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山水,借鉴前人,写好山水诗
2016-12-05胡迎建
胡迎建
亲近山水,借鉴前人,写好山水诗
胡迎建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古人以山水之美、游览山水之乐作为人生的美好境界。历代山水诗或宏观或微观,从不同角度展示了山光水色的自然美与诗人自身的胸襟和诗风。诗人发现山水美,品味山水趣,山水则借诗人之笔而名扬四海。借鉴历代流传的山水诗,我们可以获得不少启示。当代出现的山水诗,很多质量不高,存在的问题有:一、写景地点过多,布点过多,分散主题,面面俱到,没有重心;二、不明起承转合的章法;三、滞于物状而不能发挥,不能由形似走向神似,缺少灵动;四、缺少联想;五、诗中只有写景而无情感的抒发;六、能用比喻手法,却不知运用拟人手法;七、缺少山水特征,力度不够;八、句意松散,变化不足;九、不擅长运用通感手法。
中国幅员辽阔,山河壮美,名胜众多,历史悠久。“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川之美,古来共谈”。古人以山水之美、游览山水之乐作为人生的美好境界。古人因到地方上做官而有机会游览沿途山水,称为宦游。南朝宗炳壮年时游历名山大川,晚年不能远行,遂于四壁画上山水图,自谓卧游其间。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性好山水,他屡屡声明:“须知我是爱山者,无一诗中不说山”(《留题南楼二绝》);“已有山川资胜赏,更将风月醉嘉宾”(《休逸台》)。他以发现山水之美、山水之乐来慰藉自己,填补仕途坎坷之感。山水之游在于得山林之趣及达到自然与心境的契合。所以他又说:“身闲爱物外,趣远谐心赏”(《伊川独游》)。
历代山水诗或宏观或微观,从不同角度展示了山光水色的自然美与诗人自身的胸襟和诗风。诗人发现山水美,品味山水趣,山水则借诗人之笔而名扬四海。今天,仍有不少人创作山水诗,借鉴历代流传的山水诗,我们可以获得不少启示。
山水名胜能激发历代诗人的灵感,与诗人的心扉相应相感,相摩相荡,让诗人尽情地施展生花彩笔。故古人云:“江山为助笔纵横”(黄庭坚《忆邢惇夫》);“诗得江山助,奇特眼界宽”(冷采芸诗句)。另一方面,地因人重,境缘人胜,没有诗,景观景点也就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正如元刘仁本所说:“山水林泉之胜,必有待夫骚人墨客之品题赋咏而后显闻。”(《东湖唱酬集》)袁枚说过:“江山也要诗人捧。”锦章妙句,传播了奇山异水的名声,引起人们对某一景观的向往而欲前往。
历代流传下来的山水诗,不少精妙之处可供今人借鉴。惟有传承借鉴,方能创新。在当代,山水诗要与时俱进,走向一个新的阶段。以上我举数位古代诗家词家为例,是想说明一点,历代大诗人写山水诗,不仅写出山水的奇特,更能借山水写出自己的心境与胸襟,这一点,当代诗人应加以借鉴。吾观乎众多刊物所登载的山水诗,不少写景诗往往滞于物状而不能发挥,不能由形似走向神似,只知就景论景,形象干瘪,缺少灵动与想象。有的在赞美一番自然风光后,作者还要直说风景如何美,通篇没有个人的胸襟怀抱寓于其中。美则美矣,诗中无魂。魂者何?乃作者自己的个性与怀抱。有个性有怀抱,方有真气。
当代大量山水诗的出现,除少数质量较高外,很多质量不高,泥沙俱下。我们一次次集会与研讨,就是为了找出毛病弊端,加以克服,提升创作水平。
第一个问题:写景地点过多,布点过多,分散主题,面面俱到,没有重心,必然用词空泛。一首山水诗不可写很多景点。如有一首题为《庐山游记》的诗云:
奇山飞堕判苍穹,殷代匡庐始破蒙。
彭蠡九江波汇合,秀峰五老脉相通。
牯牛仙境三泉叠,白鹿薪传百代风。
无限风光天下最,近千年事喜忧中。
此诗写到彭蠡、九江、秀峰、五老峰、牯牛岭、三叠泉,白鹿洞书院,如点名簿,最后大概还想写兴衰,写彭德怀事,结果是给读者留不下具体场景印象。
