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选项链理论与长汀客家话连读变调研究
2016-12-01闫小斌
□闫小斌
候选项链理论与长汀客家话连读变调研究
□闫小斌
左向变调是长汀话默认的变调模式，右向变调是受到保持中字曲折调忠实性的要求而促发的。被称为优选论最简方案的候选项链理论在长汀话双向变调问题上解释力受限，主要原因是实际变调推导形式无法构成有效的候选项链，制约条件Prec无法为所有类型的音系映射方式提供统一解释。优选论及其修正方案对汉语连读变调现象的理论解释力有待深入反思。
优选论；候选项链理论；长汀话；连读变调
长汀隶属于福建省龙岩市，地处福建西部、武夷山脉南麓。长汀话是闽西客家话的代表方言点，其中的三字组连读变调现象十分复杂，是经典生成音系学理论、优选论经典理论、比较标记理论与和应论均无法解释的音系研究难题，被Chen(2008)称作“长汀话连读变调之谜”。[1]本文拟以被称为优选论(Optimality Theory,简称OT)最简方案的候选项链理论(Optimality Theory with Candidate Chains,简称OT-CC)为基础对长汀话连读变调现象进行深入分析，探讨造成“变调之谜”的问题所在，剖析OT-CC对该现象的解释力，并以此为依据对OT-CC的理论解释力进行反思性研究。
一、长汀话的声调及连读变调
长汀话有5个单字调，分别是阴平、阳平、上声、阴去和阳去。两字组合有25种(即52)，其中发生连读变调的共15种，详见(1)。
(1)15种连读变调 变调规则 例词
a.阴平+阳平→阳去+阳平 阴平→阳去/___阳平 中国
b.阴平+阳去→阳去+阳去 阳去→阳去/___阳去 工会
c.阳平+阴平→阴去+阴平 阳平→阴去/___阴平 人参
d.阳平+阳去→阳平+上声 阳去→上声/阳平___ 北极
e.上声+阴平→阳平+阴平 上声→阳平/___阴平 火车
f.上声+阳平→阳去+阳平 上声→阳去/___阳平 抢劫
g.上声+上声→阴平+上声 上声→阴平/___上声 整理
h.上声+阴去→阳去+阴去 上声→阳去/___阴去 手帕
i.上声+阳去→阳平+上声 上声.阳去→阳平.上声 礼貌
j.阴去+阴平→上声+阴平 阴去→上声/___阴平 汽车
k.阴去+阳平→上声+阳平 阴去→上声/___阳平 细节
l.阴去+阳去→上声+阳去 阴去→上声/___阳去 性命
m.阳去+阴平→阴平+阴平 阳去→阴平/___阴平 外交
n.阳去+上声→阴平+上声 阳去→阴平/___上声 代表
o.阳去+阴去→阴平+阴去 阳去→阴平/___阴去 力气
对于上述单字调调值及两字组连读变调结果，以往相关实证研究(李如龙[2]，1965；罗美珍[3] [4]，1982、2002；饶长溶[5]，1986；Chen[1]，2008)呈现的数据略有不同，但基本可以确定5个单字调的调型分别为中(M)、升(R)、降(F)、高(H)、低(L)。同时，部分单字调变调后的调值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但并未影响调型和调域，不具有音系学意义，因此本文赞同Chen(2008)的观点，将相关变调与单字调做同一调类处理。据此，长汀话两字组连读变调的规则可以归纳如下：
(2)a. M→L / L, R; b. R→H / M;
c. F→R / M; d. F→L / R, H
e. F→M / F; f. FL →RF;
g. H →F / M, R, L; h. H →M / F
i. L →M/ H, M, F; j. L →F/ R
长汀话连读变调呈现出变调范围广泛和变调类型丰富两大特点。首先，在25种两字组声调组合中，有15种发生变调，占全部组合关系的60%，在客家方言中属于特殊现象。其次，变调方向涉及逆向(a、b、c、d、e、g、i)、顺向(h、i)与双向(f)三种类型，其中以逆向变调为主，即大多数变调都属于左字变调型。变调的产生主要是由调型和调域的调整需要促发，大部分属于声调的同化，声调异化的情况较少。以(1)m为例，阴平(33)前的阳去(21)变为阴平(33)，降调受后面的平调影响变成了平调，属于典型的声调同化；以(1)n为例，上声(43)前的阳去(21)变为阴平(33)，相邻两个降调中的前调变为平调，属于典型的声调异化。[4]
