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颂
2016-11-30莫灵元
莫灵元,广西宾阳人,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写诗歌,写散文,2010年开始写小说,著有文学作品集《梦若春天》(漓江出版社出版)。2011年加入广西作家协会。现为崇左市江州区文联主席,崇左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崇左市小小说学会会长。
老曾
老曾一直在部门担任正职,还有两年才到龄退休的时候,组织上用一行文字换了他的头衔:不再当局长,改任调研员了。级别虽还是那个级别,但实权没有了,事务也没有了,应酬当然也没有了,老曾一下子还真适应不过来。
新任局长是他原来的副手提上来的,对他既尊重又客气,就是不安排他做事,为的是让老领导好好休息。新局长另上一层楼辟了间办公室,把局长室仍留给老曾坐,里面的摆设也都没有变。老曾内心感动,叫人把“局长”的门牌卸了下来,钉到新局长办公室的门上。局里有的人还叫他做“曾局”,有的叫他“曾调”。他听着都不好意思。前者名不正,后者像是说粗口话。他请大家叫他“老曾”。
老曾是从乡镇一级逐步干上来的,人随和,也没有什么架子,认识他的人都说他亲。老曾最不满意自己的地方就是除了开会、干事、应酬,别的都不在行。如今卸了担子,不知如何打发日子了。
早年参加中青班学习时,党校老师就说过,当领导的也要培养和保持一些兴趣爱好,尤其是文体方面的兴趣,不只是陶冶性情,退下来后也用得着,不至于太空虚。当初他不以为然,现在算明白了。
新局长说,老领导你要是有兴趣,学学摄影,或者练练书法,都是好事,东西单位帮你准备着,就等你大显身手了。
显个屁!老曾说,搞摄影跑来跑去的太累,写字咱连毛笔都没拿过,拉倒吧。
老曾嘴里说得脆爽,心里到底还是闲得慌。
闲着没事,老曾又不想随便串门,怕影响别人的工作,于是就躲在办公室里上网。上着上着,结果迷上了下象棋,以至成了瘾。
下象棋这个游戏是前几年办公室秘书帮他下载的。老曾喜欢下棋,闲着的时候,还到过街边看别人下。秘书觉得领导到街边看人下棋不好,所以帮他下载了这个游戏。老曾坐到办公室,一有空,都要上网下一两局。日积月累,到他退位不当局长时,他已经是“三等童生”了。如今他当个调研员,有的是时间,正好拿来下棋。有道是多劳多得,只半年工夫下来,老曾一路升级,由三等童生到二等童生再到一等童生,又变身到秀才,现在已跃到了举人这个级别。
老曾有个苦恼,就是到了举人这个级别后,上档分数越发拉大了,高手也多,他进步得很慢,积分徘徊不前,有时候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几乎是只退不进。他曾经有过从上了四等举人又被降为五等举人的大倒退。这真是气死人!
老曾希望自己到退休时,能越过举人,打到进士甚至状元这个级别。但是,如今这样的状态,让他很失望。不仅是失望,他有时要生自己的气,讨厌自己!他怀疑自己恐怕连举人也当不上最好的,拿不到一等。他这么怀疑自己的时候,就会认为自己智商低,认为自己智商低他就越对自己没有信心,越没有信心他就越憎厌自己。他甚至怀疑自己以前当的官都是靠运气的,是瞎猫碰到了死老鼠。他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多大本事的人。他真有点沮丧了。
但是,如果就真的这么沮丧下去,那可不是老曾的本性。他做了那么多年的一把手,也不是吃素的,摸爬滚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有些能耐那是坐不稳、做不下去的。
老曾决心要在下象棋这方面再一次证明自己。
老曾到书店里买来几本讲象棋的书,认真地研读起来。他在办公室里读,回到家里还要读。读得两耳不闻窗外事,读得老眼昏花,读得满脑子都是象棋,连做梦也梦见象棋。
老曾不但研读棋谱,还边读边练,理论联系实际。
老曾虽然用功,但进步并不大,下棋积分仍然上不去,有时候反而还要连输二三十分。
老曾不服。他屡败屡战。从办公室战到家里,战了白天战黑夜。
如此久坐久下棋,老曾腰酸腿麻脖子梗,心烦躁,脾气也比以前大了些。
他老伴说他是老发癫了,这样下去非闹出毛病来不可,于是就劝他、骂他,还叫儿子、儿媳回来反对他。
老曾笑笑,说,下象棋哪有死得了人的?不过,他在家里克制了很多,不再熬夜下棋了。但到了办公室,他一开启电脑就会想到象棋,手瘾到底还是刹不住。
他老伴私下里交代新局长,不让老曾在办公室下棋,要收缴老曾的电脑,或者换台上不了网的给他。新局长口头答应,过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老曾喜欢上网下象棋,而且成了瘾,这在单位里逐渐被传开了。局领导理解他,其他同事也理解他,毕竟这不是什么低级趣味的坏事,老同志有个爱好总比无所事事强得多。
