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小说中的[火车]意象与时间叙事
2016-12-02周雪花
周雪花
地理空间是故事发生之地,也是人物生存之所。铁凝小说的地域空间极为鲜明,它的北终点是北京——那是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是其母系家族所在地;它的南终点是河北赵县,是她祖先生长的地方,是其生命之根。而在这两点之间,是铁凝曾经生活、工作过的地方,是堆放麦秸垛、棉花垛的乡间原野,是有着奇山怪石清亮河水的群山,是城市的办公楼、编辑部。虽然北京与赵县之间的空间距离并不遥远,但是京都一省城一乡村却代表了中国三种不同的行政、经济与文化区域,并随之呈现出空间上的时间性。乡村的贫困闭塞,省城的缓慢发展,京都的繁华开放,以三级跳的形式在铁凝的小说中铺展开来,铺就出一片开阔的地理与人文地带,并呈现出各具特色的生存图景。而将三者连接起来的一个重要的意象就是奔跑在大地上的火车。
一、“火车”意象与现代性叙事
在铁凝的小说中,奔跑在大地上的“火车”构成了一个主要的意象,并且这一意象贯穿在她文学创作的始终,从20世纪80年代初到21世纪。在铁凝的小说中,“火车”表现为两种不同的空间形式,一种是奔跑跃动的载体,一种是相对静止的居留场所。而对空间的不同选择,就是对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选择。火车以它富于动感的形态,在大地上呼啸着前行,连接起一个个空间上的点,让人感知着空间的变化与时间的前行。这时,火车所代表的时间是直线前进的现代性时间。火车又以它的静态,构成了诸如车厢这样相对封闭的空间,在这一空间中,积聚起各色人等,上演着人与人之间的故事,人自己内心深处的故事,展现着现代人的生活感受与生命体验。
在80年代初,铁凝小说中的火车是动态的,是流动的,是奔跑着的。那呼啸着前行的姿态是力与美的音符。火车从远方而来,又向远方而去,远方总是带有某种神秘之感,而通过远距离的观望,存留在心中的总是一种关于远方的想象。因了一份美好的想象,火车也闪烁着一层神秘的光环。可以说,此时的火车所承载的是关于城市现代性的想象,而“火车”本身也成了跃动而来的城市。
铁凝最早为人熟知似乎就是从香雪以及那列在台儿沟停留一分钟的火车开始的。在铁凝的成名作《哦,香雪》中,铁轨和火车是那样得动人心弦:
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这一叙述视角是台儿沟人的视角,对于常年居于大山褶皱中的山里人,铁轨与火车都是新奇而神秘的,台儿沟人来看火车,就如同在观看外面的世界,因此,他们是怀着欣喜之情的,而对铁轨的描述也就具有了陌生化的效果。对于渴望了解大山之外的山里人来说,远方是新奇的神秘的,而将远方运载到眼前的火车则更加神秘。在那个“流动的城市”中,远方——更具体些说是北京,是一个现代化高度发展的地方,有凤娇们羡慕不已代表物质现代化的“发卡、手表、纱巾”,还有让香雪喜欢的代表着知识与文化现代性的塑料泡沫铅笔盒。因此,在这远远大于一分钟的叙事时间里,火车成为城市与乡村两个空间的对撞点。对撞的结果是,火车播撒下了城市现代化的种子,从而鼓荡起山里人关于愿望、理想与未来的期冀与想象。
《哦,香雪》叙写了在车站停留一分钟的火车,而创作于1984年的小说《不动声色》却将故事的场景直接安置在了站台,站台上那个被废弃了的公用厕所——被称为“大使馆”的地方。这个经过改装的“大使馆”是几个年轻人进行美术创作的场所,同时,也是他们的理想与信念扬帆起航的地方。“火车”虽然近在咫尺,却是一个处于远观中的物,那从远方来又到远方去的匆匆的车影,使得火车成了一个不断前进的、奔向光明的象征与隐喻。同时,《不动声色》不同于《哦,香雪》的地方是,火车不只是关于现代性的想象,而是理想与现实的连接物,它连接着现在与未来,正如小说中写到的:“奔跑着的还是火车。