三字组连读变调主要基于以上两字组变调的情况进行，尽管有例外情况存在。三字组有125种(53)声调组合序列，其中有108组发生变调，其余17组不发生变调。在涉及变调的声调组合中，有50组对变调方向无特定限制，有24组需发生左向变调，有22组需发生右向变调，另有12组变调无法基于两字组变调规则进行推测。具体来讲，对变调方向无特定限制的声调组合无论采用左向变调或是右向变调，其变调结果都是正确的；其中，有49组均分别只会有一种变调结果，而有1组左向变调与右向变调产生的结果虽不同但均为正确形式。而造成长汀话连读变调之谜的则是另外的24组左向变调和22组右向变调。从理论上讲，这些左向变调和右向变调都可以实现相反方向的变调，但最终却仅有一种方向被确定为变调的选择。如(3)所示，“金银花”、“新北京”代表的“MRM”形式既可以发生右向变调从而产生“LHM”形式，也可以发生左向变调从而产生“MHM”形式(错误的形式，以“*”标示)，但只有右向变调的结果是实际变调结果。再如(4)所示，“三字经”、“我食斋”代表的“MLM”形式既可以发生左向变调从而产生“MMM”形式，也可以发生右向变调从而产生“LMM”形式，但只有左向变调的结果是实际变调结果。另外，声调组合的内部结构对变调结果并没有影响。(3)和(4)中声调相同的左分支结构和右分支结构变调方向一致。
(3)/MRM/ →[LHM] [金银]花 新[北京]
(4)/MLM/→[MMM] [三字]经 我[食斋]
(3)显示MR规则需先于RM规则应用，(4)显示LM规则需先于ML规则应用。但是长汀话中却存在着相关规则以相反顺序应用的情况。(5)显示RM规则需先于MR规则应用，(6)显示ML规则需先于LM规则应用。(3)中“MRM”形式与(5)中“RMR”形式的变调方向一致，但所涉及的变调规则MR与RM的应用顺序却恰好相反。(4)中“MLM”形式与(6)中“LML”形式的变调方向一致，但所涉及的变调规则LM与ML的应用顺序也恰好相反，这使得长汀话连读变调的情况变得十分复杂。
(5)/RMR/ →[HLR] [金银]花 新[北京]
(6)/LML/→[LLL] [三字]经 我[食斋]
综上，对长汀话三字组连读变调进行音系分析需要解决两大难题。第一，如何兼顾变调规则左向应用和右向应用同时并存的情况？第二，如何解释相同两个变调规则在不同声调组合中应用顺序相反的现象？无论是经典音系学理论还是经典OT理论均无法很好地解决这两个难题。一方面，经典音系学理论可以解释规则有序推导带来的音系不透明现象，但却无法兼顾两种不同的规则应用方向。另一方面，经典OT理论借助制约条件的等级排列体系可以兼顾两个不同方向的变调，但无法解释音系不透明现象。
二、OT-CC对“长汀话连读变调之谜”的解释力研究
OT-CC是OT应对音系不透明现象的最简方案，它以满足渐变性与和谐性提升条件的链状序列取代经典理论候选项中的单一语言形式，充分体现了音系底层形式和表层形式间的推导过程，从而可以解释表层不可见的音系交替现象。但是，OT-CC在汉语连读变调领域的应用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对方向性变调这一音系难题的解释力仍有待证实。以下，首先深入探究长汀话连读变调分析的关键所在，然后在OT-CC理论框架内进行阐释。
在长汀话中，不同的变调规则应用顺序产生了4种音系映射方式，即馈给、反馈给、阻断与反阻断。在馈给与阻断关系中，变调结果是透明的，即变调发生的环境与触发因素在表层是可见的。以(7a)为例，表层形式“LLL”显示声调组合“MML”的变调过程涉及两次音系映射，这两次映射均由ML变调规则促发，第一次映射将中间字调由“M”变为“L”，为第二次映射创造了条件，二者构成馈给关系。再以(9a)为例，声调组合“MLM”的变调环境在表层形式“MMM”中同样是可见的,即LM规则将中字调由“L”变为“M”,导致原本具有应用环境的ML规则无法应用,二者构成阻断关系。与馈给与阻断关系不同，反馈给与反阻断关系中的变调结果是不透明的，即不同音变的交互作用在表层是无法直接看到的。以(8a)为例，变调结果MLH属于“表层非真”的形式，即表层出现了不被允许的ML形式，促发的因素在表层是无法看到的。不允许ML形式出现的音系规则一定是在这一形式出现前已应用，禁止ML形式的音系映射与产生ML形式的音系映射之间构成反馈给关系。再以(10a)为例，变调结果属于“表层非显”的形式，即表层中不存在触发左字调“M”变为“L”的环境；RM规则的应用本可以改变MR规则的应用环境，从而阻断它的应用，但是由于后者先于前者发生，避免了被阻断的情况，二者构成反阻断关系。
(7)馈给关系 /MML/ →[LLL] 新花样
(8)反馈给关系 /MFH/ →[MLH] 马桶盖
(9)阻断关系 /MLM/→[MMM] 中学生
(10)反阻断关系 /MRM/ →[LHM] 三轮车
