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论文的内在品相
2016-12-02朱寿桐
朱寿桐
学术论文的内在品相,是关于文章表述的规范性乃至精致性,以及文体修饰的严密感等基本印象,虽然与论文内容密切相关,但总体上还属于文章品相方面的考察。文章的外在品相可以通过对外观的观察得出相应的判断,但文章的内在品相则需经过阅读,当然可以是粗略的阅读而得出的某种印象。这种关于论文内在品相的判断虽然无须太多涉及论文论证的内容,但应该会比外在品相的观察更容易影响对于论文质量的判断。
还是从论文题目说起。如果说题目的长度属于论文的外在品相,则主标题与副标题的设置与搭配,应属于论文的内在品相。主副标题的设置需要一定的必要性。一般而言,学术论文题目的设计应该本着经济的原则,除非必要,一般可尽量减少副标题的设置。不少论文的主副标题设置并无必要,原来的副标题已足以表示论文的主旨和要义,所拟就的主标题常常只是摆设。摆设性的主标题在论文品相上至少显得不够大气。
什么情况下需要主副标题结构?一是论文的主旨或主要的观点较为新颖,具有一定的发现力或创造性,即有必要在标题中明确标示,因而需要采取主副题联合呈现的结构。例如《中间状态的文学之盟——浅草一沉钟社研究》一书,其标题设计就呈现出这样的合理结构:一是主标题揭示非常鲜明同时也较新鲜的观点,那就是将论述对象界定为“中间状态”,同时也须将论述对象通过副标题进行明确界定。二是主副标题之间的学术涵盖面有所参差。当主副标题的涵盖面不完全一致时,往往是副标题涵盖的学术面更小一点,具体一点,主标题所标示的学术涵盖面则更宽阔一点。实际上,副标题是主标题的具体化。如论文《文学是战斗的——论左翼文学的理论创新》就符合这种合理的标题结构:“文学是战斗的”,是一种判断,是左翼文学的核心观念,副标题则具体点示出论文对这种观念一个方面性的考察,也就是理论创新方面的考察。《台湾中生代诗人两岸论》一书中收录的论文《给他光,于是他有了诗——论向阳的灯光诗思》,就属于这样的主副标题联袂呈现现象。这样的主副标题设计可以奏相互补充、相得益彰之效。三是副标题论述的对象与主标题表明的观点、态度,可能处于某种参差状态,需要分别加以呈现。例如一篇文学论文的标题是《五详(红楼梦),三弃(海上花)?——张爱玲与中国言情文学系谱的断裂与重构》,主标题以疑问姿态和语态出现,副标题显示出作者对论述内容的把握与肯定,这就造成了论题观点、态度的互补性,拓展了题目表达的信息面和学术张力。
主副标题的设置切忌两者相互构成同义反复的关系,或者主标题过于虚张,无助于拓展论文的信息面和张力。设计主副标题,经济原则、有效原则至为关键。当然,另一方面也应看到,有些论文必须以主副标题联袂呈现的方式才能完整,但由于论述内容属于举例型的,论文的品相仍然会因此而大打折扣。这里说的是那种常见的论文,主标题可能有款有型,副标题却是“以什么为例”之类,这样的论文题目设计必须有副标题,否则主标题标明的学术任务无法完成,可副标题又显示着文章不过是举例型的说明,显示作者对这个论题实际上没有充分的学术准备,也无力进行整体把握。这种论文设计格局令人觉得作者借主标题虚晃一枪,而副标题则表明他的学术把握力已捉襟见肘。
论文的内在品相从文章的结构方式也很容易进行观察。一般而言,论文的结构如果呈现出“平面设计”的品相,其学术质量就会显得比较一般化,而如果论文结构呈现出层层深入的立体纵深品相,论文的质量就比较容易得到保证。经常看到论文的内在结构都是“平面化”的,即一个基本立论,分别从并列的三个方面和两个方面进行论述,这三两个方面既不构成逐步深入层次,也不构成逐层叠加规制,那就是一种典型的“平面设计”。“平面设计”的文章结构或者比较适合于讲课,但用于学术论证则显得有些平俗,可惜的是这样的论文往往并不鲜见。“平面设计”的论文往往像高中生做问答题一样,根据“知识点”分别铺开加以说明,而不是履行论文的论证责任。