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引愁心去 笔邀明月来——范德甫先生《天籁摭末》序

王崇庆

诗引愁心去 笔邀明月来
——范德甫先生《天籁摭末》序

王崇庆

有人说，什么是“诗”？诗是一个时代的不死的灵魂；什么是“诗人”？诗人是其所处时代的社会良心。这说得太好了。几千年来，中国虽然屡经改朝换代，但诗潮却一直奔涌，爱诗习诗之风也绵延不绝，伟大的诗人如群星丽天、光辉璀璨，人民的风雅程度、道德风范也令人惊异艳羡。但是，近百年来，诗坛却衰落了。更令人揪心的是今日社会风气大变，以淘金敛财为人生目标者越来越多，背弃道德文明者亦不可胜数。然爱文嗜书者日少，尤其是对祖国优秀传统诗词知之者、爱之者日稀。不少少男少女们倒是对庸俗影视、流行歌曲趋之若鹜，追捧歌星如蜂如蝇，上网聊天、轻率交友，沉湎难拔。此情此景，常令我仰天长叹，唏嘘不已。在这样的世风中，范德甫先生却以整整六十年时间与诗结缘，孜孜矻矻、默默耕耘，诗苑成了他安身立命之地。我和先生打交道近十年，时间虽然不短，但平时交谈多是切磋文字、议论古今，也没有投桃报李的往来。不过，这倒也符合一句古训：“君子之交淡如水。”正是在这清澈如水的交往中，我逐渐识得他的人品、他的诗心。

七十年华六十诗

范先生幼承家教，学诵诗学对韵。初中时模仿写诗，开始孵化他的诗人梦。此书开篇《春日雪霁》是1961年3月3日写的，一直到现在笔耕不辍。先生世居荆州。荆州自古就是楚文化的发祥之地，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在这里写下了雄浑瑰丽的《离骚》、《天问》……与他的弟子、生于荆州的宋玉之流，开楚辞之滥觞。如烟如梦的渚宫、巍峨的荆州古城、浓墨重彩的三国文化、出土的秦彝汉鼎、吴钩越剑，都在他幼小的心灵打上了诗的烙印。他朴外而慧中，待人以诚，为人方正，敬业爱岗。他认为，人是诗之本，诗是人之光。诗可以帮助人修身养性。退休后，更是以诗为业，以诗为命。他任《荆州诗词》副、正主编十多年，修改诗词，夜以继日，排版校稿，精益求精，不计名利，乐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是诗词园地的忠实守望者，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者。我们从他的一首《鹧鸪天·艺苑回眸》中，可以蠡测到他的可贵情怀。

回首平生耽艺园，难安寝食总留连。渐宽衣带情犹笃，宁损容颜意兴牵。 《青玉案》，《醉花间》，倾心颠倒《鹧鸪天》。醒来高颂《南歌子》，睡去低吟《瑞鹤仙》。

此词以王国维所著《人间词话》中做学问三境界中的第二种，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表达他为弘扬优秀文化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的意愿。在煕煕为名、攘攘为利的当今社会中，在人心浮躁的环境里，有多少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苦读青山无字书

古人说，作好诗，必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要有悟性。范先生对此践行终生。他博览群书，终于叩开了现实功利之外的另一扇门。在那扇门外，是三唐两宋大元绝胜的人文景观，他从中看到了千年的美丽、千年的雄奇、千年的苦痛、千年的忧伤。冥冥之中，他的血管里奔流着宗祖范仲淹忧乐天下的血液，胸怀中涌动着陆放翁铁马冰河的意境。他也曾采用现代交通工具，参加旅游团，畅游大好河山。然而，“得来终觉功夫浅”。他记得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渉溟海，峨嵋山月在船尾，荆楚波涛在船头。他欲学唐朝李贺，每出行，“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研墨叠纸足成之。”（李商隐《李贺小传》）于是他另辟蹊径，在内退之后，把自行车当驴，自称“驴友”，年年出游，纵横几万里，与江山为友，让诗笔得江山之助。为了消除古典诗词在情感上的隔膜，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古诗人词人的足迹与心痕。他在枫桥夜泊处听过寒山寺的钟声，在秦淮河边观看过乌衣巷口的飞燕，在浔阳江畔，寻找过商女的那把琵琶，在庐山仰望过飞流直下的瀑布，在洞庭湖捧起青螺一点的君山，在井冈山他心头依稀震响着黄洋界的炮声。重庆朝天门码头下的万家灯火，武陵源的烟雨桃花，湘西凤凰城的吊脚楼阁……他欣赏，他沉醉，他流连。表面上，他很潇洒很浪漫，其实旅途的艰辛与凶险很多。且不说天有风雨霜雪，地有山高水险，而且他多年患有糖尿病，身体也不好。单说2006年10月24日在河南栾川突发心胸阵痛病倒，又于28日在许昌市晕厥十多分钟，经抢救方才苏醒。为此，他写下《贺新郎·自悼》：

