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其人其诗二三说
2016-12-06王军
王军
聂绀弩其人其诗二三说
王军
聂绀弩的人生,是波澜壮阔的人生。
解放前的近三十年间,他经历过大革命时期、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之风云激荡、惊涛骇浪的九曲十折、千难万险,经受了革命斗争的严峻考验。早年,他入国民党,参加国民革命军,下南洋,进黄埔,历东征,戎马倥偬。其后,他去莫斯科,到东京,入“左联”,加入中国共产党,进行文化战线上的战斗。他办报编刊,先后在近十家报社、通讯社工作,利用凡可利用的阵地,与黑暗势力作着不懈的斗争。比如,他曾任国民党中宣部总干事,旋就任南京中央通讯社副主任、编辑,后又兼任《新京日报》副刊《雨花》的编辑和撰稿人,发表进步文章,痛斥国民党的不抗日,利用这个阵地,与国民党唱对台戏。再如,他敢担风险,受聘于上海汪精卫改组派的《中华日报》,创办文学副刊《动向》,为左翼作家进行文化斗争提供了继《申报》《自由谈》后另一个重要阵地。正是在这个阵地,他结识了鲁迅,成为战将。在鲁迅的旗帜下,在反对国民党“文化围剿”的战斗中,他是敢于战斗并战功卓著的中坚人物。起初,当有人反对他应聘时,他说:“人家把地盘给你,你还不要?”其时的聂绀弩,是多么有见识、多么有胆魄啊!
在上海,在南京,在桂林,在重庆,在香港,聂绀弩在他的阵地上,把他的一尺毛锥,用作匕首投枪,迎着血雨腥风,与日寇、汉奸、国民党反动派及其特务、走狗、帮凶,以及一切的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作着殊死的搏斗。他的勇敢,加之他子史经传无所不涉的学问功底和敏锐的文思、磅礴的才气,使其为文:酣畅其笔,恣肆其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的杂文,以其思想的深刻、文笔的犀利和风格的泼辣震响当时。所以,夏衍说:“鲁迅以后杂文写得最好的,当推绀弩为第一人。”他的杂文,不拘一格,别开生面,多姿多彩,独具影响。因此,他总是招致敌人的忌恨,被反动派公开点名为“共匪聂绀弩”,并列他于捕杀的黑名单。
聂绀弩善结人缘,交游甚广。从少年伙伴、邻里故旧,到政要贤达、社会名流,各阶层都有朋友,他看似交不择友,实则极有分寸。黄埔识恩来,东征交彭湃,莫斯科与邓小平、伍修权同学,访延安受到毛泽东的接见宴请,还一同漫步延安街头,谈文论道,在皖南新四军还当了陈毅张茜的月下老人……他仰慕鲁迅,追随鲁迅,深得鲁迅的赏识和器重,成为“左联”的一员勇将,是为鲁迅先生抬棺的“十二大弟子”之一。中国现代许许多多的作家诗人,文化名人,都与他过从甚密,交谊深厚,诸如茅盾、艾青、巴金、田间、萧军、丁玲、萧红、胡风、冯雪峰、秦牧、何其芳、陈荒煤、骆宾基、郑振铎、张天翼、周而复、夏衍、吴祖光、黄永玉、老舍、黄苗子、何满子、启功等等。他留苏时,还与蒋经国、谷正纲是同学。夏衍说:“他不讳言和康泽的友谊,也不讳言和国民党的‘十三太保’酆悌等人的熟悉。”他珍重友谊,重于信义,一以贯之,至老弥笃。比如,胡风因“三十万言书”而成“胡风反革命集团”之首,而聂绀弩却毫不隐晦他与胡风的长期友谊,而对于那位被人斥为“犹大”的舒芜,聂绀弩既知胡风致舒芜信件的摘录、编排、发表的过程内幕,又深知一边是毛公,一边是胡风,轻重本已失衡,同时又惜舒芜之才,又伤冤案之痛,不避嫌疑,与舒芜也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聂绀弩的度量情怀,何其旷达!
