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 火
2016-12-06陈行扬
文/陈行扬
纵 火
文/陈行扬
陈行扬男,生于潮州,曾获第五届“包商杯”全国高校征文比赛小说组二等奖、华东师范大学第七届高校原创文学征文比赛小说组一等奖。
一
今年的热毒过了头,滴雨不见,日头却越来越辣。埠里的老人忧心忡忡,恐物极必反,要生祸害。郭村的田地被烤干了,没点泥水。郭四的郭灶布领着一群后生来到尾乡的大溪,掘些肥土回去造田。到别人村偷掘土是不光彩的事,只能让没面子和不要面子的人去做。郭灶布和这群勉强称得上后生的小孩,正是这两种人。
郭村地大人多,四个房头就抵过“四乡陈”四个乡里。在郭村人面前,陈村人从来都是称自己“四乡陈”,不说单独的乡里,这样才够分量和郭村叫板。和郭村接壤的是尾乡,尾乡是亭厦、竹抱和茂龙三个陈乡各出些人丁创的,人少地薄,经常被郭村压过界。尾乡本来也不叫尾乡,叫桥仔头,大概是因为村头有座古井桥吧。后来尾乡这名字流行起来,取而代之成为正名了。
郭村人打心里觉得自己比尾乡人高一截,只有比他们矮半截的人才适合去尾乡掘土,就算是矮半截的郭村人,也是要比尾乡人高半截的,所以不用打招呼,尽管去掘就是了。郭灶布却不这么想,他是郭村中难得几个看得清局势的人,虽然他是个矮半截的人。
郭灶布生得匆忙,选的时辰正好是郭母烧饭做菜的当口。生崽如下蛋的郭母放下锅铲,劈开大腿,站着就把郭灶布拔了出来,没有东西接,只好拿了块灶布裹着。郭灶布因此得名。郭灶布是幺子,备受疼爱,加上生来有些小聪明,前半生占尽便宜。他是个有远见的人,不爱做农活,一心痴想读书入仕,但是性情纨扈,学业不勤,没等考取功名,父母便遇故罹难。双亲故而长兄为父,哥哥们早就看不惯这个好吃懒做的幺弟,把家一分,扔给他一把锄头,让他自己讨活去了。郭灶布的仕途梦碎,四肢不勤的他种什么死什么,把自己熬成个干瘪的黑柴头还吃不饱,干脆把锄头一丢,自甘沦落为蹭吃乞食的主儿,成天靠兄弟乡亲接济。这样的人,乡亲们遇见都是不打招呼的,因为他矮人半截,叫人看不见。
郭灶布带着后生来到尾乡的大溪边。指挥着他们担簸箕,使锄头,把肥土装上斗车,自己却蹲着一边抽起了烟草。小后生们倒不是怕郭灶布,这个游手好闲的人他们不知道听父母诟病过多少回,早就不拿他当个活人了,只是敬他是个叔辈而已。加之他们心里也清楚,土掘多了,自家的田就肥了,这个不用郭灶布说大家都清楚,自然卖力地干着。小鬼们把辫子围在脖子上,光着膀子,挑着一担担簸箕土,干得风生水起。
郭灶布蹲在高高的芦苇下面,太阳把地烤得烫肉,他坐又不是,站又嫌累,别扭地蹲着,也不管那样撅着屁股雅不雅观。郭灶布人瘦汗多,连年来四处奔走,肉都被烤干了,骨头上只粘着一层蜡黄的皮,干瘪瘪的,一扯就破。为了图凉快,他把头发都剃光了,只象征性地在后脑勺和脖子根那里留了一撮,胡乱扎成一根辫子,像个老小孩。可是他又懒剃头,头发长了也由着它,顶着个刺头到处晃。郭灶布看着大溪,又软又青的溪面让他感到些许亲切。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来这里练水性,不顾他的哭喊,把他倒提起来,抛到水里。等他好不容易扑腾到岸边,还没喘上口气,又被提起来丢得更远。就这样,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会水了,而且是兄弟几个中游得最好的。
日头越挂越高,后生干得起劲,热得不行,就把大马裤给脱了,剩下裆裤。郭灶布瞧见了,吼道:“鬼崽,可不能再脱!尾乡的女人常来这里做活儿,撞见了生事!”
后生们听了,爱理不理。一个叫阿脚的后生干脆说:“布叔,怕什么!这当口谁来做活儿?再说,我们要怕尾乡娘儿们吗!”众人听这话,都哄起来了,一副骄傲模样。阿脚干脆把裆裤也扒了,赤裸裸地扎进溪里,不一会儿在对岸边爬上来。一边扒拉着身上的水一边鼓噪。
“哥弟伙!落来水里凉快啊!”
