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在我的墓地跳舞
2016-12-05谷雨
谷雨
一把火
白水江边的木噶镇,我一闭上眼睛,就听到了它的鸟鸣。村里的喜来宝,二十出头,瘦得像只猴;他家爹喜老幺精瘦,你看他那下巴,长满浅浅的花白龇须,双颊微微瘪下去,细细的眼睛说话时闪射着空茫的光,你万万想不到,在铁路上顶喜来宝爷爷的班儿时,喜老幺煞是风光了一阵:有工作啦,偏分的两片瓦头型,牛仔喇叭裤紧裹出他瘦瘦的屁股,脚蹬锃亮黑皮靴,特别是那一到礼拜天就提回来的黑匣子录音机,“蓬擦”“蓬擦”;可是,当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蓬擦声震动空气也撩拨不了几个婆娘的心思。啥?好吃懒做噻,出了名,谁稀罕?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哈哈倒是成了乡村摇滚,惹亮了不少放牛娃的歌喉。一眨眼,喜老幺快三十啰,而且听说单位改制,喜老幺要文化没文化要业绩没业绩,文不得,武不行,听说就是下岗的对象,这可急坏了麻脸的来宝奶奶。好在,有三河坡的远房亲戚,不知究里,带了个姑娘来耍,叫银花来着,你甭看那姑娘皮肤黄,但奶大腰圆,和喜老幺话没说上几句,就呵呵笑得满脸绯红。隔壁汪大婶风闻,几个儿女前堵后拥着凑到窗缝窥热闹,银花呵呵呵,滚出一串笑声,用荫蓝布围腰一把捂住脸钻进卧房;奶奶一发笑,脸蹙缩成干核桃,当机立断,说: 成,保想能生个萌孙儿!
当银花肚子顶得浑圆,脸养得像块白里泛黄的馍馍,喜老幺企业转轨改制,在“家里蹲”上班。曾在白水江边拖船,一把花白胡子的老爷子有雷打不动的退休金!哎,眼巴巴儿的,两代人巴望着的新生代呱呱临盆了。老爷子说:这宝贝孙子总算给一家人带来点喜气,就叫喜来宝吧!奶奶一听,干核桃样皱缩的脸舒展开来,连声叫好。
突 围
一年后的夏天, 银发如雪的爷爷,在竹躺椅里看来宝捉蟋蟀,含着笑,清风拂动他银白的山羊胡子;银花哭丧着脸,扯开嗓子鬼吼呐叫几声后,爷爷赋予这个家衣食无忧后的安静与祥和也随之结束。两间瓦房,风大时直往下掉瓦;雨大时,墙头灶壁簌簌漏雨,瓦缝里渗出的雨水滴答,滴答滴滴答,敲打得银花的心一阵紧胜一阵,连她向邻居大婶学做的豆瓣酱,也时常被淋得湿漉漉,潮乎乎的;来宝看着檐下玉珠飞溅,水涡里漾开水花花,圆睁着清澈的双眼,格格地笑;灶台潮润起来,苍蝇在锅瓢碗盏边嘤嘤嗡嗡;喜老幺躺在木条凳子上,哼着信天游,眯缝着眼;在这样的梅雨季节,奶奶将寻常日子拄着的拐杖撂开,打着盹儿,也撒手西去。
接连料理完两台丧事,团转四邻的三三两两在檐下吃完饭,拾掇好家什。家里在闷热和烦乱里一下陷入沉寂,只听见知了躲在门前的玉米苞苞下,恹恹地叫得睡意袭来。一家仨好些天灰头土脸,天晴了,银花四处打听,在赶集天里总算找来金镏子。老小伙子姓金,脑瓜子灵活,手上活路勤劳肯干;可这人嘛,十马九不全,全了不值钱。伙子到了成家的年龄,托媒人提了好几次亲,姑娘家都没见他“彩礼”的影。用金家的话来说,没得个桩桩,就挂不上个壶壶,姑娘只要看上地势,想在这里坐家了,男方一分钱也不花,保管还能赚上“黄瓜二两”,而且这金镏子还上过趟省城,老爷子一封病危加急电报催回来了,实际是怕儿子在城市里伙坏。你没听说?不可能!木噶村你那位刚子老表,读诗读坏了脑子的,幼时又打了一针,半辈子就拖着条腿,后头去城里头发达了,手下好几十条人配枪,还带了卷发的俏姑娘回乡成亲;后头咋样?砰,的一声脑壳敲开花,没了,鸦片生意做得的吗,哼!我回乡这几天,老爹习惯边做家务,边和我摆龙门阵。说完,将我撂在云里雾里,提起潲水哗哗地倒进巨大的潲锅,弓着瘦骨嶙峋的脊背拌好了猪食。年轻时疾走如风的老爹,此时全白了头,提着半桶潲,出灶房门时,踉跄了半步,又沿着墙根,蹭进猪圈,猪圈里就飘荡着猪草煮熟后的清香,三头架子猪耷拉着耳朵,哼哼着,攒到槽子边,仰着一双双眯缝在脑袋褶皱里的眼,凝望老爹,老爹右手将潲桶升到一米左右,左手抠住桶底,猪潲瀑布状“簌簌”落在猪头上;眼前一滩湿漉漉的东西,惨白,变成刚子老表飞溅开来的脑浆,脑浆逐渐风干,化为一道青烟,那道腾起的青烟里,一个袭裹在白水江氤氲水汽里的声音,继续讲述着故乡的往事:还有件事悫得很,有位省城的大姑娘,带着对二线城市厌倦后的抑郁,对乡村田园生活的向往,跑到木嘎村来,在古木参天的陇氏墓群逡巡半天,看到了在松林里翻拣松果松枝的金镏子。