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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与伦比的世界

2016-12-02李元胜

十月 2016年6期
关键词:昆虫标本

李元胜

2011年6月,上午,米林县派镇,天气良好。蓝天的边缘浮着几朵心不在焉的云。一辆中型面包车像一只甲壳虫,在雅鲁藏布江边努力地向前。这是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入口,里面,是一个在全球生物圈广受关注的神奇世界。

完全没有人意识到这个看似普通的上午,竟然埋伏着巨大危险。

全副武装的张巍巍和伙伴们就坐在这辆车上,各种最适应野外动物抓拍的摄影器材,包括圈外看不到的外形像章鱼的DIY微距摄影闪光装备,都在饥渴地等待着施展特技。这是雅鲁藏布大峡谷生物多样性影像调查开始的第一天。大家都兴奋着,尽管都参加过无数次野外考察,但这毕竟是雅鲁藏布大峡谷啊——全球公认的罕见的物种富集区域,这个峡谷落差惊人,因而包含着从雪峰到低河谷热带雨林的物种,仅以昆虫举例,浩浩无边的青藏高原已知的昆虫种类,竟有80%能从这个峡谷里找到。而很多物种,只有标本,没有它们还在继续生存的影像证据。

车停下,考察队员们从车上钻了出来。他们仰着脸往上看,这一带高耸入云的悬崖上,密布着奇怪的城堡。这正是让他们震惊并停车的原因。

那是著名的黑大蜜蜂的王国。黑大蜜蜂,蜜蜂科蜜蜂属,是体型最大的蜜蜂,通常生活在雪山下险峻的江崖地带,当地人称为岩蜂,蜂群个性暴躁好斗,非常危险。它们有着巨大的椭圆形的蜂巢,浅黄色。如果被阳光晒到,单个的巢圆圆的,有如朝阳般美丽。岩蜂的蜂蜜美味营养,是当地山民的经济收入的重要来源,但是去悬崖取蜜,也是非常危险的事,下面是深陷到沟谷里的江,上面往往是斧劈般的绝壁。山民取蜜的场景,曾被摄影师拍成照片在网上传播,世人于是知道,他们吃到的岩蜂蜜,是这样冒着生命危险取来的。

一般单个的,或者几个挨着的岩蜂巢较常见,而像这样连成一片,重重叠叠的壮观城堡,就非常罕见了。队员们决定靠近点儿探访拍摄,记录这难得的奇观。

沿着小路上坡,大家找到一个平台,这儿离岩蜂城堡比较近了。一片安静,只有快门声音。张巍巍一边拍,一边寻找着更好的角度,他深入到了平台后面的洼地里,幸福地高举相机,按动着快门。为了避免惊动岩蜂群,大家没敢喧哗,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

可能就是因为太顺利了。事件出现了变化,那是经历一阵安静而激烈的拍摄后,大家有所放松,有个摄影师未假思索地点了一支烟,那微弱的烟圈被风扯破,又扯高,晃晃悠悠掷向上空的岩蜂城堡。

完全没有想到,这微弱的烟火味,让整个岩蜂城堡拉响了烽火警报。敏感的岩蜂已被激怒,有几只像钉子一样疯狂地冲下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黑色的岩蜂,瀑布一样飞泻而下。

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考察队员狂奔而逃,每个人的身后都跟着一大团岩蜂!还好大家都有经验,如果按照电视或网上传授的方法,抱着头蹲在地上,那真的就死定了。他们做得最正确的是,同时扔下全部器材——他们视如身体一部分的器材。有些蜂就直奔器材去了,一只镜头盖都吸引了上百只岩蜂。徒手能让他们跑得更快,不是吗?

深入到小坡里面洼地的张巍巍,成了殿后队员,自然,成为岩蜂们发泄怒火的最佳对象。就像有黑布直接围了过来,他跑的时候,几乎看不清楚路。

到了相对安全地带,张巍巍的头已被一动不动的岩蜂尸体密密包裹住了,还有两个队员也受伤不轻。躲过蜂群铺天盖地追杀的他们,缩头勾腰上了车,女司机一轰油门就走。他们扔下的总价值数十万元的器材,都被黑大蜜蜂军团缴械,横七竖八地静静留在了那个土坡上。

他们赶到附近的一个村里,大伙赶紧帮伤重的三个人小心地拔出毒刺,这是可以减轻中毒程度的。张巍巍的头是重灾区,大家拔完后,他自己慢慢摸索着拔两只耳朵后面的刺。仅这两个部位,他就拔出来54根。他自己估计,全身被刺中300下以上,而且集中在头部。这个数据,让大家出现了一小会儿恐怖的安静。大家都不敢往下说了,此地,离最近的医院上百公里。

蜂毒,主要成分为多肽类物质,进入人体后,能直接影响人的神经系统和心血管系统,大量的蜂毒甚至可能造成失去呼吸功能而死亡。而它刺入皮肤的瞬间,能让该部位肿胀并迅速升高温度。岩蜂,其毒性应该高于国内常见的中华蜜蜂或意大利蜜蜂,还好,略低于胡蜂。胡蜂袭击致人死亡,是时常发生的。对于体质敏感人群,可能少量蜂毒也会威胁到生命。

在承受蜂群攻击之后,张巍巍除了皮肤烧灼感之外,还没有其他严重的身体反应,他表现出了惊人的体质和耐受能力。他们甚至在犹豫要不要远赴百公里外的医院。

但是,约3小时后,进入体内的蜂毒开始产生作用,张巍巍和另外两位队员,几乎同时发烧、呕吐,浑身无力。他们当天下午入驻医院治疗。另外的队员则在做好全身保护后去取回器材,谢天谢地的是,在取回器材之前,天气一直晴朗,没有下雨。器材都完好无损,滚落一地的镜头盖,也被仔细地收回。

第二天下午,3个受伤的队员,经过输液治疗,总算度躲一劫。他们有说有笑地回到了派镇。有人说,幸亏殿后的是张巍巍,他体质太好了,耐受蜂毒的能力强。如果换成另外某个小个子队员,那可能就会出现灾难性的后果,影响整个考察的进行。还好,他们出院了,对雅鲁藏布大峡谷的考察照样进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个差点儿威胁到他们生命的插曲,并没有让他们撤退或改变计划。唯一的变化是,张巍巍的头发因治疗需要被剃了个精光,他成了一个光头。

离派镇驻地不远的江上,他们发现了许多江心洲。这一带由于还没有进入峡谷,江水较平且深浅不一,沙洲也大小不一。乘船而至的他们,在米瑞乡和白拉村之间,看到了一个较大的沙洲。船惊动了沙洲附近的绿头鸭,警觉的它们扑腾着翅膀飞走了,连头都不回。

他们决定上这块沙洲去看看。船停住了,居民们欢天喜地,成群结队地跑来欢迎——一群被散养在这里的牛。可能很久没有见到过人类,它们真的是既好奇又欢喜,完全没有对生人的恐惧。

张巍巍不得不感叹当地人真聪明,这里敞放牛猪什么的,完全不用担心跑掉,也不用照顾,冬天来临之前,用船把它们接回家就行。

还没感叹完,他就发现了目标。有东西!沙地上有一只虫子在爬动,它的颜色和沙粒极为接近,如果它完全不动,很难发现它。这是一只大约15毫米长的象鼻虫。张巍巍费力地俯身查看。为什么费力,因为他体重100公斤以上,这还是他坚持长期户外考察保持下来的体重,很多简单的动作,他会比其他人费力得多。即使这样,他在野外工作时,仍然是最勤奋最拼的一个。