但火车毕竟是奔跑在大地上。”(《铁凝小说集》第206页,花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在铁凝创作于80年代初的小说中,虽然有着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但火车大都是从明媚的地方来,到明媚的地方去,它不单单是一个静物,而是一个载体,运载着知识、理想、信念、进步等现代启蒙思想。而且,在这时,乡村是一种拥抱的姿态,城市是一种输送的欢欣,城市与乡村共同演奏着和谐的乐章,在叙述者“我”看来,火车、峡谷、沙河三者相辅相成,相映成趣,共同构成了自然与人文景观的美与和谐。
火车依然奔跑在大地上,但是,时代的列车已经发生了变化。火车的意象发生改变大概应从《玫瑰门》开始,但是,最明显的变化应该是在90年代初。在这时,火车已经不再是一种远距离的观照和想象,而是一种近距离的接近。火车更多地被表现为静止的空间,那是车厢、候车室等人群聚集、人声嘈杂之地。火车由动态向静态转化,它运载的不再是知识与文化等现代性的启蒙思想,而成了方向不明的载体——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车上坐着的是表情冷漠,彼此隔膜的乘客。可以说,这依然是一个现代性的主题叙事,只是启蒙现代性已经让位给了存在的现代性。这是铁凝创作于90年代初的几篇非现实主义小说中的火车意象,这些作品大都是超时空的小说叙事,表现为主题及叙述手法的荒诞。
《唇裂》就叙写了这样一列火车,它从南方的某地而来,要向北方的某地而去,但那又实在不是具体可知的地方,列车是零次车,主人公名“荒”,车厢里满载了唇裂的乘客,这些都使得这篇小说具有了荒诞的色彩。与《哦,香雪》相似,这也是一列在车站停留的火车,火车车身为绿色油漆,但与“雄壮地喷吐着白雾,撼天动地地轰鸣”着的香雪眼中的火车相比,它是那样得疲惫与丑陋:“绿色油漆像清水鼻涕,火车狼狈而吓人,”乘务员也不再是那个“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的“北京话”,而是“苍白的,哈欠连天”的乘务员。接下来,作者的叙述视角转向了车厢内,于是,《哦,香雪》中那一群活泼欢快的女孩子也被车厢里沉默不语的乘客所取代,而因了他们的沉默与冷漠,乘客们都变成了唇裂者。在这里,开放的视角转为封闭的视角,开放的空间转为封闭的空间,未来的时间转换为此在的时刻。铁凝用荒诞的手法表达了对这个变得越来越冷漠的世界的恐慌与不理解。
《我的失踪》讲述“我”要乘坐火车出差,在嘈杂混乱的火车站,装有八万块钱的提包被一个男子抢走了。为了追到钱,“我”尾随着抢包者而行,经过了几天的行程,最后终于找回了提包,可我却无法解释自己这几天的行踪。一切都是那样的匪夷所思:抢包者并非真的窃贼,我的行程充满了疑点,在亦真亦幻中表达了我对现代生活的逃离。
《甜蜜的拍打》则把候车室的脏与污秽书写到了极致,那不仅是环境的污浊,更是利欲熏心者灵魂的污浊。那个只有四岁身高的女子在车站,以“甜蜜的拍打”的形式索取着自己的所需,并且这种索取成了她的生活方式,而且理直气壮,丝毫没有羞愧之意。不仅是在车站,而且在乡间,也能看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四岁女性的身影。乘坐铁狮子普度众生的文殊菩萨不见了,恍惚间,那个涂抹着廉价头油,满头卷发的四岁女性坐在了铁狮子上。这种带有浓重商业气息的道德败坏与价值沦丧令人痛心而焦虑。
除了这三篇小说之外,还有《遭遇礼拜八》《世界》等小说。这类超时空的荒诞小说在铁凝的作品中并不多见,也往往被评论者所忽视。其实,如果我们细细地体味,这些作品虽然带有某种形式实验的性质,但是,由于时空的隐匿,情节的淡化,人物外在形象的模糊,反而使人的内心世界得以呈现,并让我们体味到作者那难以言表的心迹。由这些作品的创作年代可以看出,它们表达了一个共同的主题,那是在商业大潮席卷下的现代人的精神分裂,而此时的火车也成了被欲望所侵蚀的支离破碎的意象。