海子的诗句从姑娘脑海蹦出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姑娘想:诗意人生就栖居在这里。于是,赤脚,紧身牛仔绷得前凸后翘的大姑娘,“蹬蹬蹬”跑下山岗,站在金镏子身边,抢过他的背篓说:“小哥:亭亭玉立的我,想请你当免费向导哦,还想尝遍你家乡的美食!”金镏子看清了大姑娘湖水样的眼睛,她的长睫毛下弹奏出秘密,又见大姑娘从包里拿出玫瑰红内衣,念叨着“好漂亮啊,结婚时穿!”心里咯噔了一下,正想脚底下生油——开溜,姑娘挽起金镏子的胳膊,小镏子前世今生还没享受过大姑娘臂弯的温情,小子一下如坠入遥远的云端,你呀你呀你,稀里哗啦仿佛就要死在一个人的手心里!那天恰逢赶集天,省城大姑娘挽着金镏子过大街时,赶街的乡亲们驻足而立,姑娘们捂住嘴笑;媳妇婆子们往他俩驻足的方向瞟一眼:啧啧!脑壳省事不?青天大白日的,大辫子姑娘上街拉伙子!男人们看着姑娘将金镏子粗糙的手捺在臂弯里;金镏子憋着红脸膛,憨憨地嘿嘿直笑,男人们也嘿嘿地,傻傻直笑。山嫂埋着高原红脸颊,用漏勺推刮豆绿的凉粉,瞬间豆绿的一锅凉粉上凸起一团疏松;姑娘在山嫂的 “龙街凉粉”摊前站定,打心里因创造的爱而欢欣;山嫂乜了姑娘一眼,姑娘脑海里闪过路遥《人生》中的刘巧珍和高家林,斩截地松开了金镏子的手;要了两碗凉粉之后,金镏子摸摸后脑勺,自觉地捏了捏裤袋,嗫嚅道:“我们还是AA制!”当姑娘看清金镏子掏出五毛钱递给山嫂,才明白憨厚老实人的精打细算像美食里偶尔咬到的杂质;此时正好一辆开往市区的客车,在坑洼里喘了好一阵,带着蹭上坦途的欢欣,“呜呜——”地催促旅客上路,姑娘几步跨过去,上车;那客车翕动的门徐徐合拢,化为一缕烟尘,搀和着人们的哈哈哈,消失在木噶子村湛蓝的天际。
金镏子额上渗出油光透亮的汗珠,在阳光漫过檐下时,捡完了黧黑的瓦,吃着银花递过的热茶歇脚。银花瞅着眼前男人黑黝黝的胸膛,放眼望望房前春耕后的田地,在阳光下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她将余光灼热地游离在小镏子身上,小镏子呷了口浮动着乳香的热茶,扯着汗衫前襟擦把脸说:“这天儿热得啊!”银花满眼小母兽的柔情,“镏子,来啊,屋里凉快——”金镏子蹭进屋时,银花轻轻闩了门,一把拉着镏子往里屋蹿。床上潮润凌乱,散发着银花乳香的体味,眼前银花的胴体活脱脱浸染在阳光里,无需缴械,已经投降;两具活体的叠印,纠缠,燃烧,生命力在突奔,霍尔蒙氤氲在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里,山陵仿佛崩催,决堤的河水冲出峡口,瓦解了那天大街上哈哈哈带来的阴郁,继而奏响欢歌,带着一路上爱绿千山的缱绻,潺潺流淌。银花肥乳丰臀,早已在满足的呻吟中大汗淋漓;金镏子带着每个毛孔都舒展后的疲惫,开门出来,当一缕阳光撞进他的怀里时,来宝站在门前,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正望着他。这娃不知哪时候回来的,木板门那个罅隙里掩藏不了秘密!银花看着那个透着亮光的门缝,面色一沉,捞开荫蓝布的衣襟,抱过孩子,将鼓囊囊面袋样的奶子塞进孩子嘴里,来宝吐出蛇泡儿样的乳头,别过脸去;苍蝇在檐前飞舞,金镏子心里生起一阵嫌恶感,在东窗事发前匆匆离开。那天,喜老幺没有了人影。
回 乡
一年后,在暮霭沉重得罩住乡村,坦露出死灰时, 喜老幺板着腰身回到故乡木噶村。他逢人便说自己耍大城市来了, 大城市的姑娘屁股扭扭能溅落大黄蜂和蝴蝶;可是我的婆娘甩起面袋样的奶溅落满天云朵。银花将沉得让背系勒进肩膀的煤倾倒在破壁残垣的耳房,听见翻锅弄灶的动静,以为是隔壁养的阿黄翻找狗食,于是诈唬道:
“瘟器,你翻筋找死啊?”
