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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太王碑拓本名称受日本误导及其影响

2016-12-01耿铁华

东北史地(学问) 2016年4期
关键词:整本水谷拓本

耿铁华

好太王碑拓本名称受日本误导及其影响

耿铁华

[内容提要]金石文物拓本是研究古文字及相关历史的重要资料,汉唐期间就已出现各种摹本和拓本。一般的石刻、碑碣的拓本名称,大都以碑刻主人或主题命名,只有当碑石损毁不存在时会偶尔提到“原石拓本”,但不在提名中出现。日本水谷悌二郎却在《好太王碑考》中首先提出了好太王碑“原石拓本”,在国内外造成一些影响,然而其既不符合现实,也不尊重历史。

好太王碑拓本 名称 日本 误导

中国古代留下的碑碣石刻很多,为了书法和其他研究,人们制作了拓片、拓本。对于拓本的名称,一般只在前面加上碑刻的物名即可。如袁安碑拓本、赵宽碑拓本、鲜于璜碑拓本。好太王碑拓本也如此。上世纪50年代,日本学者对其手中的好太王碑拓本进行著录,率先提出“水谷旧藏精拓本”、“水谷藏原石拓整本”,对于后者的称谓,也许著录者不知“原石拓本”的真正含义,以致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和影响。笔者觉得有必要对之澄清并更正。

一、有关好太王碑拓本的称谓

光绪三年(1877)怀仁县书启关月山在通沟发现好太王碑,之后火焚除苔,光绪六年(1880)以后出现完整拓本。直至1959年以前,学者们对好太王碑拓本的称谓大体相同,即好太王碑拓本、拓本、双勾加墨本(墨水廓填本)。

中国学者的相关记载按年代顺序排列如下:

1.叶昌炽:光绪十年甲申(1884)八月初五日:“李香岩丈(李眉生)介居停(潘祖荫)以《急就》拓本见赠,索观高丽碑跋。”①

2.吴大澂:(光绪十二年,1882年)二月初五日,行十五里至清水台,又十五里至懿路站。尖饭后,行二十里至范家屯,又十五里至辽河屯,又二十五里至铁岭县城外宿。县令陈鹤舟士芸来见。鹤舟曾任怀仁县,询以怀仁有高句丽王碑,距城百数十里,在深峡中,碑高不能精拓。鹤舟赠予拓本一分,字多清朗,文理不甚贯。盖以墨水廓填之本,与潘伯寅师所藏拓册纸墨皆同,惜不得良工一往捶拓耳。②

3.吴重熹:初拓墨罕购,只潘文勤师有一就石上墨勾本。岁己丑(光绪十五年,1889年),伯羲祭酒盛昱鸠资遣工(即李云从)往精拓,始散见于京师。重熹是年在都获焉。伯羲所为释文,未甚详审。③

4.荣禧:余于光绪八年壬午(1882),曾倩山东布衣亓丹山往拓,得获完壁。④

5.罗振玉:盖此碑善拓难得。以前厂肆碑贾李云重拓此碑时,每次上纸二三层,故第一层字迹较明晰。其第二三层模糊不辨之处,辄以墨勾填,不免讹误。⑤

6.叶昌炽:光绪六年(1880),边民斩山刊木始得之。穷边无纸墨,土人以径尺皮纸捣煤汁拓之。苔藓封蚀,其坳垤之处,拓者又以意描画,往往失真。乙酉年(光绪十一年,1885年),中江李眉生丈得两本,以其一赠潘文勤师,其三四十纸,属余为排比考释,竭旬日之力,未能联缀。其后碑估李云从裹粮挟纸墨,跋涉数千里,再住返,始得精拓本。⑥

7.杨守敬:碑出辽东凤凰城。十余年前传来拓本,或云是庚子中日之役觅得。碑高丈余,广亦丈余,分四纸拓之,似经幢之制,或为摩崖,未详也。余初托友人于京师购得一通,模糊殊甚,媵有日本人释文,约略可读。旋借缪筱姗同年藏本校之,亦复如是。光绪壬寅(1902),旧友曹彝卿廷杰,寄来二通,谓是初拓本。曹君宦游东三省二十余年,固可信也。⑦