聂绀弩,以其横溢的才华,凌云的大气和旷达的情怀,被朱希称为“论武略,可以为将;论文才,可以为相”者。
新中国成立后的近三十年间,聂绀弩又经历了历次政治运动、极左风潮之急流险滩,漩涡暗礁的三灾六难,千磨万劫。他运交华盖,始于“胡风事件”,到反右运动,他更在劫难逃了。不仅被打成右派,受审挨批,还被流放到北大荒去垦荒种地,接受改造。又因不慎失火,获刑一年。一个文弱书生,年近花甲,在那绝塞之地,如处炼狱,备受折磨。1962年回京时,他已是瘦骨嶙峋,驼背弯腰,步履蹒跚了。然而,他那睿智的目光,诙谐的情趣,豁达的情怀,一如从前。不久,文革乱起,奸宄横行。聂绀弩因有不满林彪、江青的言论,被人告密,以“现行反革命”之罪被捕,押往山西稷山看守所,后以“恶毒地诬蔑无产阶级司令部”,“大量书写反动诗词”等莫须有的罪名,判为无期徒刑,解至山西临汾第三监狱坐牢。直到1976年,他以“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人员”的名义“特赦”回京。一个三十年代初期的共产党人,一个马克思主义忠诚的信仰者,一个为摧毁旧世界、建立新中国顽强战斗而且功勋卓著的文化战士,竟以这样的身份获得自由,除了令人啼笑皆非外,更有扼腕的悲愤。
然而,聂绀弩却达观,乐观,始终保持着对党、对国家、对人民、对未来的坚定信念,从容淡定,不易其操。他绝塞赋诗,狱中吟哦,铁窗之下,四遍通读《资本论》,且鼓励同狱青年好好学习向前看,还演义出一个“夹带诗稿”出牢房、不辱使命交周婆的传奇故事。
上个世纪发生过许许多多的大事,其中,有很多事,都在聂绀弩的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同时也折射出他人品、人格、人性的光点、亮点。正是在这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他丰富的阅历,厚博的学识,与生俱来的天分和社会实践的历练,造就了他思想的睿智,气度的恢宏,胆魄的雄浑,眼界的高瞻,目光的敏锐,胸怀的旷达和才思的机敏,形成他狂狷的气质和个性。他落拓不羁,桀骜不驯,自由率真,不拘小节,不讲细礼,不怕得罪人,敢于担当,敢讲真话,敢抒真情,敢于“粪土当年万户侯”而藐视蜗角蚁封上的扰扰纷争,显现出一身的大气雄风。他重情重义,正直耿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乃至冒犯执牛耳者而惹祸招灾。即便如此,他胸次的波澜,仍是涛声依旧。他把世事人生看得十分透彻,从容淡定,宠辱不惊,视名利地位如浮云敝屣,而关情乎诗酒文章。这就是聂绀弩!如果用世俗的眼光去看他,当会轻我东丘而曰怪哉斯人;如果从特定的历史,特定的事件,特定的人物,特定的品性之视角,去看聂绀弩的厄运灾难,也就不足为怪了。这正是所谓性格即人,性格决定命运啊!今天,当我们阅读、评说聂绀弩的旧体诗词时,是不是也应从他的人生历程和人品个性的角度,用历史的眼光,去感悟他诗词之思想情怀的蕴含呢?去品评他诗词之风格个性的持点呢?