“一个屋头弄得乌烟瘴气,给老子弄点吃的!”老幺公鸡嗓亮堂着。在省城街头翻捡垃圾一年了,天晴落雨的也饿不死,从没想过回家。那天豆竹竿雨下得让人睁不开眼,老幺俯身要去拣那件夹克衫时,一股子长飚的腥味喷在脸上,和恶心的甜混在空气里,他怵在那里一动不动。你妈,为一个矿泉水瓶瓶,一部头发乱蓬蓬的阿三,歇斯底里地将掉了手柄的尖刀刺进朱五瘦削的后背。警车呜呜地在弄堂里蹿,簌簌地溅起他一身水花;来了几个“大沿帽”,在让目击证人做完笔录时,有人喊了起来。
“老幺,是你啊?” 原来是木噶村和自己同年的玉书,他一把拉起老幺就朝理发店走,老幺破天荒享受剪头发时还有姑娘按摩的待遇,那时心里通透敞亮得像做了回皇帝。后来玉书拉他下馆子,玉书直叫他慢慢吃,还说他们以前穿连裆裤上山放牛,下河洗澡,老幺家富,那时老幺还会塞给他一块香酥饼干,或者一个潲水里偷煮的开裂鸡蛋;老幺圆鼓着陷在眼眶的眼球,津津有味地抓啃着猪蹄,直“唔唔”点头。临了,玉书说大城市不好淘生活,回去吧,勤快点有饭吃,有衣穿,还可以搂着婆娘睡。昨天那场合吓人毬得很!你想,持刀杀人该进监狱,可是家属来了,说间歇性精神病,麻烦了嘛!老幺心里咯噔一下,猛抬起头叫道:
“那朱武白毬拉拉了?”
“好在,人没死,在医院受洋罪啊。”玉书喟叹道。
“这人在大城市呆久了,婆婆妈妈,自由惯了,哪想听你瞎唠嗑!”老幺想到,这时店里闪进来个精明的女人,高挑身材,瘦骨伶仃,飘飘衣裙拂过一阵浓香;老幺脑海里闪过银花肥嘟嘟的胴体。女人进屋就说:
“你叫给老乡买车票,我马上托人买好了。还有路上吃的干粮。”女人说着,将车票和半食品袋鼓鼓囊囊的方便面放在桌子上。老幺心里一热,眼眶里热热的,瞅着女人。
“老公,我上班去了,拜”说完,女人小鸦反哺地将一粒樱桃,嘴对嘴塞进玉书口里。老幺浑身燥热,惶恐地站起来,仿佛那粒樱桃,塞进了自己一年没刷牙的嘴巴里。这女人,不是十年前玉书带回老家结婚那个嘛;难怪听说后来离婚,重配了姻缘。
“你滴别闹!”玉书说着,逐渐压低了声音;但老幺在寂静里偏听得分明。
“我这是在工作,遣散市区流窜人员,省得惹是非。你老公K市的公安局长,是辛苦滴!”,老幺一听,一抹嘴,拿起车票,犹豫半秒,拧起食品袋,在春光里,匆匆朝火车站方向走去。
“你?……回来咋子?”银花哽咽着,梗着脖子看着烟熏火燎后黑漆漆的楼巴竹。
“咋不在外面找死算毬!?我的妈,我造几辈子孽啊”顿了顿,银花锋利地叫,接而歇斯底里地哭,泪流满面。
“你妈嘴壳壳硬!×你妈!”老幺理屈,语塞,蹩进里屋。
银花脱光了脏衣服,手里拿着件干净衣服正要罩上身,一对面袋样的奶子晃动起来;老幺高粱秆似的双臂箍着银花腰身,下体抵住银花浑圆的臀,顺势将银花摁倒在床。银花索性张开身体,写出“大”字。金镏子冷冷的脸浮动在银花眼前,她想水莲有对画眉眼咋个?老天报应让她男人风光两年后,在工地干活摔断右手,截肢成“独臂大侠”!金镏子和这种骚婆娘缠在一起,银花气难平。那天早上卖菜回来,还看见他俩蹲在河边洗衣服,眼角眉梢都龌龊!银花过路没招呼,彼此心照不宣。下午就听说这对狗男女不见了,他们去的地方,银花知道。金镏子两个月前,曾经找他谈过,可是来宝儿咋办?还是留下吧,苦是苦,还有命样的土地。当银花想着过往时,老幺蹭上来,气喘吁吁地端着银花的圆脸,就想啃咬,“啵儿一个,嗯?”银花嗔道:“酸臭得很:要死了?!”
