摄影师朋友,有回在沈家门夜排档遇到周迅,有幸和她说几句话,但是他“不认识周迅”,这事情,我们年轻人一直笑话他,他呢,一直以此为傲,然后,我忽忽长到这个年纪,才发现“不认识”明星是件多么正常的事情啊。
这个感慨,我却懒得和董小如说,说了,那就是倚老卖老,何必呢。于是我就又开始说胡姐,说我们那时候的演讲比赛。
我讲得很投入,直到董小如站起来恭恭敬敬招呼:“汪局,你也在啊。”我才看清,我那男同学站在我身边。他笑着拖开椅子,在我们桌边坐下来:“小杨,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喝酒都不叫我的。”我说:“哎呀,本来我就是个没意思的人嘛。”董小如招呼服务员又加了一副杯碟,给他倒上了一杯红酒。我们的红酒,也就够倒这一杯了,菜也吃完了,董小如要加菜,我说:“不用了吧?我们以后再请汪局吃饭吧。”我那男同学也是喝过酒了,脖子都红通通的,坐在那里,看看她,又看看我,问:“你们俩认识?”我说:“嗯,好朋友。”汪同学狠狠拍了我一下背:“那你怎么不早说呢?害我这两年都没好好照顾你的小姐妹!对了,那天演讲,我就是去给小董加油的呀。早知道你们认识,我就要你张罗庆功宴了!”他又转头对董小如说:“我和你杨姐,那是穿开档裤一起大的交情,你叫她姐,好比我就是你姐夫,以后有什么事,笔直和我说!”董小如笑着点头,一边在电话里和她男朋友说饭店的地址,和汪同学一起吃饭的人也来找他了,于是,我们就散了。
我们走到饭店门口,她男朋友已经在那里了,我和他们告别后,一个人步行回家。舟山的气候,入夜后就夜凉如水,我越走越清醒,和胡姐有关的旧日时光也越来越清晰,方才知道,我其实想告诉董小如的是关于胡姐另外一个故事。
话说我和胡姐越来越熟了,熟到我会和她诉说失恋的烦恼,她呢,会和我说调动的苦楚,他们夫妻分居两地,她一个人把自己的工作、住房都弄好了——她是个能干的人,但她老公的调动一直卡在那里,她说:“帮忙的人没真把这事放心上啊。”我也替她着急。但这事情,光着急也没用。她也张罗给我介绍新男友,有一回,连人带饭局都张罗好了,只要我到个场。她说:“你只要穿得漂漂亮亮来就好了。”我就去了。一桌人的饭局,都是胡姐的朋友和同事,我被安排在一个并不年轻的人旁边,看样子已经四十多了,整个人端着,像一定要人知道他多莫测高深的样子,一桌的人都叫他李局。饭吃好后,接着去跳舞,那时候时兴跳交谊舞,李局是分配给我的舞伴,他的话不多,我们就这样一支舞一支舞地跳,彬彬有礼地跳,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跳舞时话也不多,也没问我从哪里来的这样初次见面会问的问题,只是有时候会随着乐曲节奏捏捏我的手。有一支舞跳到中场的时候,我的脚崴了一下,那天我穿着高跟鞋,这一崴,到底痛的,我就退下来,缩到我们在的那个小包厢的角落里,那里灯光打不到,黑咕隆咚的。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胡姐已经接替我在和李局跳了,他们跳得很默契,步态懒洋洋的,松弛得很。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对进包厢来了,他们没看见角落里的我,一半也是太心急了,当着我的面搂在一起,密不透风地亲吻着摸索了一会儿,看得我心惊肉跳。好在,也就那么一会儿。那女的先说话了:“今天看样子是小胡给李局在介绍对象?”男的笑了一声,说:“那女的是小胡的闺蜜,这下好了,成娥皇女英了。”女的躲进他怀里,说:“别掉书包,什么什么啊?”那男的却懒得解释,索性就又把女的吻了个密不透风,摸了个无所不至。我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万一他们一回头看见我,那多尴尬啊。他们吻好了,拉好了衣服,又开始刚才的话题,那女的显然已经把这典故想起来了,她说:“小胡这招好毒啊,她的小姐妹嫁给李局,以后她还是李家半个女主人,是吧?”男的说:“我看小胡倒不是为这个,她是为她老公的调动,要李局实打实地帮忙起来,这样老吊着,总不是个事情。”女的有点生气了,说:“我看你也是被小胡魔住了!否则,怎么像她肚里蛔虫似的!”男的说:“姑奶奶,我就一个身子,都在你那里呀。”
