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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隐滩街:走进江流的古老街市

2016-12-01郭继卫

瞭望东方周刊 2016年44期
关键词:磁器江流江滩

郭继卫

没到滩街去耍,你都不好意思说来过重庆。

先来教你玩儿一下重庆话:“耍滩街”读作suà tāner gāi。

腊梅开,桃花开;

跟到来,耍滩街。

是不是如歌如画?

耍滩街,你每读一遍,就会多一重对它内涵的认识:逛一个街市,一个祈福新春的街市,一个有点像赶集那样的街市,一个临江近水的街市,一个新奇好玩的街市,一个古老而历久弥新的街市……和天底下所有的街市不同,它是每年兴建、每年又彻底湮灭的季节街——这就是重庆磁器口的龙隐江滩老街市。

没到滩街去耍,你都不好意思说来过重庆。

白天千人拱手,晚来百盏花灯

重庆素有“下河坝耍”的习常风俗。哲学家说:“人不能在同一条河流踏两次。”还用“哲学”么,到江滩河坝看几眼,就会秒懂:后一眼的风情,绝不同于前一眼的快乐。

早在汉代,磁器口这一水陆要冲便得驿名“龙隐镇”。概为歌乐山一脉从云顶寺主峰直插嘉陵江滩,像一条蜿蜒游龙,随江水起伏而出没。

古人比你我更有想象力。

龙隐江滩裸露在外的时段,每年有七八个月不等,春节时最为宽阔,有好些个足球场那么大。于是,江滩街市秋来兴建、阳春勾留,至初夏被江水吞没。配合龙显龙隐,伴着景真景幻,这里就有了年轮一般的喜乐与伤感。

早在汉唐,这里就是天然良港。据清《巴县志》记载,磁器口建镇始于宋真宗咸平年间(998~1003年),江滩庙会已远近驰名,多以赏景、聚会、办社火、扎彩灯、打火龙、赛龙舟、车幺妹(跑旱船)等好玩的“耍事”为主——大家来是图“闹热”的,所以古人以“白天千人拱手,晚来百盏花灯”来形容。

时至明清,这里通商兴盛,尤以瓷器、缫丝为主,据《陪都鸟瞰》(何玉昆等编,1943年出版)记述:“磁器口一带,天产白泥专制粗式碗盏,泥质漂白,足比江西瓷器。”江滩街市商业味儿浓厚起来——多了“买买买”活动,跨年大集的样貌那时就开始霸气初现。

以1997年重庆直辖为标志,磁器口历史街区受到国务院批准给予特别保护,政府兴办的大型庙会华丽登场——兼顾游艺、民俗与休闲,一年胜似一年,发展成为重庆品牌的风俗与风景。

凡太平盛世,满城张灯披花,愈显江滩宽阔豪迈。庙会由能工巧匠经年搭建,也形成了套路,自有十巷八街的,棚屋交错、彩灯纷呈,江流倒影,蔚为壮观。

滩街一般由数米宽的道路分隔为游艺区、好吃区、麻将区、小商品区、剧种表演区、祈福放河灯区,等等。有些年景还另设有跑马场、射击场、烧烤场、路边卡拉OK、礼花燃放处、求签祈福处、水上游乐园……争相显摆一下重庆人到底有多会玩儿。

2010 年春节,因水位下降得“充分”,磁器口江滩露出来的面积达三四万平方米,“庙会”也铺陈得格外热闹,到江滩游玩的市民如同赶场,最高峰一天就超过1万余人次。

你若徜徉其间,应接不暇的麻辣味、麻将感、川剧高腔、孔明灯群、蹦极热气球……吃的、闻的、触的、听的、看的、玩心跳的,五官内脏样样不得闲,顿生巡游般的主人翁感。

众多市民在重庆磁器口江滩边休闲娱乐

嘉水与滩街的喜怒刚柔

重庆两江隔三山,汇流门朝天。

细看两江,秉性大不相同:长江宽壮威猛、水急而浑黄;嘉陵纤秀温婉、水缓而清亮。所以,嘉陵江更像是江河中的柔美女子。而在磁器口,她形成了一弯曲线,如同丰腴的腰胯。

滩街就好比系在嘉陵女神腰际的玉佩。

腰胯要扭摆才显其美。龙隐江滩之美艳摄人,在于这一江湾随着季节的消长起伏。春水初生乳燕纷飞,江面却细腰般窄窄的,这时江滩就显得宽松舒展,似裙摆;秋水时至百川灌流,江流如丰臀似的斜倚过来,江滩就收做一线,似宫绦。