“马上!”老幺说。
“马下,包样。”银花推开老幺,他滑下床,蹲在床边,双手捂住了脸。可是一样东西在头顶轻弹一下,掉在地上,老幺定睛一看,一支春耕烟,家里从没闲钱买烟。看银花正忙不迭藏着啥;老幺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操起床边的木棍狠狠地敲在银花雪花白的大腿上,头上;银花措手不及,“嗷——”叫了一声,钻到床下。腿上火辣辣的疼,鼻腔里一股腥气直窜,热热的液体淌出来。心里憋屈得想掏心掏肺,于是她赤裸着胴体,趴在床下,颤抖着嚎啕大哭。
“欺负我妈!“来宝幼儿园小班,放晚饭学回来,将灰太狼书包甩在地上,顺手要去抄一把铁锤,但拧不动。
老幺看着嘟着小嘴,斜睨着自己的来宝,又好气又好笑,将粗棍子扔到一边。说道:
“幺儿,是我。我不敢打你妈了。”
“你是哪个?”来宝黑黑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平时来家里的小镏子叔叔,对他娘俩真好。
“他是你爸。回来带你的。”银花穿好衣服,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对着老幺冷冷地吐出一口带血丝的唾沫,在暮色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上城
喜来宝前两年几乎没了爹,后十八年等于没有娘。在乡村长大的孩子,带着阳光和清新空气的味道。二十岁的来宝长得膀圆腰壮,身板活脱脱随了他娘,让乡亲想起长得敦实的公牛。单眼皮,澄澈的眼睛,飞毛腿,哪家大盘小事,在喧闹的人群里总闪现着他的身影,人们说:喜老幺有福;特别是来宝在何秀外出打工,杳无音信,他开始和小春欢天喜地,设想明天光景的时候。小春偎在来宝身边,那时满山坡桃花开得绚烂,硬着她的老爹拽回去,关在房里一顿打骂,不让外出,呜咽了一月,在抑郁中病得没了人样,“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她也匆匆一世轮回。现在就留下来宝一个人,守望明天:他在家里守着责任地里的橘子红了又青,青了又红;秋冬时节,小河沟里的水,呜咽着奔向白水江;春夏复至,它带着挣脱残冬阴霾的欣喜,一路闪着锃亮的波光,奔腾向前。可希望呢?就是那灶孔里火星渐冷的灰烬,就是眼前老爹的末路。老爹伛偻着瘦小的身子,迎出来,对儿子说:
“来宝啊,你看你都没人样了。刚才家友儿来约你,你咋个想嘛?”
“约我干啥子?几郎舅不唬就吓,有啥子好事?”来宝闷声道,他脑子里浮现出家友儿仨兄弟强买强卖的情形:在母校的香樟树下,家友儿仨兄弟,一个抱,一个揍,一个拽,硬生生把一个二半山的乡亲唬住,将一背篓干笋子拖到手。
“你不晓得,人家都不做小生意,买挖挖机,走正路子找钱啦;说兄弟伙跟钱没仇;还想推磨盘放响屁,弄大买卖,做火炮子要你搭把手!”老幺,仿佛看透来宝的心思,极力怂恿来宝卸下成见。但来宝和家华儿结上了梁子,那得从半年后得知镇上何秀的景况说起。
当冰凌将南方的这座小镇包裹得严实,黑瓦镇像沉睡在冰窖里。山坳间,鸟语清脆,应和着公鸡的啼叫;黑黢黢的山头,顶着沉重的彤云,好容易吐出一道白,镇上勤劳的人家,总在天麻麻亮的时候,窸窸窣窣地摸索着下床,在寒意直透脊背时,摁亮了电灯,其中一盏那一定是被山坳里,白水江边的何秀掐亮的。
何秀的勤劳聪慧有口皆碑。上中学时,她腾出时间春种秋收,寒暑假跟父亲走街串巷,倒卖山货,或养猪喂牛,还在周末帮母亲做石磨豆腐,蒸出可口的桐子叶粑粑。
黑瓦镇就一所中学,何秀和来宝在同一个班,两人都是好苗子,老师的爱徒。他俩同桌,来宝的记忆里存着一张何秀的黑白照片:一到夏天,何秀乌黑的刘海上,挂着晶晶亮的汗珠,尽管她不时捋秀发,但是,圆润饱满的额头上还是挂着一绺湿润的长发。来宝同何秀一起回家时,家乡湿热的天气也澄亮有趣,一出校门,他俩在四散零落的嬉闹声里,走过雨天,来宝脚下生泥,滑到高坎子下面,又气又恼,何秀格格地笑得弯腰捂肚子,来宝乘她恣意笑时,一把拉住她,她滑下来,跌到他怀里,羞红了脸,不再笑闹。一次恰好被同村同班的家华儿看到这一幕,他对着空气啐一泡唾沫,头也不回离去。中考那几天怪事连连,何秀、来宝全班同学在饭后上吐下泻,公安介入调查,水落石出,家华儿戴上锃亮的手铐蹲了半年班房,这泼皮在何秀后勤上任厨师的表兄,提着小炭锤将悬在驼背柳上的铁块敲得当当响的时候,他猫着腰钻进食堂,将果导片掺进食堂的饭菜里;出于对少年犯的人性关怀,警局的人没张扬,白天里人们说家友外出打工挣大钱;夜幕将黑瓦镇罩住时,乡亲叽叽喳喳起来:妈逼,光光想着害人,活该造哈孽。但不管怎么说,何秀和来宝在此事里被买单,在岁月的淘洗中得学会讨生活,何秀像一只风筝放飞在异地的天空。
一年后,当来宝将一把崭新的落地式电扇扛回家的时候,何秀居然回乡来请他喝自己和家友儿的喜酒。“幸福的子弹一定和速度与激情有关,可是现在我拿什么来留住你?你这像山间小鹿一样可心的人儿!”来宝想着,将从同学那里赊的电扇放下,抹了一把在阳光下闪亮的汗珠,说:好嘞,没得说,家友你们扣起手做点小买卖,可真行啊!其实是觉得家友儿真他妈行!而且家友儿上半年才在大年初一的时候,煤气中毒死了刚讨半年的老婆,那女人是他从发廊里带来的“鸡”,家友儿曾在江边茶室“守塘子”,经常在日落时,瞥见从塑料帘子罅隙里洒落的粉红色光晕,有长发的娇俏剪影在帘子后面晃动,他蹩进去两回,女人就跟他回了“家”,实际是奔赴在黄泉路上。仗着家底厚,又在挖乡村公路时耍了些弯弯绕,新建的乡村公路自然就盘绕在他家门前,家华放药,家友拣浮财,硬生生在自己的路子越来越逼窄的时候,横刀夺爱。他年轻的心,跳动着愤怒的火焰,却细究不出其间原委。
虽是初夏,也觉一阵刺骨的冷,来宝病倒,在何秀的婚礼上缺席了,礼金都是老幺去送的。老幺晃悠着身子一进门儿就说:
“你妈×,做梦都念着送电扇给何秀姑,她稀罕得很!有本事你跟老子自己扛去啊——?”