画山水画,要立一主峰,其余为陪衬。这一道理与山水诗相通。
第二个问题:不明起承转合的章法。不少诗不能作起承转合的布局。表现在诗题与首句的重复,诗中叙述过程的成份过多,生怕人家不知道。有一首《井冈山红色之旅感咏》云:
红色旅游上井冈,多年夙愿幸今偿。
参观革命光辉史,晋谒元戎俭朴房。
五指峰雄留笑影,黄洋界险赞忠良。
葱茏万木如岳立,血沃红花世代香。
井冈山景点与故事很多,最好选某一场面写,切入深化。而此诗叙述成份稍多,缺少对某一具体场景的描绘。应在前面写景,后面抒情或议论。我劝作者应“省过程,重场面。换意象,求变化。”如第一句“红色旅游”与题目犯重,且不能给人具体印象,故将第七句移过来。次句“夙愿”即含有多年之意,故我改为“眼明此境愿终偿”。将意思尽量压缩,达到一句含两意的效果。次联也是一般化的叙述,我略作修改,为避空泛,以地名与人名相对仗以求具体。第六句中“笑影”与“忠良”,一为偏正结构,一为并列结构。不妨将下句改为“铜墙”,用“铜墙铁壁”意。把忠良的意思移至第七句,并用反问句,使之空灵,改作如下:
万木葱茏满井冈,眼明此境愿终偿。
重温湘赣光辉史,顿悟朱毛俭朴房。
五指峰雄留笑影,黄洋界险仰铜墙。
征途记否忠良众,血沃红花代代香。
这样首句即以景切入,次句也点了题。
在这方面,我也通过教训渐渐明白这一道理并写出了较满意的作品。拙作《登翠微峰顶,寻易堂遗址慨然有感》尾联云:“眼底奇男今有几,横流物欲使人哀。”亦联系当前现实所发议论。浙江大学李保阳评云:“尾联尤其精警,非寻常模山范水之作可与并论。”
古风重在记叙,叙写议三法参插运用。但忌平铺直叙,宜有跳跃性,跌宕腾挪。可运用排比句或反复叠用相同字眼,也可用少数骈句。初学者宜先学结构布局,然后求流畅生气,既要避免破碎支离的毛病,也要注意克服四平八稳、平铺直叙、章法板滞平钝而无生气的毛病。唐代以后,张九龄、陈子昂《感遇》诸作沉厚蕴藉,风骨健举。故多种唐诗选本均选入了他们的五古。直到韩愈,五古又开一途,比较张扬、激昂、动荡,如韩愈《岳阳楼别窦司直》一诗,从洞庭湖的范围写到浪涛的奔涌,驰骋想象,极力渲染夸张。然后转写自己的行踪与心理感受。
第三个问题:滞于物状而不能发挥,不能由形似走向神似,缺少灵动。不可止步于形似。今人有咏庐山瀑布诗的后二句云:“路转峰回见奇景,银河跌宕九天来。”全诗写景而无神似。又如今人《春游庐山感赋》诗云:“匡庐胜迹历千秋,秀水名泉冠九州。漫步幽林藏古寺,遥看翠竹隐红楼。七贤有约观云海,五老相邀涌客流。纵览桃源花满径,无边风月任人游。”除了七贤峰、五老峰用拟人手法,其余句句写实,未见物之神态。诗题名感赋,其实并无多少感受。
诗人在观照山水的同时,须把握山水特征,并由形似走向神似。如咏瀑之诗,若拘于形迹,则如一团死墨,无光鲜照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徐凝、张祜都希望得到他的推荐做官,白居易请他们以同一诗题赋,评徐凝为第一名。徐凝自诩的诗句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后来苏东坡大发感慨,认为徐诗远不及李白《望庐山瀑布》诗,戏题一绝以嘲之:“帝遣银河一脉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谓之为“恶诗”。
苏东坡为什么如此说,他在《书鄢陵王主簿折枝二首》中认为“诗画本一律”,都须形神兼备,又说:“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如果仅有形似而不能走向神似,必定粘着于物象,则不足以称诗人。在他看来,徐凝诗仅有形而无神。这就启示今人作诗,观照山水,须由形似走向神似,形神兼备,方为妙品。
第四个问题:缺少联想。历来有成就的诗人,均擅长联想与想象,冥思孤往,神游于恢奇空旷之境,致广大、尽精微。一动一静,莫不可以俯仰天地之际,求索万物之理。钱基博即认为韩愈诗“以想象融事实”;“以想象出诙诡”。如果没有想象,就无法成为诗人。