聂绀弩的诗词,是独具一格的诗词。
与他的杂文一样,聂绀弩的诗词也是不拘一格,别开生面、多姿多彩,自成一体,即人之所谓的“绀弩体”。聂绀弩曾说:“我未学诗,并无师承”,“做做诗”,“以为旧诗适合表达某种情感,二十余年,我恰有此种情感,故发而为诗。”论及他的诗作,他又说:“均前人所不耻者,一为以文为诗,一为野狐禅,即人谓袁枚为通天神狐醉后露尾之意。”所谓“野狐禅”,是指佛教内对一些非真正坐禅论道而妄称开悟者的称呼,是指那些外道、异端。故而,他才自说:“我诗不成体统”,故而,在《赠秦似》一诗中说:“我诗臆造原无法,笑煞邕漓父子王。”在诗学上极有规范的语言大师、广西人王力先生以及他的儿子王扬即秦似先生面前,聂绀弩说他做诗是“臆造原无法”、当然会“笑煞”“父子王”。然而,聂绀弩另有一说,道是:“我很狂妄,小学生成了文人;也很谦虚,有人真比我有学问,自大亦自卑。”在《答钟书》一诗中,他以唐代诗人高适自况,表达他做诗的原则和态度:
五十便死谁高适,七十行吟亦及时。
气质与诗竞粗犷,遭逢如我未离奇。
老怀一刻如能遣,生面六经匪所思。
我以我诗行我法,不为人弟不为师。
他说,人如果五十岁就死,那诗的历史上就不会有高适。高适五十岁才学做诗,诗就写得很好,所以,我七十岁学做诗,也还来得及。人的气质和诗的风格竞相粗犷豪放,风格即性格,这一点,表现在我的身上,就不离奇了。我老年时的情怀,如能得以排遣,那我做诗时,就不会顾及六经的规范,而会超出常规,别开生面,这,又是一般人所不能理解的。所以,我老聂做诗的原则和态度,那就是:“我以我诗行我法,不为人弟不为师。”
那么,聂绀弩老遣何怀,诗行何法呢?聂绀弩说,他初读吴梅村即吴伟业《悲歌赠吴季子》“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时,“认为它很投合我的桀骜之气”,虽然吴季子即吴兆骞流放之宁古塔与聂绀弩发配之北大荒,同属黑龙江蛮荒之地,但聂绀弩认为他所经历的远比吴季子经历的深广得多,却并未觉得像吴梅村所描写的那样悲凉,“倒是觉得到处都是生活、天地、社会,山繁水复,柳暗花明,以及歌不尽颂不完的东西。”因而,他所作“北大荒吟草均为歌颂劳动者”。所以,聂绀弩人生的达观所排遣的是他人生的达怀。也就是说,聂绀弩的诗,是本着歌颂的情怀,来抒写生活、天地、社会中人和事的可歌颂的闪光之亮点。这很重要,因为,这是聂绀弩诗的基调、主调!他众多的诗词,都可以使我们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聂绀弩又说:“诗以穷工,它的本义当是人穷可以更深刻地领会一些所谓的人情,更能接触到普通人们所不留心的人、生活、阶层,得到许多诗的资本。”人处在社会最底层的穷困之境,他所接触到的社会生活中的人和事的本来面目就更真实,他所感受到的人际情感就更真切,而这些又正是“诗的资本”。所以,聂绀弩“诗以穷工”的人生观和文学观,就决定了他的创作态度和方法。他以其诗,写其穷境,绝不会拘泥于诗法的规范,而多行“异端”,写出了他在洪荒之地、牢狱之中的那穷困不堪的环境里人和人格的尊严。正是他所说的“以文为诗”、行“野狐禅”,形成了聂绀弩的诗风,“以文为诗”、行“野狐禅”,就是聂绀弩“我诗行我法”的那个“法”!
聂绀弩还说过,他的诗,“有时自己形成,不用我做。”这很有性灵说的意味。灵感一来,诗兴即发,佳境自得,妙语自出。他提及的那个“通天神狐”袁枚,就是一个力主性灵说的大家。袁枚主张把性灵和学识结合起来,以性情、天分和学力作为创作的基础,以真、新、活作为创作的追求,这很切合聂绀弩其人其诗的情形。袁枚说,诗,“有性情而后真”,“有学问而后雅”,恰如钱钟书所论:“直抒性灵首先得性之有灵,而性灵的培养正离不开学问,今天的性灵,正是昔日学问化而相忘的结果。”虽然,聂绀弩曾自说他“最大的弱点为没有学问”,而实际上,他满肚子都是学问,子史经传、诗词歌赋、小说戏剧、野史笔记,乃至俗谚民谣中的故实,他信手拈来,用于诗文中,往往别出新意。因此,聂绀弩的诗,往往都显现出他的性情、天分和学力,让人耳目一新。