8.张凤台:唯辑安高句丽碑,曾函请前朱鹤怡明府代拓一分。年久代洇,字迹模糊,缺略甚多。旋从张度支司宪壁内获睹全豹。则光绪十年以前所拓也。墨色光润,字体较真。⑧

9.刘承干:此碑同治末年始传入京师,吴县潘文勤公祖荫先得之。海东工人不善拓墨,但就石勾勒,才可辨字而已。光绪己丑(1889)宗室伯羲祭酒盛昱始集资,令厂肆碑估李云从裹粮往拓,于是流传稍广。⑨

10.欧阳辅《集古求真》:高丽好太王碑,石高二丈余,四面环刻由南面起,而西而北而东。计南向十一行,西十行,北十三行,东九行,行俱四十一字,字大三四寸,似楷似隶。其文叙述高丽开国武功,颇为煊赫。石在奉天怀仁县东四百里通沟口。光绪六年,边民斩山刊木始得发现,中土乃有拓本。⑩

11.谈国桓:奉天怀仁县设治之时,首膺其选者为章君樾,字幼樵。幕中关君月山,癖于金石,公余访诸野,获此碑于荒烟蔓草中,喜欲狂,手拓数字,分赠同好,弟髫年犹及见之。字颇精整。当时并未有全拓本,以碑高二丈余,宽六尺强,非筑层台不能从事,而风日之下,更不易措手也。光绪十三年间,学使杨蓉浦颐,广东之茂名县人,闻此碑,属家君觅人往拓,约得六本。弟家藏两本,失于甲午(1894)之役。⑪

光绪十一年,岁在乙酉,先君子宰承德县首邑,晋引入都。章君代理县事。其书启西席关君月山,赠余手拓碑字数枚,每纸一字,即此碑也。字甚完整,拓工亦精,惜髫年不知宝贵,随手抛弃。唯时奉天督学使者,为茂名杨蓉浦先生,属先君子用良墨佳纸往拓。初用宣德纸,以石齿甚利,改用高丽纸,先后拓得数本,乃精装两本藏之,甲午之役,失于金州署中。⑫

12.于云峰《高句丽好太王碑文》:按此碑各家考证极多,惟因碑石粗劣,苔藓封蚀,剥削模糊之处,拓者或以意描写,往往失实;考证者又仅据拓本为之补正,未尝亲临其下,故所刻之本,彼此互异,鲜有从同。⑬

13.张延厚:此碑在奉天省辑安县鸭绿江滨。历代金石家未有著录,胜清光绪初,吴县潘郑盦尚书始访得之。命京师李大龙裹粮往拓,历尽艰险,得五十本,一时贵游争相购玩。大龙颇欲再往,以道远工巨而止。因是流传日寡。南中好事者至双勾锓木以传,其墨本之稀可知矣。先君子酷好此碑,迄以未得原拓为憾。甲寅春,余渡辽,谆谆命觅购。丙辰三六桥都护要余集同好,鸠金专工往拓,后以他故终止。又闻寅卯间,碑下截毁于火,为惋惜久之。十余年来,市中虽屡见,皆煤烟所打,又为火后本,所买颇奇昂。壬戌在沈阳无意中获故家一本,即系墨蜡,且是火前,大喜过望,而先君子已于丁巳春捐馆舍,不及见矣。⑭

以上资料中多次出现拓、捶拓、拓本、双勾加墨本、双勾本。学者称的拓本有时也包括双勾加墨本(或墨水廓填本)。

日本学者的相关记载按年代顺序排列如下:

1.横井忠直:碑在清国盛京省怀仁县,其地曰洞沟,在鸭绿江北……阅其文,始知其为高句丽碑。于是四面搭架,令工毡拓,然碑面凸凹不平,不能用大幅一时施工,不得已,用尺余之纸次第拓取,故费工多而成功少,至今仅得二幅云。⑮

2.邨冈良弼:顷某氏拓得其碑归,因之抄写一份录于《社话》,以供史学家之考证。碑石巨大,不能以一幅捶拓,系用美浓纸数十张抄写而成者,故编次之际,错简难保。⑯

3.关野贞:在碑旁茅屋中,住着一个叫初鹏度的,以拓碑为业。听他说:他今年六十六岁,三十年前就住在此地,受当时知县之命,拓制拓本;因碑面有长华(苔藓),以火焚之,致使碑角欠损;又因碑面过粗,拓本文字不醒目,从十多年前起,在碑面文字周边的间隙处涂上石灰,以后每年以石灰处处修补。⑰(图一)