众人见阿脚这架势,也都扒了裆裤扎进水里凉快。郭灶布在岸上跺着地骂:“恁这群短命崽!”骂完罢了,他就蹲回芦苇下抽烟。他知道,他说不动这群崽子,他们眼看就长成一整截完人,唬不动他们了。反正他话也说到了,就算尽了本分。
郭灶布虽然无心督管他的人,但是他并不像其他郭村人一样,认为郭村可以霸道。在对待各村的关系上,郭灶布是少有的几个看得比较远的。因为读过几年书,知道“以和为贵”的道理。还有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让他隐隐担忧,不敢和别的郭村人一样轻率。此时郭灶布像一位落魄先知一样,蹲在大溪边,思考着两村的旧交与未来。水里有后生揶揄他像尾乡老爷庙里的伯公。郭灶布冷眼看着这群乱哄哄的乳臭未干的小孩,料定他们都是农夫的命,不做反驳。他想起自己念的四书五经,想要吐些圣贤话来挤兑这帮愣头青,搜肠刮肚觅不得一句,只好悻悻地咬起烟斗。
溪面的太阳碎了又聚拢,灼得郭灶布花了眼。他望着尾乡边,恍惚竟看到一群白花花的仙女向他走来。“撞了邪了。”郭灶布揉了揉眼,再往那边一看,急得没把肺里的烟吐出来就骂,着着实实呛了一着。
“吐血崽!快起来穿好裤子!尾乡的女人来了!”
尾乡的女人捧着丧服,要到大溪来洗,还没走到,听见郭灶布的声音便立住了。他们都是尾乡一个秀才的亲人。秀才死了爹,他爹还没出山就被烤臭了,他们只好叫女人抱着丧服来洗干净,赶紧把法事做了。这群女人带着丧服来到溪边,看到了一番从未见过的景象。
后生们停了嬉闹,他们没曾想尾乡女人会来,望着岸上的人影,乱了手脚。胆小的几个已经游向岸边找裤子了。但有一人,却往对岸游。那人正是阿脚。
郭灶布暗骂一声,“害事!”顾不得脱衣服,一头扎进了水里。
阿脚游到了岸边,想着上岸赶跑这些尾乡姿娘,兀自游个痛快,他恼郭灶布不中用,要自己撑起郭村的脸。阿脚手搭石阶,刚想起力,一只干瘦的手却按住了他的头,硬生生把他压入水里。等他再浮头时,郭灶布已经站在岸上向女人们作揖了。
“各位阿姐对不住,郭村那边没大溪,土不厚,只好上恁这块掘些土。后生崽不能吃苦,下水讨些凉快。我这就赶他们上去,阿姐伙不要见怪!”
女人们看看水里赤条条的后生,后生们看着岸上半戴麻孝的女人,中间隔着个郭灶布。郭灶布黑瘦的肩膀扛着后生们热辣辣的眼光,弓得硬挺挺的,撑着湿漉漉的双臂。他就像个铁人,用他低下的头顶住郭村和尾乡间那条看不见的界线。阿脚在线的另一头紧紧地绷着。他看着这个向尾乡女人谄媚的半截人,平日里父母说他的千百般不是都挤上来,把他眼前的郭灶布挤得变形恶心。他决定扯断郭灶布死死顶住的那条线。阿脚裸体爬上岸,就在郭灶布身后,把头弯到瘦骨嶙峋的胸脯里,跟女人们做了个抱拳揖,不理郭灶布比灶布还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坦坦荡荡。
见到裸体男人,女人们叫成一片,骂着拿丧服遮眼回避,年轻的羞红了脸不敢出声,脸皮薄的更是哭着跑了回去。只有一人,站直直,眼定定地望着阿脚,面露愠色。她就是尾乡族长的夫人陈玉芝。
陈玉芝扔掉手里的丧服,不紧不慢走到阿脚跟前,抽手就是一个耳光,扇得阿脚晕头转向。陈玉芝一脸凶狠,丝毫不把这个毛头小伙放在眼里。她收起浑圆的臂膀,插着粗腰,脚步硬得很。
陈玉芝原名叫陈细妹,襁褓孩提时就被父亲放在猪肉档下带着,不会走路时就会拿刀了。她是嫁到族长陈祚贤家里时,陈祚贤才给她改的大名。陈祚贤八字毒,克死了两个老婆,算命老爷说要找个杀过生的,煞气重,这才捱得过去。陈作贤便下了重聘,把这杀猪女娶过门,自此也算阖家平安。