“要活出人样来,是不?!”老幺,俯下身,瞅来宝虽然有点蜡黄,却不失刚毅的脸。来宝着红背心,翻身一骨碌起床,端起满木盆凉水,从头顶哗哗直倒下来。他像输了底气的霸王,需要抖擞点精神,破釜沉舟,赢回百二秦关。
来宝不想看到何秀乌溜溜的那双眼睛,自从她成了家友的女人,来宝不敢直视她忽闪的目光,只觉得她还和以前一样,一看来宝,那眉睫像一对翩然飞舞的蝴蝶,惹得来宝浑身燥热不安。当宏达矿业公司的烟囱开始“突突突”吐出滚滚浓烟的时候,黑瓦镇的耕地已经被蚕食得七零八落,隔壁得福婶子和马大伯娘嫌赔得少,站在田边地角不让建筑队施工,被防暴队逮上车,押在看守所,马大伯娘在看守所里,直着嗓子骂自己在北京军分区的儿子,总算在晌午时见到了饭菜;而得福婶子骂得唾沫横飞,看见得福婶子,吃了饭,抹抹嘴,响亮地打嗝,只得将一口唾沫从干涩的喉咙咽下,怏怏地抱着膝盖脑壳安静下来。临了,在赔偿价钱上松了口,才放了回来。黄昏,来宝独坐在山梁梁上,凝望难得寂寞的烟囱切割着的暮色,暮色里鸦雀忙着搬家,它们从甜枣树的低枝桠搬到高一点点的枝桠,养育子女也就心安,此时来宝望着天边淡退的晚霞,嘴角微微向上翘。
这时“蓬——”一声沉闷的巨响,黑瓦镇上空腾起一阵蘑菇云,那蘑菇云罩在家友儿家屋顶,像从天而降的磐石。来宝还是在中学课本里见过,我国原子弹点火实验成功的彩图,那腾起的也是这种炭黑的云朵。
“出事了,是何秀家!”来宝向走出门想看究竟的老爹撂下一句话,就爬去对面山坡何秀家。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弥漫着强烈刺鼻气息的天井里时,家友儿正扶着他家老姐,蓬着头,黑着脸走出来,她姐手臂熏得炭黑,炭黑中一块皮肉不知去向,留下血淋淋的创面,手臂抖抖索索,呻吟得人心发怵;何秀在忙乱中找来包扎伤口的纱布。见何秀没事,来宝舒了口气。家友儿扶着工友猴星一瘸一拐走过来,上了三轮摩托,来宝急忙跳上开过来的另一辆三轮;在车里,家华儿扶着他不断呻吟的老姐,眉头拧成疙瘩,正不知所措。电三轮在乡村路上趄趄趔趔,颠簸,颤抖,哼鸣着,一路向前奔向医院,身边一辆警车呼啸而过。当来宝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听村里猴五说他去医院看一趟,儿子猴星的耳朵炸懵了,听不见;何秀被抓走了,呜嘘呐吼地上了警车,说他家违规生产烟花爆竹,营业执照上是她的名字;是啥子鬼找的噢!猴五说着,摇头,摆手,留下一个伛偻的背影。一个月后,来宝打听到何秀在本地Z市服刑,刑期一年,当他紧紧握住何秀的手,看到她泪流满面,来宝咬咬牙,暗暗为何秀叫屈;他下了一个决定。
来宝伙同雄儿上了K城,找了堂兄,堂兄直叹气,说现在建筑行业不咋个行销,他们正在修建的楼盘,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眼看就要喜封金顶,哪知说停工就停工,资金链断毬喽。临走堂兄撂下一句:进不了建工集团碍毬不斗事,你懂行,水电安装没问题,可以混口饭吃,有活路会叫上你们。
老公的哲学
李曼儿偎依着老公壮硕的身体,老公环抱,接着右臂稍用力,一把拽上像面团样瘫软的她,壮硕与娇俏的叠加,竟如此和谐!迫切地追逐着生命的原点,找寻生命喷薄而出的岩浆。李曼儿呻吟着,贪婪地执着于原点,梦兮还是现实兮,恍然中不情愿地睁开眼。听见老公如雷的鼾声,震颤得人心发冷,她多想像刚才一样坠入甜蜜的梦乡,可那是过往或者曾经。现在,她看看自己日渐丰腴的胴体,心里一阵懊恼,自怨自艾地努力过滤春梦的残渣。现在,老公卢瀚和自己形同陌路。自从他发现和自己的女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仿佛两个永远无法咬合的齿轮,他就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所,打哈麻将,注册四五个QQ,偶觅得有姿色的女人聊天约泡,当然好友里也有熟人,比如单位惹人眼馋心热的琦君就是。最有趣的还是邀上三四个驴友四处观光,人生嘛,走走看看也就过来了;当然,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正如 李曼儿不想要现在这个局面。现在他俩井水不犯河水,连半年前风貌改造,他也签字付钱走人,懒得和李曼儿说起此事。 难得周末,加上琦君昨晚半夜不睡,总赖着不下线,他也大义凛然,一副不陪美女不是男人的样子,你想:现在网聊有多水,即使聊得热火朝天,爱也不容易;明知琦君刚离异,拿自己当备胎,他也愿意。昨儿傍晚,一条短信“瀚哥:来,想你!”就让陆瀚加速度来到琦君离异后租住的蜗居。琦君雅致,人到中年,也难掩风韵,这女人的妩媚张扬在骨子里。时至初夏,她一溜浅发攒在发髻下,掩映鹅黄的发带,着一袭冷艳香凝,将胴体曲线勾勒得一览无余的旗袍,眼前这女人妖媚性感而端庄;穿过长廊靠近她,卢瀚的呼吸急促而粗重;情不自禁揽她入怀,长廊渐渐掩藏在苍茫的暮色里,一簇火苗在燃烧,琦君迎着他的唇,兰香入怀。“瓦解了牡丹的抵抗,我们一起涅槃?”卢瀚揽着琦君,眯缝了眼,突发诗意,有些狐疑地问;虽然琦君的小蛮腰有些僵硬,但眼睛里注满期待,卢瀚有些茫然,琦君的双臂却柔柔地环在他的腰际。