江滩的妖娆,全在水的天资异禀。

《山海经》称嘉陵江为“黑水”,因水如墨碧。《水经注》中称“巴水”,指其流域是巴人栖居地。《唐史》载,玄宗尝闻其美名,专派著名画师闫立本和吴道子从发源处沿江直到重庆长江口,状绘其流域奇景。

在磁器口,嘉陵江转过上游险滩铧头嘴(金碧山滩石插入江心形成折湾,像耕地的铧犁头),到达码头时江面陡然增宽,水势浩荡连天,形成缓平回流,易于船舶停靠。

龙隐江滩的“发育史”是从夏末秋初开始的:热意未央,水去姗姗,滩头日渐裸露,游人来了。

最早登陆滩头的,是几套简易桌椅、花洋伞,加上大铜壶“咕咕”烧开水,新开张的茶摊儿就迎来了第一批客人。

这时江流还处于激情尚未散尽的深黄色,一旁的秋水缓缓东去,一旁的盖碗“老荫茶”散着树叶香,一时恍惚以为是自己在漂移回溯,那就足可销得万古之愁了。

发呆圣地——宁愿融化在此情此景里。

时近年头岁尾,愈显江瘦滩肥,江床兀地涌现出许多嶙峋狰狞的暗礁怪石,江滩进一步延展拓大。

到这时节,整座城市要考虑辞旧迎新了。江滩宝地大规模的庙会开始设计、登场。此时的江流细细的,水色清清的,一幅乖乖女专等过年的依人可人状。

转眼元宵灯节过了,天气转暖,嘉陵江也从“瘦身”季醒来。为防洪水,大型棚架早早撤去,零散茶摊再度占据主流。暖阳高照,春困昭然。要是耐不住春燥,就将麻将桌摆在江滩浅水之中,赤脚戏水,牌在桌上走、水在脚下流,听小孩远远的放鸽哨风筝,看弄潮者下江游泳,不输初次下凡得意洋洋的小神仙。

此季江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江水是一年中最正的色泽,润似玉、碧如蓝,江面鹭鸶点水,垂钓小舟偶尔漂过,好一派超脱气象。

初夏开始,江滩骤缩,要小心江水时不时地捉弄人了。曾有恋人到滩边大石头上,谈情说爱时间快,没留神被凑趣疯涨的江水围困,不得不求援消防队才得以回头上岸。甚至还发生过夜晚情侣把车停在江滩路边缠绵,被洪水淹没不幸身亡的悲惨怪事。

到了上游暴雨频发的年份,莫说江滩,就是磁器口高高的龙隐门都会被淹一大半。那时,江滩在激流下发生着怎样沙飞石走的剧变,你就只有凭自己的想象去唏嘘了。

此为嘉水与滩街的喜怒刚柔编年史。

奇石古钱淘宝季,不过是“小费”

每年水退时节,最先造访的是那些搜集奇石的人。

嘉陵江的地质属古生代寒武纪和中生代侏罗纪。经地壳运动和滔滔江流的冲刷,诸如红珊瑚石、玉髓、石英、花岗、紫晶等大量的古生物化石、岩体矿物散布在其河幔阶地。它们吸天地之灵气,吮日月之精华,演化为鬼斧神工的异质奇形。集齐“十二生肖”、“八大品系”者时有耳闻。

每年潮涨潮落,江滩石头记历经一番全新“洗牌”,就看有没有眼缘了。

凡有江海涨落、地况谲诡之处,必有神秘传说,滩街也不例外。这江心处叫“九石缸”,意指有大小九道石梁斜卧,就像九口石缸,只有在“百年不遇”超级大旱之年才偶尔露峥嵘。石缸内当然会藏着无尽宝藏了,而这总开关是一只谁也没见过的石鼓。一民谣自古传诵为证:

石缸兌石鼓,

珍宝万千数;