他确定自己发现了传说中的喜马象。这种象甲的两边鞘翅向下延伸,将腹面两侧包围起来。说明它的后翅已经退化,失去飞行能力。另一方面,它的钩状足非常有力,防风能力强,可以随时钩住什么来固定自己。

喜马象属的物种,主要分布于我国青藏高原和印度部分地区。1886年,德国昆虫学家福斯特(Johannes K.E.Faust,1822—1903)一口气发表了6个象甲新物种并建立了喜马象属。之后百余年来,通过一系列激动人心的发现,这个家族逐渐被人类所认识,由6种扩大到138种,其中90多种在我国境内有分布。喜马象是西藏昆虫中极具物色的类群,地位非常重要。

张巍巍激动地扩大了搜索,记录了很多喜马象的独特生活习性,正是靠这些习性,它们得以生存。比如,它们非常蠢萌地把头钻进沙里,仅把屁股留在外面,用这种类似于鸵鸟的姿势来防晒。说到防晒,它们真的很善于躲在牛蹄印里、树枝石块下等一切有阴影的地方。在没有任何掩体的滩上,怎么办呢?张巍巍看到,数千头喜马象聚集在一起,互相形成阴影,和烈日对峙,这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啊。

但是,张巍巍自己却找不到可以把他遮挡住的阴影,他只能死扛着烈日,有时,他感受背上就像被点燃了一样,汗水从额头往下,无数小溪在流淌。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由汗渍显影出层层山水画。他唯一可以安慰自己,或者说激励自己的是,这不就是喜马象典型的生活场景吗,最适合拍摄和记录它们的场景。他也真的拍到了喜马象如何在烈日下巧妙生存的精彩照片。

从这一天开始,他在大峡谷中每天都能看到喜马象,它们的适应能力非常强大,在完全不同的生态环境都能顺利繁衍。

但他并不是冲着喜马象来的,也不是冲着他们随后发现的各种珍稀昆虫来的,他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被称为天使之虫的缺翅虫。

缺翅虫目,这个1913年,由意大利昆虫学家F.希尔维斯特里发现的新目,到目前仍只有一科两属。其中一个属还是从琥珀标本里发现的,可能已经灭绝。如此孤绝的类群在昆虫纲里并不多见。如果说昆虫世界就像满天繁星一样,缺翅虫的家族就好像天边冷寂的孤星,和繁星保持着遥远的距离,显得格外神秘。

更有意思的是,虽然名为缺翅虫,这个类群的昆虫,其实有的长有翅膀。而且,同一个物种既可能有翅,也可能缺翅,视其生活的状态而定,这个按需求长翅膀的魔术,是不是让你想起了又丑又小的蚜虫?和蚜虫一样,缺翅虫也是在种群密集或环境出现情况时,才长出翅膀,迁飞并扩散到其他地方。如果人类在城市生活中进化得足够久,会不会也进化出希望瞬间疏离人群的翅膀人?

F.希尔维斯特里犯了一个可爱的错误,把他发现的无翅型,当成了缺翅虫的恒定状态。

这个新目出现后的60年里,人们没有在中国境内发现缺翅虫,难道国土庞大的中国,也和澳大利亚一样,并不适合这个精灵家族的生存?澳大利亚没有,还好理解,因为这块大陆较早从古大陆上分离出去,是滔天巨浪阻断了物种扩散的道路,而处在无垠大陆的中国,怎么会也没有这个类群呢?

人们的质疑是有道理的,1973年,著名昆虫学家黄复生在察隅地区首次发现缺翅虫,它享受到极高的殊荣,被命名为中华缺翅虫,次年,黄复生扩大战果,又在汉密地区发现第二种缺翅虫,得名墨脱缺翅虫。20多年后,中科院动物所科学家姚健,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达波采集到墨脱缺翅虫,为这个物种提供了新的分布点。

和缺翅虫沾点儿边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足见它的珍稀。张巍巍读中学时就知晓缺翅虫并渴望着早点儿一睹真容,但这个心愿太难实现了,从少年宫的生物小组,到杨先生的客厅,再到各地的奔波,他已经忍了20多年。而中国的缺翅虫,还没有野外生存的生态照片,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在此行中找到缺翅虫,拍到它们的影像证据,自然成为张巍巍给自己的一个决定成败的任务。

缺翅虫生存于朽木的树皮下或腐殖土中,以菌类、跳虫为食。所以,从进入大峡谷的第一天开始,张巍巍就把视野范围内的所有朽木作为了目标。他研究过黄复生和姚健的与缺翅虫有关的资料,缺翅虫在这一带的生存被表述为群居,见光后一哄而散,如一群小幽灵,几秒钟后无影无踪。他太渴望着看见这样的群居图了。他时时刻刻都在揣摩着如何在它们一哄而散的过程中,瞬间截留住几只。他当时想到的最习惯的方法是用小管子扣。后来,他发现吸虫管对付这些太小的目标,或许更从容。

7月1日是考察的倒数第二天。次日,他们将离开易贡一带,踏上归程。老天并不考虑考察队员的心情,雨时大时小,几乎没停。他们的一天几乎是在车上度过的,除了中午因为找到一堆野生蘑菇给他们带来一餐美食,让他们兴奋了一阵,其他时间大家都略有些沮丧,最后一天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

张巍巍闷闷地望着窗外,找到缺翅虫的可能性正在变小,就像掠过车窗的那些树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他心里突然出现一个猜测,会不会是之前的寻找方法有问题呢?缺翅虫是否一定是群聚?是否因为过于期待着它们见光后一哄而散的场面,忽略了那些可能零星出现的缺翅虫?如果再有机会,他是不是应该更仔细地搜索一下那些朽木?但他同时叹了一口气,可能已经没什么机会了。

“停车!”张巍巍喊了一声。此时,正值大雨,透过大雨的雨帘,他隐隐看到了路边有倒卧的树木。同车的人一声不吭,看着他下车,雨大只是一个原因,雨水湿透的草丛,更有旱蚂蟥出没啊。

张巍巍几乎是只身扑向那棵倒下的树,一边抹着顺着额头和头发流下来的雨水,让眼睛可以睁开,一边小心地剥开树皮。下面什么也没有,继续剥,几只游走的蚂蚁,很不满被暴露出来,它们朝凑近的这张庞大的脸,示威性地举起了大颚。张巍巍无语地看了看蚂蚁,很不甘心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他不愿意就这么回到车上。因为回到车上,再停车的机会估计就没有了。

他的视线里,树林深处,出现了好几棵倒卧的树木。他来不及给队友打招呼,大步向它们走去,没几步,他的裤子和鞋已全部湿透。顾不了那么多,他冲向那几棵树。小心地剥树皮,更仔细地查看每一个斑点,时间慢慢过去,一无所获。天色已晚,他抬头往回看,光线已经昏暗到看不清来路了。他悻悻地放弃了这几棵倒木,摸索着往回走。

由于担心他的安全,一个队友已冒险钻进树林来找他。会合后,他们高一脚低一脚朝车的方向走去。

或许,正是因为天色昏暗,方向不明,张巍巍回去的路和进树林的路略有偏差,于是,他眼前又出现一段朽木,长满了苔藓。不假思索,他的手就伸了过来,先是小心地扯下苔藓,然后剥开树皮,这已经是此行重复了数百次的动作。雨水下,有几只非常小的虫正惊恐地逃散。张巍巍敏捷地掏出瓶子,扣住了一只,这不会就是天使之虫吧?他这么想,光线太差,他看不清楚它们的特征,只是隐隐感觉和缺翅虫有点儿像。

回到驻地,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相机,对这只小虫进行拍摄,然后用激动得有点儿战抖的手放大相片,一只晶莹剔透的虫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不就是缺翅虫吗!类似于蚂蚁的头,夸张的串球触角——仿佛京戏的翎子,整个身体有点像白蚁,但是更修长更透明。

