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文心悬剑胆,归看山色拌湖鲜
——评《南园词》
2016-12-05李姝
李姝
从此文心悬剑胆,归看山色拌湖鲜
——评《南园词》
李姝
《南园词》自问世以来受到各界广泛关注。其词带有清新的田园气息。作者于妙手擅撷自然声色之外还着意于从民间语言中汲取养料。另外,《南园词》深深根植于中国古典诗词的土壤中的,南园词中常见易安、稼轩、东坡、白石等人的身影,不胜枚举的传统意象,为南园词增加了厚重的文化内涵。《南园词》取材极广。经作者之手,词从泛黄的书册走入当下的烟火尘世,不再是愁吟病句、故作高姿的庙堂之物。
《南园词》是当代词坛里一块鲜妍奇异的百花园,自问世以来受到各界广泛关注。一年前得遇此书,便喜它活色生香、俏皮灵动。又一口气读完蔡先生的回忆录《大漠兵谣》,词文相照、知人论世,更深切地体会到词中的厚重深情。因与蔡先生同是在潇湘长大,恋人亦远在军营,故字字句句,倍觉亲切。
“从此文心悬剑胆”和“山色拌湖鲜”是蔡世平先生《贺新郎·说剑》、《江城子·兰苑纪事》里的原句,我认为用来概括《南园词》是十分合适的。
一、山色拌湖鲜
名为“南园词”,自然少不了清新的田园气息。首篇《汉宫春·南园》便是一个开门见山的介绍。清新的泥土味里,蔡先生捧上金瓜、甜果,邀我们同游这片“花花草草,枝枝叶叶婀娜”掩映下的世外桃源。看,近处是“黄泥地里,湿皮青草”;远处有“红楼翠影,柳色荷光”;“山居映碧”时“正姑儿红,楼儿白,桔儿黄”;“荷花白,谷花黄”的沉静安详中点缀着“蜂背紫,蝶皮黄”的灵动飞扬;“墙角鸣虫”正窸窸窣窣,“林阴雀子腔”的嘹亮高亢常回荡在天空。独具匠心的蔡先生把这片小园打点得鲜妍俏丽、生趣盎然,难怪惹得人“昨夜心情,今朝思绪,只在黄泥绿草间”。
妙手擅撷自然声色之外,蔡先生还着意于从民间语言中汲取养料。两首《生查子》:“四月杏花天,花月春江嫩,月影枕花眠,花影随波动。 明月脸边生,月落惊花影。窗外一枝横,犹绿昨宵梦。”“有鸟叫花枝,鸟瘦花亦瘦。鸟瘦花不知,花瘦人知否?
人是天地人,天地人心守。邀月上花枝,月又风吹皱。”皆用回文体式,转踏回环,朗朗上口,似民歌般朴实、童谣般真纯。《青玉案·桃桃曲》“摘桃可好?”“吃桃还早。”与《卜算子·静夜思》“梦里过湘江,柳下人还问:我到边疆可若何?同个沙场景。”大胆挪用日常口语,梦里乡音,亲切自然。柳下人娇羞的面容、秋水似的眼波,郎情妾意、笃笃情深,尽在这痴心一问、回乡一梦中,毋须他笔。叠词叠句的交错使用为南园词增添音韵节奏之美。《蝶恋花·阅读长征》中“我读沁园春里雪。朵朵如花,朵朵还如铁”和“片片飞来,片片深情说:莫遣秋红容易谢,年年应记湘江血”借叠句延展,言有尽而情无限。雪花、枫叶轻轻盘旋,如在目前,如在耳畔,柔声慢气,与人轻轻细说。《蝶恋花·留守莲娘》、《青玉案·桃桃曲》更是铺墨般地挥洒了11个“秋”、13个“桃”字,营造出一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秋景和“姹紫嫣红开遍”的动人春朝。《南园词》也有了“山色拌湖鲜”般清新质朴的风格。
二、文心养清词
枝繁叶茂的《南园词》是深深根植于中国古典诗词的土壤中的。“瑶池碧草”的拾掇、“九万里扶摇直上”的气度、“渔郎梦里武陵痴”的自拟,皆是深厚学养的不经意流露。南园词中常见易安、稼轩、东坡、白石等人的身影。不胜枚举的传统意象,为南园词增加了厚重的文化内涵。
虽扎根于古老的东方,《南园词》也不忘将艺术的触角伸向了西方的现代艺术殿堂。词人有意识地借鉴了先锋文学、意识流和印象派的表现手法。“光影动,一团红黑”(《贺新郎·虎影词心》),如梵高画作般浓烈、凝重。红与黑的强烈对比中,血腥与死亡的恐怖气息扑面而至。“汉唐俊魄,磨老忧伤”(《沁园春·题崔向君书法》)颇具先锋文学的味道。“才捏虫声瓜地里,又拎蛇影过茅墙”(《浣溪沙·饕山餮水》),“便到梦边听色,又于酒后观音……裁红时女服,妆绿一天春”(《临江仙·听色观音》)这些听觉、视觉、触觉相转化的通感境界中,无形化作有形,可触可感,又极妥帖地渲染了环境氛围。《满庭芳·忆旧》中,上阕是车窗外的“羊城晓月”,下阕又忽回到记忆中的“渔火汨罗江”,两个蒙太奇镜头的剪辑,构成了巨大的时空张力。
