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梦师和最长的一天
2016-12-06文/栗鹿
文/栗 鹿
炼梦师和最长的一天
文/栗 鹿
栗 鹿女,1990年生于上海崇明, 职业为新闻记者,从事小说、诗歌写作,有小说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
这是一篇充满少女幻想的小说,在湿润而又富有感染力的语言中,原本压抑的情感,因为少女天真烂漫的天性,反而幻化成一场色彩斑斓的绽放。在梦里,一切变得那样漫长,细节更加精确,已失去的东西仿佛可以挽回,那样的憧憬相当迷人。炼梦师也许只是故事里的人物,是一份生造的职业,然而,也许我们根本就活在一个故事中真假难辨呢?小说中潜藏的矛盾性很打动我,就像门罗在《温洛岭》里讲的,我们全都是忧伤的、赤裸裸的、矛盾重重的生物。
——三三
炼梦师住在近海的小村落,那里有著名的白夜,时间便延长了。村民们喜欢围坐在一起,讲故事打发时间。即使并不寒冷,大家依然把炉子烧得很旺,拉下窗帘,奇妙的故事层出不穷。这时,炼梦师从深不见底的巷子里冒出来。她低着头,着一件没有系带的驼色连帽斗篷,以为没有人看见她。
村里唯一的牧师在高高的露台上看到了这一幕,不禁感受到契里柯画作里那些神秘且沮丧的氛围。这是一个隐蔽的视角,整齐的建筑物纷纷投下影子,形成画面的暗部,牧师身处其中。他刚从一场丢失了下体的噩梦中醒来,百无聊赖的妻子又匆匆将他推进屋里,用一床鹿皮毯子蒙住了他,像是要把他藏匿起来。契里柯的画倏一下黑了,色彩被吸进了鹿皮做的黑洞里。但是炼梦师和那洞穿宁静的光却延宕在牧师的眼前,闪着绿色的轮廓钻进了脑子里。
炼梦师像乐章里突如其来的休止符那样掠过人们的格子窗户,稍稍破坏了故事会的行进节奏。已经是午夜了,她独自穿梭于空旷的街道。这里静静站着两排废弃游乐场改造的商铺,彩色的铁皮建筑时不时发出锈迹斑斑的嗤笑,散发着遗留的幽默气质。
村子迎来了仲夏。未来半个月,白天将有二十个小时。昼夜交替的过程只有短短几小时,夜还来不及黑透就再次迎来了黎明。按照炼梦师的说法,日光像酵母一样有利于梦境的膨胀。几周以来,她四处搜集梦的素材,只为在短短的十五天里缔造一个伟大的奇迹。她深知,奇迹的发生是极其偶然的,她已准备付出一切。
白夜降临。日光单一而强烈。海岸上聚满了人,到处都是狂欢,啤酒被整箱整箱地消耗。人们肆意晒着太阳直到脱皮,目空一切地乘风踏浪,玩到四肢僵硬才惺惺散去。
炼梦师来到海岸的时候,这里刚刚恢复平静。远远望去,村落呆立在一公里以外,安静得像做错事的小孩。炼梦师退下了斗篷,露出浅蓝色分体泳衣。一束鬼魅的光线从她的头顶射入脚底,她明亮得像一头白色海豚。
潮水退却了,她渐渐融进了白夜勾画的绮丽天色中,直至消失在轻轻喘息的海面。入夏以来,每日她都会在退潮时沉入海中,不带任何浮潜用具。只要坚持几分钟不冒出来,就能体会母亲溺死的瞬间——一个快速形成的风暴掀翻了她乘的船——尸体被冲到岸边时已经像泡芙一样肿胀——几周后她才被人发现,警方用棍子轻轻一捅,身体就在水中化开了。
二十秒过去了,炼梦师仍不见踪影。她的身子有点沉,仿佛另一个灵魂正在不断地把她拉向海底。她感觉脚底被一块凸出的礁石割破,鲜血染红了一小片水域,几只海虾在模糊中撞到一起,但并不疼痛。这时,海草伸出温柔的触手缠上她的肚子,使她泄了力。
“倒是轻松。”她心里想着,几乎说了出来。海草缠着她的肚子,却不难受。但是只要稍作努力试图挣脱海草,疲倦、窒息以及恐惧便立刻涌上来。原来死亡没有想象中痛苦,相反活着才是。接下去会怎么样?炼梦师陷入了对死亡的好奇中,这比意外更危险。忽然,炼梦师想起了什么。她用尽全力扯断了那丛不断献媚的海草,但身体依然在往下沉,她正被吸入一个蓝得发黑的漩涡。
就在炼梦师万念俱灰的一刹那,她踩上了一片松软的大陆,触感像是罥烟汇成的岛屿,她被轻轻托了起来。大陆持续上升,发出机械般的“咔哒”声,不费吹灰之力,炼梦师就浮上来了。忽然,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所有景物化作白惨惨的一团。她大口地吞吃着它们。