“老娘杀猪的时候,你还没断奶呢!集市里哪些个流氓恁姨没见过!跟我耍泼?”陈玉芝侧身弓步,脸上的肉横颤着,恨不得手里能捏把刀。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阿脚摊在地上,一丝不挂,煞气被陈玉芝一耳光都打没了。郭灶布急忙上前赔好话,可是没想到陈玉芝把阿脚扇傻了,却把水里那帮愣头青扇怒了。他们游上岸,叫嚣着围过来,不肯受一个尾乡老姿娘的气。郭灶布嘶吼着,瘦弱的身体拦住了一个却放跑了一群,怎么也捂不住。
陈玉芝眼见这群白眼狼要扑过来,摆开了架势,准备和他们干:“恁姨今日要宰猪哇!”陈玉芝虽然彪悍,怎么敌得过一帮后生,就算她不要命了,别人还要命。她还没和郭村的后生交上手,就被女人们连劝带拉拖走了,嘴里还叫骂着呢。
郭村的后生也没追远,他们不傻,不会连女人都打。打了女人,有理也是无理了。把尾乡女人吓唬跑了,郭村人也就歇了。这时,郭灶布又冒了出来,冲着这群有勇无谋的小鬼厉声呵斥。然而他们并不买账,给尽了郭灶布白眼。郭灶布火了,抄起锄头要揍人。“今天我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管教!”他从水里把锄头捞起来,拿锄头背扫他们的腿。他的动作太慢,后生们机灵地躲掉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围起圆圈,戏耍起郭灶布来。郭灶布扬着锄头,一会冲向这个,一会扑向那个,都没能得手,不一会儿便驻着锄头喘起气来。后生们趁他松懈,夺了他的锄头,把他抬起来丢进水里,挤在岸边模仿郭灶布扑来跑去的窘样,笑破肚皮。郭灶布被后生丢进水里,便趁机游到对岸。他对尾乡女人的离去有种不祥预感,于是干脆呆在对岸,有什么事跑回郭村也快。后生们不知道郭灶布的心思,还在尾乡地界的大溪边嬉闹,骂起郭灶布来没个完。郭灶布则躲在芦苇下,忧心忡忡地看着这群小鬼。
二
临时搭起做法事用的竹棚里,族人们围坐在一起,当中是死了爹的陈秀才。陈秀才忍无可忍,文人那瘦弱的身板憋得阵阵抖。“欺人太甚!”陈秀才脸色铁青,一阵阵发狠,“族长,跟他们干!”
陈祚贤面露难色,他倒不是不想替村民出气,只是他怕得罪郭村人。郭村东家的钱大,事情闹大了,打官司是打不赢郭村的。
“公道是要讨的,但是不宜大动干戈。这样,我们先派些壮实能干的后生,去把那群郭村小孩给赶回去。我这边再差人去维则祠堂和各乡族长商量一下,以‘四乡陈’名义去找郭村说理。如何?”
陈秀才目露凶光,发着狠劲。不管陈祚贤说了什么,反正他只听一半。陈秀才从作法事的锣鼓队那里夺过鼓槌,使出吃奶力要把铜锣砸破。敲罢,他举起鼓槌,势如陈胜吴广,大义凛然,声嘶力竭:“颍川世家栖潮汕,三房四乡系维则。功名没落且不说,还叫外族任欺凌!占田夺地,欺行霸市,辱我族人,欺我陈乡!更有郭村群童,戏辱妇人!今日考丧且不得为安,他日全村更鸡犬不宁!族长有话,众兄弟随我奔往大溪,要叫郭村孽童跪地求饶,出此恶气,扬我族威!”
秀才一通话,把村民的火气都煽起来了。大伙义愤填膺,摩拳擦掌,陈秀才刚说罢,便追随着他哄往大溪去了。陈秀才有了乡亲撑腰,底气十足,扬起鼓槌,干脆跑了起来。众人也跟着冲了过去。陈祚贤追了出来,望着众人扬起的烟尘,气急败坏地踱着地。
“秀才就是秀才,哪有人干架拿锣鼓槌的!”
一支由送丧男子组成的队伍向着大溪边飞奔而来,而且沿路增员不断。尾乡人受够了郭村的气,这次更甚,死了亲爹还不给做孝子,天理不容。而且又有族长和秀才出头,理由正当,阵势浩大,平时受了气的人家闻声都跑出来跟着冲。更有甚者,沿路喊抓贼,村人以为郭村人偷东西偷到尾乡来了,也气冲冲地加入进来。等到他们到了大溪边的伯公庙时,已有百来号人了。
还是郭灶布先听到动静,他远远的看见举着鼓槌的陈秀才,身后还不断跟出人来,觉得大事不妙。他赶紧喊对面的后生:“走哇!尾乡男人来寻仇了!”