况周颐《蕙风词话》云“词不嫌方。圆见学力,方见天分。圆中不见方,易。方中不见圆,难。”才识可以后天涵养,而灵性却是天生所致,模仿不来的。《南园词》最令人喜爱之处在灵气逼人,能方中见圆。“裁云缝月”之巧思妙语,常在读者心间留下惊奇的陌生化效果。
“身盖月光轻”(《卜算子·静夜思》)用极简之笔勾勒出一个轻柔洁净的童话世界;“孤零零地湖心月,冷清清地一川霜”,《最高楼·悲嫁女》中,月儿如知词人千回百转的心事,故冷冷清清寂静无言;“醉倒星城,痛饮南湖月”尽显星城豪气干云;日落黄昏,月上柳梢,本是自然规律,词人却说“柳上黄昏莺啄去,堂前明月夜衔来”(《梦江南·明月黄昏》),别致新奇,动静相宜;“昨夜蛙声染草塘,月影又敲窗”(《燕归梁·乡思》),蛙鸣月舞,是故乡仲夏夜之梦的序曲;“草肥眠鸟梦,水阔晒渔歌。闲扯湖上月,揉醉一天波”(《临江仙·青草湖渔歌》),渔歌像波光一样涨满水面,人与生灵和谐相处,怡然忘忧。此情此景,连天空都醉了。这幅诗意栖居图借词人灵光闪现之妙笔留存世间。
《人间词话》曰:“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在词人深情的眼波里、赤子之心的观照下,万物皆有灵性。词人移情于物,视无情之物为有情。故其笔下,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是和谐友好的:昔有潇湘妃子《葬花词》,今有蔡先生《高阳台·葬鸟辞》;人人都只知欣赏月亮的娇美,善良词人却担心她“病了有谁怜”(《临江仙·咏月》);也只有常怀悲悯之心的词人才能懂得画莲女“怕碰莲花,是怕莲花痛”(《蝶恋花·画莲女》)的温柔细致;捧读花间雅集,只敢“展卷轻轻地”,是因为“怕惊它,花影慌忙,黄昏憔悴”(《贺新郎·读花间集》);观摩画家王明明手卷作品,词人亦是小心翼翼,“怕碰山枝响。怕惊它,画中风景,安详模样”;即便是月下轻烟,亦能惹起词人“是山魂水魄,翩然自舞?风也多情,吐出一川香雾”(《万年欢·踏月瑶娘》)的浮想联翩;伤心时见“湘水东头”,“便觉呜咽语”,“应有天心连地腑。河山隔断鱼莺哭”(《蝶恋花·情赌》),湘水、鱼莺与“我”同悲戚、摧心肝。另还有“笑说乡婆,山色拌湖鲜。先煮村烟三二缕,来宴我,客饥餐”(《江城子·兰苑纪事》),“掏得酒钱来,且与湖光买。坐久石生风,吹恼相思债”(《生查子·湖边》)的奇思妙想。词人眼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善解人意,温柔可喜的。此皆无理而妙,细微处感人至深。
正如《南园词话》里说:“词,在词人心里养着。一句不经意的话或者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触动了词人,词随心动,心与词飞,于是词就自然而然吐了出来。”《南园词》便是这颗性灵文心的茹养之物。
三、剑胆铸真言
《南园词》取材极广。经蔡先生之手,词从泛黄的书册走入当下的烟火尘世,不再是愁吟病句、故作高姿的庙堂之物。
承载记忆的南园,始终缭绕着淡淡的乡愁。词人无数次远隔千山,深情凝望“风枕汨罗江上,清眠临水人家”(《清平乐·月色堆沙》)的故园。“煮米浆星,裁棉纺月。征衣万里寒纱热”(《踏莎行·春帖》),月下捣衣,是慈母的牵挂,更是作者对母亲和家园的眷恋。“柳风柔,葛花羞”的季节,青石河湾里“赤条游”的快乐童年也常浮现眼前(《江城子·小河清影》)。枣风一动,便牵惹“乡梦初圆”(《卖花声·乡梦》)。
军旅生涯是词人一段重要的人生经历。奔赴军旅前的“怕别柴门难回首。不忍看,揩泪娘亲袖”(《贺新郎·从君别》)是军中男儿的寸寸柔情;“铁漠惊魂,天涛卷地游龙舞。苍茫如许?百里铜音铸”(《点绛唇·南疆犬吠》)和“才送洞庭星,又赶昆仑月”(《生查子·月满兵楼》)等军旅词篇大气恢弘、壮怀激烈。即便是远离沙场后,从军营走出来的汉子,落笔之处仍常有风云之气、金石之声。如《贺新郎·虎影词心》,起句“梦入松林里。辟空来,雷轰电闪,群峰伏地”势如轰雷,落笔便震得人屏气凝神、不敢高声语。
千百年前,杜甫用现实主义诗歌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的风云变迁,悲天悯人的词人亦将词笔触及社会生活,记录下“民间百味篇”,如:为湘风女作寻父辞((《贺新郎·寻父词》);用《临江仙》记录下失地老农的泪落黄昏;聚焦留守家庭写下《蝶恋花·留守莲娘》;路遇“妻子畏贫,抛下两个患白血病的儿子,弃家而去”的呆汉,发出了“世道仍须心养护”的正义高呼;于湖南岳阳屈原行政区挂职期间,目睹村官到邻居家催费,留下“真味。民间烟火最熏心”(《定风波·千载乡悲》)的感慨……这些社会生活的横切面,直观地展示了当今社会的人间百味、世态人情,似尖利的匕首刀刀刺向了社会的弊端。