图一 好太王碑第一面石灰涂抹状态

4.今西龙:此碑的管理人是一个叫初鹏度的六十六岁的老人。他在碑的周边常设脚手架子,雇一名工人不断地捶制拓本。因其拓制比较容易,拓本每部四张价格不满十元。⑱

5.池内宏:据中国的金石学家介绍,同治末年北京的拓碑者曾来捶拓好太王碑。明治十七年(1884)前后,酒匂大尉将拓本带来日本,提供给学术界很重要的朝鲜古代史研究资料。⑲

6.末松保和:1938年初夏时与上野直昭教授、开城博物馆高裕燮一同到辑安好太王碑所在地,3天内考察了好太王碑、将军坟、太王陵、五盔坟壁画、画像石刻等。他对好太王碑所在的位置、碑石的石质、形状作了记述。对碑石第一面的行数进行说明。认为第一面11行,第二面10行是事实。还通过私藏的数种拓本照片,证实了对第一面和第二面交角线处每行是否41字的疑问。同时用朝鲜总督府刊印的好太王碑缩印拓本(池内宏著《通沟》上卷图版三十、三十一)对实地调查结果加以印证。⑳

可以肯定地说,所有日本学者的资料中都使用拓、捶拓、拓本来讲述好太王碑的捶拓和拓本得到的经过。一直以来,日本学者对好太王碑拓本的称谓也很明了,就是好太王碑拓本,或简称拓本。

另外,1907年4月,法国学者沙畹(M.Courant, 1865-1935)曾到辑安通沟调查,购得了好太王碑拓本,拍摄了照片(图二)。沙畹归国后发表了《朝鲜古王国高句丽的遗迹》介绍了好太王碑的情况:“1884年,一位不知名的日本人在通沟得到了好太王碑的拓本,收藏在上野博物馆。博物馆保管部的一位负责人曾见到原本是用很多张小纸拓出来的。现已联缀成四幅,白底黑字,文字清楚。”㉑

图二 1907年沙畹拍摄的好太王碑

以上引用的中外资料表明,从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50年代,中国学者、日本学者、法国学者在好太王碑著录与研究中,大量地使用拓、捶拓、拓本来表达好太王碑拓本的制作与流传。言简意赅,十分明了。这同中国宋元明清以来研究碑刻拓本的传统称谓、行文与叙述方式是完全相同的。

二、水谷藏“原石拓整本”称谓的出现

1959年,水谷悌二郎在《书品》100号上发表了《好太王碑考》一文。在日本学界引起很大反响,一方面是其释文,另一方面则是其所藏拓本。

水谷悌二郎,日本三重县人,1893年(明治二十六年)出生。1918年(大正七年)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大学佛法专业毕业后,曾在朝鲜银行京城本店、大阪支店担任职员。1924年(大正十三年)从银行退职。1927年(昭和二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专攻东洋史学。学业结束后,曾一度担任中学教员。二战以后,专门从事史学研究。先后完成了《秥蝉碑考》、《好太王碑考》等论著。㉒

由于水谷悌二郎手中有两种年代较早、质量较好的拓本,经过多年的研究,在好太王碑文字厘定、碑文解释、史事考证、拓本比较研究等方面都有独到的见解,表现出较高的研究水平。1977年9月,日本开明书院将水谷悌二郎的《好太王碑考》以单行本重新出版。书后附录末松保和先生的《解说》,高度赞赏了水谷先生对好太王碑的研究成果。中国学者也对水谷的研究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其是“日本研究好太王碑文的代表作品”,“水谷对好太王碑的研究是有很大贡献的”㉓。我也曾撰文对其《好太王碑考》给予高评,并从中得到很多启发和教益。㉔

水谷收藏的好太王碑拓本是1945年5月在市场购得的。一种是宣纸拓本,每面分三段拓出,每段有多张小纸。颜色微黄,墨色适中,文字清朗,行间界格明显,拓工极佳(图三)。另一种是剪装本,每页两个字,字虽清朗,却难以看出碑文原貌。

20多年前,我在撰写《好太王碑新考》时,池田雄一先生寄来了《书品》100号的影印本。水谷悌二郎的《好太王碑考》对我的写作帮助很大。由于在博物馆工作,能直接接触到一些碑刻拓本,也向捶拓者请教过,因此对于好太王碑“原石拓整本”的提法,一直不敢苟同。