聂绀弩以杂文入诗,创造了杂文的诗,开前人未有之境。这是舒芜的话,聂绀弩也认可。他说:“杂感实有之,不但今日有,即十年前也有……至于以杂文入诗,目前尚未臻此……但桀骜之气,亦所本有,并想以力推动之,使更桀骜。”杂感之思,桀骜之气,使他的诗,常发人之不曾发、不能发、不敢发的思想、见识和情怀,启人深思。比如,《董超薛霸》:“佶京俅贯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佶京俅贯,昏君佞臣;董超薛霸,走狗奴才。这类奴才走狗,惯会媚上欺下。媚上,则俯首贴耳,卑躬屈膝;欺下,则凶神恶煞,阴毒凶残。这联诗,我们可以读出这样的蕴含:一、在坏人当道的地方,像董超薛霸那样的奴才走狗,能会少吗?二、佶京俅贯,已成历史,但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像董超薛霸那样的走狗奴才,是不是会少一些呢?言出历史,意在现实,其意旨是何等的尖锐深刻,其笔锋又是何等的泼辣锋利!再如,《过严子陵滩》:“昔时朋友今时帝,你占朝廷我占山。此地鱼龙多寂寞,何年宫阙不高寒。”昔时朋友,同打江山,患难与共;今时皇帝,已坐江山,独尊天下。身份不同了,地位不同了,境况不同了,情态是不是更不同了呢?占山者,渔樵野夫,虽然鱼龙寂寞,倒可笑傲山林;占朝廷者,政权在握,虽然宫阙辉煌,却是“高处不胜寒”。这两联,含义多少?难怪曾敏之说,诗虽含蓄,“却有感时伤事的内容,也有引古射今的含义。”
更如1945年所作之《沁园春》上片:“谬种龙阳,三十年来,人海浮飘。忆问题丘九,昭昭白日;闲话扬州,江水滔滔。惯驶倒车,常骑瞎马,论出风头手段高。君左矣,似无盐对镜,自憙妖娆。”1945年,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在重庆发表,反动文人易君左秉承蒋介石的授意,依韵填了一首《沁园春》,进行诬蔑攻击。聂绀弩随即填此词,揭底撕皮而痛斥之道:易君左,你这个出自湖南汉寿(龙阳)的谬种,三十年来,在人海里飘来浮去,没根没底。回忆起你这个问题文人(丘九,指文人。清赵翼《陔余丛考·九儒十丐》载:元制十等为: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有篇《丘九问题》的文章,人与文的拙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丢人现眼;你那《闲话扬州》一书,引发扬州人士的反感,斥责之声,就像江水滔滔。你惯于开倒车,逆历史潮流而动,你常骑瞎马,胡冲乱撞,夜半临深池;你爱出风头,不择手段手腕高。你与正常人不一样啊,不知羞耻,就像丑陋的无盐,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还自叹娇艳风流。(君左之“左”,人释为“邪道”或“错”,均不合上下文意,左应为“乖僻”义,性情行为不合常情。)冷嘲热讽,连斥带骂,无情鞭挞,痛快淋漓,正是杂文笔法!还如,文革初期,胡风再流放,是西川之西,而且血压猛高。聂绀弩知之,更加怀念胡风,写《血压》三首致意。其三,“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光。”胡风的命运,哀就哀在心不死。心不死,就有抗争,越抗争,劫难越深重。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聂绀弩加一“不”字,深刻地点明了胡风命运之哀的实质。而胡风的正气,羞就羞在与那些卑劣的鬼魅们去争光。这种对胡风命运之哀感同身受的苦痛,真是切肤锥心,于是,聂绀弩愤而怒问:“三十万言书说甚,为何力疾又周扬!”你的三十万言书里说了些什么话,为什么行动强劲迅速地(即下手又狠又快地)加害你胡风的人又是那个周扬!没有桀骜之气、狂放之胆、无畏之勇,谁敢怒说“为何力疾又周扬”!(1954年7月,胡风上30万言书;1955年1月,中央指示批判胡风;1955年四五月间,《人民日报》编辑叶遥向舒芜约批胡稿,舒写了《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文中引了不少胡风给舒芜信中的话,叶遥就向舒芜借看信件。《人民日报》文艺组组长袁水拍向叶遥借去信件,背着舒芜和叶遥,把信交给林默涵。林在中宣部召见舒芜,命其按所拟定之小标题,摘录、改写成《关于胡风小集团的一些材料》。林默涵和周扬研究后,上送毛主席。毛主席重改大标题,重写编者按,在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罪名既定,事情就不可收拾了。