天使之虫就这样被张巍巍阴差阳错地找到了。接着,他确认这就是墨脱缺翅虫。墨脱缺翅虫的新分布点又被发现了,和10多年的发现点距离几十公里,还隔着一条江。

第二天,张巍巍和士气高涨的队员们开车回到了缺翅虫的发现点,对那根朽木进行了彻底搜索和拍摄。非常幸运的是,这根朽木还真是个宝,这里有墨脱缺翅虫的两个形态,有翅型和无翅型,甚至,张巍巍还拍到刚长出翅芽的缺翅虫。他心满意足地看着缺翅虫的照片,这是中国境内的缺翅虫第一批生态照片。他知道它们为什么被西方人称为天使之虫了。刚长出翅芽的缺翅虫,灯光下,犹如没有一点杂质的玻璃雕刻出的艺术品,身体和翅膀都晶莹而干净,真的很有小天使的气质。

为墨脱缺翅虫的再度现身,新华社迅速发了消息。张巍巍和缺翅虫的缘分并没有结束。由于掌握了缺翅虫的生活习性和特征,他后来在马来西亚和印尼分别采集到了缺翅虫标本,拍到了生态照片,了不起的是,其中一种还是人类首次发现的物种,它因此被命名为巍巍缺翅虫。

他还发表了一个令人兴奋的观点,中国的缺翅目,除了西藏地区的两种,台湾和海南发现的各一种之外,其实应该更多,特别是在南方。中国昆虫的小天使,还会陆续被发现吗?

乡村生活和自然界的生活,对人的一生来讲非常重要。笔者发现好多作家和艺术家的童年生活都和乡村有密切的关系。韩东有一首诗,中间有两句写得非常好:“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它形成我性格中温柔的部分。”这两句话讲出了一个规律,就是一个能有自信,能有勇气在世界上生存下来的人,一定有着温柔而强大的内心。自然观察还有助于激活个人天赋。其实人和人的差异比我们想象的小很多,但是在成长过程中,你的天赋如果没有及时激活的话,可能你的优势就不在了。

张巍巍非常幸运,虽然,这么说对他父母或许略不公平。他四岁的时候,父母因故离开北京,到山西平定县工作了一段时间,他还记得他们家当时就住在娘子关附近的土城。娘子关位于河北和山西交界的地方,相对北京城里来说,这里虽没有南方的山清水秀,但已经能让孩子们接触到更多的自然了。这个地方倒是一个大有来历的地方,童年的张巍巍从家里一走出来,就能看见一些高大的城墙,威严而沧桑,他后来长大后才知道,这是忽必烈建造的元大都土城的北部城墙,现在已成为一个遗址公园。

古城墙没有吸引他,他进入的是另一个陌生的狂野世界,有他畏惧的蛇,有他不能理解的刺猬,更多的,则是让他可以亲近的昆虫。他所读书的幼儿园,后面就有一个山谷,一条小溪在山谷中缓缓而流。那也是一个蝴蝶的世界,昆虫的世界。那个幼儿园的管理还真是比较宽松,他经常悄悄跑到山谷里玩,看蝴蝶、飞鸟什么的。

有一次,山里有洪水,那条小溪成了一条河。他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飞蝗,他想去抓它,飞蝗惊飞,逆光中,他看见蝗虫展开了耀眼的金黄色的翅膀,向着对岸飞去。张巍巍惊呆了,他之前见到的蝗虫,最多蹦跳一下,短距离飞一下。原来这里的蝗虫这么能飞。

两年的乡村生活,特别是这个山谷,把诸如此类很多奇异画面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对昆虫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几年后,北京因此多了一个喜欢昆虫的小学生,由于没有老师,他学会了到各处淘书淘旧杂志淘邮票,特别是周末,他总是骑着一辆自行车到处逛。《陕西省经济昆虫图志鳞翅目:蝶类》《河北森林昆虫图册》就是他淘到的宝贝,至于别的,只要上面有一点儿和昆虫有关的图案或知识就行。兴趣,就像山里的溪流,阻碍反而刺激着它奔跑,不顾一切向前。跟着兴趣走,这个小学生贪婪地搜集着知识的碎片,再自己把它们拼凑到一起。

初中时,由生物老师热情推荐,张巍巍得以进入北京市少年宫生物小组,有机会接触到优秀的老师甚至昆虫学家。有一次,少年宫举办了一个百科昆虫竞赛,即收集100个科的昆虫物种标本。由于刻苦的自学和自然观察积累,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张巍巍拿到大赛的金奖。中国最著名的昆虫学家之一杨集昆先生,给他颁了奖。紧接着,生物夏令营里,他又有更多时间接触到杨集昆。杨集昆,原名杨济焜,为表明热受昆虫事业的心志,改名为杨集昆,他发现的新物种多达2000多个,弟子也遍布天下。

一老一少的友谊迅速升温,他们两个唯一的共同点,是对昆虫世界的似乎疯狂的热爱。一个带研究生的农大名教授,居然收了个中学生弟子,很奇怪的组合里,有昆虫学家的性情和情怀,他没有架子,看重人才,不拘一格,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北京太大了,张巍巍家住和平里,杨集昆家住圆明园附近,张巍巍去杨先生家,要转三次车,单程耗时两小时以上,来回近五个小时。这么遥远的拜访线路,从此贯串了张巍巍从少年到青年的漫长岁月。他成了杨集昆永不毕业的学生,每个月至少能见到一次的家里常客。

杨先生喜欢深夜安静工作,所以起得晚,中午是他的早餐时间。早餐结束,弟子们或友人们陆续到达,房间里时而高谈阔论,时而鸦雀无声。鸦雀无声的时候,是各自埋头看书或看资料,在张巍巍眼里,杨集昆家几乎是一个图书馆,到处是书,关于昆虫的书,比他淘遍北京城看到的还多。而且,他别的资料也很惊人,比如《集邮》杂志,他从创刊号起,一期不少,可能很大的原因是,那个时代视觉资料奇缺,《集邮》杂志有丰富的自然类绘画,值得好好研究。

张巍巍在淘书学昆虫知识的同时,也没有落下从幼儿园起就喜欢的集邮,但集邮和昆虫爱好,并不是平行的两条线,它们有平行,也有交叉,更有重叠。既然杨集昆家里有全套《集邮》杂志,他就分批借回去研读,重要的还复印了。由于有昆虫知识,他的集邮方向就更侧重于专题集邮,高中毕业前后,他完成了两个工作,一是和好友郭冬生一起,整理了北京蝴蝶名录,这是一个枯燥的工作,但是对自然爱好者和科研人员,是非常有用的资料;二是完成了专题集邮“蝴蝶世界”,获得了当年的全国青少年邮展的金奖。

1994年,张巍巍的《昆虫与人类》邮集在汉城拿到了中国专题集邮第一个世界集邮展览镀金奖,在国内集邮界引起很大的反响。在这个邮集的准备过程中,张巍巍暴露出他的完美癖,对作品的丰富和新意的追求到了不考虑成本的地步。为了这个专题,他在全球集邮市场搜寻,猎获一些精彩的昆虫主题邮品,耗尽了几乎所有积蓄。

《昆虫与人类》代表了中国集邮家们在专题集邮方面的新的水准,也让张巍巍在集邮界有了名气和地位。他至今仍是国际邮展评审员中仅有的十来个中国人之一。几乎每年都会参加世界各地的邮票评审。

当然,张巍巍在杨先生那里,学到的远比系统的昆虫知识更重要,那就是永远怀疑,永远探索,不计功利的治学精神。杨先生的一生学术,是严谨和狂想的二重奏,以永恒的好奇心去深入未知世界,以无限的想象力去填补人类知识的空白,以严密的丝丝入扣的证据去求证自己的发现。