想象,有联想、奇想、幻想、设想与推想等。要擅长感悟,尽可能从眼前所处之物境生发开去,去驰骋想象。杜诗《阁夜》中两联说:“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前一联实写眼前之景,然实写中有想象夸张;后一联虚写想象之景,并非实在眼前之景。杜牧的《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因眼前所见而联想广远。有人说杜牧不可能看到千里,实在不明白想象作用。李白的《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莫不是以景为媒,想落天外。
今人《庐山风雨吟》一诗云:“覆雨翻云天顿变,飞泉带血泪流干。”暗喻彭德怀之受屈。又今人《庐山大天池》诗云:“若使泉灵司雨露,普天无旱亦无涝。”从天池联想到如果能普降人间,则农家旱涝保收。亦皆能联想翩翩。
第五个问题:诗中只有写景而无情感的抒发。有景无情,无我。若只知就景论景,仅写景而无主观性情的抒发,必流于模山范水,或者仅知道赞美山水如何美,作者还要直说山水如何美,并无胸襟怀抱寓于其中。未发表新感新见识。或曰:诗中风光与己无关,诗中无我在。所谓我,即我之怀抱。有的诗只是客观描述过程,或只知写景,缺少诗人情怀与抱负,缺少个性张扬,缺少人文关怀,缺少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意识与忧患意识。美则美矣,诗中无魂。魂者何?乃作者自己的个性与怀抱。特别是当诗人以迎合众人的意识作诗,便失去了个人怀抱的抒发。过去有的咏赞某些地方的八景之类诗,往往写景甚美,但缺少了个人怀抱。今人作诗,有的不明此理,即以《岳麓诗词》2011年第1期的《四川黄龙寺景区》一诗为例:
栈道迂回景物新,爬梯攀磴上高岷。
碧溪清澈丹云峡,白雪晶莹宝顶仑。
池美迎宾波有色,洞清浴体水无尘。
流泉飞瀑从天降,嵌砌人间彩玉盆。
第一联写游踪,景物两字空洞,宜删。或可改为“到眼新”。以下三联均写景,虽然美,但无自己的议论抒情。又如《漓江即兴》诗云:
桂林山水甲天下,夏日漓江尤怡神。
隐隐渔歌潆有韵,粼粼碧水净无尘。
奇峰壁立千年秀,宝鼎风来百虑泯。
最是清幽银子洞,千姿百态更迷人。
此诗的缺陷一是缺少了“我”个人的胸襟怀抱;二是“秀”、“千姿百态”等词语空泛,用在什么地方均可。用词要力求新颖。前人说过的话,要改换说法,稍变一变,不可照搬,首句即有此毛病。再看另一作者的一首诗:
矶山风力发电站远眺
驭电排云千手旋,威风八面翠微巅。
矶山隐隐春雷动,灯火辉煌不夜天。
此诗作者来信中,承询何以要“诗中有我在”?我以为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太白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虽或为田园诗,或为游览诗,莫不有己之怀抱在其中。又“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是朋友问我也。“劝君更尽一杯酒”,是我劝人也。处处有自己在。而这首诗客观描写较多,应力求将自己摆进去,则令人感同身受。故建议第三句“矶山”易为“如闻”两字,是“我”在闻也。末句改为“输送光明不夜天”。
如何议论抒情,是立意的问题,要力求识见高卓。诗有诗味,就须有丰富感情。诗为情景交融所化生,胸有丘壑,始可下笔峥嵘,深化意境。诗人为作诗之主体,山水为客体。描绘客体,必须体现审美主体的怀抱与情性。意境是主体化的客体,意象是融入主观情性的物象,加以理性化的感悟。