图三 水谷藏本第四、三、二、一面

水谷《好太王碑考》第一章“好太王碑墨本考”列出9种拓本:

(1)吴氏本,即上海有正书局石印《旧拓好太王碑》,吴椒甫藏本。

(2)罗氏本,上海《神州国光集》刊载的罗振玉藏本。

(3)三井氏本,日本法书会印《高丽好太王碑》三井高坚藏。

(4)朝鲜总督府藏本,大正七年(1918)发行拓本照片缩印本。

(5)《国史研究》刊载本,昭和七年(1932)黑板胜美博士更订版。

(6)水谷旧藏精拓本,剪装本,每页二字,每面三册,计十二册。

(7)杨氏本,杨守敬藏整本,《寰宇贞石图》卷6石印。

(8)水谷藏原石拓整本,昭和二十年(1945)五月获藏。每面分上、中、下三截。

(9)亚细亚协会会余录本,明治十七年(1884)获得,《会余录》第五集载。㉕

以上9种拓本,7种称谓某某氏本、某某氏藏本,只有水谷的两本,一本称作“水谷旧藏精拓本”,另一本称作“水谷藏原石拓整本”。水谷为了突出自己的藏本,加上了“旧藏”、“精拓”,从语法上、逻辑上都可以说得通。可是“原石拓整本”,无论从语法上,还是逻辑上都是不通的。

首先,一般说拓本,也称作拓片,都是从是指从甲骨、青铜器、石刻等器物上捶制下来的复制品。只要称某某拓本就可以了。如甲骨拓片、大龟四版拓片,大盂鼎拓片、散氏盘拓片、夨簋铭文拓片,泰山刻石拓片、爨宝子碑拓本、等。根本不用加上“原甲”、“原骨”、“原鼎”、“原盘”、“原铜”、“ 原石”、“ 原碑”、“原志”等字样。这是由于普遍规律限定的,特殊的毕竟是极少数,只要稍作说明即可,不必非要表现在称谓中。

其次,所谓“原石拓整本”不符合行文简捷明了的要求。本来,一提到好太王碑拓本都知道是从好太王碑原石上拓下来的,而且都是完整本。除了少数摹刻本已经定名为“摹刻本”,与拓本分开了。1990年以后有人伪造的“拓本”已被定为“伪刻本”。而且水谷没有看到“伪刻本”,即使看到,也不会将其列入拓本之中。

其三,不符合约定俗成的行业称呼。一本碑帖捶拓和买卖,又有一定的规范和约束。去年秋天我在西安开会,到碑林博物馆商店卖拓片处,故意问:“有没有邓太尉原石拓整本?”服务员和拓碑的工人都大笑,“我们这的拓本都是从原碑上拓下来的,都是完整本。不是原碑,不完整也不会卖”。

其实,水谷列出的9种好太王碑拓本,都是从好太王碑原石上拓出来的,最初都是整纸本,有的后来印刷或作碑帖时剪开的,大都保持着四面碑文的状态。这些拓本中至少有两种为双勾加墨本:吴氏本,每页4行,每行7字,共28字,损毁处空缺,剪装成61页;会余录本,印刷时每页5行,每行8字,共40字,剪装成22页。㉖至于拓本纸张如何,墨色如何,技法如何,文字如何,界格如何,年代早晚等等,都不是一下子能在名称上表示出来的。还有诸如精拓本、良拓本、善拓本、好拓本之精、良、善、好一类形容词、修饰语,也不应该在拓本名称中标出,可以在拓本的说明中叙述。这些都属于拓本的个性,而不是共性。当然,对于个别技法的表示,则另当别论了。如双勾加墨本、墨水廓填本、双勾本等,以此区别于一般拓本。但是从广义上讲,这些本子也都属于拓本之列。其原因就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摹、拓(搨)、捶拓(响搨、椎拓)等不同时期,不同技法使然。具体做法与区别,亦非三言两语而能尽述者。