很多年之后,张巍巍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习惯了杨先生的作息时间,如果没有野外考察,他也习惯中午前起床,下午处理杂务,把最需要集中精力研究的事情放到夜深人静时去做。

澳大利亚,凯恩斯热带雨林公园里的一个角落,张巍巍正在跟一只蜥蜴较劲,它在石头和草丛中来来去去,就是不把头露出来,更不伸出它的舌头。张巍巍刚才看到了它的舌头,居然是蓝色的。但是想拍到它的舌头,就不容易了。

这时,一个游客路过,看见张巍巍一动不动地举着相机,好奇地过来看究竟是什么。蜥蜴被惊动了,它不是跑掉,而是威胁地伸出了蓝色的舌头。张巍巍赶紧按下了快门。这究竟是什么物种啊,他好奇心顿起。差点儿都忘了他自己本来的搜索目标——鸟翼凤蝶,那是他去凯恩斯的动力之一。这是一种飞行从容的蝴蝶,而且是世界上最大的蝴蝶,喜欢在马兜铃藤间或者某些花上逗留。

他继续在蜜源植物特别是马鞭草和紫茉莉上寻找鸟翼凤蝶,发现了很多别的蝴蝶,但是鸟翼凤蝶恰恰没有。时间已经不多,他只好匆匆回到游客中心,看看有什么可淘的,结果发现有很多关于澳大利亚自然物种的手册,他拿到一本蜥蜴的,很容易就查到刚才拍到的,原来就是蓝舌石龙子,一种万人迷的爬虫。

这个时期,张巍巍和太太已经定居重庆,和包括笔者在内的一拨昆虫爱好者打得火热,定期到山上外拍。他的很多外拍细节在圈内广泛流传。

比如有一个真实的段子,他在草丛上看到一种比较少见的灰蝶,立即小心地蹲下自己泰山般的身躯去拍摄,整个过程缓慢、专业、小心,他的相机成功地接近了灰蝶,就在这瞬间,他压缩自己身体形成的气压让他不自觉地喘了口气,可怜的小灰蝶被巨大气流冲得一个翻滚,仓皇逃走。还在排着队,等着挨个拍摄的队员们顷刻笑场。

但是当他手持工具时,你会看到这北方块头的汉子,原来有着惊人的灵巧。他抄网捕捉飞过头顶的蝴蝶时,身体腾空的瞬间,手臂也展到最长,抄网被举到一个看似不可能的高度,蝴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身陷网中。他尤其善用镊子——昆虫学家的镊子是他们最依赖的第一工具,不仅代替他们的手指在各种复杂的地方翻检搜寻,还代替他们捕捉目标。笔者多次见到张巍巍用镊子从空中敏捷地夹住飞虫,神乎其技,令人想起古代剑客筷子夹苍蝇的传说——原来是完全可能做得到的。受他的影响,笔者也开始迷上镊子这个小巧工具,但我多数时间用于园艺除虫,运气好,也能夹住停着的苍蝇,但要练到活夹飞虫,估计永远也做不到。

夜晚,灯高高挂起,一块白布把光柔和地反射到空旷的山谷里。这是我们外拍时常见的场景。从澳大利亚回来后,在灯光亮起,等待各路昆虫到来的聊天时间里,张巍巍总是忍不住感叹国外博物学的普及,国外自然爱好者认识物种的便利。那是2003年前后,确实,不仅中国的自然保护区没有自己代表物种的介绍,甚至整个大陆的博物手册也完全没有。能买到的是友谊出版社引进的一套英国DK出版公司的博物手册,那套书里的物种多数和大陆无关,中文名很多还用的是台港物种名,很不好用。大陆的博物学水平太低,不仅落后于欧美,还落后于东南亚甚至港台地区;我们的昆虫研究更多基于实用目的如植保等,很多类群无人问津;我国的唯一高原野花图鉴是日本人做的,而且只在国外销售……张巍巍的思考和感叹引起了我们的强烈共鸣。

痛感大陆自然博物手册的稀缺,在重庆大学出版社支持下,我们随后共同成立了鹿角文化工作室,开始规划好奇心书系,第一套手册就是由张巍巍参考研究了国外比较受欢迎的博物手册后开发的,名为野外识别手册,他还自己编写了其中的《常见昆虫野外识别手册》,这套手册从着手到出版,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张巍巍花费了巨大的心血。但是读者们给予了热烈的回报,野外识别手册上市后,不断脱销、加印,成为国内原创博物手册中最畅销的一个系列。

高性价比的小册子受欢迎,但是毕竟受容量的局限,图片不够大,识别要点不够详细,物种也不够多。有一次,鹿角文化工作室的选题会上,张巍巍提出,搞一个大而全的昆虫图鉴,后来被我定名为《中国昆虫生态大图鉴》。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在国外也没有先例。一般图鉴都会选择昆虫的某个类群,如蝴蝶、蜻蜓、甲虫来做。因为昆虫种类高达百万种,从事昆虫研究的都会集中精力于一两个类群,要做完这件工作,需要动员国内所有昆虫领域的分类学者们,这,实在是太难了。所以张巍巍提出后,比较了解困难的他,其实还是很犹豫的。但是我和另一个博物爱好者、作家郭宪却有着无知者无畏的勇气,坚决主张搞。

计划两年完成编写工作的这个大部头,结果做了五年。我们为此组建了一个庞大的团队,共有百余位分类学者和自然摄影师参加了这个工作。在著名学者杨星科、彩万志、杨定的支持下,张巍巍说服了吴超、刘晔、李虎等一批青年学者担纲各个分支的主编。我负责八方收集自然摄影师们的生态作品,这些作品由郭宪分类后再发给各分支主编们。在没有一分钱经费的情况下,这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把大家捆绑在了同一辆战车上,而推动战车向前的主要动力来自张巍巍。

比如,白蚁的图片收集完成后,鉴定者发现无法完成工作,因为白蚁的分类主要靠兵蚁,而摄影师们拍到的却是以工蚁为主。张巍巍只好找到一个著名生态师偷米,和白蚁鉴定者一起去集中完成各种白蚁的拍摄。他选对了人,他的疯狂也能感染人,偷米拍出了非常精彩的一组照片。这项卡壳的工作才得以推进。

诸如此类的卡壳太多了,战车有时就像进入了泥潭,特别是漫长的夏季,那是野外工作者的最佳时间,人们都去到了全无信号的山里,无法联系上,更别说沟通工作细节。张巍巍发现,每年的冬天,才是解决卡壳的最佳时间。他很得意这个发现,把自己集中精力处理大图鉴事务的时间也放到了冬天。五年时间,张巍巍不知疲倦地工作着,通过电话、手机短信、QQ、电邮先后联系了数百人,近千人次的交流。整个团队也在他的感染下,加速推进。遗憾的是,在大图鉴进入设计阶段时,我们共同的好友郭宪因病去世,没能看到他最热爱的书问世。

大图鉴出版后,张巍巍越战越勇,又独自挑战了一部大型图鉴工具书《昆虫家谱》,这本书实际上是一部昆虫纲物种的分科手册,和《中国昆虫生态大图鉴》一样,它们具有填补空白的开创意义。

2008年,6月。海南五指山上的一个深夜。空气已经变得清凉,但仍旧很潮湿,空气中仿佛悬挂着无数的小水珠。

张巍巍蹲在草丛里研究一堆灌木,已经很久了。在这之前,那个位置闪光灯闪个不停。安静下来后,他还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出来?我站在一个空旷的水泥地上,感觉自己很安全,又有点儿为他担心。