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老曾这么个棋瘾说戒掉就立马戒掉了。
那天,纪委发了个文,要整顿机关不良作风,禁止干部职工上班时间上网玩游戏等,提倡多学习、多下基层办实事,树立务实进取形象。老曾看到了,就自觉执行了,从此不再在办公室下象棋。
新局长在家做了几个菜,专请老领导喝了一顿。
可爱的芒果
壶城的街边全是芒果树,今年挂果又特别多。那一颗颗像桃子又不像桃子的芒果,从枝头伸出来,带着长长的果柄,显露在树叶外面,先是斜挺着,后来越长越重便都弯挂下来,皮色也由青变黄。人们打眼望去,满街的芒果树全是芒果,树叶都被压住了。
芒果据说是果中之王,既甜美又滋补,显然是人见人想吃,不吃反而浪费。但壶城街边的这些芒果树有城管管着,果子熟了由人统一收购,是不可以随便摘的,于是就这么一直挂着,成了风景。
李才的爸就是在芒果熟了的这个时候再次进了城的。
他一年到头很少进城。儿子李才在城里当局长,整天不粘家,儿媳不喝酒,也不知道怎样和他说话,他怪别扭的,也闲得慌,所以不爱来。
老伴跟他不一样。自打儿子成了家特别是有了小孩以后,老伴整个变成了城里人,村里那个家倒变成旅店了。
李才的爸这次进城并不是来看老伴,他说是来看孙女的。其实,他心里是有个事放不下,总忐忑着。
从村里到城里,也就几十里的路,李才的爸是坐“面的”来的。下了车,他也不给儿子打电话,把编织袋往背上一挂,就沿着街边的行人道上走。编织袋里装的是红薯,他隔一阵子就换一次肩膀。
他一边走一边东看西望,就越发感到满街的芒果树最是可人。那一颗一颗的芒果,像放线团一样挂在树上,青青黄黄的,多得没法数,树下人来人往的,谁也不摘一个来吃。他觉得真是个好世道,就像孙子写作文说的,是个什么世界,对了,叫太平盛世。
忽然,一个芒果从树上掉下来,打在他的手上,又弹到地面,蹦蹦跳了几下,停住了。他弯腰去捡,见着地上还有几个,就一起都捡了,放进口袋里。他抬起头望望,竟没有谁要阻止他,于是放心地继续走。
走到另条街上,他看见好多掉到地上的芒果被清洁工人当垃圾扫了,心里面就认为这种人真不会过日子,实在是太可惜、太浪费了。当他终于看到有人在捡一些地面上的芒果时,他高兴了——原来,树上的果不能摘,地上的是可以捡的。他放下编织袋,从里面掏出个小布袋,从从容容地捡起地上的芒果来。
将要吃晚饭的时候,他一肩挂着个编织袋,一手拎着个小布袋,用脚碰响了儿子的家门。老伴打开门一看,说:“你个死老头子,来也不早言一声。”
儿媳过来接袋子:“爸,来就行了,还一袋一袋地带,这不是你儿子家呀?”
没等儿媳接手,他随地把袋子放了,说:“这袋是红薯,这袋是果子,给咱孙女吃的。”
在房间做作业的孙女晓倩跑出来,把小布袋打开一看,说:“爷爷真小气,这芒果街上满地都是,捡来的吧?”
他乐哈哈地笑:“地上捡的怎么了?你爸爸小时候吃番桃、李果,掉地上,还不是捡起来擦擦衣袖又吃了,煨红薯,还没熟透呢,就抢着吃,满手满嘴全是灰。”
老伴说:“这死老头,有你这样教小孩吗?”
李才今晚刚好在家,见父亲来,就连忙找出一瓶酒,说:“爸,又是走路来吧?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不行吗?这么重的东西,怕我饿死了?”
他洗了手走到餐桌旁,说:“吃红薯有好处,家里种的干净。”
李才说:“家里多,哪天我回去拉不就得了?以后不要拿什么吃的来了。你看,茶几上的水果,苹果、雪梨、香蕉、哈密瓜,晓倩这丫头,送到嘴边都不吃几口。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孩子就那么难养。”
他盯着儿子看,问:“这些果是人家送的,还是自己买的?”
李才想不到父亲会这样问,喉咙像噎着了一样,声音出不来。
一旁的儿媳回答说:“爸,这些水果是我买的,你儿子哪有这个心呀?这个家好像不是他的。”
他说:“是自己买就好。千万别贪人家的东西,天底下没有白吃白送的。人没贪念,小鬼也上不了门。别人把不住自己,咱自己得正道。当官的不走正道,迟早要栽跟斗。这个理一定要记得牢,伤天害理的事再小也不能做,万不能人家挖个坑你自己往下跳,到头来苦了自己。上屋家那个阿四,看来就不认得这个理,痛心死了他爸!”
听父亲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些,李才心里忽地明白,父亲今天来,是有话特意跟他说的。同村上屋那个阿四犯了事,前日被关进去了。本来,一个村子能有两个人同在县上当局长,实在是件体面的事,可惜现在有一个当不成了,说不准连饭碗也不保了。看来,父亲是在为儿子担忧了。真是爱子莫如父啊!他心头一热,说:“爸,我知道了,你放心吧,不是当了官个个都犯事的,至少你儿子不会!”