一个观点的论证需要层层深入的说理,或者需要不断提升的观照,吁求的是论文的立体化结构效应。一个文学理论的观点或者文学史的观点,在论文中如果能进行三个层次的步步深入的论证,或者进行两到三个层级的提炼,其学术力度无疑会得到有效增强。例如,写一篇《鲁迅的文学身份、批评本体写作与汉语新文学的发展前景》一文,所设计的结构:首先是“鲁迅杂文性质的论辩”,认定鲁迅杂文并不属于“文学创作”;其次是“批评本体的理论意义”,进一步论证,鲁迅杂文虽不是“文学创作”,但是一种特别的“文学写作”,是批评本体的文学写作;再次更深一步,论述这种写作对于汉语新文学发展的意义。这在论文内在品相上就是层层递进的结构,应该比“平面设计”的文章写法更有效果。
从小标题和内在结构上能够让人看出论文有步步递进或者层层叠加的品相,会使人感到论文具有相当的学术气质,甚至具有一种力度逼人的内在品质;而如果满足于“平面设计”会给人感到文章的拼凑痕迹,至少是没有锋芒,缺乏力量。
论文的内在品相还常常体现在论文语言上。这里所说的当然是比较外在的学术操作语言。论文的语言应该具有真理性的气度和逻辑性的力量,这样的语言气度和力量从文章表述的品相(字面)上就能做出初步判断。一般来说,较多地使用第一人称代词“我”,或者类似的指代词如“笔者”等等,就会较大幅度地削弱论文语言的真理性气度,同时也会减弱论文语言的逻辑性力量,因为真理性的表述首先应该具有某种客观姿态,尽可能隐退个人主观的发言角色,故最好少用第一人称;至于论文语言的逻辑性,常常需要远离主观判断甚至是情感语态,因而也不宜多用“我”作为主语。论文语言运用方面这也许就是一个规律:内在品相较好的论文一般不会常用第一人称做强加式的、武断式的,其实可能是外强中干式的表述,如果论文语言中较多地出现“我认为”“我觉得”“我感到”或者“笔者”如何如何等等,这就表明这篇论文的内在品相不够好,这样的论文语言,不能给人以真理性、逻辑性的语感。其实,类似于“什么什么之我见”的文章题目,突出了个人的见解,相应地削弱了论文的观点的客观性和逻辑性,用在学术论文上同样显得品相不高。
学术论文的规格和属性要求它所论证的观点,它所举证的材料,它所提出的见解必须反映某种真理性或者公理性的内容,必须体现历史的客观形态,必须表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真实的规律,这样的内容都需要尽可能远离个人的主观观察和主观判断,因而,第一人称“我”及其类似的指代在学术论文中不宜过多出现。
除了第一人称代词而外,影响论文内在品相的论文语言因素还有一些敏感的结构助词和判断词的使用。现在的写作网络化现象较普遍,网络化写作常常只强调表达的效率而不求表述的精致,结构助词乱用、混用现象越来越司空见惯,导致许多论文写作者常常滥用“的”字,而忽略结构助词“的”“得”“地”的传统分别。这样的结果虽然可能对于语言使用规范方面并无大碍,但在论文品相上就给人以一种粗糙、不够精致的印象。
网络语言,除非是必需的引用,一般在学术论文中应该避免使用。这种语言现象的处理原则应该视同于俚俗语言。“引车卖浆者流所操语”当然有丰富的文化资源和美学营养,可以用于文学创作以及一般的讲稿,但在学术论文中基本上应该避免。网络语言也是如此,如果并非研究网络及网络语言的学术论文,过多地倚重于网络俚语,论文中充塞着诸如“普大喜奔”“颜值”“80后”“90后”甚至“00后”等过于网络化的词汇,就会使论文的内在品相大受影响。学术论文的语言应该是最富于逻辑性和规范化的书面语言,所表述的概念应该具有相对稳定的成熟意义,而网络词汇一般不具备成熟稳定的概念意义,常常带着某种戏谑、调侃的生动意味,有时明显是临时性的表达,即使作为概念使用也往往消解了其中的意义厚度,在学术论文中使用就非常不合适。也许用于讲课、做报告可以起到“接地气”、活跃气氛,便于与观众取得互动互信效果的作用,但用于论文语言,于文章体格不合,至少会影响论文的品相、气质。