这是我们进入五指山的第一个晚上。此行的重要目标,是叶?。这个阶段,张巍巍对竹节虫的研究到了疯狂的境地。在竹节虫中,叶?是最具观赏性的种类,它们不仅珍稀,拟态也近乎完美。五指山有叶?分布,但我们的运气是否足够好,还真不知道。

但是五指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到了五指山后,在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办好了科研合作协议及采集手续,刚到宾馆,为了拍摄一只捕食螽斯的蜥蜴,我进入到草丛里,区区几分钟时间,就有十几条蚂蟥上身。我还记得那神奇而又恐怖的画面,低头往下看,鞋上裤子上就像长出了十几条彩色飘带,在空中痉挛般地疯狂舞动……

然后第一次步行,张巍巍就中招了,裤子和鞋子被血染得通红。他卷起裤脚查看,一条吃饱了的蚂蟥,像一个肉球滚落到地上。而他的腿被蚂蟥咬了一个洞,血流不止。

为了判断在草丛中停留多长时间,旱蚂蟥会上鞋,我们两个在草丛中的空地蹲下来,观察旱蚂蟥是如何靠近我们的。看到的情形让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不是一条两条,甚至不是几十条,以我们视野所见,几十米内的旱蚂蟥数以百计地一伸一缩地爬过来。而我们移动时,它们会挺起身躯,判断我们的位置,一旦我们停下来,它们就迅速地调整方向,继续靠近。

正因为有白天的惊魂,晚上我在草丛里绝不敢久留。水泥地上,安全得多。“巍巍,别待久了,小心蚂蟥!”我喊了声。

那丛灌木里,有几只很特别的竹节虫,这是张巍巍绝不会轻易放过的,他要拍摄,观察它们如何取食植物,甚至,还有可能采集标本。

“真好!这几只不错。”他终于离开了那堆灌木,声音听上去很高兴。

“要不要检查一下蚂蟥?”我的手电筒很远开始就对着他的鞋扫来扫去。

“看过了,没有!”他很自信。

“袜子上再检查一下。我刚才就从袜子上扯下来根蚂蟥。”

“呃,好吧。”他有点儿勉强地卷起了裤脚……“天哪!”他一声惨叫,吓了我一大跳。赶紧凑过去,手电筒光下,太恐怖了——他的小腿上就像穿上了蚂蟥织成的厚袜,还是彩色的蠕动的。他的镊子功夫在紧急情况下派上了用场,只见他用镊子一根一根扯下蚂蟥,速度快得令我眼花缭乱,可能不到两分钟时间,几十根蚂蟥就被他扔得满地都是。

水泥地也不安全了,撤!我们两个拔腿就走。还好,虽然蚂蟥上身,都还没开始下嘴,只是一场虚惊。这要是换成另外的人,可能直接就晕倒了,而且,也没这么好的镊子功夫来自救吧。

遭遇密集旱蚂蟥,这还是张巍巍的第一次。有了这个经历,他对旱蚂蟥就很适应了,后来在墨脱,在沙巴,众人惊恐,他却很淡然。蚂蟥毕竟不是一个可以危及生命的风险。

那几天,雨季五指山的满山蚂蟥还是让我们很受局限,我们尽量走宽阔的路,或者,干脆走在溪水里,如果必须进草丛,我们会只拿一半的精力寻找昆虫,另一半的精力观察着自己的鞋……

好在挂灯的地方是宽阔的水泥地。也有蚂蟥,从远处的草地奔袭过来,有时正在拍照,发现相机上会立着一条蚂蟥,让人哭笑不得。

在蚂蟥的包围中,坚持不撤退,张巍巍的理由很充分,这是找到叶?的最好时机。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这天晚上快十二点的时候,正在整理标本的张巍巍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像中了邪一样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墙。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竟然是一只螳蛉!螳蛉,昆虫爱好者非常喜欢的种类,有着螳螂一样的捕捉足,又有着其他脉翅目昆虫修长美妙的身体。如果说螳螂就像威风八面、快意江湖的刀客,那螳蛉就是身材曼妙的女剑客。我举起相机就要扑过去。

“小心!别惊动了,不是说的螳蛉!”

咦,还有什么。我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了一下,螳蛉的旁边,有一片薄薄的长条形的东西,在风中微微晃动。叶?!此行的目标,终于出现了。而且,还是比较少见的同叶?。浅绿色,很安静,身体纤长,有点江南秀士的气质。

愉快地拍完叶?和螳蛉,已是凌晨一点,我困得不行,撤回房间休息。张巍巍继续一个人留在空旷的山野。这是他的工作习惯,挂灯是一定要工作整个通宵的,实在困了,他就坐着睡一会儿。

第二天,我醒来,天已大亮,从窗户看出去,只见张巍巍喜形于色地在小院里低头看着什么。

“什么东西?”我的好奇心上来了。

“中华丽叶?!”

一个陌生的名字,我赶紧跑出去。这个快天亮时飞来的家伙可不得了。中华丽叶?,雄性。这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昆虫发现。这个物种在我国海南被发现并采集到雌虫,却一直未见雄虫。于是有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是雄虫没有找到,还是这个种本来就是孤雌繁殖?

张巍巍成功抓到的中华丽叶?雄虫,已让这个问题水落石出。

不亚于生物学发现意义的是,中华丽叶?非常漂亮,镜头面前,它有着帝王般的高高在上的风采。

我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五指山,继续海南岛的昆虫寻访,七仙岭、尖峰岭,有空的时候,张巍巍总是举起装着中华丽叶?的盒子,看了又看,完全停不下来。我的假期短些,要先回去,我建议帮他把包括中华丽叶?在内的标本先带回去。张巍巍道完谢后,想了一下,又改口说中华丽叶?得留在身边,怕有闪失。脸上一副珍爱得一塌糊涂的表情。

然而,不幸发生了。我走后的当天,张巍巍在尖峰岭半山挂灯——因为当地人在那儿发现过叶子虫——就是叶?,标本盒就在他的手边,他睡着了。一群蚂蚁袭击了他所在的区域,包括盒子里的中华丽叶?。等张巍巍醒来,标本盒里只剩下一点儿残渣。最难得的发现,最珍爱的标本,最意外的结果……在张巍巍的竹节虫研究中,这仿佛是一个很不祥的预兆。

所以,到目前为止,中华丽叶?这个色型的雄性标本,仍是空白。

张巍巍对竹节虫产生浓厚兴趣,继而开始独立的科研,起因是几年前在重庆四面山,发现了一个竹节虫新物种。

那是在一个农家的墙上发现的,个头不大,浑身是刺,无翅,仿佛长着六根小辫子的狼牙棒。他查遍了所有有关竹节虫的资料,没有对得上的。于是,发上网到处询问。

这张照片引起了一个德国学者的注意,他是一个竹节虫研究专家,判断可能是一个新种。在合作研究、发表这个新种的过程中,张巍巍发现中国的竹节虫研究成果,外界并不知道,因为很多新种都是发表在国外看不到的国内中文期刊上的。同时,国外同行对竹节虫的分类研究,已经有了很多革命性的知识更新,很多科属都做了重大调整,而这些成果,一点儿也没有被国内的学者吸收。中国的竹节虫研究,处在一个封闭的状态中,和国外没有进行有效的信息交流。

国外的竹节虫研究学者们,建议张巍巍整理一份中国竹节虫名录,让全球竹节虫的家谱能变得完整。这是一个极有价值的学术研究课题。在院校或科研单位做课题,会有事业和经费回报的。而张巍巍作为一个独立学者,没有单位支持,做完了也不会有什么奖励,但由于深受杨先生的影响和熏陶,他其实很愿意义务来做学术研究。