蜡烛不点不亮。当时的我,如果没有这一对野鸳鸯来点醒,一定还会以为来和我相亲的人根本就没来呢。
这一对踩着舞曲的尾巴又滑进了舞池,我也趁着一曲终了的混乱从安全门那里走了。也是盛夏,站在午夜的定海街头,我浑身哆嗦。那时候手机还是“大哥大”,是奢侈品,我的寝室里没装电话,要联系我,还是得打办公室电话。接下去的足足一个月,听电话前,我都先看一下电话号码。我害怕,如果胡姐打电话找我,我应该怎样说话。但胡姐一直没有打电话来,我也不再去找她,似乎很轻易的,我们的亲密就消散了。
那么,现在的我,能原谅她么?我一边走,一边问自己,直到回家洗了睡下,我还是没有给出答案。
盛夏过了,初秋过了,日子都获得了加速度,一不留神,就不留痕迹地过去了,或者也可以这样安慰自己,因为太平无事,所以日子飞快,这是好事。到冬天的时候,董小如来说准备和男朋友结婚了,日子定在转年五月份。送她什么结婚礼物呢?挑来捡去,我选了一颗淡粉色的日本Aokya海水珍珠,十二厘米直径,浑圆无瑕,光泽是从珠体最深处发出来的,又润又亮。董小如很喜欢,喜欢到拿它配了婚纱,婚礼现场,那颗珍珠闪闪发亮,无来由地让我想到鲛人的泪珠。汪同学自然也在,被安排在我身边,不知怎么,一高兴,我就告诉他,新娘脖子上的那颗珍珠是我送的。他盯着新娘看了半天,说:“真美啊,除了说真美,还有什么好词吗?”确实,新娘董小如美得让人看着遥不可及。他又低声说:“你看看新郎,配不上她啊。”我装没听见,只顾看董小如和那颗珍珠。婚礼快结束的时候,我那汪同学突然和我说:“有件事,我想我还是先告诉你吧,我可能轮岗到你单位当局长,百分之九十是定下了。”我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一段日子,我坐在办公室里,总是心神不宁。过了一个月,先是任命文件下来,紧接着,人就来了。同事们有知道他是我同学的,便悄悄恭喜我,说:“这下好了,你这个千年老二马上就能扶正了。”同学们就更是闹猛,张罗着要来一个聚会庆祝一下,听说汪同学倒是一推再推,说是一不过是平调,二呢万事还是低调一些的好,但是这场聚会还是被定下来了,汪同学,不,汪局长说:“你叫上董小如吧。”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董小如在那头先迟疑了一下,问道:“张姐,你是当真去的喽?”我说:“那是,我肯定在的。”
同学聚会向来是放松的,一帮人又回到“从前”,无论喝酒的还是不喝酒的,座上没一个是安静的——你也没法安静,你一安静,就显得与这饭局格格不入了。我还是开戒喝了点酒,因为后怕还在,毕竟自己把住了。不知怎么,董小如和汪局长一起成了桌上的焦点,她喝了不少酒,我说:“哎呀,留点肚子过会儿唱歌喝嘛!”我们有个同学开了个量贩式的卡拉O K,同学聚会的保留节目就是一帮人饭后杀到他那里,占据他那里最大的包房,鬼哭狼嚎一阵散散酒。很多时候,说是散酒,其实是再喝一场酒。这次也是。董小如走路已经有点发飘了,我搀着她走,她说:“张姐,要么我回家吧?”我说:“你这样子去,你那醋坛老公要骂我的。我们还是先去唱歌的地方散散酒,我一滴酒都不会让你喝的,你放心。”我都这样打了包票了,自然强硬着要说到做到。我知道我同学的包房里有给散酒人躺一趟的长沙发,有一层纱幔和唱歌的地方隔开。我也曾躺过一回的。到了之后,我就把她径直送到那个地方,脱了她的鞋子,又让人拿了一床毯子来,让她睡下了。我呢,在她身边坐着,拍着她让她安心睡。她蜷着身子,头抵着我的大腿,这睡姿,像个孩子,有一刻,我简直要掉下泪来。
同学们在起哄让汪局唱歌,在我们班,他是被我们叫做情歌王子的,一不小心,这样的卡拉OK就会变成他的独唱音乐会,可是,今天他却和一个女同学在合唱一首《明天我要嫁给你了》这样的老歌,唱得连调子也跑了。过了一会儿,他进来了,打了个手势让我去唱歌。他轻轻地拉了我起来,自己坐到我坐过的位置上,董小如迷糊中呢喃了一声,头又向他的大腿那边移过来一点,汪局长坐稳了,也像我那样轻轻拍着她。我站了一会儿,他看也不看我,只是垂头欣赏酣睡中的董小如。我又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原先的这层纱幔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布帘了,可我还是退出来了,自己去点了一首《北国之春》。同学们依旧是闹,歌也唱,酒也喝。我一只耳朵听着布帘子后面的动静。有同学问“汪局人呢?”我回答说:“他有点事情,过会儿就回来。”布帘子后面没有什么大动静,只有一次我好像听到董小如呢喃了一声,我竖起耳朵听,可并没有第二声异样的传来。闹到十点半,同学们说主角都逃了,我们也散了吧,我说,你们先走,我等会儿和董小如一道走。