那么,水谷悌二郎先生为什么会使用国内外学者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原石拓整本”来为好太王碑拓本命名呢?虽然,水谷酷爱文史,1927年又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专攻东洋史。他研究碑帖不止好太王碑,还有秥蝉碑等。他称自己的好太王碑剪装本为“水谷旧藏精拓本”,一方面说明收藏多年了,另一方面则认为是纸墨俱佳的好拓本,多少带有一点自夸和炫耀的意思。而“原石拓整本”,则不仅仅是区别剪装本称之为整纸本,重要的是突出“原石”。可以肯定,他至少见过自己论文中列出的好太王碑拓本或缩印本图片,这些拓本也应该是“原石拓本”。其论文《好太王碑考》成于1949年,发表已是10年以后了。这期间或以前,学者们从未使用过“原石拓整本”的提法,这一点,水谷是清楚的。我分析“原石拓整本”的提出,一方面可能是1945年5月,水谷遇见这一拓本时,卖方为了提价,特意说明这是好太王碑的“原石拓本”,水谷相信这一说法并买下拓本,标明“水谷藏原石拓整本”。这样既突出了“原石拓本”,又可以区别其旧藏的剪装本。还有一种可能,水谷看了许多关于好太王碑的研究论文、报告,知道好太王碑经过“火焚除苔”和“石灰涂抹”,对于好太王碑的保存状况并不清楚。经过二战破坏,他也许认为好拓王碑已经损毁,不会再有好太王碑拓本出现了。基于这些想法,使他在其论文中第一次提出和使用了“水谷藏原石拓整本”。他用“水谷藏”来限定这一“原石拓整本”,有点自我标榜的意思,本也无可厚非。可后来一些学者将自己发现的好太王碑拓本也称作“原石拓整本”,甚至将石灰涂抹后捶制出的拓本称之为“石灰拓本”㉗,这种缺乏科学性的随意称谓,给好太王碑拓本研究造成了一些混乱。水谷悌二郎提出“原石拓整本”时,应想象不到这一提法会产生今天的乱象。

三、关于“原石拓本”

业内和坊间从来都是以拓本或拓片来称谓经过捶制的甲骨、金铜、石刻等文物的复制品的。有时,当被捶拓的文物已经损毁不存,那么留下来的拓片、拓本就显得极为珍贵。为了让更多人学习、临摹,有时会根据拓本或拓片,复制出碑刻或原物,在复制品或复制文物上捶拓下来的拓本,可称为“摹刻本”或“复制本”。相对而言,最初的拓本可以说是“原石拓本”或“原物拓本”、“原器拓本”。但是,在行文时,都称为拓本,只有在说明中才叙述原委,表明其时间、地点、珍贵程度。一些年代久远的摹刻本已经同文物一样珍贵了,不同于近代以来碑估和一些人为牟利而造假、作伪行为。

对于原碑刻已损毁不存,而拓本却保留着的例子也有。如目前界较为公认的最早拓本是唐初的《温泉铭》。《温泉铭》是唐太宗为骊山温泉撰写的一块行书碑文,行书仅存48行,总共354个字。此碑立于贞观二十二年(648),唐太宗临死前一年碑石已经不在了。从记载上看,唐代《温泉铭》原拓有几十部,尾题“永徽四年八月三十一日圉谷府果毅(下缺)”墨书一行,证知确为唐初物。㉘

另一件《化度寺碑》,又称《化度寺塔铭》,全称《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镌于唐贞观五年(631),李百药撰文,欧阳询楷书,共35行,每行33字。原碑在长安(今西安)终南山佛寺,北宋庆历年间石毁后翻刻甚多。此碑书法平正清穆,丰腴悦泽。《化度寺碑》的妙处,在于严劲缜密,神气深隐,具有体方笔圆之妙,有超尘绝世之概。同时,此碑模勒之工,非后世所及,故称楷法极则。㉙

光绪二十二年(1896),甘肃敦煌莫高窟发现了一批珍贵的文献资料、佛教画卷、敦煌写本等。其中就有唐拓本《温泉铭》和《化度寺碑》(图四、五)。这些文献资料被英国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携往国外,分别藏于英国伦敦大英图书馆、法国巴黎图书馆。㉚国内传世拓本中,多为摹刻本,影印碑帖也不少。唯吴县吴氏欧堂藏成亲王旧藏《化度寺碑》拓本是原拓孤本,今藏于上海图书馆。

图四 唐初拓本《温泉铭》(局部)

图五 唐初拓本《化度寺塔铭》(局部)

