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背景对动画音乐语言的影响
2016-12-02郑方
郑方
我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进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任专职作曲工作,迄今已有三十个年头了。这些年来,我创作过不少动画电影配乐和主题曲,本以为只是做了点微小的工作,准备就这样踏踏实实地退休了,可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们当年一帮主创人员忽然成了大家的“噩梦”。
以前朋友介绍我,会说“这是上海美影厂的作曲”,近些年变成“这是《邋遢大王》的作曲”,有人听闻会表示出惊吓,然后告诉我,这片子有点恐怖,自己儿时曾受过父母“不干净就被老鼠捉走”的恐吓。最近一次,朋友介绍完后又加上一句“他还是《魔方大厦》的作曲”,此时对方就有些震惊了:“哎,你就是我的‘童年阴影啊!”
后来这位朋友还拿着手机念了段网上关于《魔方大厦》的评论给我听:“片头强势的爆炸声,以及九十年代特有的立体光晕背景一下子勾住了我……这部剧对恐怖形式的运用得心应手,它的音乐诡秘,色调偏阴暗,里面的人设都是按照入殓尸标准来画的,片中是一个完全非正常的诡异世界,或者说是地狱。”我这才知道,《魔方》已被赋予了许多新的注解,真是很抱歉吓到大家了。需要说明的是,那些诡秘的音乐确实是我干的,但片头的爆炸声是音效师的锅,我不背。
《邋遢大王》和《魔方大厦》这两部经典(阴影)动画,分别创作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无论画面、台词还是配乐,甚至其中的隐喻,都有明显的时代特征。至于有人说那个爆炸声代表了“改革开放的一声春雷”,这就纯属过度解读了,而且这位同志历史没有学好,据《春天的故事》唱道,那位老人早在1979年就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说到创作环境,我们厂的氛围还是比较轻松自由的。我刚参加工作时,厂里一共有七位专职作曲,其中就有金复载、蔡璐、吴应炬这样的老前辈。虽在体制之内,好在无需被坐班和杂务约束。我初来乍到,发挥空间很大,无论做什么风格,只要导演认可,厂里和前辈都不会干涉。也正因为我是新人,找我合作的导演执导经验也偏年轻,大家聚在一起总希望碰撞出些新的火花来。
《邋遢大王》的主题曲,我当时写了两稿,导演最终选择了这一稿。现在看来他眼光不错,幸运的是也没其他人提出过异议。这首用于儿童动画的片头曲,在那会绝对算不上主旋律风格,它的编曲有些偏爵士摇摆乐的风格,除了吉他和鼓以外,还有一支黑管贯穿始终,以增强音乐的性格,在曲末戛然而止,算是画龙点睛。
我已不记得自己当时的灵感从何而来。唯一可考的是,自己视唱练耳比较好,听得多、学得杂。八十年代中后期,正值日本动画片《聪明的一休》被引进国内热映之际,无论大人小孩都会唱上几句:“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我们爱你——小一休!”我也很喜欢这首耳熟能详的歌曲,节奏上多少也借鉴了它的风格。
那个年代,卡拉OK、迪斯科和歌舞厅开始出现在人们生活中,大家听到的不再只有激昂铿锵的主旋律歌曲。此外,随着国内演出市场的开放搞活,“走穴”成了演艺人员业余重要的(赚外快)演出活动。我当时也走了不少穴,主要工作就是扒谱子、组乐队,甚至随团南下厦门演出。正是通过这些机会,我接触到了不少洋派的通俗音乐,并把这些音乐语言潜移默化地放到动画片歌曲创作中,是为年轻一代动画音乐人的新尝试。当时我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两部特立独行的动画片,会引起这么大而长远的反响。
其实,除了《邋遢大王》和《魔方大厦》两部认知度较高的动画片外,在我心里还有两部曲风截然不同的早期作品,是自己真正比较满意和钟爱的。它们就是1992年上映的《漠风》和1996年上映的《白雪公主与青蛙王子》。