此后,在全球化进程中,飞机、轮船、轿车等更为现代的交通工具成了铁凝小说中“火车”的变体,但它们所承载的依然是现代性的想象与体验。
二、时间倒错与田园回望
火车连接起的是不同的空间,而在空间变换中人的生活和观念的变迁则是小说所要表现的重点,那是从封闭走向开放的人的现代性的追求与体验。而在这追求与体验中,涌动着一条不变的溪流,规约着铁凝小说的情感走向,那就是对精神田园的回望。巴赫金曾在《小说中田园诗的时空体》对田园有一个界定:田园诗里时间同空间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生活及其事件对地点的一种固有的附着性、黏合性,这地点即祖国的山山水水、家乡的岭、家乡的谷、家乡的田野河流树木、自家的房屋。田园诗的生活和生活事件,脱离不开祖辈居住过、儿孙也将居住的这一角具体的空间。
在铁凝的小说中,不仅有田园诗中的家园——故乡这一具体的生存空间,更为重要的是人类心灵栖息的精神家园。表现为大自然的清新秀美,故园的血脉情深,人与人之间的关怀与抚慰,去除杂草鲜花永在的心灵世界。那是爱,是美,是温暖,是体贴,是一切高尚的精神品质,正如铁凝经常谈到的“人类精神的健康和内心真正的高贵。”因此,在铁凝对未来进行遥望的现代性叙事中,时时伴随着的便是对精神田园的回望,在这种回望中,铁凝小说中的美与善都找到了依托。我们的论述还是从火车,从时间叙事谈起。
《哦,香雪》是关于现代性的憧憬的,在台儿沟停留一分钟的火车带给山里孩子无限的想象。为了得到一个塑料泡沫铅笔盒,香雪勇敢地踏上了火车。可是,她还是从火车上走了下来,并在返家的途中,有了对家园的重新发现。那是她的家乡,曾经被忽略了的美丽的家乡。那里有明净的月亮,金铃铛似的核桃树叶,母亲胸脯般的群山。这是未曾被现代气息浸染的土地,是大自然纯真的美丽,是人的纯朴的精神依恋。
《杯水风波》讲述的是火车上发生的故事,是人与人之间,更确切地说是城里人与乡下人之间的故事,是来自乡下的老人与来自城市的中年妇女和一对去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之间的聚散冲突。在萍水相逢的火车上,由于习俗与观念的不同,产生了一些矛盾和冲突,而冲突的焦点则是那只用于喝水的杯子。我们既能理解乡下老人的纳闷,“‘一个为什么就不能用?老哥们儿在一起喝酒,不是净拿一个大碗传着喝吗?”,我们也能理解新郎的话“在公共场合借人家的杯子,才是不文明礼貌。”在这种城乡观念或说是传统与现代观念的碰撞中,作者的情感处于一种充满张力的矛盾之中。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似乎掩盖了作者的主观判断,其实不然,在回望性叙事中,作者的价值判断以隐含的方式表露了出来:老人下车了,火车的座位上留下了一个空白。当我们回望那个空白,才在其他乘客的漠然中,发现了乡下老人的纯朴、热情、大度与宽容。如果缺乏了这些可贵的品格,就将上演《唇裂》那样的现代荒诞剧了。
此外,《东山下的风景》中既有火车与沙河相映成趣的和谐,也有着现代与传统观念的冲突,当“我”离开村庄时,再一次对它进行回望,它的颜色已经不再如我遥望时的明丽,而是有了些许的暗淡。那是会计媳妇精明的算计在纯朴山村制造的不和谐音符,而铁凝回望到的是“东山人的尊严”,那纯朴热情、慷慨大度的传统品格。虽然在现代社会中它有些过时,但却是人间不可或缺的一种真挚情感。
在现代性的追求中,铁凝保持着对于精神田园的探寻,而在现代性的体验中,诗意的田园更是现代人的一种精神抚慰。
《我的失踪》与其说是去追赶抢包者,毋宁说是寻找一片精神的净土,因为在“我”返回城市之后,让“我”念念不忘的是那曾经去过的绿色的草地,那是“我”回到城市后,对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的回望性叙事,在回望中寄托着作者对诗意田园的寻找。那是辽阔的草地,宁静的湖水,孔雀蓝的天空,清纯坦荡的心迹,这些构成了现代人的田园寻找与精神想象。