九龙戏江渚,

佑护重庆府。

石缸不曾见,古钱倒常见:江滩从宋代铜钱,到“袁大头”、川币,年年有斩获。究其来源,有的说是古时翻过船、沉过钱,有的说以前出船时讨吉利向江里“献过礼”,也可能是因为滩湾地形结构特殊,可以把嘉陵江上游淤底的“沉货”翻卷上来……

重庆磁器口古镇上的川剧表演

不管咋个来的吧,这也吸引了好事者拿金属探测器来寻宝,结果却寻出了过去没爆炸的炸弹,让人们虚惊一场。有专家解释说,沙(坪坝)磁(器口)一带也是从前的兵家必争之地,因地形独特、从空中容易辨认,当年常被日军飞机轰炸,所以有老旧航弹、炮弹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奇石古钱淘宝季,不过是江滩逗你玩的小费。滩街本身,才真正是重庆乃至于嘉陵江流域的一宝。

“方寸宝地”得益于“老牌地利”

地灵才能人杰,天宝并显物华。滩街“方寸宝地”得益于沙磁“老牌地利”。

明末这里几乎被战火焚毁,官府实行“湖广填四川”,得水陆通衢之便,人丁兴旺起来。至清代1890年重庆开为商埠,这里率先发展手工制造业,陶瓷、丝织、制酱,曾经是磁器口三绝。

抗战爆发前后,工业大迁徙。兵工署第二十一、二十五、二十八厂,主要生产钢材和兵器;还有军政部、军需署的纺织、制呢、被服、染整各厂,以及动力油料厂、中央制药厂、军政部印刷厂等。到1945年,沙磁全区工厂达250余家,产业工人逾四万之众,占人口的三分之一,成为当时最重要的工业基地。这也为建国后嘉陵厂、特钢厂等超大型国企建设及重庆市“三线”重镇地位奠定了基础。

“陪都”时,她前所未有地文艺过一把。除重庆大学等本土学府外,中央大学、南开大学、国立音乐院、中国美术学院、陆军大学、国医专校,以及上海医学院、湘雅医学院、山东大学、上海交大等数十所专科以上学校聚首沙磁。

因此,是商业的活泼、工业的实力、文化的底蕴,造就出龙隐滩街叫得灿烂、办得瓷实、玩得妙趣。

有道是,千载修来,起于潮落;一湖盈出,衰于波兴。自打长江三峡175米蓄水,江面一抬,滩地淹埋。往年此时正是遍地摊棚争奇斗艳之时,而今取而代之的是回旋翻卷的波纹,似在诉说几十米水深之下的滩街旧梦。

要再想看看江滩,就5月来吧。每年就这会儿三峡大坝腾库容,她才能一见天光。在寸草不生、淤泥斑驳的水位线下,她像个清瘦却矍铄的远征者。她现身的时间很短,转眼汛期一到,又淹没了。

庙会、街市,乐园般的大地,烟花绽放的天空,只会沉淀在 “我的图片”中了。

好在还有记忆温暖着你。

滩街美,美在她有柔中带刚的骨气。你别抬头瞅不远处高楼巨桥横穿压迫,只看近前处江流逶迤钟灵毓秀,空气中都聚着清朗的风云气、透着嬗变的崛起范儿,那绝对是傲慢的闹市或怯懦的乡集所无法比拟的。

滩街媚,媚在她接市集的欲望的人气。好吃的、好看的、好耍的、好穿好用的,来了总会满足久违的小念想;呼朋的、唤友的、撩妹的、扶老携幼的,到了都能唤醒心底的小期待。你身在逼仄的都市腹地心窍,也可以触通天性、宠辱皆忘,穿越于古今、体悟着浮沉,自怜自赏着属于自我的自嘲自嗨。

滩街魅,魅在她洋溢着特立不羁的码头气。无论是如意与遗憾,她不缠你,你都不欠。行走着的你,告别只为似曾相识的崭新。这种意境说不清、道不明、总会充起满格的叛逆和希望。

但不得不弱弱地问,你还会来吗——既然已知晓:老滩街的“风”、“水”、“宝”、“地”已碎了一地?

她回归了最早的、远到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时龙隐的水底。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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