而人称红得发紫的文坛教头周扬,就是他造成了这个大冤案、大灾难!侯井天注评之《聂绀弩旧体诗全编》中,对“为何力疾又周扬”之所以作了不合诗义的解释,而集评中之王存诚,对此句之所以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都是因为不懂“力疾”为何义。①侯译句:怎么力量那么猛烈却又周扬。侯按,“周扬”如果此处指人名,则是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如果作词语解,则是“普遍”“传播出去”。柳苏译句:上书言及的大文章说些什么呢,为什么受到那么的四处宣扬——周扬。王存诚,1994年7月22日给侯信:“为何力疾又周扬”,我看不必强作解释,“周扬”就是人物周扬,“力疾”是固定用法,强支病体之意,解作力量猛烈恐不恰当。本句可看作倒装,即可读作“为何周扬又力疾”,至于周扬力疾做了什么,没有说。两句合读:你那三十万言书究竟说了什么,为什么能使得周扬又扶病出来呢?这还没能解释清楚,为什么在这里会提到周扬,即使解释作流传(那时“力疾”就落空了),也有待解释:什么时候再次有三十万言书流传事?“力疾”,《辞海》只收释一个义项,为“竭立支撑着病体”,以此义来释此句,当然就会出现如王存诚所说的那些情况。台湾《大辞典》,“力疾”,收释两个义项,其一指与《辞海》同,其二指行动强劲迅速。以此义项来解释,句意就明白了。)
启功先生,常以时语、口语为诗,幽默诙谐,张中行先生称为“俳谐”,聂绀弩也是“俳谐”高手,如“低头笑向老头儿,我本文盲做甚诗。你替胡诌三两句,明朝任务我完之。”(《集体写诗》之四)聂绀弩不仅以时语、口语入诗,甚至以俚俗之语入诗,如“枯坐半天无鸟事,凑齐四角且桥牌。”他又善以文言雅语入诗,长于用典,工于炼句,常熔雅俗于一炉,雅俗互衬,相得益彰,从而俗者不俗,雅者更雅。他的诗,常于平白处忽现突兀,如观桂林之独秀峰一般。独秀峰于平地突兀而起,挺拔峻秀,周围平地的铺垫衬托,更显其巍巍雄奇,视觉上,给人以奇伟瑰怪,感觉上给人以冲击震撼之感。诸如,“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挑水》)“生来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时日已斜。马上戎衣天下士,牛旁稿荐牧夫家。”(《放牛》)“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周婆来探后回家》)“天晴日暖水澌澌,要起高墙好脱坯。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脱坯同林义》)“口中淡出鸟来无?寒夜壶浆马哈鱼。旨酒能尝斯醉矣,佳鱼信美况馋乎!”(《画报社鱼酒之会赠张作良》)等等,不胜枚举。如果说,视首联为平地的话,那么,第二联则为奇峰,耐人观赏品味。如,“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本是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的大才,当做治国兴邦的大事,如今却匡土和泥,脱坯做砖,成了劳动改造之人。是不平之调侃,还是郁悒之宣泄呢?再如,赠张作良那首,一个“鸟”字,词何俚俗,而旨酒佳鱼,斯矣况乎,语何文雅,一俗一雅,写其境其人其态,多么传神。
擅长用典,是聂绀弩诗词的一大特点。聂之用典,或明或暗,或庄或谐,信手拈来,涉笔成趣,增其诗词的文华光彩,正是他学问和文才融于一体而化为灵性的显现。如《搓草绳》“一双两好缠绵久”,用元剧《梧桐叶》之唱词“只要得女貌郎才,不枉了一双两好”,很是幽默。《马号》“唾壶完好未曾敲”,用《世说新语》中晋王敦酒后咏曹操“老骥伏枥”诗以如意敲唾壶尽缺之故事,嗟其老失壮志之叹,令人唏嘘。《拾穗同祖光》“俯仰雍容君逸少”,拿王羲之(字逸少)比况吴祖光,写其温文尔雅、从容不迫之态,何其庄矣。而《调祖光》中“补好则天无个事,自称臣是第三张”,用武则天有两宠幸之臣张易之、张宗昌事,以“第三张”戏指吴祖光,从而调侃吴祖光工于内媚,善讨夫人欢心,又何其谐矣。