等他们散尽,我在布帘子外又逡巡了一阵,才撩开进去。董小如面朝里依旧睡着,汪局见了我,满面春色,朝我得意地眨了下眼睛,一边人就要往布帘走。我一把拉住他,一边说:“小如,睡醒了吗?我们走吧。汪局,你打电话叫你的司机过来吧。”汪局只好站住,在那里给他司机打电话,董小如呢,也不应我的话,只一个人默默起来,原先束着的头发现在披散开来,遮住了脸。她闷声不响地撩开毯子,裙子齐齐整整的,然后坐起,低头穿好鞋,也不让我扶,打头走在前面。我们三人同车,先送了董小如回。车上,董小如从包里取出梳子,把头发梳成一个纹丝不乱的马尾,再拿出香水小样,在耳背后点了一点,车里满满的“真爱奇迹”的味道。汪局打开了一瓶矿泉水给她,她也接了,默默喝着。我给她老公打过电话说过五分钟到的,我们车到她家楼下的时候,他已经在楼道门口等着了。我和董小如一起下了车,跟他说:“啊呀小陶,真不好意思,闹到这么晚才送回来。”她老公说:“没事,小如跟着张姐玩,每回都蛮开心的。”董小如在楼道的暗影里用平常跟我道别的语调,高高兴兴地喊:“张姐,再见啊!”这回的声音,像是高兴过了头,我听得后背一阵发冷。
过了一周,又过了一周,董小如都没有打我电话,倒是她老公小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张姐啊,你能劝说小如这周别和你一起去杭州玩吗,要么你们带上我?这个周末正好是她生日呢,她说回来再过。迟了的生日,再过,有什么意思啊?”我愣了愣,猛想起汪局昨天有意无意跟我说要去杭州看烟火大会,我挣扎了一下,马上打起精神说:“你还是把小如借给张姐吧!烟火大会的票子,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难得的呢。你们天天腻一起的,我就借一天还不行么?”放下电话,我一阵恶心。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把这通电话和我的回答都复述了一遍,汪局听着笑了:“这小陶,还会来手反调查啊?那就委屈你这周末呆在家里别出门了吧。”我也对着他笑,说:“董小如头一次到我办公室来就嘲笑我是千年老二,她这一向没在你面前笑话我吧?”汪局收了笑容,说:“她说她再也不想见你了,我劝也劝不好。都怪我。你的事,你放心好了,我都会弄好的,本来,也是应该弄好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董小如果真没有再来找我,倒还是小陶有一次打电话来,说:“张姐,小如升职宴,她这两天忙,叫我打电话。”我没等他说时间地点,先就说:“我不是和小如说了吗?那天我正好老家有客人来,走不开的,以后我单请吧!”
零零星星地,汪局会跟我说些董小如的喜讯,总之,是顺风顺水。我呢,也算是扶了正,要独立主持一个部门,处处觉得累,反倒怀念起做千年老二的时光。真的,以前我心里坦荡,吃得下,睡得着,面色纯净,现在色斑一天天多了起来,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不敢正眼看自己,就是在不得不对镜梳妆的时候,我都眼神闪烁。
镜子是唯一能与自己面对面的地方——你说说看,还有别的地方吗?而我,对镜中的自己也能视而不见,即便是刷睫毛膏这样需要小心观察的事情,我也能顺手做来,不费眼力。垂头在KINDEL上读书的时候倒是越来越多,《红楼梦》被我翻来翻去,聚会啊看戏啊,这样的章节,我看得最投入,它们是戏中的戏,虚中的虚,能把我忽忽地吸进去。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