“天啊,鬼才相信你冰清玉洁!我最讨厌你那貌似高贵的灵魂,和眼前充满颓荡之气的肉体!可是他们却是你生命的孪生姐妹!”一位鼻梁高挺,器宇轩昂的男人从暮色里走过来,卢瀚相信眼前走来了“哈姆雷特”,否则哪来这排山倒海的气势?他后退两步,距离立即被浅浅的暮色填埋。
“用你美丽的毒舌去哄骗你的情人,噢,不,现在应该是妻子!”琦君一字一顿,脊背却在暮色里颤抖。
卢瀚终于明白眼前这人是琦君的丈夫,他们演的这是哪出呢?彼此还这样在乎,看来自己英雄救美,反倒成人之美了。“呃,你们慢用。”卢瀚说完,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他的气质就在:身处风口浪尖能全身而退还不失幽默。他亲眼目睹的一幕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在挑水巷一同长大的强仔,那天在电话里死缠,说自己觅了半生,偷得半日闲,总算找对了另一半,要叫卢瀚到千娇月看“弟媳”。卢瀚心里直打鼓,在挑水巷自家对面,他天天都碰到弟媳,接送孩子,弟媳清秀沉静,打个招呼,莞尔一笑,那眉梢才舒展开来。捱到千娇月,缠绵慵懒的音乐回荡在暧昧的光晕里,卢瀚一看强仔心醉神迷地搂着一个女人,那黑裙勒出浑圆的臀,血红色高跟鞋踩在绵软的萨克斯曲子上,也踩在遥远的云彩上。他忽然想出去透口气。走到歌厅门口,忽听人声嘈杂,石级那边几道寒光在夜色中闪现,“轰啷——嘡——”钢管碰撞了栏杆,或是摩挲着石级。卢瀚忽觉浸在一片寒意里,仿佛几道寒光已经狠狠刺进后背,他踉跄了一下,几步蹿进千娇月,还未及向强仔喊出“跑!”只见十几个身影已经杵在眼前,迷离的光晕中,那些影子越来越近地逼近强仔,强仔健步如飞,弹跳力突然爆发,他一跃而上,未及站稳,就飞身而下;卢瀚仿佛看到秋风起时,那片在风中不停地打卷飘零的落叶。
“没便宜那狗杂种!闪人!”卢瀚嗅出白牙里咬出的腥气,那女人被一瘦高个男人,拧着一把头发,挟持而下,她黯哑着嗓音苦苦哀求;一团黑影骂骂咧咧一涌而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巡逻的防暴队赶来时,卢瀚将肋骨摔断十二根并刺穿肺部的强仔送进医院,对昏迷中的强仔说:你真他妈现场直播,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啊?”可是现在的自己,在脑海里过滤强仔的片段时,自己的生活也仿佛是在复制着自己说过的话,他有些老炮儿的抓狂,自己的江湖,自己怎么就没能作主!他突然想回家了,打开门,妻子李曼儿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坐在电视机面前,边看韩剧边翻渡边的作品,而是不见踪影!李曼儿外出经常不带电话,这次同样如此,每次都好像作好了外出就不再回来的打算。卢瀚坐在客厅里,家里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入户花园里的山茶开得七零八落,恰似李曼儿呆在家里被自己忽视了的寂寥时光,想一想她在夜色里散步,顺便遛狗,带了丑丑,一前一后,就知道她有多孤独;她的经脉隐约在白皙透明的肌肤里闪现,西瓜红的夹克衫将瘦削的双肩包裹,白色的贴身内衣,直泻下来的披肩长发,将颈项衬得雪白,越发惹人爱怜。而他竟然忽视了一个事实,就是他想起自己的妻子,总是在恋爱季节的样子,而她当下的模样,他的意识仿佛习惯忘记。在黑暗里静静地坐了几分钟,究竟在等待什么他也不清楚,生命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从出生驶向死亡,难免悲凉,但是有多少人就这样寂寞地生死,就像天地间的江湖客不用问来路和去处。虽然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老母在兄弟家添了个胖乎乎的儿子后,就乐得抱孙子,不在自己的耳边唠叨,他也乐得自在,但有时虚空却泰山压顶般袭来。