但是,事情远比他想象得艰难。要整理出名录,就需要接触竹节虫的模式标本,至少,要拿到标本的影像资料,以掌握它们的关键特征。但是中国的竹节虫标本,虽然号称属于院校或科研机构,但实际上以出借的名义,保存在一些学者手里。申请接触标本,单位没有,而借走标本的人根本不理睬不回应。张巍巍在联系过程中,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根据有限的资料,做了一个非常保留的中国竹节虫名录。如果能接触到模式标本,可能很多科属种,都需要调整,对于张巍巍这个科研方面的完美主义者来说,有保留和局限的事情,是无法忍受的。

张巍巍遇到的另一个问题,是科研需要和国外内行互相快递的标本,会被海关没收。这其实是一个一直困拢我国生物学家的严重问题。死亡的昆虫标本,并不会发生有害物种的传播。但是我国海关执法时并不考虑科研的标本交流需求,经常有珍贵标本被扣,继而付之一炬。

尽管,中国竹节虫名录在国际重要生物期刊以专辑的方式得以发表,他本人也成为国际竹节虫物种库(PSF)中国专家,发表了四个新种,但中国生物研究领域客观存在的学术壁垒,让张巍巍很灰心。他经过痛苦的思考,决定放弃以发表为主的学术研究,把自己工作的重点,放到生物发现的现场去,那里,没有人的困惑,却更激动人心,适合他!

中国竹节虫物种的系统整理和修正工作,止步于那一年。

如果说张巍巍的竹节虫研究工作,非常接近体制内科研人员,他和天蚕蛾的关系,则更多带着标本收藏家和民间研究的色彩。

收藏天蚕蛾标本,是他深受中科院动物所昆虫学家王林瑶的影响。王老师也是北京市少年宫生物小组指导老师之一,他是中国天蚕蛾物种研究的重要学者,发现和命名了一批新种,还担纲了《中国动物志》与天蚕蛾科的相关撰写工作。

天蚕蛾,拥有蝶蛾类个头最大的物种,这个科的多数蛾类华丽绝美,成为中外昆虫爱好者倾慕对象。法国著名电影《蝴蝶》,那位老爷爷为了儿子遗愿,去寻找的蝴蝶伊莎贝拉,其实就是一种天蚕蛾。英语和法语的单词蝴蝶,其实是包含蛾类的。可见天蚕蛾在昆虫爱好者心目中的地位。

中国拥有数量庞大的天蚕蛾种类,国内生物界权威资料记录有五十多种,而张巍巍自己统计出有一百三十多种,他个人收藏已超过百种,其中多数雌雄均有,成为国内天蚕蛾标本收藏的第一人。坐拥标本宝库,给他研究天蚕蛾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百种天蚕蛾标本后面的采集故事,足够写一本厚厚的书,因为很多都得来不易,过程的曲折和艰难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这和天蚕蛾的习性有关。它们白天隐藏于密林深处,夜深人静时才在星空图的导航下,展开优美无比的飞行。天蚕蛾的雄性,一般会在午夜羽化,它们会静静守候几个小时,等待雌性的出生,再完成交配。它们神秘的新婚舞蹈,不为人类所知。

根据星空飞行了上亿年,人类发明的灯光,给这个华丽家族,造成了极大的困惑。笔者曾在《昆虫之美》中写道:灯光下,天蚕蛾成了迷航者。就像冲上沙滩的海豚,陷入淤泥中的梅花鹿,它们很难表现出平时运动的优美身姿。我们看到的是,是笨拙的天蚕蛾,它们围绕着路灯狂乱地飞行,最后竟像失去动力的飞机那样栽向地面。

所以,要捕捉到天蚕蛾,所要利用的最好方法,就是灯诱。而唯一有可能的时候,是天蚕蛾的羽化期,具体的时间,则是午夜至天明。这恰恰是最难熬的时间段。

披件外套,独坐星空下,守着一盏孤灯,张巍巍独自等待着天蚕蛾的来临。这样的情境,是张巍巍的日常画面。

仅仅为了采集到一种海南树天蚕蛾,张巍巍就连续三个冬天飞赴海南,这该是一件多么疯狂的事。

这是一种个头很小的天蚕蛾,黄色,有着漂亮的波浪形的花纹,前后翅各有低调的圆斑,虽然不算特别美丽,但是非常稀少,国内的标本,除了模式标本外基本是空白。原因有两个,一是它的羽化期是冬天,这几乎是昆虫学家不去野外工作的时间,因为昆虫种少,工作性价比太差;二是即使它们出现的时候,数量也确实稀少。

通过资料研究分析,张巍巍锁定了海南树天蚕蛾的羽化期,是每年的十二月。于是,尖峰岭一个山庄的12月的冬夜,连续三年亮起了充满诱惑性的灯光。

这个山庄有一个特点,建筑阶梯一样分布在一座小山上,屋顶开阔,四周均为原始森林。高而开阔,是最佳灯诱位置。

这是一件枯燥的工作,冬天的山庄,空无一人,张巍巍呆坐屋顶,白布空荡荡的,连一只大蚊都没有。多数昆虫和其他生命一样,漫长的进化,让它们有着明显的生命节奏,春天复苏,冬天沉潜。而且和冬天的温度,并无直接的对应关系。因为尖峰岭的冬天其实是很温暖的。

这是中国最南端的山峰,天空经受着海水蒸发气流的清洗。天上的星星,仿佛每一颗都经过了小心的擦拭,它们又大又干净,而且带着潮湿的亮光。等待的时候,张巍巍经常仰着头看星空,复习着记忆里的星云图。这算是一个人工作的片刻美好享受。

海南树天蚕蛾还真是古怪,非要在这样的季节羽化。除了天蚕蛾最有可能来的时间段,张巍巍会离开灯诱处,打着手电巡山,看看有什么夜间活动的昆虫,自己也可以借此活动一下。

其中一个晚上,已经接近天明,张巍巍巡山归来,一整夜的工作却基本没有收获,他脚步有点儿迟滞和疲倦。他已经非常熟悉这里的一切,熟练地经过楼道,抬脚上铁梯,转弯,再上铁梯,然后跨上屋顶平台。

就在他抬起的脚快要落到平台上时,突然,他看到脚下有一个小东西,一对发亮的眼睛直视他。这是什么鬼?天蚕蛾?他赶紧强行收回脚,由于失去平衡,他重重地摔倒在平台上。就在摔倒的时候,他都小心地朝另一边倒,以免身体压向那个小东西。

他顾不得自己是否受伤,翻身起来,伸手就把那东西拈起来,咦,还真是个天蚕蛾!居然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这只天蚕蛾体型巨大,棕色,前后翅均有硕大透明的圆斑。刚才他看见的那对眼睛,其实就是它前翅的一对圆斑。

小巧低调的海南树天蚕蛾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个巨大冷艳的陌生天蚕蛾。还是连他都闻所未闻的物种。狂喜一下子笼罩住了他。他一个人在屋顶转了几圈,高兴得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张巍巍就这样发现了一个新的天蚕蛾物种,后来他取名为海南鸮目天蚕蛾。在鸮目天蚕蛾属中,这个种特征完全不同。唯一和它近似的是隔海的越南的一种天蚕蛾。

当然,除了这个意外的惊喜,三个冬天的连续守候,海南树天蚕蛾的标本采集任务,他也顺利完成了,雌雄都齐了。

和海南树天蚕蛾相比,还有一种天蚕蛾,同样罕见,却更具有价值,那就是华缅天蚕蛾。

张巍巍是这么描述华缅天蚕蛾的:它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它的大小与常见的凤蝶相仿,土黄色夹杂着非常稀疏的暗红色鳞片,翅膀上除了几条斜线和很小的四个圆圈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了。然而,它却是中国最为神秘的飞蛾之一。在以往的由国内学者发表的各种科学记录中,找不到它的任何蛛丝马迹,就连权威的《中国动物志》也完全将它忽略!国内没有任何一个科研机构或昆虫爱好者知道它的存在,或收藏有它的标本。