一开始后生们还将信将疑,等到看见尾乡男人从伯公庙后面乱哄哄地冲出来,这才乱了方寸。这些后生仔,一半还未出花园,不经人事,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吓破了胆直往水里跳。还有几个已经懵了,傻站着不动。郭灶布看着干着急,又吼起来:“快游回来!东西都不要了!快回村!”那些懵头小伙这才回过神,赶紧下水。
尾乡人哪里肯放他们走,一个个扑进水里抓人。陈秀才杀心最重,当先跳了进去。郭村后生力头嫩,掘土玩水耗得差不多,这会一慌,更是游得不得章法。来的尾乡人又都是青壮,人数又多。郭村人不一会儿便在溪里被擒得差不多。郭灶布在岸边看得火急火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心里想走,但看着这些后辈,不知回去怎么交代。虽然郭灶布放不下这些后生,但是他的脚却一步步往后挪,只要一离地,马上就要跑起来了。溪里的后生也被抓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艰难地浮着头。后面的人追得很凶,眼看就要拉住他了。后生朝岸上瞥了一眼,望见郭灶布转身拔起了腿,呛着水喊了一声“布叔!”
郭灶布听得,骤时羞愧难当,抽腿跑回去,扎进了水里。郭灶布一落到水里,就像一条泥鳅,让人抓不住。他躲闪着游到那个喊救的后生处,拖着他上了岸。脚一着地,郭灶布就拉着后生跑了起来。后生气还没喘过来,趔趔趄趄的,跟着郭灶布跑。郭灶布头也不回,拽着后生没命地跑。他们跑到了洋东,离郭村的地界只有一里地了。望见了郭村的田地,后生心踏实了,腿有了些力,竟跑到了郭灶布前头。
“布叔,我们要到乡里了!”后生越跑越快,不顾脚下生了根的郭灶布。等到他发觉身后空荡荡的,这才回头看到停在了洋东的郭灶布。
“布叔!你做什么!快走哇!尾乡人要追过来了!”后生跑回去拉郭灶布。瘦弱的郭灶布此刻却倔得像牛,怎么拉都不动。他低着头,身上的水滴滴答答的,湿了水的刺头也塌了下来。
“回去叫族长。”郭灶布的脸瘦得像骷髅头,眼球鼓满整个深陷的眼窝。
“布叔!”后生不死心,又拉了他一把。
“走!”郭灶布突然抬起头,从丹田里吼了一句。
后生从郭灶布身上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一种他只在族长身上感受到的敬畏。他不知道这个半截人要干什么,但是突然很舍不得。后生哇的哭了,一边跑一边掉眼泪。郭灶布看着他跑向村里,转身往大溪去。
郭灶布跑回到大溪。溪里的后生早就被一网打尽,揍的揍,溺的溺。尾乡人对于郭村来偷掘土他们也是气得咬暴齿,冲动起来,拖着郭村人捆到斗车边,把他们掘的土灌进他们的肚子里。郭灶布看着这恐怖的景象,心里某根紧绷的东西骤然断了。他一头扎进大溪里,再没浮起来过。
尾乡人打理完场面,一共横尸十二具。十一具是郭村的,溺死的溺死,填土灌死的灌死。还有一具,是陈秀才。他杀得太凶,体格又不行,把自己淹死在水里了。尸体一具具的列着,一具具肚胀如鼓,好些个口鼻都堵着污泥,连眼睛都被封住。郭村没死的那几个七魂少了六魄,离死也不远了。尾乡人这才意识到做过了头,大事不妙,一个个静默不语,开始推卸责任。
“人都是你灌的,我只是捆住他们而已。”
“我只把他灌饱,没灌死,你揍了他几拳,把他肚皮弄破才死的!”
诸如此类,云云,就是没人能决策定论。恰好,这时维则堂的族长们都过来了。各乡族长看见溪边的陈尸,惊得一震,那震由头顶传遍全身,抖了起来。各位老人脸色难看地问陈祚贤:“怎么回事!怎会闹出了人命?还是这么多条!”