古来名作,必有写景、抒情、议论,抒情、议论一般置于诗的后半部分或结尾。一般是前写景,后抒情。被誉为“登楼第一诗”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老杜登楼眺望,有多少景可写,但在第三联打住,转写其孤独飘零之感怆,“孤舟”是他寄寓其漂泊之情的意象。或由写景连带怀古,如杜牧《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山水诗是主观之情与客观之景相融相生的结果,山水经过诗人主观情志的观照而赋予感情色彩,适如王国维所说“物皆着我之色彩”(见《人间词话》)。从咏庐山诗可看出,田园诗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而见“山气日夕佳”。解脱尘网,故乡山壑为他敞开了怀抱;谢灵运放逐外任,壮志不展,流连庐山山水,却仍是“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山水并未能尽泄其忧愤;李白“登高壮观天地间”,“黄云万里动风色”。又何尝忘怀建功立业呢?在浪漫者看山,物从我游,以我凌物:“将游天地之一气,庐山从我到处如提携”(姚鼐《望庐山》);在悟禅者观山:“月明潭色澄空性,夜静猿声证道心”(李端《寄庐山真上人》);明写景,暗写自己的处境。近人樊增祥《万杉寺五爪樟》诗:“虽言乾坤要支柱,未免得罪庸与猥。”近代大诗家陈三立寄情山水,其山水游览诗能摄万象于一心:“心造万物丐地缩”(《由玉渊至栖贤寺观罗汉画像》)。人世间的悲痛与是非,在山水游览中到化解:“游翔九州弹指耳,戏倾海水为悲哭。”(同前)其雄放恣肆的诗风,表现了雄奇的自然山水,也流露出了作者面对山水时心境的暂时解脱和背后沉重的心事。山水诗中有强烈的生命寄托。傲视帝修反的毛泽东,登庐山而“冷眼向洋看世界”。
不论以何种方式通过景物融汇感情,都以达到情景交融境界为上。清代王夫之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姜斋诗话》)。如林散之论作诗有四要:“情、景、意、事,情与意发于内,景与事受于外。”
诗中有我在,写入个人情怀。今人丁广惠诗:“峰矮天低出世台,乾坤蚁冢芥柯槐。仲尼绝笔二千五,又有丁郎小鲁来。”(《泰山二首》)登极顶而觉峰矮天低,乾坤如蚁冢,柯槐如芥微,诗中吐露的是强烈的主观的豪迈意识、傲世情怀。
作诗不可仅仅写景而无主观性情的抒发。若是写景再好,也不是成功的诗,必然单薄无厚度。我在2008年所作《游五老峰下李氏山房歌》最后说:“平陆丘峦走蜿蜒,万象不可瞒五老。我盼一年半年闲,坐观风云栖此间。但愿心神能淡定,天地奥秘悟二三。”从仰望五老峰到鸟瞰鄱阳湖,最后要抒发议论,认为天地朗耀光华,尘世间无论何事都不可瞒却五老峰。我盼望在此山中隐居,悟天地奥秘。如果诗中仅仅是写美景,赞美景,就景赞景,那就单薄无意味了。
议论最好要联系当前现实。拙作《赣州通天岩行》一诗,记叙明代王阳明、聂豹,后有蒋经国过往此地的遗踪,最后发议论:“高贤遗躅犹可觅,德治能手今有无?坐看岩壑静窈窈,傍崖佛殿香袅袅。玉兰舒卷天地心,道旁芜草倩谁扫?”叹今日鲜有前贤那般的治政能手,道旁芜草则象征社会上的乱杂现象,不知有无能手为之扫除。《游大散关有怀陆游》:“如梦醒思今,犹有百虑煎。盛世万蠹贪,海疆两夷缠。”从万蠹贪婪写到邻国两夷即越南、菲律宾两国蓄意侵占我南海岛屿。窃以为如此方有忧患意识。
第六个问题:能用比喻手法,却不知运用拟人手法。历来有成就的诗人,均擅长采用拟人手法以展开联想,求索山水之哲理,将山水拟人化,辛弃疾“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将青山比拟为有情性者。另一首《沁园春》则将信州灵山的“爽气朝来三数峰”想象为衣冠磊落的谢家子弟、相如庭户中的雍容车骑。陈三立诗云:“还怜黄叶扶人去,尚有青山为我横”(《同杨裕芬、范钟登高观亭晚望,因二子将别归有作》);“晴鸠呼影雁横翎,已有群山为我青”(《二月三日顾石公招饮龙蟠里》),山为我而横而青。又如:“霄汉酒杯星自落,楼台石壁月初邀”(《北固山阁夜时日本结城冢、中村兼善及李亦元、陶榘林、俞恪士同游》),邀月而共赏。又:“楼头初吐月,携入浴苍涛”(《月夜步松树林》),想象将月亮携入松林中洗浴。又:“雨了诸峰争自献,烟开孤艇已能呼”(《北极阁访悟阳道长》),诸峰居然争着献出其秀色。又:“乘兴欲呼山入座,作痴犹待月衔台”(《三月十五日偕宗武过仓园看花坐雨初台依韵同作》);“寒围高竹茶瓯洁,残客犹邀万壑陪”(《林诒书自京师至携登扫叶楼》),呼山来入座,邀万壑来作陪。山水在诗人笔下,俨然化为活跃的生命之物,山与诗人如友人,山灵水魄为知己。