这两块碑铭原石、原物已损毁不存,唐初的拓本可以说是“原石拓本”,以区别后人根据拓本复制的碑石而做出的拓本。但是,各种著录或碑帖大都以《温泉铭》拓本、唐拓本,《化度寺塔铭》拓本、唐拓本称之。有的只在说明中提到原碑铭刻石已经残损或佚失不在了,很少用“原石拓本”称之。

对于好太王碑来说是不可用“原石拓本”这一名称的。因为,迄今为止无论是水谷悌二郎《好太王碑考》中提到的好太王碑拓本,《书品》100号所附录的拓本,还是武田幸男《广开土王碑原石拓本集成》书中的拓本无一不是从好太王碑原石上拓下来。而且,好太王碑发现以后,虽然经过“火焚除苔”和“石灰涂抹,对碑石确有少许损伤,不能否认也不能夸大。这里有早期日本人拍下的历史照片和后来我们拍摄的照片(彩版)可以说明好太王碑的过去和现在。

1982年至1998年期间,我在集安博物馆任职,正好赶上好太王碑建新碑亭,扩大庭院,美化绿化。我经常对好太王碑进行管理、保护、研究。好太王碑发现以后,为了捶制完整拓本,于1878年至1879年间(光绪四年戊寅—五年己卯)“火焚除苔”,1880年(光绪六年)才出现完整拓本。㉛1900年以后,初天富父子曾往碑上涂抹石灰,有的说是为了方便捶拓,有的说是为了拍照清楚。1930年石灰逐渐脱落。1961年,好太王碑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保护管理日益加强。1964年文物部门对好太王碑进行清除灰尘、粘补裂隙及进行化学处理。原有文字1775个,“火焚除苔”出现裂痕,伤损了160到170余字。1990年前后,碑上保存文字在1600字左右。㉜

好太王碑碑石尚存,保存完好,其拓本不应该称“原石拓本”。而石灰涂抹时期的拓本,虽然有个别文字经过勾画,并没改变其本质,还是“角砾凝灰岩”石质的好太王碑,怎么能称为“石灰拓本”呢?作为在好太王碑前保护研究多年的老同志们都很不理解。对于那些不太了解好太王碑的人们很容易误解为石灰碑刻捶制的拓本。

四、水谷“原石拓本”的影响

水谷悌二郎的文章发表以后,引起了学者们的极大关注,但是对于“原石拓本”的提法并没有多少人赞同。大约19年后,武田幸男先生在自己的著作中开始使用“原石拓本”,同时首将石灰涂抹后的拓本称为“石灰拓本”。

武田先生在《广开土王碑原石拓本集成》一书中多次使用:

1.封面原石拓本1次

2.扉页原石拓本1次

3.序言原石拓本6次

4.第23页原石拓本1次

5.第228页原石拓本5次石灰拓本1次

6.第240页原石拓本2次石灰拓本4次

7.第242页原石拓本3次石灰拓本1次

8.第243页原石拓本1次石灰拓本3次

9.第244页原石拓本4次石灰拓本1次

10.第246页原石拓本9次

11.第247页原石拓本11次石灰拓本6次

12.第248页原石拓本3次石灰拓本7次

13.第249页原石拓本3次石灰拓本7次

14.第251页原石拓本2次石灰拓本2次

15.第252页原石拓本4次

16.第254页原石拓本7次石灰拓本1次

17.第255页原石拓本8次石灰拓本2次

以上从封面到正文,17个页面出现“原石拓本”71次,11个页面出现“石灰拓本”35次。书中第3-224页是影印的拓本图,因此只在第23页标题上出现1次“原石拓本”。第227-255页是解说与研究,因此“原石拓本”和“石灰拓本”使用频率都是相当高的。

韩国学者林基中在编纂好太王碑拓本时,也使用了“原石拓本”,书名曰《广开土王碑原石初期拓本集成》,虽是拓片图录,但在封面、扉页、序言、目次、拓本、解说中,多次使用“原石拓本”、“原石初期拓本”。从图录的编排和结构上看,明显受到武田幸男《广开土王碑原石拓本集成》的影响。