窗外,车声渐行渐远,对面人家的灯光渐渐暗淡成玫瑰的光晕,他在不急于剥裂开一个事实前酣然入睡。梦中,李曼儿还是自己初识时的模样,自己整个高中稀里糊涂,神思总在下课时,到隔壁班门口偷看她那双露出浅笑就特别明亮的眼睛上飘忽。后来从Z城上来,借居姨母家的李曼儿考上幼教班,卢瀚上了财校,在不同的省城上大学。寒暑假,都回到K城,在朔风渐起的黄昏,李曼儿外出散步的时候,总是将狗狗丑丑带出家门,卢瀚看她瘦削的肩甲包裹在玫瑰红的薄衫里,内衬一件雪白的内衣打底,颈项的肌肤晶莹剔透,惹人爱怜。他准备好狗食,早早等在仡佬河边,接近丑丑,渐渐地就亲近了曼儿。想起这些,卢瀚在梦里咂着嘴,心里甜津津的。但男人们说,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同事们在祝贺卢瀚晋升为国税局副局长时,他端起酒杯和大家觥筹交错,酒酣之时说,醉眼迷离地瞟一眼琦君说:男人从来不能说自己不行!是不,君君?琦君娇嗔道:你坏!卢瀚呵呵呵从胸腔滚出一阵惊雷般的笑声,腆着肚子说:我快吗?才九十码,你晓得。哈哈哈——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哄笑声里有某种他们想印证的东西,这恣意的哄笑里,发泄着他们多余的荷尔蒙。
白 光
半年前,李曼儿下班时,刚走到楼下,看见整栋楼用粗壮的钢管搭起了脚手架,一些穿着白点子“迷彩服”的工人,站在架子上,有正在粉刷外墙的,其中一工人正在拆除她家的防盗笼。她穿过腻子粉刺鼻的楼道,匆忙回到家里,推开窗户,站在窗口,拿着鸡毛掸子,朝正在撬防盗笼螺丝的工人粗壮的手臂击打,声音因为不知所措而尖锐:“你干嘛?”只见一双眼睛凝视着自己,似湖水般清透,却隐藏着忧伤;一张脸英俊而不失坚毅,它们在眼前一晃而过;重心失衡,一双粗壮的手掌在眼前挥舞了一下。看见眼前的工人“哎呦!”一声,徐徐下滑,她惊呼:“抓紧!”同时狠狠地抓住了经滑轮簌簌下滑的安全绳,眼前的工人总算安全“软着陆”;李曼儿轻拍凹凸有致的心口,长长舒了口气。后来听楼下果果说,市政府新政,得拆防盗笼。
习惯了卢瀚隔三差五的出差,即使他在家,早已习惯了彼此的漠视。李曼儿习惯在上班前冲个凉,不说步履生香,也通体清爽。改行后,李曼儿不喜欢老干局里的阴郁和压抑,旁边办公室年近五十、瘦得风都吹得倒的副局老饶,你见他一对细长的眼睛总用余光瞄一眼你,仿佛老在揣摩你;特别是在李曼儿来了单位好几年,肚子没见动静之后,老饶对自己越发近乎,李曼儿觉得这人真厌恶!办公室人少,他会在身后轻敲你的臂膀;甚至有一次,李曼儿经过楼道口上楼,旁边两位同事攀谈着已走下楼,老饶从后面走上来,忽地揽了一把李曼儿的腰,低语道:不好意思,太挤了!李曼儿憋红了脸,明知故骂道:“你他妈的,哪个孙子?没长眼!”老饶讪讪地蹿到面前,回道:“是我,不好意思咯;嘻嘻,明儿见!”说完摆了摆手,溜之大吉。虽说没有肌肤之亲,看着老饶的侧影,李曼儿还是觉得恶心!原本富有光泽的白皙肌肤就吸引着男人,而自己近年来日渐丰腴,她浑然不觉,疑惑自己略施粉黛的体味,特别是“大姨妈”光临时,步履间的淡淡的甜腥,招惹了谁;从此李曼儿养成一个习惯,出门前都要冲个澡,而且素面朝天。
李曼儿趿着拖鞋走进卫生间,脱下薄如蝉翼的蚕丝镂空睡衣,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喜欢精致生活,衣服讲究款式、质地和颜色,也许是从偶尔看到圈子里的同龄女人,生养孩子后的疲沓开始;当然她也看到孩子跑在父母前面时,他们脸上洋溢的光芒,那时会从心底想起“家”,漾起一阵对生活的绝望,那是自己不敢触碰的坚硬,也是卢瀚的阿喀琉斯之踵。瞬间,就可以让心底的灰色植物疯狂生长,继而让一切化为灰烬。她那散发着成熟女人气息的胴体,罩在花洒里喷出的水柱中,朦胧中不失滋润肌肤的光泽。隐约有尖锐的钻墙声传来,李曼儿将两手放在胸前,迟疑了一下,前两天楼下王果果家在重新装修房子,应该安全,她想。卫生间弥漫着清新的海飞丝味道,她将湿淋淋的秀发圈在干发帽里,继续在“雨丝”的欢歌里享受清凉快感。水汽氤氲,乳房饱满秀挺,臀部丰润鼓实,小蛮腰像一块由果林过渡到草原的丰饶土地,她们完美地闪现在氤氲的水汽里。她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满意,岁月是把雕刻刀,天然完成了对她丰胸提臀的雕刻。卫生间里,慢慢地透出一点点光,光晕渐渐洞开,在一点点凿开的空穴里,一只眼睛闪亮着阳光下湖水的波光,那波光瞬间燃烧成一簇炽焰。李曼儿在卧室穿好衣服,走到卫生间拉开百叶窗,赫然看到卫生间外墙上洞开了枯叶蝶般大小的口子,那道白光从小孔中透过来,像一只枯叶蝶栖息在上身,她无处可逃,想弄清楚眼前的事实。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急促得像想说明什么。李曼儿恼怒地打开房门,看到眼前的工人,她愕然;他急切,满头大汗,昨天湖水样清澈的眼睛不敢直视她,嗫嚅道:改水管也是风貌改造,我……你丈夫留的号码,主任挨户通知,他没接……