1934年,瑞典昆虫学家马莱斯在中缅交界的山野里,发现了一种黄色的蛾子,后来确认是新物种,取名为华缅天蚕蛾。

华缅天蚕蛾的价值究竟在哪里?华缅天蚕蛾隶属于天蚕蛾科的耳天蚕族,这个家族除个别种类发现于大洋洲以外,其他都分布在马达加斯加岛和非洲大陆。和华缅天蚕蛾亲缘关系最近的种类全是非洲的,研究表明,它们的共同祖先应该生活在东冈瓦纳古陆的印度和马达加斯加地区,在晚白垩时期由于大陆漂移才天各一方,逐渐分化成不同的种类。因此,华缅天蚕蛾是孑遗在亚洲大陆上的古代耳天蚕蛾活化石,是评估我国生物多样性价值的重要筹码。

作为天蚕蛾的研究人,张巍巍不能容忍国人在这个重要物种上的研究及标本收藏方面的空白。

他出发寻找华缅天蚕蛾的时间,恰好是去五指山,遭遇满天旱蚂蟥的前一个月。寻找华缅天蚕蛾的计划,得到两位朋友的响应。地点,他们一行三人锁定了云南的德宏自治州盈江县的铜壁关自然保护区。时间,五月,张巍巍也是从仅有的外文资料中查到了华缅天蚕蛾的发生期。

那一次,他们先是用一天穿过了保护区,对植被比较好的地点,都做了记录,作为后面的预备重点搜索区或者灯诱点,而当天的目的地,是距马莱斯发现华缅天蚕蛾地点最近的那邦镇。

到达那邦后,张巍巍发现这一带几乎没有原始森林,小镇的四周,都开垦成了菜地,菜地的后面,是依循山势的丛丛橡胶林。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云南被选中广泛种植橡胶后,历经几十年,原始雨林很多都变成了整齐的橡胶林。那么,这儿还会有华缅天蚕蛾吗?

不过,隔一条小河,就是缅甸,那边的植被倒是好得很。他们选择在宽阔的河边灯诱,这是一次华丽的灯诱,各种昆虫接踵而至,令人眼花缭乱。特别是甲虫,不仅数量多,还有难得一见的珍稀种类,比如背上有着漂亮的金属般的刻点的格彩臂金龟,臂金龟雄性的前足,超过身体的总长,看上去很有点昆虫界的长臂猿的意思。除了目标昆虫华缅天蚕蛾,真是应有尽有。三个人忙了一晚上,手都有点儿发酸了。

第二天,他们决定按前一天记录的那几个环境很好的点,依次往回走,尝试灯诱华缅天蚕蛾。可惜,一切都不顺利,先是一晚大雨,后来找到的第一个目标点又停电,几天就这么“浪费”了。其实,虽然没搞到灯诱,他们白天寻找到的别的昆虫还是不错的,据说也享受到了边民们奇特的美食。

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一个有电的村寨——金竹寨,灯诱才又开始了。和在那邦一样,灯诱的效果总是好得出奇,那一带可能根本就没有出现过450瓦的巨亮灯光。当然,也和在那邦一样,华缅天蚕蛾并没出现。

张巍巍开始焦虑了,没事就拿着地图琢磨。从地图上看,那邦通往盈江的公路,有一条支路,通往另一侧的中缅边境小镇昔马,那一带似乎离马莱斯采到华缅天蚕蛾的地点,也很接近。他决定转移战场,把后面的时间全部用到昔马。

昔马镇并不置身于原始雨林中,它周围是无边的农田,离森林太远,华缅天蚕蛾有可能飞不过来。他们打听到附近有几个水电站,就在森林里,还有电!其中有一个较大的水电站,还能住人。他们赶紧包车往水电站赶。

半路上,一个坏消息把他们打蒙了。那个能住人的水电站扩建,路都封了。看来,只好回镇上了。“能不能去一个小水电站?”张巍巍还不死心。

车晃晃悠悠地来到附近的一个水电站。“我们没有住的地方,没法接待!”在好奇地听完他们的来意后,电站的负责人一口回绝了。

三个人悻悻地在水电站转悠着,看看附近的环境,也看看有没有灯光诱来的什么东西。

一幢小楼,前有院坝,四周全是密密雨林,真是灯诱的绝佳地方!张巍巍一边看一边想。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在了楼梯的栏杆上,那里,有一只蛾子,黄色,大小与普通凤蝶相仿。张巍巍的心“咚咚”地剧烈跳了两下:华缅天蚕蛾!虽然从未见过,但是他非常肯定。为了寻得这个貌不惊人的蛾子,他在心里已经揣摩了好几个月了,非常肯定它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轻轻捏在手里,仔细察看了一番,只见它身体和翅均为土黄色,翅有一些红褐色的鳞片,眼斑偏小,停留过的栏杆上还有一排卵。果然是华缅天蚕蛾,还是雌性。

不能走了。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华缅天蚕蛾呢。他们放走了车,直接赖上了水电站。

晚上,还真没有住的地方,他们在车棚里待了下来,当地人好心地提供了桌子和两把椅子。毕竟是山里,入夜后非常寒冷,他们把所有能穿的都穿上了,仍旧无济于事,因为车棚三面透风,没有任何遮挡。

一个晚上就这样熬过去了,但是,并没有华缅天蚕蛾飞来。另外两个坐了一晚上的朋友扛不住了,第二天回了镇上。张巍巍还舍不得走,一个人继续在车棚里苦守,他想至少等到一只雄华缅天蚕蛾。三个晚上过去了,一无所获。他判断华缅天蚕蛾的发生期已是尾声,加上72个小时没怎么睡觉,在寒冷的车棚里已无法坚持,只好带着遗憾撤退。

第二年,他独自一人,又来到这个水电站。水电站的负责人彻底被这个寻找蛾子的怪人打动了,他想办法腾出了一间屋给他使用,虽然没有床,但是有桌椅,还有电炉取暖。

几个深夜的守候之后,他成功地捕获到华缅天蚕蛾雄性。

1914年,昆虫纲的一个新目蛩蠊目被发现。之后,昆虫纲的目级分类维持了80年一动不动。难道世界上种类最多的昆虫,已经没有被遗漏的家族了?2001年,昆虫学界的地震终于发生了,还只是研究生的昆虫学家Zompro收到一块波罗的海琥珀,里面有一只奇怪的虫子,看上去是一只竹节虫,却有一些螳螂的特征。这让他想起了几天前访问美国自然博物馆时,看到一件来自坦桑尼亚的标本,也是一只类似的奇怪的虫子,没人知道它是什么。两个不同来源,时间相距遥远的标本,突然联系在一起,Zompro有点儿激动。他开始有目的地搜索,果然,又在柏林自然博物馆发现了类似的标本。随着研究的继续,昆虫纲的新目螳?诞生了。

一块虫珀居然引发了一个新目的诞生!张巍巍也为之激动不已,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自己和虫珀的缘分。总得尝试一下,看看是否也能找到有螳?的琥珀吧。他开始在网上搜索,这个能力是在集邮时练就的。很快,他购得一块看上去像是螳?的虫珀。虽然后来证实这其实是一只竹节虫,但竹节虫在琥珀里也是很少见的,他很满意自己的尝试。但波罗的海确实太远了,大量收集虫珀并进行研究,是不太现实的。