2006年,日本东京堂出版了徐建新《好太王碑拓本研究》。这是一部研究好太王碑拓本的翔实著作,其中收录多种新发现的好太王碑拓本。书中对好太王碑不同时期的拓本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取得了很多新的成果。从目录到正文再到附录,对好太王碑拓本分别使用了“墨本”、“廓填本”、“拓本”、“原石拓本”、“石灰拓本”等称谓。“原石拓本”和“石灰拓本”等称谓明显受到了水谷悌二郎和武田幸男的影响。㉝

当然,也有一些学者并没受到“原石拓本”之类的影响。

1972年10月,日本学者李进熙出版了《广开土王陵碑研究》出版,前言、年表、资料、索引之外,内容共有六章二十节。其中第三章“碑的再发现与双钩本、拓本作成”,第四章“对酒勾(匂)双钩加墨本的解读”。多次使用了双勾本、双勾加墨本、拓本的字样。没有使用水谷的“原石拓整本”或“原石拓本”。㉞

1974年8月,佐伯有清的《好太王碑研究史》出版,全书共五部分十六节,大量地应用好太王碑拓本,包括酒匂景信带回的双钩本。讲到水谷悌二郎《好太王碑考》时,没有使用“水谷藏原石拓整本”的提法,而是用“水谷悌二郎氏所藏拓本”、“金子欧亭氏所藏拓本”来表示。只有在引用水谷原文是才出现那样提法,以示尊重原著。㉟

1984年8月,王健群在《好太王碑研究》中多次提到水谷悌二郎的研究成果,其中一段写道:“水谷先生1945年获得一个比较好的拓本,即现在大家说的水谷拓本。他自己定名为‘水谷藏原石拓整本’。这个拓本是早期拓本,无石灰涂抹痕迹,拓工亦佳。每面分上、中、下三截,着墨适度,保持了碑面和文字的原貌,只是第一面上截下端,即第十四字处,整个横行字的下半部分有的未拓出来,但仍是百年来流传的拓本中较好的一个。水谷依靠这个拓本考释文字,也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㊱王先生明确指出,“水谷藏原石拓整本”是“他自己定名”,大家说的是“水谷拓本”。很明显,他对“原石拓整本”的提法是不赞同的。什么是“原石拓本”,何时才能使用“原石拓本”来说明,作为老博物馆人是很清楚的。因此,他一直以“水谷拓本”称之,既清晰明了,又不会造成误会和麻烦。

1984年7月,日本仙台市日中友好协会理事长、东北大学寺田隆信教授、井上秀雄教授率领东北大学好太王碑访问团到集安考察。王健群、方起东等陪同考察座谈。寺田隆信等人归国后出版了调查座谈与研究的著作《好太王碑探访记》。资料篇中收录水谷拓本、上田正昭藏拓本、天理大学藏旧拓本、韩国ソウル大学藏拓本,没有使用“原石拓本”。书中提到水谷的研究,也没有使用“水谷藏原石拓整本”,而使用了“旧拓本”㊲。

1999年,朴真奭先生用朝鲜文撰写了《高句丽好太王碑研究》一书,李东源先生将其翻译成汉语出版。书中附录了几种好太王碑拓本,酒匂景信双勾加墨本、水谷悌二郎旧藏本、东京大学文化研究所藏本、《朝鲜遗迹遗物图鉴》拓本、集安博物馆陈列室拓本、张明善拓本,没有使用“水谷藏原石拓整本”㊳。

我曾写过一篇《水谷悌二郎与好太王碑考》,高度了评价水谷先生的研究成果。谈到拓本时,很明确:“水谷藏原石拓本则是公认最好的拓本。中外学者称之谓‘水谷拓本’。此本1945年5月获得……水谷拓本与其他拓本比较起来,特点较明显。”在尊重原文的基础上,引用了其“原石拓本”,而进一步肯定了中外学者所称“水谷拓本”㊴。2014年,为纪念好太王碑建立1600年,我们出版了《通化师范学院藏好太王碑拓本》。书中收录了各种拓本,如杨守敬双勾本、酒匂景信藏双勾加墨本、台湾博物馆藏双勾加墨本、水谷藏本、沙畹藏本、周云台拓本等,没有一处使用“原石拓本”,更不使用“石灰拓本”一类的称谓。㊵