值得注意的是，(7b)、(8b)、(9b)和(10b)中相反关系的音系映射方式所产生的变调结果均为错误形式。当存在类似多个音系映射时，映射的次序产生不同的结果，那么必须用某种音系分析手段来约束音系映射的次序。[5]为了应对经典OT理论无法解释的这类难题，OT-CC提出了一类新的制约条件Prec对链状序列内局部不忠实性映射(Local Unfaithful Mapping,简称LUM)的次序进行评估，以期通过限制违反基本不忠实性制约条件的次序来打破透明候选项对不透明候选项的和谐限定，从而解释表层不可见的音系音变过程。除制约条件Prec之外，OT-CC的另一主要理论创新是由n个形式组成的候选项链。候选项链的链头形式完全忠实于底层输入形式，其后所有形式都在相邻前一形式基础上发生一次LUM，从而更好地满足制约条件等级体系的要求。整个候选项链是一个连续渐变、和谐性提升的形式序列。[6]
以OT-CC为理论基础解释以上4种变调模式，首先需要考察(10)中所示它们变调推导过程中的形式是否构成有效的候选项链。(11)至(14)呈现的则分别是(10)中4种变调模式涉及的候选项链形式及其LUM。
(10)P1. [MML, MLL, LLL]
P2. [MFH, MLH]
P3. [MLM, MMM]
P4. [MRM, LRM, LHM]
(11)P1 候选项链及其LUM
a. < MML> < >
*b.
*c. < MML, MLL, LLL> < Ident-T@2, Ident-T@1>
(12)P2 候选项链及其LUM
a. < MFH> < >
*b.
(13)P3 候选项链及其LUM
a. < MLM> < >
b.
(14)P4.候选项链及其LUM
a.
*b.
*c.
(11)中，完全忠实的候选项链头形式
以上分析说明OT-CC只可能解释长汀话中构成阻断关系的音系映射，无法解释馈给、反馈给和反阻断关系的音系映射。除此以外，OT-CC在分析长汀话连读变调方面还存在着另一个理论层面的难题，即核心制约条件Prec(A，B)中A与B排序方向单一性的问题。Prec(A，B)规定违反制约条件A的非忠实性映射必须先于违反制约条件B的非忠实性映射，从而打破非透明候选项所受到的限定。但是，对候选项链进行评估的制约条件等级排列体系H中涉及到的Prec(A，B)不允许有涉及反方向应用顺序的另一个同类别制约条件。简言之，一旦确定了制约条件Prec(A，B)，不得出现Prec(B，A)。然而，长汀话连读变调的OT-CC分析却同时需要Prec(A，B)与Prec(B，A)类型的制约条件。以上文例(14)中提到的候选项链
三、反思
OT-CC虽然将推导引入了生成器，以渐变的候选项链取代单一的候选项形式，并且借助制约条件Prec对不忠实性映射的顺序进行限定，但仍不能解释长汀话连读变调之谜。理论分析过程中面临的困难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长汀话部分连读变调实际推导过程所呈现的候选项链无法成为同时满足渐变性与和谐性提升条件的有效候选项链，从而无法进入评估器，致使评估器中出现实际优选项缺失的后果。其次，长汀话连读变调中的音系不透明现象无法借助OT-CC核心制约条件Prec得以解释。Prec中涉及到两个基本忠实性制约条件A与B，并且对违反A与B的先后顺序进行限制，可以打破不透明候选项所受到的和谐限定，使其成为优选输出项，从而解释了表层音系不透明现象的触发因素。长汀话连读变调的分析同时需要排序相反的制约条件Prec(A，B)和Prec(B，A)，这是OT-CC理论假设所不允许的。
事实上，这两方面的困难源自于OT-CC本身的理论局限。一方面，对有效候选项链的定义在本质上限定了候选项的形式、结构与数量，导致生成器需持续性地参考评估器来确认每一次非忠实性映射是否能够实现和谐性提升从而构成有效的局部候选项链，同时违背了自由分析的原则和一次性并行评估的原则，无法保障实际优选输出项的存在，并且降低了理论模式的操作经济性。另一方面，制约条件Prec的合理性与有效性存在可质疑之处。Prec并不参与对候选项链进行有效性评估的过程，并非是对候选项链形式在表层进行制约和限定，而是限制违反忠实性制约条件的顺序，具有明显主观干预操作的色彩。上述来自长汀话中的实例更是对Prec有效性提出了强有力的回击。某种音系现象同时需要应用方向相反的两类Prec制约条件，则从侧面说明这种制约条件并未反映此类现象的本质，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OT-CC对长汀话连读变调问题的解释力受限，一方面体现了其立论基础的局限性，一方面也折射出长汀话双向性变调的复杂性。这一变调之谜的本质和变调过程中所呈现的规律值得进行进一步的探究。在长汀话中，三字组声调组合的变调结果受变调方向影响的共有46组，声调组合的特点与变调方向的关系主要反映出两点规律。