2008年起,为了寻找华缅天蚕蛾,张巍巍来到滇西,开始是盈江,后来这一带丰富的昆虫引起他的浓厚兴趣,在完成华缅天蚕蛾寻找任务后,他继续前往腾冲、瑞丽等地寻访各路奇虫,其间,也没少逛珠宝市场,让他遗憾的是,琥珀还没有成为人们重视的收藏,所以看不到有琥珀出售,自然,虫珀就更没有了。

缅甸的琥珀大约是在2012年成为收藏市场的新宠,甚至在腾冲珠宝市场占据半壁江山。网上,也开始出现缅甸虫珀,张巍巍居然从网上发现一只螳蛉的缅甸虫珀,历经周折,他以不菲的价格买下来后,重燃对虫珀的兴趣。于是,他重返腾冲、瑞丽,对缅甸虫珀进行全面了解。

通过一个阶段的调查研究,张巍巍发现缅甸虫珀,还真是大有研究价值,虽然和传统的波罗的海、多米尼加虫珀相比,缅甸虫珀不够纯净通透,但是昆虫种类繁多,和仍在地球生存的物种差异极大,有的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其中必定包含人类没有充分认识到的物种,新种、新属甚至新目都是有可能的。同时,相较已被研究充分的其他区域虫珀,缅甸虫珀还是刚被认识到的昆虫研究的宝藏。

张巍巍下了决心,要系统收集缅甸虫珀,并进行研究。由于收藏热的持续升温,缅甸虫珀的价格正在节节攀升,系统收集,是需要钱的。想到钱,他有点儿犯愁了。想想自己追逐兴趣的过程:专题集邮,花钱不赚钱;昆虫考察和标本收藏,花钱不赚钱;昆虫科研和论文发表,花钱不赚钱。体制内的科研人员,有了成果,就有经费和称职。成果对他这个自由职业者,全然无用。他感兴趣的是昆虫纲那些还没有被人类发现的种类,陌生而神秘,那是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和这个世界比起来,个人的其他什么,真的无足轻重。

好在,张巍巍有一个好太太,她明白他的爱好,更明白他研究的价值。在太太的支持下,他把家里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在了缅甸虫珀的收集上,几年下来,其他地方努力节省开支,而买虫珀花费很快就超过了百万元。

张巍巍很快就成了琥珀商人知晓的虫珀买家,一有什么稀奇昆虫,就会有人联络他。

一天,张巍巍正在参加会议,一个琥珀商家通过微信发了几张虫珀照片给他,说这个不错,1000多元,要不?

照片不是很清楚,张巍巍看不出来是什么,加上正在开会,就没有要。

第二天,另一个琥珀商人联系张巍巍说找到个好东西,估计你感兴趣。然后发来几张照片,当时,张巍巍在外办事,看了看,和前一天是同几张照片。那人说,你要的话2000多元吧。“算了,我不要。”张巍巍回绝了,这什么事儿啊,同一个东西,换一个人就加了1000元。

又过了一天,又换了一个商人,给张巍巍发照片,还是同一个东西,要价4000多元。这个商人比较专业,他重新拍摄了虫珀,让里面的昆虫清楚得多了。特别是有一张照片,能完全看清楚昆虫的前翅,翅脉像是鞘翅目的。但是一看触角,又不对了,鞘翅目昆虫的触角是11节,而这个东西,好几十节!天哪,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张巍巍想到了一个目,原鞘翅目。这是一个已经灭绝的目,也很可能是鞘翅目进化过程中的一个过渡的形态,大约出现在二叠纪至白垩纪。目前,这个古老的昆虫,都是在化石里发现的。原鞘翅目,在化石里早已压成了二维的形态,而且从来没有找到过完整的标本形态,对它的描述,是科学家们根据碎片拼凑出来的。如果这是原鞘翅目昆虫,那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东西,而且从大小来看,也符合。

著名昆虫学家杨星科,鞘翅目专家,也是杨集昆先生的弟子,给张巍巍提到过,在虫珀收集过程中,留心一下能不能找到原鞘翅目的标本,如果有的话,能彻底补上鞘翅目昆虫进化过程中这还属空白的一个小环节。

张巍巍不敢还价了,4000多元把这个虫珀买了下来。虫珀到了,他拿着琥珀对着灯光看了又看,还是看不太清楚。

他想起了之前就打算尝试的一种琥珀拍摄法,固定相机机位,对琥珀进行多数拍摄,再挑出几十张叠加,可以得出虫珀里的昆虫的锐利照片,能看清昆虫的细节,从而进行分类研究。

干脆,就从这只疑似原鞘翅目虫珀开始吧。他买了台佳能7D,把它固定安装在解剖镜上,相机连接电脑,通过电脑进行拍摄操作。这样的好处,是显微镜和相机,都不会因按快门而引起微小的震动。

房间从此被枯燥的快门声音填满。后来,这台佳能7D,就在这支架上完成了近10万次的拍摄,快门寿命消耗殆尽。

在相机的几十次拍摄、重叠之后,这只昆虫的基本面貌出来了。但是,张巍巍更糊涂了,这东西的特征和原鞘翅目还对不上。这东西一定很特别,可能,不亚于找到一只原鞘翅目昆虫标本。他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他觉得值得去和机构和更多的科学家合作,特别是更先进的扫描成像技术和对昆虫形态有特别研究的学者们,对它进行深入研究。

他找到了中科院的杨星科小组合作,几个学者看了一通,面面相觑,和张巍巍一样糊涂。但是他们认同张巍巍的判断,这东西很不一般。

杨星科小组开始了对这块虫珀的漫长而枯燥的研究,扫描,重建影像,找到外国专家合作研究——有很多国外的高手,对于昆虫形态甚至一些特征的小细节的敏感是大师级的。到最后,螳?目的发表者也参与了对这块不同寻常的虫珀的研究,他要求得到更清晰的昆虫生殖器部分的重建图像。

杨星科小组的学者们尝试了找国内其他机构反复扫描、重建图像,终于,得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生殖器影像。

同时,重建图像还解决了张巍巍和伙伴们的一个困惑,因为琥珀里昆虫的翅的末端挤在了一起,就看不出它有没有尾须。通过重建,发现它是有尾须的。这就彻底排除了它和甲虫类昆虫的关系。它的前翅也被发现非常短小。

这个神奇昆虫的体型特征,就这样在严谨而先进的影像重建过程中,被一点一点地揭示出来。每一个进展,都让它远离已知的昆虫种类,也让他们更加激动。

外国科学家刚开始认为这其实是一只没有发现过的古螳螂,因为生殖器对得上螳螂的特征。但是随着进一步的研究,国内外科学家一致认为,这其实是一个新目,人类还没发现过的全新的昆虫家族,虽然,有可能是已灭绝的。

这个新目被定名为奇翅目,这是中国昆虫学家第一次通过琥珀,发现昆虫纲的新目,张巍巍也由此成为新目的发现者之一。这是一个伟大的成就,虽然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收益,对他的工作和生活的影响也微乎其微,但巨大的满足感让他欣喜若狂。遗憾的是,他的恩师杨先生没有看到这一成果。

奇翅目,介于蜚蠊和螳螂之间的一个“不成功”的演化分支,是昆虫进化过程中缺失的一环。它们曾经生存在古老的地球上,存续长度远远超过人类,它们善于攀爬,能飞翔,捕食其他小型昆虫等为生。

“它有着螳螂的头,但是搭配的是更优雅、修长的身体,很特别,很漂亮。”张巍巍说。他很欣喜自己发现了这个神秘的家族,正是它们这样的物种,构成了无与伦比的精灵世界。

责任编辑 谷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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