回到家,炼梦师细细欣赏着脚底那道狭长的伤口还有腹部的伤痕,反复核实了它们的存在。她敢肯定那片 “岛屿”是一种古老的大型哺乳类。她似乎看到了它巨大的脑袋上挂着一只铜铃般的大眼睛,平静地凝视着她的生死。不知为何,它灵光闪现,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拯救她。
这时,炼梦师钻进用柔软剂洗涤过的被子里,跌入了梦中。
像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科学家一样,她要熬一锅原始汤,里面蕴涵着无数可能。一开始,只是些寻常的东西,不甚具体。比如眼睛少了一半的睫毛,或者牙齿的排列死气沉沉,没有质感。那些梦里的形象忍不住质问,我的扁桃体呢,我的脚趾甲呢?显然炼梦师并未理会“形象们”的不满,也没有作出改善和调整。她深知在炼梦的初级阶段,一切都能谅解。
海的尽头升起一片海市蜃楼,有如天堂的幻影。炼梦师用手一拨,它们就围了过来,然后扎进土壤里。炼梦师发现这片炼乳似的白色建筑和她想象的一样绚丽,她很欣慰。然后是比较复杂的部分,因为炼梦师对植物知之甚少,所以她创造的植物都很奇怪。由于难以想象出叶片错综复杂的脉络,就用人类的血管代替。因此这些植物的树叶不仅流淌着血液,有时还夹杂着动脉,随着炼梦师的心跳一起规律地起伏着。某天,炼梦师发现一些树居然长出了心脏,从大小刚好的树洞里露出来半截,扑通扑通冒着热气。
忽而,梦境中出现一些陌生的外乡人,让人措不及防。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炼梦师创造的植物。
“树叶离根系太远了,简直胡来。”
“树根盘到了枝头,不像话。”
炼梦师有点恼火,她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用橡皮擦使劲擦拭着画面,外乡人如橡皮屑那样滚到了一起,卷成一撮撮灰黑色的渣子。轻轻一弹,他们就灰飞烟灭了。
又回到了苍白,画布上一无所有。
后来,有了一些进步。炼梦师仔细回忆着收集的素材,首先是快要窒息的感觉,为了缓解痛苦她只能不停吞咽苦涩的海水,母亲的形象随之丰满起来。母亲在海面上吃力地划着水,频率渐缓,直到变成告别时的挥手。母亲胃部的痉挛和左腿的抽筋她感同身受,此外,缺氧的感觉正在一步步袭来。不一会儿,她放弃了,身体变得像烟一样轻。炼梦师的情绪开始波动,几乎要哭出来了。痛苦和甜蜜交织在一起,使她不能自已,沉醉在梦境的深渊里。这是极其危险的,一旦失了分寸就会彻底失控。不过,炼梦师很有经验,她掌控住了局面,混乱并没有消磨她的意志。
她绝情地冷静下来,任由母亲沉进海底。
她马不停蹄地塑造另一个形象。
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幻,一张边缘被裁成波浪形的照片巨幕般呈现在眼前,足有网球场大小。那是父亲的旧照,每一处细节都与现实精确吻合——她已反反复复琢磨了一万次。要不是这张照片,父亲的形象早就淡忘了。母亲去世后,父亲去了遥远的城市做买卖,有时候几年才能见上一面。后来,他们几乎不见面了,偶尔托亲戚带一封信寄一些物品,就当还是父女。
照片上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鳏夫。他的眼神投向皮鞋上的灰色污渍,耳垂变长了,头发也软塌塌的,像是朝着地面生长。炼梦师发现,所有组成“父亲”的元素都更接近地面,它们不再向上,而是不断趋向地底下母亲那化开的身体。
耳畔忽然响起了一段阴冷的爵士乐,随意的鼓点让人不得要领,炼梦师隐约记得一些音符。这是母亲葬礼上播放的旋律。现在,它不再是一段哀乐,而是四弦与马尾的一场散发着松香味的交合,像电影配乐一样贴心,深得她意。炼梦师顺利地进入了快速动眼期,她看见父亲睫毛里沾上的蓝色纤维,还有指甲缝里残留的棺木屑。