《漠风》是一部仅十分钟的动画短片。身材魁梧、面庞消瘦的三白眼男主角是一位探险家。他在烈日和饥渴中昏厥,迷失在漫天黄沙中。当他醒来后,发现远处就是寻找已久的古战场,他激动地连滚带爬冲向那里,却震惊地看见断壁残垣和尸骨遍地(此处画面持续高能)。待夜幕降临,他点起篝火,孤烟直上,火光中尸骨的面目变得清晰起来。忽然,火焰消失,风沙涌起,那些武士和战车在空中翻腾,战鼓擂响,战马重新奔跑起来,武士们又开始浴血厮杀,天空被染成一片猩红色(再次高能)。一时间,万物分崩离析、灰飞烟灭,探险家在无力与惊慌中下坠,仿佛匕首刺在了自己胸口,他再次昏厥过去(真是体质不行)。等他醒来,只见断壁残垣犹在,他起身离开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等他重新爬上高坡,蓦然回首,发现绿洲就在眼前,似乎象征着生命与希望,影片就此结束。
全片只有男主角一个人物,没有任何台词,因此音乐的表现力就显得尤为重要。为了配合张力十足、浓墨重彩的画面,我采用了大量铜管乐器,加上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大鼓和唢呐,渲染出大漠的苍凉与粗旷、战争的残酷与悲凉。
显然这不是给孩子看的动画。有人说这是西化的反战动画,我不完全赞成。对战争的反思毋庸置疑,但它并非西化,我倒觉得是受日本作曲家喜多郎的影响更多一些,他1980年为中日合拍的电视纪录片《丝绸之路》创作的背景音乐《丝绸之路》,就曾经风靡多年,这是一位把东方音乐推向欧美舞台的国际大师。
喜多郎的音乐极具画面感,写实而富有感染力。我曾在现场观看过他的演出,他对自然景观和东方韵味的表现准确细腻,更擅长使用电子合成器营造恢宏丰满的音效,还有那洒脱、豪放的表演形式和华丽的舞台效果,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任作曲的另一部《白雪公主与青蛙王子》,是由德裔犹太商人曼·杜尼约克投资、上海美影厂制作的剪纸美术片。它不但集合了格林童话中白雪公主与青蛙王子两个故事,还穿插了诸如葫芦娃、小蝌蚪找妈妈、牛顿和苹果树等古今中外多个经典梗,虽为“大杂烩”,却是充满诚意的良作,作曲更是走的规规矩矩古典路数。
选择这样的音乐风格,自然因为它与故事主题最为吻合,也因为我毕竟学院派出身,对于浪漫主义音乐有着难以割舍的喜爱与情结。接到这部动画的创作任务时,我很欣喜——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本位了。创作时值九十年代末期,不少迪士尼动画已传入国内,观众的欣赏习惯和审美需求也已逐渐发生改变。
这部作品从一开始柔美、温暖的弦乐队和竖琴开始,描绘公主出生时一家人的幸福时刻,再到母亲病故,后母对她加以残害的种种过程,又及与青蛙王子的邂逅和相爱,每个场景,我都试图以交响性的语言去刻画人物、推动矛盾。它更像是一部交响音诗或者芭蕾舞剧音乐,更难得是,这支片长八十分钟的电影配乐,全部由大乐队现场录制而成。
无论是暗黑系的《魔方大厦》《邋遢大王》,还是先锋实验派的《漠风》,又或者唯美浪漫的《白雪公主与青蛙王子》,我有机会能把自己的所学所闻,融会贯通到各种不同风格的动画片创作中去,并给观众们留下一些美好(或可怕)的记忆,于我是很幸福而有成就感的。
话说回来,阴影这件事,《邋遢大王》对我也有。因为这首歌影响力太大,别人对我产生了既定印象,也是种无形限制。前两天遇到位制片人,对我为一部新动画片写的主题曲不大满意,说:“你这歌要改,听起来拗口。”我问他:“你需要什么样的呢?”他说:“就要小邋遢那样的。”我说:“小邋遢在当年别人也觉得拗口啊。”他辩解道:“可时代在进步呀。”我告诉他:“是啊,所以我现在的歌你觉得拗口,二十年后还会是主流。”
努力将作品走在时代和主流到来之前,这大概就是我作为艺术工作者的小小骄傲和追求吧。当然,如今再回头审视自己过去的一些作品,也觉得有许多不够成熟的地方,比如旋律和编配过于“儿歌化”,简直是低配版的自己。又及,很多时候我只是被动地接受厂里交派的任务,很少有自己主动去创作的意愿,这也是一种惰性吧。
以上,算是一个回应,一些解答,和一段自省。其实每部作品,都不可避免地有着当下社会环境和作曲家自己生活的影子,它或明晰或隐晦,总能寻得一些蛛丝马迹。而我们要做的,永远只是忠于生活,并高于生活,用音乐扮演好这个“时代记录者”的角色。最后,祝大家挥别旧日阴影,心中常留美好,天天佳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