陈祚贤看着陈秀才的尸体,他面目狰狞,肢体曲张,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根鼓槌。披麻戴孝的女人围着他,还有几个小孩,泣不成声。一日之内遭受两次丧亲之痛,他们把仇恨都转移到陈祚贤身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女人们反复冲陈祚贤喊着这一句,撕心裂肺。
陈祚贤不作回答,转过身去对族长们说:
“局面已经如此,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三
日头开始落山,用它最后一点余温浆烤这片血淋淋的大地。潮汕平原的这个角落里,每家每户都挂着白布,热浪越毒辣,他们的心就越狠。他们隔着洋东遥望着大溪,他们在泪中立誓,要尾乡血债血偿。
郭村人在酝酿一个计谋,一个把尾乡赶尽杀光的骇人计谋。他们把所有的猪都杀了,把它们的白肉烧成猪油,把村里所有柴草都放在猪油里煮,煮好便装上斗车。他们把各家各户的火石都集中起来,装满十几个竹筐。郭村人干着,发着狠地干,个个红着眼等着见杀。他们要把尾乡烧光踏平,一个不留。可是他们还没有动手,他们在等着。终于,他们等到了。
老人的话灵验了。天还没黑严,北风就刮了起来。这风来得很邪,每刮一巡,天就冷一遭。两三下不到,大地的灼热就被扫光了,反而还有点冻人。烤了整个热月,眼见到的东西都干巴巴的,如今北风势头正起,千载难逢的火袭良机。郭村人此刻正为血洗尾乡做最后准备。东西全都备齐了,郭村全部男人,只要拿得起锄头的就算,黑压压一片站在祠堂前,誓师祭祖。郭家的子孙死在了尾乡,他们要拿尾乡人的血来祭祀祖上。誓完师,郭村人带着复仇的怒火,踏上了洋东。然而早在他们之前,有一群郭村人已经来到了尾乡。她们是郭村的女人,从尾乡嫁到郭村的女人。
尾乡和郭村相接,姻亲婚嫁也很多,郭村的女人嫁到尾乡来,尾乡的女人嫁去郭村,平常无奇。然而却是这一历史羁绊,在这灭族之夜救了尾乡。从尾乡嫁到郭村的女人,知道了郭村要纵火灭尾乡的门,连夜从郭村赶回尾乡报信。为了不让郭村的男人发现,女人们从北面趟过郭家溪,再折过东边,绕到尾乡,兜了半个郭村。北风呜呜地吹着,衣衫单薄的女人在风中瑟瑟抖着,她们像一支远征的娘子军,默不出声,只是匆匆地走着。走到了郭家溪,她们停住了,天冷得比想象快,潮汕的溪河不结冰,但这会儿由热转冷,一时之间,溪水的温度也难以忍受。女人们停在郭家溪前,停在了尾乡的命运前。她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立着,不前进,也不后退。风呜呜地刮着,一个女人带头走进了溪里,她身子很单薄,瘦巴巴的,走在风中像摇曳的稻草。她一只脚刚进水,便打了个激灵。她顿了一下,把另一只脚也放进水里。她的举动鼓舞了其他的女人。她们一个接一个趟进水里。这些平日里平凡无奇的女人,在这一夜变得伟大。她们只是些妇道人家,相夫教子,打理家务,从早到晚牢骚不断,但是今晚,她们在刺骨的溪水里一言不发地趟着。
尾乡女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们创造了奇迹,竟赶在郭村男人之前,来到了尾乡。家乡就在眼前了,女人们又一次下水,这一次,趟进了家乡的大溪。这条溪,是她们的母亲,养育整个尾乡,她们小时候在这里玩水嬉闹,长大后在这里洗衣淘米,出嫁时带着嫁妆过了这条溪。
尾乡的锣响起来了,亭厦,竹抱,茂龙的锣都响起来了。四乡陈所有男人,只要走得动道儿的都出动了。四乡陈所有女人,只要能下地的都来了。四乡陈的小孩儿,能跑的能跳的都上阵了。尾乡这块巴掌大的地,活生生挤下了四个乡的人。但四乡陈并不是没有打算的,几百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小孩儿,被送到了茂龙东家绳直公的家里,总要留点香火吧。
大溪的水在一夜间浅了一半,尾乡所有房子和物件都淋上了水。尾乡所有火器都装上了筐。大溪前蹲着几百个男人,他们正当壮年,手拿火器油料。他们的意图很明显,把火烧在大溪前,不让尾乡片地遭焚。大溪后也蹲伏着几百个男人,有青壮年也有少年,他们拿着锄头扁担,准备打击冲过大溪的郭村人,不让尾乡寸土遭侵。在他们后面,还有全村的妇孺老人,他们看家护院,不让尾乡一物遭毁。四乡陈摆开了阵势,在这凛冽的风中等待郭村人的到来,等待一场决战。
郭村的人马还未出村,就被一个人拦在了村口。那人便是郭村的族长郭敏德。郭敏德是郭村年纪最大的老人,九十三岁,当了七十年族长。郭敏德立在村口,双目微闭,双手叠放在龙头拐杖上,白须冉冉,在怒风中颇有仙相。老人拐杖蹬地,不怒而威,浩浩汤汤的队伍竟被镇住了。老人慢慢张开眼,谁也不看,气沉丹田,声如洪钟,风中飘渺。
“今天,我看谁个敢从我这里过!”