光线开始扭曲,父亲的忧郁形象瞬间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闪烁着微笑的脸。时间自如地回到悲剧之前,商铺相继坍塌陷进地底,取而代之的是忽然冒出来的老虎机、海盗船和旋转木马。炼梦师觉得很热,便朝不远处的冰淇淋车走去。母亲就站在那里,手捧一束明黄色扶郎花,依偎在父亲炽热的怀抱里。那时的白夜和现在一样动人。
一丝强烈的阳光穿透了百叶帘的缝隙、彩色的玻璃花瓶,在炼梦师脸上汇集成许多奇怪的斑驳,从远处看,像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皮肤病。气温越来越高,她开始流汗,辗转反侧中梦境不再受控。双亲的脸被一大波红色的热浪冲击着,最后,消失在一片光怪陆离的彩色光斑里。
她回到了孤独。她很沮丧,蒙在被子里呜呜哭起来。
又一次彻底的失败,搞不清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许是不够具体,亦或者不够强烈。
炼梦师笔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陷入了无止境的悲伤。她没有放声哭,那一定会惊着梦中那些小人的。她只是不断地流泪,一遍又一遍地品尝着那种酸楚。重温旧梦对她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亲情也是不可靠的东西。真正重要的是永恒,这一切必须通过梦境去实现。这是她唯一的理想。
温度持续升高。天气预报给出了更多的晴天,海岸上的人越来越多,连那些足不出户的懒骨头、病秧子也出来了。他们迷恋着白昼,就像不需要黑夜那样,孩子们也有足够的理由整天疯闹。炼梦师从来不和孩子们一起玩,她心里清楚自己是被排挤的。只有她没有受洗,没有入新教,她不想受制于人,关于这点牧师也拿她没办法。
“我是自己的宗教,也是唯一的孤儿。”炼梦师脱口而出。
一天,炼梦师的心里波涛汹涌。她似乎听到了它的呼唤。它混杂于世界的喧嚣里,微乎其微,但炼梦师还是听到了。咔哒咔哒,比蜂鸟的密语还要微弱,咔哒咔哒——浸透了海水以及缭绕四周的薄雾,穿过了午夜的钟声、浪人的哭声,每一声都击中了她的心脏。
炼梦师听到了,她永远不会忘记这声音。
咔哒、咔哒——
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到了。
咔哒、咔哒——
像是告别。
咔哒、咔哒——
她急得哭了,疯狂地跑向海边。
山峦和村庄的影子,把海水染成了黑色。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第七个白夜,一条身长约二十米的抹香鲸横卧在浅滩上,身上有明显的被渔船撞击的伤痕。它无暇顾及大批寄居蟹在身下爬过的瘙痒,以及脊椎被撞断的剧痛,只是喘着粗气,等待着凉爽的死亡。
三天后,腐败的气息散开了,全村的人都聚集到了海滩上。几个渔民切切私语,商量着怎么靠它胃里的龙涎香发上一笔。牧师为它做祷告,孩子们全然不顾漫延的腥臭在抹香鲸周围嬉闹,为死亡欢呼。牧师不识趣地把他们硬拉到一起,说要给他们科普一下“搁浅”。
“所有哺乳类都会尽量维持呼吸,它们宁愿晒死在海滩上也不愿溺死在水里。这是本能,我们都有这种本能。”孩子们显然对这些知识没兴趣,几声敷衍后,又撒开腿玩去了。牧师很失望。
惊奇、慌乱直至索然无味之后,一切平息。村民们刚刚得知搬动这个大家伙要多大的吊车,要花多少钱,而他们什么也没有。为了躲避腐臭他们不再去海边狂欢,心中默默祈祷大自然尽快把它处理掉。
直到第十个白夜,炼梦师才现身。几天前她曾来过,站在堤岸上远远望了它一眼,然后离开了。此刻,炼梦师不但没有难过,反而欣喜若狂地跑啊,跳啊。只有她知道抹香鲸没有死,它将一直活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此时此刻他们的命运连在了一起,所有的情节都指向着一个结局——他们将在梦中得到永生,获得充溢的自由和幸福。现在炼梦师要做的,仅仅是触摸它,记下它的样子,把一切都刻在脑子里。