除此之外,铁凝小说中还有一种回望性时间叙事,通过这种叙事,不仅使现在一过去一未来这三种时间结构紧凑,体现出现代小说的叙事技巧,而且现代性背景下的田园回望这一主题更鲜明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铁凝小说中的“回望”式时间叙事表现为时间上的倒错,即叙事从现在开始,然后往回追溯,是现在一过去一现在一未来的叙事时间模式,我们来看其中几篇极具代表性的叙事时间:
从现在开始后退二十年,嫦娥在离B城一百五十公里外的西部山区种莜麦。
从现在开始后退二十年,佟先生五十岁。那时候全中国稍微识字的人对小说都有好感。(《寂寞嫦娥》)
二十多年前,老宋从北部山区来到这个城市,这个剧团。(《逃跑》)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应邀去挪威参加一个国际女性文学研讨活动。从莫斯科乖火车赴哥本哈根,计划在哥本哈根换飞机再去奥斯陆。傍晚,我独自穿过哥本哈根商业街,朝着“美人鱼”的海滨走,不想在国空歌剧院门前巧遇齐叔。(《小格拉西莫夫》)
何咪儿今年二十八岁,用这个数字除以二,是她初次恋爱的年龄。(《何咪寻爱记》)
白大省在七十年代初期,当她七八岁的时候,就被胡同里的老人评价为“仁义”。(《永远有多远》)。
此外,《玫瑰门》《大浴女》也是类似的时间叙事。
在这些作品中,小说的叙述时间开始于现在,但是作者却要在小说一开始,就把时间追溯到过去,而这过去的故事往往占据小说三分之二的篇幅,在小说最后的三分之一处,接上“现在”的时间,完成故事的叙述。由此可以看出,铁凝的叙事体现为一种追溯性叙事,而这种回溯性时间叙事,是对永恒瞬间的时间回放,这种回放在铁凝的小说中被赋予了重要的意义。在散文《又见香雪》中,铁凝表达了这一时刻的精彩:
香雪并非从前一个遥远的故事,并非一个与小玉的“早先”衣束相像的女孩,那本是人类美好天性的表现之一,那本是生命长河中短暂然而的确存在的纯净瞬间。有人类就永远有那个瞬间,正是那个瞬间使生命有所附丽。
永远有多远,我们不得而知,但未来却可能由历史来昭示,而历史是由一个个闪光的瞬间组合而成,而这些闪光的瞬间又构成人生闪光的片段,铭刻在历史记忆的深处,历久弥新。因此可以说,这种回望式时间叙事,不单单使得小说情节紧凑,而实在是表现了铁凝对生命的体察和对人生的感悟。而且愈到后期,这种回溯式时间叙事在铁凝小说中运用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自然顺畅。
而且更耐人寻味的是,铁凝小说的叙述时间开始于现在,追溯于过去,而在小说结尾处,主人公大多在绕了一个圆圈之后,又回到了他们的来处,或者回归故里,或者回到他们原来的生存状态,从而构成了铁凝小说中出发一归来的叙事结构模式。
《逃跑》中的老宋从北部山区来到城市,最后又逃回了北部山区;《寂寞嫦娥》中的嫦娥从西部山区来到了B城名作家佟先生家,最后又搬出了佟家,虽然没再回山区,却也回到了与土地打交道——种花的生活轨道上来;《永远有多远》中的白大省,虽然一再地要改变自己,可最终也无法摆脱掉故有的仁义的品质……而最为典型的当数《何咪寻爱记》中的何咪以及她的“寻爱”。何咪从十四岁便开始寻爱,迈开自己的脚步,一步步越走越远,可最终发现,她的爱就在她出发的起点。在经过了十几年的寻找之后,她又坐着火车回来了,从虚渺的天空重新回到了沉实的地面,在大雪中呼喊了一夜,不顾一切地要寻回那曾经丢失了的爱。
在对过去的回望性时间叙事中,在永恒的瞬间中,我们感受到了生活的爱与暖意,在空间的转换中,在线性时间与回环时间相交织的叙事中,铁凝的艺术之门徐徐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