以上只是部分著作对好太王碑拓本的不同看法和称谓,还存在着某些遗漏和不足。但是,作为好太王碑的保护者、研究者,一看到“原石拓本”、“原石拓整本”、“石灰拓本”之类的称谓,总是觉得别扭。好太王碑屹立至今,风采不减当年,怎能无视其存在呢?“原石拓本”、“石灰拓本”之类的称谓既不符合事实,也是对好太王碑的不尊重,更是对好太王碑守护者的不尊重。

[注释]

① 叶昌炽:《缘督庐日记抄》,光绪十年甲申,1884年。

② 吴大澂:《皇华纪程》,光绪十二年,1886年。

③ 吴重熹:《高丽永乐好太王碑释文纂考后跋》,1900年。

④ 荣禧:《高句丽永乐太王墓碑谰言》,1903年。

⑤ 罗振玉:《俑庐日札》,1909年。

⑥ 叶昌炽:《奉天一则》,收入《语石》,1909年。

⑦ 杨守敬:《高句丽广开土好太王谈德碑跋》,1909年。

⑧ 张凤台:《按说》,1910年。

⑨ 刘承干:《海东金石苑补遗》,1922年。

⑩ 欧阳辅:《集古求真》,1923年。

⑪谈国桓:《手札》,1925年。

⑫谈国桓:《跋语》,1929年。

⑬ 于云峰:《高句丽好太王碑文》,《辑安县志》,1930年。

⑭ 张延厚:《跋》,《奉天通志》,1934年。

⑮ 横井忠直:《高丽古碑考》写成于1888年,是日本最早的碑文考释,收入《会余录》第5集,1889年。

⑯ 邨冈良弼:《高句丽古碑》,日本《如兰社话》8,1888年。

⑰ 关野贞:《满洲辑安县和平壤附近的高句丽遗迹,》日本《考古学杂志》第5卷三、四号,1914年。

⑱ 今西龙:《关于广开土境好太王陵碑》,1915年,见久米邦武《日本古代史》附录。

⑲ 池内宏:《满洲国安东省辑安县高句丽遗迹的调查》,《青丘学丛》23,1936年。

⑳ 末松保和:《高句丽好太王碑文》,《历史教育》7-4, 1959年4月。

㉑ 沙畹:《朝鲜古王国高句丽的遗迹》,《通报》2-9,1908年。

㉒日本《书品》100号,1959年6月。

㉓㊱王健群:《好太王碑研究》,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7页。

㉔㉜㊴耿铁华:《好太王碑新考》,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09-222页,第12-27页,第209页。

㉕ 水谷悌二郎:《好太王碑考》,《书品》100号第123页,1959年6月。亚细亚协会会余录本即学者们经常提到的酒匂景信藏本(双勾加墨本)。

㉖ 吴椒甫藏本和酒匂景信藏本都是分成四面保存的,印刷品则是经过剪裁的。

㉗ 武田幸男:《广开土王碑原石拓本集成》,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88年,第246-247页。

㉘ 王壮弘:《碑帖鉴别常识》,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第77-79页。辛然:《温泉铭》,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年。

㉙ 仲威:《化度寺塔铭传世藏本考》,《收藏家》2007年第2期。

㉚ 纪宏章:《传拓技法》,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1年,第2-4页。

㉛ 张延厚《跋语》:“又闻寅卯间,碑下截毁于火,为惋惜久之。”叶昌炽《奉天一则》:“光绪六年,边民斩山刊木始得之。穷边无纸墨,土人以径尺皮纸捣煤汁拓之。”这说的正是完整拓本的出现。

㉝ 徐建新:《好太王碑拓本研究》,东京:东京堂出版,2006年。

㉞ 李进熙:《广开土王陵碑研究》,东京:吉川弘文馆1972年,1974年,第101-第144页。第248页有水谷悌二郎《好太王碑考》的目录,说明他看过此文。

㉟ 佐伯有清:《好太王碑研究史》,东京:吉川弘文馆,1974年,1981年,第239-240页。

㊲ 寺田隆信、井上秀雄:《好太王碑探访记》,放送出版协会,1985年,第238-247页、第172页。

㊳ 朴真奭:《高句丽好太王碑研究》,延吉:延边大学出版社,1999年,附录第1-42页。

㊵ 耿铁华、李乐营:《通化师范学院藏好太王碑拓本》,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6-35页。

责任编辑:赵欣

K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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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5241(2016)04-0039-09

耿铁华 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研究院教授 吉林 通化 134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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