她赞叹着这个神奇的物种,巨大而美丽,似乎蕴藏着所有来自深海的秘密。在它深重又不知去向的睡眠里,是否有着和她相同的梦境?她想触碰抹香鲸的身体,在它身边耳语,她甚至幻想自己掉进那个构造复杂的气孔,一路摔进去,与它合二为一。这些可怕的念头,像水柱般喷涌而出,让人惊喜不断。
她鼓足勇气,靠近了它,呛鼻的腐臭味迅猛地扑来,她忍不住吐了。一只兀鹫很快降落在抹香鲸的尸体上,朝它的头部啄了两下。一颗巨大的眼珠瞬间滚落下来,摔入了炼梦师的怀里。在她手中,那颗血迹斑斑的眼珠依然平静地凝视着她,就像在海里一样……
炼梦师梦到了那只眼睛,它肆意地穿梭于梦境的各个角落。时而落在颠倒的树上歇息,像鸟儿煽动翅膀那样玩弄着睫毛;时而又像没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到处在炼乳似的建筑上留下血迹。炼梦师看着这只眼睛,心里充满愧疚:自己竟然在快要成功的时候退缩了。这只孤独的眼睛不断出现在她梦中,好像无时无刻都在凝视着她的懦弱。
炼梦师下定了决心,她要在抹香鲸的身体里度过最后的白夜。
炼梦的过程进行得迟缓又让人心碎。炼梦师赤脚来到岸边,砂石与脚底摩擦的疼痛,此刻尤为强烈。她的手里揣着一把短柄的刀,上面有一个血槽,月芽似的坠在锋利的刀刃边,浅浅笑着。怎样切割一头身长二十米的抹香鲸,切割出多大的口子才能顺利地进入它的身体?她丝毫没有经验。虽然还不确定怎么做,却已经在抹香鲸的身上划下了第一刀。
砰——抹香鲸爆炸了,整个村子为之震动。人们躲在家里瑟瑟发抖,没有人敢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抹香鲸炸得四分五裂,炼梦师的眼前血肉模糊。她曾在新闻中听说过鲸鱼自体爆炸的事,没想到真的发生了。或许因为鲸鱼体内腐败的气体过多,刀子的切入引发了这场灾难。在灼目的血肉里,她很快找到了那颗暗红色的心脏。炼梦师第一次感谢命运的垂青,她把自己埋在抹香鲸的尸块里,细嗅着每一个分子,渐渐睡去。
最后的时光里,炼梦师只要吹口气,抹香鲸就会一头扎进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次想起它时,又会立刻出现在面前。炼梦师幸福得发晕,她想,一旦真的拥有了什么,就不必浪费精力在别的上了。短短几分钟,她就把生活中的大小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是谁?”
“我是炼梦师。”
“不,炼梦师只是故事中的人物。”
“而我不是。”
整整四十八个小时过去了,炼梦师没有醒来,她的脸上洋溢着无知的幸福,看上去就像一个不更世事的婴儿,或是一个尚在孕育中的种子。漫长的白夜落下了帷幕。
母亲醒了,身体依然动弹不得。电视里抹香鲸爆炸的新闻仅仅持续了三十秒,它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她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她忽然想起入睡前随意翻看了丈夫留在枕边的圣经,方才读到这里: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起风了,气温骤降七度。不用担心,作为孕妇,她不用起床上班。月光下的骷髅依然行走在对面的装饰画上。母亲觉得自己的肚子里长了一块冰。她恢复了力气,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担心里面的生命已经停止了生长。
她思念着尚未出生的炼梦师。想到还有一个月才能再见到她,忽然伤心地哭起来。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