《南园词》中还有着历代词人所缺乏的生态意识。“山失血,梦堆霜”是听闻家山老松坡欲做垃圾填埋场时悲愤情绪的投射(《鹧鸪天·荒村老屋》),《踏莎行·洪湖2010》是为洪湖存照,希望借“十年二十年后的洪湖是甚模样”问题的提出来呼唤人们对生态环境的重视。
从纵向看,《南园词》如词史般书写下时代的大事纪:
杂交水稻问世,词人难掩雀跃心情,提笔为袁隆平先生写下赞歌(《浣溪沙·洞庭田舍翁》;《一剪梅·洞庭大水》真实报道了在岳阳营田镇组织抗洪的情景;《贺新郎·非典》记录下众志成城抗击非典的历程;2008年冰天雪地里,词人用“我有融冰热骨,十万赶寒鞭。莫道无情日,造个有情天”(《水调歌头·江南冰雪》)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鼓舞士气;汶川大地震之后所作,则如纪录片:“莺声撕扯断,抛天抖地,焦胆枯颜。只回头一眼,便没了家园。”(《满庭芳·山娘遗梦》)至今读来仍令人心惊胆寒。
这些纪实之作中跳荡着知识分子的良心,紧贴时代的脉搏,为词篇注入了不竭的生命力,也为当代词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词是一种乡愁,是归乡路上的一个浅笑,一声叹息。于蔡先生而言,南园是一方洁净的精神家园。南园词里有温情脉脉,有铁骨铮铮,有才识,有性灵。但更难能可贵的是,有知识分子的铁肩担道义,有血的颜色,心的温度。
四、期待与展望
蔡先生的词不是一般吟风弄月之作,而是精心结撰的艺术品,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和词史意义。正如王兆鹏先生所说:“蔡世平的词,为今后词的创作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建立起一种新的审美范式,提供了一个词体复活的成功样本,展现出词体艺术发展的乐观前景。”(《词体复活的“标本”——评蔡世平的词》,《贵州社会科学》2008年第 5期)蔡先生不是一位词匠,而是一位“能反映时代喜怒哀乐,传达时代心灵呼吸的精神站立起来的人”(《南园词话》),因而,我们对蔡先生有更多的期待:
《南园词》题材丰富,涉及点较广,但未深入内里、由点及面构成立体图景。如军旅词篇,我们既乐意读作者回忆中的戎马生涯,也想看到新时期的军营气象。过去军人和现代军人面貌在词人笔下能否得到多元化呈现?词中对底层生活的记录常能直指人心,可惜只有为数不多的吉光片羽式的零散篇章。若能多加笔墨构成长卷式的底层社会生活图景,那将更有着震撼人心的文学力量。我们希望蔡先生的词能形成系列图景,如农村、军旅、山水系列。这样后世读者透过文字来追寻我们这个年代时,能有一个全景式的观察和了解。蔡先生在当代词史的地位也将更不可撼动。
据统计,《南园词》收录的99题101首词中,有56首使用叠词叠句。重叠手法的使用虽增添了《南园词》质朴的民间气息,但用得过于频繁,也会在某种程度上使读者产生审美疲劳。“蛙语响湾鱼急急”(《浣溪沙·梦里渔郎》)的“急急”,用得生涩,有凑句之嫌。“记得那天秋意好,老山山韵依依”(《临江仙·天鹰餐翅》)也有刻意为之之感。
传统观念认为,词有词格,曲有曲调。“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在雅俗相和之间”。《最高楼·悲嫁女》、《贺新郎·寻父辞》两篇在选材立意和情感表达上均属上乘之作。但“喊声声,声巧巧,是亲娘”,“哪个是,娘的肝胆,儿的傲骨”等句俨然曲的语言。不知可否换种方式,既能凸显词的声情又不失其雅致之风。
感谢蔡先生在旧体诗词创作上给我们新的启示,让我们青年读者眼前一亮惊奇感叹“原来词还可以这么写!”也让我们对当代词学发展充满信心与期望。期待蔡先生的词朝着多元化的风格发展,给读者提供多元化审美!
(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2013级硕士)
责任编辑:江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