今人也有高手,如今人写的《庐山牯岭》诗云:“昼享仙风夜吻星。”“吻”星,拟人化,想象亦妙。刘玉平诗:“手挽十八景,逢仙呼弟兄。”(《梦游恒山》)也采用了此种手法,手挽十八景,呼为弟兄。如南文化的“千鞭抽不动,万遍唤无哞”(《乌牛石》),出于理外,得自情中。贺中轩一首《念奴娇·武功山》,将武功山一种生气擒获眼底,突兀而前,或“飞瀑腾飞龙抖尾,寻得海王深宅”,或“唤得渊明霞客至,相与讨论家国”。人与客观物象为知己。
朱庭珍《筱园诗话》说:“夫文贵有内心,诗家亦然,而于山水诗尤要。盖有内心,则不惟写山水之形胜,并传山水之性情,兼得山水之精神,探天根而入月窟,冥契真诠,立跻圣域矣。”他以为“况山者天地之筋骨,水者天地之血脉,而结构山水,则天地之灵心秀气,造物之智慧神巧也。”故“作山水诗者,以人所心得,与山水所得于天者互证,而潜会默悟,凝神于无朕之宇,研虑于非想之天,以心体天地之心,以变穷造化之变。扬其异而表其奇,略其同而取其独,造其奥以浊其秘,披其根以证其理,深入显出以尽其神,肖阴相阳以全其天。必使山情水性,因绘声绘色而曲得其真,务期天巧地灵,借人工人籁而毕传其妙,则以人之性情通山水之性情,以人之精神合山水之精神,并与天地之性情、精神相通相和矣。”即是说,天籁尽在人籁,是一种精神状态。天地之心,生意盎然,精神焕发,人与山水性情相通,这是由生生之德的虚灵诚明心体开出的天人合一之境。
第七个问题:缺少山水特征,力度不够。有的山水诗,写庐山与写黄山差不多,可以互换。有的感怀诗也是同样,普泛性多而特征不鲜明。对策是用字加强力度,稳准狠。观察细致,力求真实。陈三立认为,真实是达到灵奇之境的必由之路,自言“端从真实发灵奇”(《萧厔泉画稿第二集题词》)。所以他力求写眼前景、身边事、真实境,极铺陈描述刻画之能事,穷形极相。吴宓认为:“《散原集》中诗,以五古为最多且最胜,写景述意,真切深细,实得力于杜诗者。”①《读散原精舍诗笔记》,原载《国学研究》第一卷,转引自《散原精舍诗文集》附录(中)第1244页。即认为其诗逼真贴切,深刻细致。加之其诗语表现力之强,故能写出“人所不道”、“人所难道”的境界,往往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清末范当世评陈三立《江州杂感》:“千回百折,笔势遂乃蟠天际地,然毕竟直书即目”。不论如何联想,仍从眼前所见写起,不落空泛。当年胡风说:“生活就在身边。”写身边事,留心观察,当然,仅此不够,还要融入情感,加以升华。
要努力从生活实景中观察。我的《德兴途中告别少华山》首联云:“敛热日如丸,飘飘雾霭间。”观察早起时的太阳,在雾中收敛了热能与刺目的光线,就像圆丸一般,故有此句。在黄山晨起观日出,“忽然天亮泛缥碧,金霞迸射天之东。”在华山观日出:“风浸似冰青女近,日升如璧紫霞低。”在武功山金顶观日出,有诗云:“眼底尘寰沉睡醒,天边喷薄金玉丸。”写出不同形态与感受。
我在登峨眉山遇雾有诗云:“石径萦纡着力跻,雨帘遮挂众峰黧。浓云塞似蒸笼满,苍柏耸疑鬼阵迷。”写雨如帘之“遮挂”,云浓如“塞”,结合实景炼字。
第八个问题:句意松散,变化不足。当今诗坛作品,不少律句松懈,一句仅一意。我在前面所举例《庐山吟》中两联,原为:
含鄱口上神思远,五老峰头大气吞。
三宝树高明月伴,仙人洞外乱云奔。
两联句法相同,均用名词+方位词+名词+形容词格式,则显得板滞。且第三联上句“树高”之“高”乃形容词,下句“洞外”之“外”,则为方位词。所以我将第三联改为“宝树参天招月伴,仙人有洞笑云奔”。变为连动句式,句意相对密集一些,增加其张力。