《和何满子卢鸿基》“不是风流是泪流,此身幸未辟阳侯”,辟阳侯审食其是吕后之亲信,诗中隐而未说的吕后,借指江青,隐而用之,能不称妙?《中秋寄高旅》“一家大小圣贤愁”,用《笑林广记》中白吃者连圣贤都发愁的笑话,苦中自嘲。《真宅》全用王维诗句“到门不敢题凡鸟”,用《世说新语》中吕安题凤的故事,凤者,凡鸟也,嘲人平庸,后喻访友不遇。《赠迈进》“丘家有几女孩儿,问得人人乐不支”,用《论语·公冶长》“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语,是说,孔丘家有几个女孩儿,该不只是许给公冶长的那一个吧?因为,聂绀弩、徐迈进、梅洛等也虽在缧绁之中,也都非其罪,如果都像对公冶长那样,那孔丘应该有几个女孩儿才够呢?所以“问得人人乐不支”,多么风趣。《反省时作》“铁尽九州成一错”,用《资治通鉴》中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引狼(朱全忠)入室后之悔恨语:“合六州四十三县铁,打一个错,不能成也。”还如,九头鸟、三脚猫、筲箕螺、一匡天下、九合诸侯、金枝玉叶和舅姑,等等,不一而足。虽用典也,其成诗语,多平白通俗,绝不故作高深而诗语晦涩。如“人间万事皆前定,几个筲箕几个螺”(《往事》),“玉叶金枝挨了打,痴聋岳反劝翁姑”(《四绝句》)。
警策秀句。在聂绀弩的诗词中,闪烁着睿智的光彩。“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陆机语)“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刘勰语)聂绀弩以其生活的积累,人生的感悟,深沉的思考和语言的锤炼,在其诗中,常出新警之语而居要独拔,给人以开悟警醒之思。如,“斧锯何关天下计,乾坤须有出群材”(《伐木赠尊棋》),“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怀张惟》),“生事逼人何咄咄,牢骚发我但偷偷”(《六十》之四),“文章报国谈何易,思想忧天老或曾”(《〈花城〉以“迎春”为题索诗》),“词赋愈工愈小技,英雄越老越乔才”(《无题柴韵诗八首》之五)(乔才,装模作样的人,招人嫌弃),“从来两语三言事,未必千秋万世名”(《杂诗》),“勘破浮云未了事,何须夜赶嫁衣裳”(《临别赠小李》),“笑尔希文未当国,却于天下事先忧”(《喜晤奚如》),“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归途》),等等,本想再举,唯恐嫌多。
警策,秀句,聂绀弩在其律绝诗中,盆水映天,尺澜兴波,小制作里呈现大气象,让我们欣赏到许多特别耐看的人生景观,品尝到许多特别经嚼的人生滋味。
诗人本是多情种,何况绀弩最重情。聂诗之情,自当一说。诗言情,是诗的本质。诗是感情化了的生活,诗的优势,就在于细致地抒写人的感情浪花。所以,艾青认为,对生活所引起的强烈的丰富的感情,是写诗的第一个条件。诗之情,贵在真。真,就是真实,发自肺腑。普希金说:“诗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真挚。”别林斯基评价普希金,说他的诗,“浸透着现实”,“浸透着人间”,强调的就是真实。真,是诗之情的灵魂,唯其真,才动人,才感人。聂绀弩,重情人有重情诗,其诗,其情,绝不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为赋新词强说愁”,所以,读聂绀弩的诗,你会感受到,他诗中之情,向你扑来,撞击着你的心灵,感染着你,感动着你。仅就他诗中所抒写的人际之情,就都会让你动容。如,《哭周总理》:“祖国山川伤瘦瘠,化吾身骨作肥灰。”选用周总理遗嘱实事,歌颂总理献毕生于祖国人民的大德,敬爱之中,更增悲痛,其情便是痛彻乾坤此一哭!《挽陈帅》:“噩耗雷惊难掩耳,楚囚偷写吊诗来。”绀弩楚囚,闻陈毅元帅之逝,如同“雷惊”,吊诗是偷写而来,其情之深、其情之真,感人泪下。两例为对尊者之情。再如,他对亲人之情,看《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古稀妪翁相慰乐,非鳏非寡且偕行。”海燕之变,周婆怕聂绀弩承受不了如此重击,一直瞒着他。