“滚!——”卢瀚的处变不惊和眼前这毛头伙子的方寸大乱,让李曼儿怒火直蹿上来,她低吼道;喜来宝在她低吼的余韵里,转身蹬蹬蹬下楼去了,身后带起一张飘飞的纸屑。李曼儿疑惑地拾起来,只见用碳素笔写得几个圆润的汉字映入眼帘:对不起,我看到了——你的身体!如果可以,我想面见你,表示歉意!电话:13578088594。李曼儿徐徐地瘫软在沙发上,恼怒,惊疑,羞赧,接着体内腾起燃烧的烈焰,脸上火辣辣地扑过一阵热浪。“我这是怎么啦?难道自己是寂寞开落的梨花?”她自说自话,想理清已忙乱开始的清晨。李曼儿去了单位回来,忐忑不安地坐到黄昏。隔壁果果打电话叫茶室打麻将,她推说头痛;她想起果果家装修房子,是想给孩子装一间婴儿房。昨儿果果挺着大肚子和自己说:娃儿嘛,没有的人想要;现在就在肚子里闹腾,伸胳膊踢腿的,我想打麻将现在就有意见!李曼儿仿佛被蚂蜂蜇了一下,她故作镇定,轻笑一声。早上下班去菜市场买菜,两个女人在身边攀谈起来,一个是买菜的,另一个是卖菜的。卖菜的女人瘦小,黄头发,她喋喋不休地说:真灵啦!人家给我算了一张,说我三十岁过后交好运,果真是。三十岁前自己刚离婚,带着娃儿东跑西藏,像逃荒;三十岁后,重新找了一个,想,只要稳重,实诚的,后来真交了好运,日子好过啦!卖菜的女人将一把芥蓝装好,递给瘦小的女人,说:哎,那先生说我的好运从四十五岁开始,不过我刚过四十这坎,慢慢时来运转,好啦!准哈。李曼儿暗自发笑:人间万象,女人们都学会了改变,难怪八字先生能忽悠人。
夜幕低垂,笼罩着K城,她站在拆除了防盗笼的窗前,想起那双明澈的眼睛,遥望着天边闪烁的星辰,忽觉得天高地远,心境舒阔。卢瀚不是不想离,她知道他熬了多年副处,想要个美满家庭的美誉,过渡到竞选正处。这样倒也相安无事,彼此不问来路和去处,李曼儿知道:这位在上财校时,开始迷恋自己的男人,让自己开始迷恋他的时候,他已经慢慢走远;那自己得找寻生命的出口。
她鼓足了勇气,拨打了白天管道工留的那个电话。
“喂,请问你是?……”对方传来的问询声,急切而有磁性。
“我是,呃……”李曼儿挂断了电话。
“真的,我是谁呢?”她自说自话。
秋 凉
喜来宝拿着电话咂摸听筒里缭绕的余韵,他仿佛嗅到一缕香软的气息,触摸到家乡小河水鸡蛋清般的滑润。来异乡K城这半年,走了苦累的白天,就是酣眠的夜晚;阿雄忍受着这份累,待包工头发了工资,装在裤袋里鼓鼓囊囊的时候,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他就心急火燎地出门。来K城一个月时,入秋天凉,菊花村一带的城中村里,异乡的人们劳累了一天,他们将平时在拆迁现场拾掇的柴禾聚拢来,烧起柴火;大家围坐一圈,说着生活的苦乐。新寡后带着儿子去K城讨生活的小春,看到儿子福娃啃着馒头,从隔壁浙江张姐家出来,她不无遗憾地对大伙说,下午拾荒时看到好一箍蒸锅,都码好绑上推车了,那老板偏说他要的。实际我家还是啥子都有,饭煲一个,电磁炉两个,菜板好几块,还有台旧电视看;刚抱回来的时候,放不出来呢,福娃对我说:你是憨包,插头不是恁个插的!你见他蹲在地上,有模有样地鼓捣一阵,就有雪花点点和人影了!这时张姐家灵儿一蹦一跳地跑出家门,拉起福娃围着柴火唱啊,跳,火焰映红了他们的脸,“泥娃娃泥娃娃,泥呀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灵儿唱罢,“格格”的笑声清脆得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生活的万花筒。喜来宝眼前闪过何秀的脸,他们在上学路上摔得一身泥水的样子,还有她那可以让积雪融化的笑,一年半的光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孩子们玩乏了,回家安睡。大人们守着柴火,守着一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