郭村人呆住了,他们同仇敌忾,想要趁着今夜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灭了尾乡。没想到,村里威望最高,权位最重的族长竟会出面阻拦。郭敏德是除郭灶布外最清醒的人,他知道如果不能在村口把村民拦住,大祸就酿下了。
这时,一个后生走出队伍,举着火把上前,问了老族长两句话。
“今夜不去,惨死乡亲的尸骨怎么办!不用尾乡的血来祭祖,乡亲岂能平愤!”
这个后生名叫郭俊才,是郭灶布的侄子,郭阿脚的胞兄。
郭敏德看着痛失胞兄的郭俊才,这位老者竟也无语了。郭俊才擎着火把,半边脸亮着,半边脸暗着,刀锋一般的冷峻。这个才十七岁的后生的脸,被这一夜的火把修齐了棱角,坚硬的棱角。那藏着黑暗中的半边脸,映着几滴火亮的光。
郭俊才的话,平实无华,却最大程度激起了村民们的愤怒,他们怒吼着,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向前走。有几个甚至冲向郭敏德,想要把他架走。
然而郭敏德还没有大家想的那么不中用,他舞着龙头拐杖,两三下打退了上来的后生。他走到村民面前,把拐杖丢掉,盘腿坐下,再次合上双目。
“你们今夜若是铁了心要去尾乡,那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众人一片哗然。他们不明白,为何到了这种地步,族长还要护着外人。就在今夜,本要灭门的灾夜,郭敏德道出了玄机:
“恁今夜去尾乡纵火,若是能将尾乡灭门还好,若灭不了呢?尾乡虽小,但要不留一人焚光杀尽岂是易事!今夜一去,必种祸根,他日尾乡后人成其气候,必来灭郭村的门!以仇报恨,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再说,今夜恁去杀的,单只尾乡一村么?四乡陈四乡陈,打断骨头连着筋。尾乡一灭,四乡陈另三乡必合力复仇,你杀我诛,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郭敏德一番话,好似头头是道,但是郭村人已经被复仇的狂热冲昏了头脑,他们不顾日后如何,只求现报!
“族长,得罪了!”郭俊才领头冲过去,不管老泪纵横的郭敏德,几个人合力把郭敏德架起来,让出道路。郭村人就这样出了村,向尾乡去了。
四
冷风瑟瑟地刮着,大溪上水波密稠。大溪边上,尾乡的男人藏在高高的芦苇下,任凭狂风横扫,纹丝不动。陈祚贤和各乡长老端坐在祠堂正厅里,谁也不说话。桌上放着一套茶具,杯中的单丛已经凉透,却无人饮喝。他们派人报了官,不过这种程度的械斗,官府一般都是不介入的,要等到最后才来收拾残局。这一夜,整个尾乡的喉头都被扼住,没有一丝声响。
郭村的队伍,已经走到洋东。怕打草惊蛇,他们不敢点火,摸黑前进。郭俊才背着火器,走在队伍前头,不发一言。凉风往他脸上打,吹得他牙关乱颤,磕得齿响。他摸了摸脸,非但不冷,反而热得发烫,浑身也是。他看了周遭,大家都和他差不离,兴奋,愤怒,说不清的情感膨胀着他们的胸口,撑得他们喘不过气。
要杀人了。郭俊才想着。他对杀人没有概念,想起族长的话,也担忧起来。
“要斩草除根的好。”
“什么?”旁边的人听见郭俊才呢喃,问道。
郭俊才咬紧牙关,用狠劲止住了颤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斩草除根!”