第一，中字为平调的声调序列基本都选择左向变调。以上文例(6)、(7)和(9)中的“LML”，“MML”和“MLM”为例，中字调为平调，均采取的是左向变调。第二，中字为曲折调的声调序列基本都选择右向变调。以上文例(8)和(10)中的“MFH”和“MRM”为例，中字调为曲折调，均采取的是右向变调。这两点发现与笔者在《博山方言三字组连读变调的优选论分析》(2013)一文中对山东博山话的观察与分析是一致的。与博山话一样，长汀话也属于涉及双向变调的右边韵律凸显型方言。左向变调是其倾向于采取的方式，是优选论框架内的非标记性变调方式。选择左向变调的声调组合共有24组，其变调结果的标记性普遍低于相同组合的右向变调结果。选择右向变调的声调组合共有22组，其变调结果与相同组合左向变调结果相比并未呈现出标记性普遍降低的趋势。右向变调显然是为了保持中间位置曲折调的忠实性。那么，可以同样借助制约条件Ident-IO-T、R-Ident-T和Rm-Ident-T进行分析，分别对三字组全部声调、右边两个声调、最右边声调的忠实性进行限定。部分例外的声调组合未采取相应方向的变调，则可以通过制约条件等级排列体系中忠实性制约条件的违反程度解决，以往天津话连读变调的相关研究中也有过类似的情况。由此可见，长汀话连读变调遵循“经济性”原则，左向变调最低限度地违反忠实性制约条件。右向变调由右边声调忠实性制约条件促发。
四、结束语
据现有三字组方向变调的语料显示，长汀话连读变调组合数量最大，复杂度最高。基于经典OT理论的分析表明左向变调是长汀话默认的变调方式，右向变调是为了保持右调位置忠实性。这一规律在同为右边韵律凸显结构的博山话中也得到了印证，其普遍性有待于在其他具有相同韵律凸显结构并表现出双向变调的方言点中进行深入探究。
同时，长汀话变调问题对OT-CC的理论解释力提出了严峻的挑战，凸显了该理论的一些缺陷，值得学界深入反思类似将推导引入OT理论框架的修正方案在解决音系不透明现象方面的普遍解释力。近年来，已有一些学者尝试对造成OT-CC理论解释力受限的有效候选项链评估标准和制约条件Prec构拟方式进行修正，以期提高OT-CC对不同类型音系映射方式的预测力和解释力。在保持OT-CC基本理论假设的基础上通过具体操作方式的调整对连读变调问题进行分析是否可行，值得深入探究。
[1]Chen, Matthew, L.H. Wee and Yan Xiuhong.The paradox of Hakka tone sandi[A]. In Hisao Y, Hui-chuan Hsu, L.H. Wee and Dah-an Ho (eds) interface in Chinese phonology: Festschrift inhonorofMatthewChenonhis70 th Birthday [M]. Taiwan:instituteofLinguistics, Academnia Sinica, 2008:1-45.
[2]李如龙.长汀话两音节、三音节的连读变调[J].厦门大学学报，1965，(1).
[3]罗美珍.福建长汀客家话的连读变调[J].语言研究，1982，(2).
[4]罗美珍.福建长汀话变调规律补遗[J].语言研究，2002，(4).
[5]饶长溶.福建长汀(客家)话语音记略[J].龙岩师专学报，1986，(2).
[6]马秋武.候选项链理论：问题与对策[J].山西大学学报，2012，(1).
[7]闫小斌. OT-CC的理论解释力[J].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11，(2).
2015-11-17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候选项链理论对汉语双向性变调的解释力研究”(11YJC740124)；福建省社科规划项目“福建长汀客家话连读变调之谜研究”(2011B101)；福建省教育厅A类项目“优选论视角下的翻译质量评估研究”(JA13082S)；福建省教育厅B类项目“优选论与变调域构建中的形态-句法因素”(JBS10 053)。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350108
闫小斌(1979- )，男，博士，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语音学。
H176
A
1008-8091(2016)01-0103-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