死去何须悼。幸生还、金蝉蜕壳，百般奇巧。撒手尘寰终有日，总是时辰未到。留善果、欣收回报。更赖朋俦施救助，谢阎王又以真情告：“莫性急，这还早！” 经风经雨经烦恼。把余晖、耗光磨尽，再来交“票”。回首乘除休算计，满意舒心就好。别顾虑、孙钱李赵。沧海云帆千帆竞，做历寒浴暑荒原草。笑一笑，想开了……

可是路途的风险，并没有改变他的计划，他依然前行。像这样要诗不要命的精神，诗词界又有几人拥有？词中，作者以调侃戏谑的笔调，写出了处世的淡泊，对生命的超脱，对死的无畏，很得禅趣三昧。几万里之行，在他的自行车的行囊里，带回了陕北黄帝陵前的几缕香烟、鄱阳湖中几片月光、贵州赤水河中几粒血红的石子、巫山神女峰下的几朵涛梦、遵义会址夜空中的几点寒星……他以山水为书，读尽青山无字书；融山水于自身，使烟云化为胸中之气，使江河变成掌上之纹。从此，他的诗词创作，将主客体相互交融，达到心物统一的境界。请看：

西安城墙漫步

悲歌易水吐衷肠，激越秦腔浩气扬。

华岳商山姿倜傥，曲江灞柳景忧伤。

关河冷落隋珠贱，人事凋残和璧凉。

百代兴衰循一例，民心向背说咸阳！

这首诗围绕西安沧桑展开，从荆轲刺秦王易水悲歌说起，虽然长安据华岳、商山之险，有游览胜地曲江池，有依依惜别婀娜多姿的灞桥柳，造就了盛极一时的汉唐之都。现在却冷落了、凋残了，就连最珍贵的隋珠、和氏璧，也随着他们的主人的消亡衰败了。什么在主宰“百代兴衰”呢？那就是“民心向背”。整诗只有56个字，却洋洋洒洒演绎了几千年的历史，论述了光辉的哲理。更令人感佩的是此诗用典，丰富了感情表达：易水悲歌，生死之感也；秦腔似吼，苍凉之慨也；华岳，天下之险也；灞桥柳，惜别之痛也；曲江烟消、隋珠贱、和氏璧凉，顿生历朝桑海、千秋寥落之感。句句借事为词，落句方结出本意。虽然用典多，但典故融于诗里，像盐融化在水中，看不出盐粒而有盐之美味。真高手也。踏单车行路，最接地气，最接近平民。有时诗的灵感会找上门来。我们看看2006年骑行在河南山中的一首诗：

山途偶见

山青水秀晓霞红，石瘦田荒茅草棚。

公路未通凭脚腿，电灯不亮赖星空。

小儿辍学牛羊牧，老汉缺衣炉灶烘。

寄语琼楼饕餮客，肯为穷户少三盅？

此诗记述了贫困山区的窘迫现状。但是，一面是穷苦潦倒，一面是花天酒地，怎不令人愁肠千转、愤愤不平！像这样的诗词岂是随旅游团跑景点能写出来的？

正是金丹换骨时

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范先生的诗词创作几乎涵盖了国家六十年间的每一件大事。从远处数起，像珍宝岛保卫战、联合国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席位、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粉碎“四人帮”，到近期发生的如菲律宾黄岩岛滋事、南疆组建三沙市、辽宁舰入列服役、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大阅兵等。唐代杜甫之所以被人称为“诗圣”，就是因为他的诗真实记述了安史之乱，反映了人民的苦难而被称为“诗史”。范先生的诗词也反映了新中国发展历程，完全可以看作是一部新的诗史。他为祖国的每一个成就、每一个进步而欢欣鼓舞。请看：

“神舟”八号与“天宫”一号首次太空对接成功

星箭腾飞喷火龙，排云破雾势吞虹。

风驰电掣凌霄汉，揽月惊雷舞太空。

凛凛群山挥巨臂，茫茫宇宙建天宫。

神州儿女高昂首，科技兴邦致大同。

诗用虹、云、雾、风、月、雷、电这些动人心魄之物，来烘托飞船的气势，将火龙、霄汉、巨臂、天宫这些带神话色彩的名词，与宇宙、太空这样的科技名词相结合，使意境亦真亦幻、鲜明生动，极富感染力。清代诗人张问陶说：“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此诗抒发的正是普通老百姓的爱国之情。范先生说，他的诗词化解了自己心中的忧慨情愁，焕发了自己生活的信念意趣，记述了自己人生的经历、人生的思考。的确，他或爱或恨、或歌或泣、或喜或怒，都写入了诗。明代陆时雍在《诗境总论》中说：“诗贵真。”即诗人应敢于说真话、抒真情，勇敢地、赤诚地抒发自己的所感所思所求，这又是他的诗词一个可贵特点。请看：