旁人听见了,感受到郭俊才的杀意,倒吸了口冷气。他们不再说话,静默地走着。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走在前头的人不知何故,屡屡被绊倒。后面的人开始嘟囔起来,催促前面人快些走。带头的人用手势叫大家停下,跟大伙趴在地上摸索起来。摸了一会儿,有人嘶着气喊着:“草结!”众人豁然开朗,但不敢出声,悉悉索索地议论起来。
郭俊才不明何意,请教身边长者。长者不可思议地说:“你平时没听说书吗?古时候打仗,有下三滥的窍诀,就是把地上的草绑成长结,绊住冲锋的战马。”郭俊才呲了口气:“你是说,这是尾乡人干的?”长者思忖一番,说:“看着不像,尾乡人怕没有这么聪明。再一个,这种伎俩除了绊倒几个人,并无多大用处。”“那是谁干的?”郭俊才又问。长者答不上来,恼羞成怒:“又不是我做的,这么问我做什么?”
倾巢而出的郭村人,于是便被这几株杂草给拌在了洋东上,一种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正当众人面面相觑时,角落里突然躁动起来。郭俊才等人马上过去安抚军心。
见到郭俊才他们来了,众人神色慌张地指着旁边齐人高的芦苇丛。
“刚才那里有个人影,怕是尾乡的人。”
话一传开,大家都慌了。本来是计划着趁夜火袭,要是走漏风声,让尾乡人有所防备,要斩草除根就没那么容易了。郭俊才敏锐地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他接过话头,对众人说:“大家伙莫要慌,我们人多,尾乡才屁多点人,我们趁快游过大溪,把尾乡点着……”
郭俊才话还没说完,芦苇丛又摇摆起来。郭俊才感觉受到了挑衅,抢过同伴手里的锄头冲了过去,一锄头把大半片芦苇给掘倒。芦苇刚倒下,众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郭俊才定睛一看,芦苇后面立着一座伯公像,脑袋被他的锄头掘去了一半。
“积恶业啊!”人群嚷了起来,“老伯公头都给掘了,这还得了!”有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后生说:“我认得,这是尾乡乌面宫的老伯公,不干我们事。”话刚说完,一个大嘴巴子就刮到他脸上。揍人的长者说:“叫你嘴上没个把门。”
挨打的是后生,郭俊才的脸上却火辣辣的。他知道这下大伙对他的意见大了,削了伯公老爷半个脑袋,这是何等大不敬的事。聚义大事,本来就讲究天时地利。为防万一,郭村人出门还祭了祖。没想到祖先照顾到了,老爷却落下了。郭俊才看着这群迷信的人,知道他们心里已经败了一半了。他们说着,老伯公不会无缘无故到这个地方来。老伯公不就是土地公,他们笃定,刚才结草绊脚,就是老伯公不许他们今晚杀生,拖他们后腿。听到这些议论,郭俊才怒火中烧。他鼓动众人:“乡亲伙,这是尾乡人使的伎俩,不要被迷惑了!区区一尊泥像而已,抵得过我们亲人的命?”
郭俊才此话一出,郭村人立马分为两派。一派讲义,要火袭;一派讲信,要回村。之前那个长者出声了:“俊才老弟,话不是这么讲,出门办事,都要讲个吉利。老爷都不敬了,这人还是人吗?”郭俊才憋得脸红,刚要反驳,长者又往下说:“这样吧,取个折中的办法,摔杯吧。圣杯就去,阴杯就回。大家人说怎么样?”
长者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支持。大家于是找来两块状如蚌壳的石头,一面平,一面凸,充当杯筊。杯筊有了,摔杯的人选又成了问题。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愿摔。郭俊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拿过石筊,两三步走到伯公像面前,随手一丢,杯筊一正一反,圣杯。郭俊才笑了,以为阻碍消除,不曾想长者呵斥道:“街市有你这样摔杯的吗?跪下!”众人也不满地附和着。
郭俊才憋着火,朝伯公像跪了下来。他假意地闭上眼,双手拢着杯筊合十在胸前,胡乱念着说话,不耐烦地一摔,两面都是正,笑杯。“再摔一次。”长者催促道。郭俊才又捡起杯筊,敷衍地重复着刚才的步骤,这回一摔,两块石头那圆凸凸的面都朝上扬着,阴杯。众人看在眼里,心里有了答案。
“再摔一次!”郭俊才站起来说。
“不必了。”长者扬起手,老伯公给了答案了,“大伙随我回吧,纵火一事我们从长计议。”
郭俊才忍不住了,今夜这火如果纵不成,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他抱起罪魁祸首的伯公像,抛到草堆里,又揪住长者的领子,破口大骂:“你这绝情寡义的老东西!”他把长者丢到一边,鼓噪道:“和他一样不认兄弟的人,就跟他一起回去!要给亲人公道的,跟我去纵火!”
