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甘耀明不魔幻
2016-12-06台湾朱宥勋
文/(台湾)朱宥勋
如果甘耀明不魔幻
文/(台湾)朱宥勋
朱宥勋清华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毕业。现为文学书评刊物《秘密读者》编辑委员。著有短篇小说集《误递》、 《垩观》;长篇小说《暗影》;散文《学校不敢教的小说》;与黄崇凯合作编着:《台湾七年级小说金典》。
自从2009年奠定甘耀明重要小说家地位的《杀鬼》出版之后,人们大概就很难把这位作家和“魔幻”这个关键词分开了。而从第一本小说集开始追踪他的读者,更能从《神秘列车》到《水鬼学校和失去妈妈的水獭》的变化中,看出甘耀明如何在证明了自己能够驾驭诸多不同的文字风格后,专心致志投入一种悲伤与纯真并存的华丽风格里,成就了甘式乡土魔幻。《杀鬼》便是此一路数的最高点,在他那似乎毫无极限的想象力之前,好像没有什么历史题材是不能轻快起来的,每个史料的片段都可以延伸出无尽的故事。
面对故事喷发井一样的小说家,我们更好奇的是,他的下一步会是什么?
2015年,甘耀明的新作《邦查女孩》给了我们一个惊人的答案:一部纯然写实、毫不魔幻的小说。说真的,虽然我们这些刁嘴的读者,每每看到作家的新作重蹈过往擅长的路数时,总是忍不住蛇蛇念上几句,但这种直接把自己最擅长的武器折断、甚至还绑起一只手后,才站上擂台面对所有读者的情况,却是非常罕见的。
从开头的“杀刀王”读起,我不断在心底问:这样真的可以吗?你不打算……在这些地方,其实你以前会……但小说以其庞大的量体,一次又一次坚定地回复了我,回绝了一切走回老路的诱惑当中。当然,这整本小说还是有浓烈的甘耀明气息,在这个世界里,永远没有绝对的恶,没有什么不能被纯真的愿望给解救。比如勇犬胖浪咬死了小学生们最尊敬的母猪“朱大妈”,小学生决议吊死胖浪的段落,在正常的情节走向上,这应该是个无解之局——双方都是读者会同情的正面角色,却有一方注定被杀伤,绝大多数的小说写作者,都会趁势安排一段令人叹息的悲剧。而如果是《杀鬼》的甘耀明,胖浪或许会以某种精灵的形式逃过一死吧。但在《邦查女孩》里,他却改成安排一只黑熊来袭,让胖浪有机会“将功赎罪”,取得众人原谅。在甘耀明的小说世界里,胖浪会被救活并不意外,只是现在它必须以更“写实”的小说手段,而不能随兴地启动超自然机制。
这根本是自找麻烦,一种大多数小说家都不愿意自找的麻烦。小说家不但折断自己的武器,并且还不断安排困厄来试炼自己,能否继续持守原来的信念。这部小说的结构,也因而成为一堂一堂的“小考”,古阿霞跟帕吉鲁一再被置入困境当中,然后依靠仅有的勇气和善良找到出路(偶尔真的陷入死结时,作者才会小露一手,比如上段提到的黑熊)。帕吉鲁再怎么样神奇,也不过就是一个有天赋的凡人,而非刘兴帕那种可以扭转物理规则的半神。
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并不打算虚伪地盛赞这篇小说,将之视为作家生涯的新高峰。虽然它确实得到许多奖项肯定(包括此刻的这一个),但它整体的表现其实并不如《杀鬼》,因为小说家出给自己的考题实在太刁钻了。但这绝对会是一本重要的小说。在作家个人生涯的层次上,这四十多万字“强制写实”的经验,必然会对他往后的作品产生某种强烈的影响,我们或许正在见证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而放大到台湾小说史的层次上,《邦查女孩》更可能具有某种纪念碑式的意义:也许这会是台湾小说上第三次大规模的写实主义浪潮即将拍打而来的信号。(第一次在1920年代,新文学初萌之时;第二次在1970年代的乡土文学论战后,直到解严与“后现代”冲击之前的乡土小说潮。)
由此而论,切入《邦查女孩》的重点就会是:它继承了哪些写实主义的精神?或者,它将把写实主义变成什么样子?这或者会是1980年代以后,对历经了各种形式实验、各种内心考掘、符号操作与政治性思考的台湾小说的一次总盘点,我们能不能够从这段由疯狂到烂熟的时期当中,总结出经验,重新赋予小说新的动力?——一种阅读起来未必困难,但创作起来未必容易的叙事类型?
如果甘耀明不魔幻,如果他和一整个世代的作家,都正准备要回到某种更新过的写实主义里,就像我们在同样于2015年颇受瞩目的小说家吴明益身上看到的一样。在这里,左派的批判性和忧郁同时消失了,代之以一种怀旧、一种温和的人道主义精神,从而不再有金铁交鸣的火星;议题性变得模糊了,道德教训的意味也淡了,每一部小说都变成“那一种人”的生活史;在这里,一种纯净的庶民记忆重新被建构起来,“被想起来”,曾经有那么一个年代,摩里沙卡还有最后一位不用电锯的师傅。
如果是这样,那小说家们才刚刚走上了一条荒芜已久的林中路,还有那么长的一座山脉在等着他们。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