鹧鸪天·《天籁摭末》行将付梓感叹

满纸胡言韵不工，人生琐事证惊鸿。酸甜苦辣多重味，雨雪阴晴四季风。 心戚戚，影朦朦，春花秋月景无穷。晨钟暮鼓萦胸臆，聊把真情付笔锋。

好个“聊把真情付笔锋”，几十年的传统诗词熏陶，正气在他胸中，蒸而为热，轧而成响，磨而生光。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诗笔挥洒之处，或声韵高亢而成峰岭横空出世，或文采喷涌而为火山流金，或感情奔放恣肆而为大海扬波的原因。在诗词中，可以看到很多他用满腔热血写成的句子。“傲骨经磨成侠骨，春蚕作茧化冰蚕”，“勤将节守行三省，坦对人生不二春”，“为人不学墙头草，处世欣当岭上松”，“一世清贫何所虑，百年诗酒竞风流”……这是他人格的写照，这是他意志的结晶。其意境之高远、胸怀之宽阔，令人感佩。可知范先生的诗词创作已是金丹换骨，臻于化境。他不仅研究诗词，还苦心孤诣研究曲和楹联，写了不少论文。文章见解独到、论辩精细。由于篇幅所限，恕不一一列举。

忧国忧民扬正气

翻阅这摞诗稿，我总感到字里行间有缕缕深沉的愁绪，有一份隐隐作痛的忧伤，更有一股喷溅而出的郁愤。范先生只是一位基层警察，但是“位卑未敢忘忧国。”正是凭着这份正义感和责任感，使他的作品增添了一份对世态人心的敏锐洞察和深刻悲悯。如，看到有人打着“竞争上岗”的改革旗号，干着结党营私的伎俩，他就愤怒长啸：“有权有势顺风舵，无靠无依逆水舟。”（《某单位竞争上岗感愤》）看到有些医生背离了治病救人的宗旨、只讲收益，他不禁疾首痛心：“医德医风成泡影，仁心仁术也虚名。”（《就医有怀》）看到农村劳力都外出打工，家中农田荒废，他忧心忡忡地问：“纵然万贯把家返，果腹无粮怎过冬？”（《太息大片农田荒芜》）看到沙尘暴肆虐，他又忧心国家生态“近利急功多后患，青山绿水应兼容”（《沙尘暴》）。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矿难，他尖锐指出其发生的根本原因是“矿山转眼成私产，公仆摇身变股东”（《又闻矿难》）。看到西方文化不断入侵，他担心“传承文化被虚化，只恐龙孙热血凉”（《热衷圣诞节、情人节的隐忧》）。在《路途遇街巷乱象》中，他无情揭露：“通衢遍布出租房，前赌棋牌后卖娼。”对腐败之风蔓延滋长，他忧心，他长叹：“主人已变羔羊崽，公仆丛生浊水塘。”（《嗟时》）……类似的诗句，在诗稿中不胜枚举。我看到了一个“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身影，不禁想起《岳阳楼记》中的名句：“是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真正把自己的命运与祖国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也知道“舞文弄墨酸而苦，斥恶鞭邪难且艰”。但是，良心、道义促使他不得不拿起诗笔战斗。像1985年7月写的《过某美容美发厅》三首诗，揭露某些警察借扫黄之名，徇私枉法串通捞钱。还有《某“长”素描》，用笔刀剥去了政法部门某“长”道貌岸然的画皮。虽然他也是隶属政法部门，却全然没有“和尚不亲帽子亲”的顾忌。

论年龄、论学识，范先生都是我的老师。这次他请我为书作序，令我愧不敢当。无奈高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这篇文章不过是自己学习《天籁摭末》集的一点收获，不敢称序。诗集还请读者自赏，必能获其要义，得其精髓。最后作了一词，以示祝贺。

金缕曲·贺德甫兄《天籁摭末》集付梓

彩笔何人握？捧诗词、句如香泽，字如星烁。豪放犹闻金鼓响，美若红苞绿萼。人道是、呕心之作。漫对西风生感慨，羡兄才、意气雄河岳。宋玉辈，未萧索。 封侯应有嫖姚霍。叹红尘、青梅煮酒，孰鸡谁鹤？醉拨银筝弹一曲，弹到秋云都薄。休笑我、悲歌酬酢。落魄半生知己少，拍栏杆、枉上行吟阁。归去矣，两杯酌。

丙申年正月初二于荆州撷云楼

（作者系《荆州诗词》常务副主编）

责任编辑：方世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