大部分人都留下了,他们不怕杀人,但是他们怕开罪神明。剩下几十个有血气的好汉,从叛徒手里抢过油料和火器,跟着郭俊才走了。郭俊才领着这几十人走着,他心里已经没了刚出来时的决心。虽然他话说得硬,但是就这几十人去尾乡纵火,不是明摆着送肉上砧板吗。郭俊才正思量着,脚下一不着心就被草结绊倒了。他吐掉嘴里的泥,一抬头,面前正是那尊老伯公!郭俊才吓得手脚并用撤了丈八远,浑身鸡皮疙瘩不住地冒,指尖像针芒钻刺一般麻痹。他眼定定地看着伯公,内心原本坚硬的地方慢慢被瓦解。其他人也心惊胆战地往后退着,攥紧了手里的家伙,但就是不知道要和谁干。
伯公像巍巍立着,身上的袍冠都不知何踪,不是很明显的五官上着漆,庄严肃穆。伯公没了的那半个脑袋空洞洞的,风从上面刮过打起了旋儿,卷起旁边的芦苇往它身上盖。
“对不住了兄弟,我长这么大没见识过这事,我算信了。”那人说完便灰溜溜地走了,好些人不出一声地跟着他走了。只剩下几个实在不怕死的,定定地望着郭俊才,听他定夺。
郭俊才早已没了主意,他那点仅剩的信心已经被摧毁了。他现在一看到那个伯公像就浑身发软,加之只有这点人丁,什么事都干不成。郭俊才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去纵火,无疑是送死;回郭村,以后都要抬不起头,像他那灶布叔一样,只剩半截人了。郭俊才只好带着几个弟兄,躲到洋东的芦苇堆里,说着再做打算,窝着却过了一整晚。
没了火烧的怒气,郭俊才燃尽了热量,他开始感到了北风的冷。有个同伴拿出了油料,敲着火石,想要点燃取暖。郭俊才和其他听着火石碰撞的声音,默不作声,静静地看他把油料点燃,火花从火石间迸出来,落到油料上,燃起了火苗。火舌舔着猪油便燃旺了,大家煨着火,感到一丝暖意。
烧火飘出的烟暴露了郭俊才他们的位置。正当他们心情复杂地看着这原本应该烧在尾乡的火时,一群尾乡人找到了他们。郭俊才他们熬了一晚,这会煨着火正昏昏欲睡,等到尾乡人来到他们跟前才发现。他们惊慌地站起来,才发现手脚都已酥麻,踉踉跄跄。尾乡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郭俊才一干人,他们的眉毛和辫子上都沾着露水,看来也是在溪边蹲了一夜。两帮人就此对视着,气氛微妙。
陈祚贤走出来,招了招手,几个后生便推着斗车出来了。斗车上叠着一具具已经僵直了的尸体,用草席卷着,垒得高高的。后生们把尸体一具一具地摆好,裂成一排,然后把草席扯下来些,露出死者的脸面。死者都被清理过了,没有死时那么狼狈狰狞。郭村人看着一个个亲人横尸面前,心揪得紧,拳头也捏得紧紧的。不过他们忌惮尾乡人多,不敢乱来。当阿脚的头被翻出来时,郭俊才把持不住了。他吼叫着冲向搬尸体的人,狠命踹了他一脚。两边的人都没有拦他,但是当他要再动手时,尾乡人架住了他。那个挨了一脚的后生只好自认倒霉,骂着走开了。陈尸完毕,尾乡人便走了,把斗车留着。他们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不想为这件事情负责。闹出了人命要追究,那几十年来郭村对尾乡的欺压从何追究?
尾乡人走后,郭村人开始清算。整整十一具。突然,其中一人对郭俊才说:“没有灶布!”一直沉浸在丧亲之痛的郭俊才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尸体清点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郭灶布的!郭俊才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怒火中烧,破口大骂:“郭灶布你这个孬种!出卖自家人的狗!”郭俊才指天发誓,郭灶布回到村里后,要把他千刀万剐,押到祠堂让祖宗唾骂。可是郭俊才没能等到郭灶布。从那以后,整个郭村都没人再见到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他们就当没这个人了。
尾乡那尊伯公像,那晚过后又被重新供奉起来。那个冷风夜,尾乡人亲眼看到伯公老爷漂在水面上过了大溪,回来时只剩半个脑袋了。那尊伯公像少说也百来斤,那晚溪水又冷又急,没人能那样把它扛过溪。所以他们认定是老伯公显灵了,伯公去掉的那半边脑袋,是为尾乡挡掉的灾。于是这尊半头伯公被庄重地供奉起来,常年香火不断,成为尾乡的一座福神。
至于那个半截人郭灶布,确实无迹可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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