句意密集,则耐人寻味。句有数意,不可一泻无余。宋人早已明此理。杨万里《诚斋诗话》中说:“诗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对食暂餐还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有一句五言而两意者,陈后山云:‘更病可无醉,犹寒已自知。’”进而看陈三立诗:“日气射泉含石暖,风光媚筱觉春生”(《开岁三日步循涧水晴望》)。上句是说,由日气射在泉水中,使泉水回暖,而泉水又使崖石也暖起来了。下句言风光使筱竹媚人可爱,再用一“觉”字直接写作者的意识。
律句若一句仅一意,则太滑而无曲折,所以我写诗也往往注意一句含二意。“幽径穿林松鼠窜,澄潭卧月鹭鸶翔”(《长春净月潭国家森林公园》);“层林影浸金溶水,一线天开斧劈山”(《泰宁金湖游览未毕,即乘快艇返码头》)。熊东遨诗句:“长松挂壁云千朵”,亦两组主谓结构。
中间对仗之法,大与小,宏观与微观,景与人事的对比,距离越远越大越好,便于造成心理逆向对比、强烈反差,近则意重合,合掌是也,如千家对万户、万载对千年。好的对比如: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对黄昏。
(杜甫《咏怀古迹》)
这是在一句中的对比;以紫台的小与朔漠的大,以青冢的小与黄昏之广相对比。
尽觉鲸波掀海立,独看虫篆映灯微。
(陈三立《入西山》)
这是在一联中上句与下句的对比。中两联上下的对比,也要尽量拉开距离,如:
杳冥陵地轴,浩荡没天根。石穴鱼儿出,藤梢蝼蚁蹲。
(陈三立《闵灾》)
如此则似山水画,有浓淡远近的变化,有立体感。
第九个问题:不擅长运用通感手法。将视觉、听觉、嗅觉、触觉进行转换,达到特殊效果,此谓之通感手法。杜甫追求通感,如以听觉化为触觉。“钟声云外湿”、“高城秋自落”。常情常景却写出奇警的效果。陈三立运用此种手法更多,类型也表现多样化,这是其诗之三昧,试举数例如下:
将视觉转化为触觉,写出物之触感,如:“岫云粘更脱”(《崝庐楼居五首》)。云竟被粘在山上,风吹云开,再用“脱”字状云之迅忽离开,“脱”见云之重量。又炼“粘”字将景物转化为触觉。如:“松色粘天冷,秋阴背岭重”(《望禹碑作》);又如:“蔽亏露叶粘星湿”(《十六夜月步松林》)。遮天蔽月、满沾露水的松林,居然将星粘湿,极言树之高、天之近。诗人主观感受在理之外、情之中。
将听觉转换为视觉或触觉,有诡谲之趣。如“携回三峡声,雷霆挂几杖”(《飞虹梁》)。想象将雷霆般的三峡瀑声挂在杖几上带走,将声音转变为实物。又如“落”字:“几案落鸠声”(《晓坐》)。鸠声可落,想象其声之脆有重量。“意行近市临村落,杖底鸡声漏竹丛”(《雨霁步寻松树林还过山市》)。杖底山下村落传来鸡声,居然如物而可“漏”,见竹丛之密。
将无形之思维转换为有形可见之物象。如梦为无形之意识活动,在他笔下,梦如实物而可见:“梦挂晴霭虚无间。”(《除日大雪叠韵柬节庵》)梦能挂,化虚为实。又:“夜枕堆江声,晓梦亦洗去。挂眼绕郭山,冉冉云岚曙。”(《癸丑五月十三日至焦山,同游为陈仁先、黄同武、胡瘦唐、俞恪士寿丞兄弟,越二日王伯沆自金陵来会,凡三宿而去》)江声可堆,梦可洗,眼可挂,设想奇特。
今人作诗,若能采取这一手法,则有望出奇制胜。吉林刘庆霖诗云:“捆星背月归来晚,踩响荒村犬吠声”(《冬天打背柴》);“提篮慢步林间觅,拾起蘑菇破土声”(《夏日捡蘑菇》)。将声音转化为实物。又“山光打进毛衣里,暮色缠回彩线中”(《冬日游西双版纳》之三)。将视觉转为触觉,是通感手法的灵活运用。
我也曾学前人,句如:“清音敲静 ,人影带微喧”(《张家界金鞭溪》)。将溪水之清音想象为物体,敲此静寂之境。将听觉转化为触觉。
以上九条为针对当今山水诗的弊端而论,借鉴前人,结合自己的创作体验谈谈体会,供大家参考。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江西省诗词学会会长)
责任编辑:朱佩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