学术论文语言的规范性、严谨性是论文内在品相的必然体现。除了网络语言、俗语俚语慎重使用而外,一些缩略语、简称等等也要慎重对待。鉴于学术论文科学性、严肃性的品质考量,语言表述的严密、准确、规范,甚至包括无可挑剔的逻辑性,便是论文内在品相的当然之义。在语言运用方面,哪怕是约定俗成的语言现象也要慎重对待。一般来说,在一篇论文中,众所周知的缩略语在第一次出现时,也需要以全称的方式呈现。之后,为了语言的简练和论述的方便,或可以用简称。例如“社科联”“作协”“文联”等等都可以如此处理。但有些名称的缩略形式却并未经过约定俗成的锻炼,一般而言就不应用缩略形式。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常有人在论文中将“文学研究会”缩成“文研会”就不够严肃,不够规范。这样的处理都会给人一种论述的粗疏感。
外国作家的名字也是如此,第一次出现在论文中的时候最好名和姓氏都写全,之后为了简便才可以只写其姓。另外,同一个外国作家的名字,在文章中出现两种和两种以上的同音异形的汉字书写,如有时候将佛洛伊德写作弗洛伊特,甚至是弗罗依德,都会给人以不严谨的观感。当然直接出现在引文中又另当别论,鲁迅就曾将弗洛伊德写作茀罗特,直接引用时反而不能有任何“规范化”的处理。
学术论文的语言强调逻辑力量,这当然主要须通过论证过程的逻辑方法的运用,但文字的洗练、严密和精准也常常是达到这种效果的重要途径。甚至论文表述的语气也会对论文语言的逻辑性产生影响。如果语气足以显示洗练、严密和精准的风格,论文的品相就会自然地呈现一定的学术力量。而论文语气显示洗练、严密和精准的语言方法有多种多样,尽量少用判断词+结构助词即“是……的”语式,少用“笔者以为”之类的强行判断句式,相信是这些语言方法之中的应有之义。论文写作者应有能力避开“是……的”这种拉声拉气、老气横秋、拖泥带水、软弱散漫的表述句式,尽可能使得论文语言趋向于精练、干脆、干净利落。例如,“新批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英美文坛流行起来的”,如果微调成另一种句式:“新批评流行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英美文坛”,避免了判断语的迟缓和黏滞,显得特别干净利落。其实在艺术文体的使用中也是如此。郭沫若的话剧《屈原》在重庆排练时,扮演婵娟的张瑞芳排演到要训斥叛变了老师的宋玉:“宋玉,你是个无耻的文人!”演员比画着,总觉得力道不够,终于建议将这句台词中的“是”改成“这”,变为“你这个无耻的文人”。郭沫若拜服,称张瑞芳是他的“一字师”。“是”是判断词,没有力道,变成“这”,使得主语与宾语不再是判断关系,而是更为肯定的同位语关系,语气顿时就强化了许多。
学术论文的写作需要研究者具有谦虚谨慎的态度,所以在论文语言表述方面须注意分寸。论文提出的内容和观点,研究者应该保持充分的自信,如果自信不够,体现在论文语气方面就会出现与谦虚初衷不相符合的问题。论文写作中为了彰显谦逊、谨慎的态度,往往习惯于用“似乎”“好像”“几乎”“也许”“或许”等等显得比较低调的语词,语气是不那么生硬了,但应该知道这样的谦辞和让步词语用多了,在论文品相上就影响了该文体表述应有的确定性、严谨性,反为不美。
以上从标题设计、结构方式和语言策略三个方面,阐释了论文内在品相的问题。但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论文的品相并不代表论文的品质。无论外在品相还是内在品相都非常好的论文,未必是品质很好的论文,但如果品相不够好,一般会影响到论文品质的成就。毕竟,论文品相是其品质的一种表现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