当他“惊闻”后,强忍悲痛,倒宽慰周婆,祝愿、慰解、鼓励,慰解中却隐其内心自哭,是不哭之哭,至悲中显其达怀,是至坚之情。其情之真、之切、之深,谁不感而潸然!《赠丹丹》:“不知尔是谁家子,捧之怕飞怀怕死。”丹丹,养女也,聂翁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爱之娇之,慈父之情,跃然纸上。而绀弩对于师友之情,那丰富、那真诚、那执着、那亲切,都让人感同身受。如《赠鲁迅》,用鲁迅先生《淡淡的血痕中》一文之末段语意写成:“叛逆猛士屹人群,洞见一切废墟与荒坟……”讴歌“叛逆猛士”即鲁迅先生的眼光、勇气、情怀,歌颂鲁迅精神,充满了对鲁迅先生的崇敬和爱戴。《悼胡风》,对胡风“沦落坎坷以忧死”,“尸藏太平冰箱里”,“从此天风唤不起”,又该有多少的不平和悲愤呢!与胡风的恳挚之情,可见一斑。《除夜怀查九》,“难寻布底棉鞋了,尚着条花睡裤乎?”对老乡、同学、老友查慧九的惦念、关心至于入微,其情足可暖人。《重禹六十》之三:“错从耶弟方犹大,何不纣廷咒恶来!”胡风事件中,舒芜虽有错,但造成冤狱的,却是周扬们。然而,有人却错误地把舒芜比作耶稣的弟子犹大,那这些人为什么不在纣王朝廷上痛斥那些专会进谗害人的恶来们呢!(犹大,耶稣弟子。恶来,纣王臣子,善谗)抱不平中有金刚怒目,没有深情厚谊,谁敢如此仗义执言呢!《萧红墓上》,在“东风今已压西风”时,在“众鸟争喧”、“百花齐放”中,“万紫千红犹有恨,恨无叶紫与萧红。”此恨何恨!恨知多少!叶紫、萧红,“左联”时鲁迅旗帜下的战友,今日墓前追怀思念,其情澎湃,一个“恨”字,多少情义!而聂绀弩自身,既有冲天豪气,如,“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放牛三首》),“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肯便饶?”(《清厕同枚子》),很多很多;也有似水柔情,如,《赠梅》:“吾今丧我形全槁,卿可为妻念近痴。不管几生修到否,月昏水浅定相思。”梅,即女作家杲向真。林逋以梅为妻,“月昏”“水浅”用林逋咏梅之“疏影”“暗香”诗句、“修到”用谢枋得“几生修得到梅花”诗句。杲向真说,诗中之“卿”,指我,“妻”,想娶我为妻。一种相思,几多情愁!举此一端,意在说明,聂绀弩是个感情十分丰富而且浪漫的人,他食人间烟火,有此情怀,不是很自然的吗?聂诗之情,是大课题,须专家专论,或可悟其旨趣。
聂绀弩的诗,还有很多东西值得赏评。比如,他写人和人物活动的诗,就有一个人物形象的话题。聂绀弩善于捕捉住生活中属于人物特有而生动的细节,用简炼的文字,把人物瞬间或局部的形象勾画出来,神形兼备,如睹其人。如,“驼背猫腰短短衣,鬓边毛发雪争飞”,上工的聂老头,就站在你的面前了。如背草那首,“茅庐自走吾方骇,大野无边尔正便”,一个“骇”字,聂绀弩见“茅庐自走”而惊异得目瞪口呆的样子,一个“便”字,“小李中王”背着茅庐似的草捆,步履从容安详的情形,如在目前,真所谓一字传神。(便,侯井天释为“正便宜了你”,方印中释为“正好随你的便”,所释都不当,其实,“便”还有便姗之意,言步履从容安详的样子)还如,“鱼酒之会”那首,“君且重干一杯酒,我将全扫此盘余”,仿佛看到,聂绀弩一边叫别人干杯,一边端起盘子,尽扫残菜剩汤的形态、情态,显现出他那不拘小节、不讲细礼的性格特点。
不说了,最后来个结束语。
正是聂绀弩所生活时代特定的历史背景,正是聂绀弩在特定历史进程中丰富的人生经历,正是聂绀弩一生临危历险、遭劫逢难的人生际遇,正是聂绀弩丰博深厚的学问功底和聪慧过人的文学天分,成就了聂绀弩这个奇人,同时也成就了“绀弩体”这种奇诗。所以,聂绀弩这个奇人,“绀弩体”这种奇诗,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是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是属于我们这个江山的。聂绀弩其人其诗,是历史长河中涌现出的一朵绚丽的浪花,是灿烂星汉中闪现出的一颗光彩的明星。
(作者系荆门市诗词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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