这晚,父子俩把一瓶酒干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一家子吃了早餐,老子对儿子说:“这里有你妈照看就行了,那些芒果你们不吃,我拿回去,老二那俩孩子不挑不拣的,还有他们那帮一起玩的小家伙,我拿去分给他们。”
李才说:“我开车送你吧。”
“你那公家车不是我坐的,车站里大把车,我自己回。”老头子说完就去拎他那袋芒果。
李才知道父亲的脾性,也不劝阻。看着父亲把那袋芒果轻轻放到肩上,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的过去,看到小时候父亲从袋子里掏果给他吃的情景。
李才的心里隐约有一种情愫在舒开,甜甜的,像芒果的味道。
称呼
李福有在街边看人下象棋。将到吃晚饭时间,他即起身回家。
他从乡下到城里来住了些日子,儿子李品正天天回家同他吃晚饭。儿媳卢爱珍手脚麻利,菜买得勤、炒得香,把家公孝敬得与亲爸没两样。这让李福有从里到外透着欢喜。只是孙子长大了,上大学去了另一个城市,儿子、儿媳白天都上班,他一个人在家闲得慌,只好出来到处逛逛。
“同志——”
走到立交桥拐弯处,李福有听到了一声久违了的称呼。抬头四周望望,没有别的什么人,只有一位同龄男子站在他的身后,手拿个旧提包,满头灰发,正对着他谦恭地笑。
“同志,光华中路怎么走?”
“喏,过了桥底往左转,上了桥面就是光华路了,公交车搭一站就到。”李福有伸手指向立交桥底,热情地指路。
那人谢过了李福有,便迟疑地向立交桥底走去。李福有则跟在后面慢走。他儿子的家在右边,光明路,也需要穿过立交桥底。
这是他隔了不知多少年多少月了才又一次听到“同志”这个称呼,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这个称呼,以前是很普遍的,尤其是他这一代人,见到谁,只要不是“地富反坏右”,都是以“同志”相称的。他猜想,这个人应该是个退休的干部或者工人,至少也是见过世面的农民。
他好奇地瞄向渐渐远去的那个人。只见那人在桥底那里又站定了,旁边的一个人好像在同他说话。那里路况比较复杂,交错纵横又弯曲,显然那人又在问路。
李福有加快步伐走过去。他心想,那个人还是不太相信他的话,或者根本就没来过这个地方。
李福有赶上了,那人对他咧嘴笑笑。
“老哥,来找人哪?”李福有主动搭讪。
“我来看女儿。村里有车拉货进城,我顺车来了,他们去卸货,让我下车,说光华路就在附近。”那人坦诚地说。
“你女儿住光华路中段?你是头一次来吗?”
“不是。只是隔了两年不来,路都生了。”
“难怪!这两年城里建了不少桥,这桥也是才建好的,路拐来拐去,是有些变了——来,我带你走一段吧。”李福有嘴里说着,脚已迈到前边了。
于是,两人一边走一边攀谈着,一见如故。
李福有回到家的时候,李品正和卢爱珍已成热锅上的蚂蚁,正为找不到父亲着急。
李福有一进门,李品正劈头就问:“爸,你到底去哪儿那么久?手机也不带!”
李福有还在兴头上,说:“手机放在家里充电,你爸丢不了。”
卢爱珍说:“我们还以为你痴呆了,迷路了,不知道家在哪儿了,正准备报警呐!”
李福有不高兴了,说:“你们看我会痴呆吗?”
“那你去哪了?让我们好找!”
李福有把带路的事说了。
李品正取笑老爸:“哦,人家叫你一声‘同志你就学雷锋啊!同志,菜都凉了,吃饭吧!”
李福有坐到餐桌边,卢爱珍打了饭递过来,也眉开眼笑地说:“同志,请吃饭!”
李品正问:“要不要喝两杯,庆祝一下,同志?”
李福有心里欢喜,嘴里却说:“你们这是咋了?也叫我‘同志?”
“你不是喜欢吗,从今天起,我们就叫你同志了!”李品正嬉皮笑脸地说。
李福有连忙阻止:“得得得,别拿你爸寻开心!哪有自家人唤‘同志来‘同志去的,这不笑话吗?”
李品正瞧着老爸,说:“爸,如今啊,城里都兴把男的叫帅哥,女的叫美女,年纪大的都叫老板。”
李福有说:“这不是蒙人吗?哪来那么多帅哥美女老板,不实际呀!”
“人家图的是高兴!”李品正顿了一下,又故作神秘地说,“爸,你知道吗?现在叫‘同志呢,是指同性恋。”
李福有惊讶,说:“同姓怎么了?同姓就不能恋爱结婚了?”
“不是,这个性不是姓名的那个‘姓”,是指男女性别的那个‘性,也就是说,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谈恋爱。”李品正解释说。
“呸,这不乱套了?哪里有这种事情!”李福有不相信。
“有,城里就有。”
“胡说!”李福有还是不相信。
卢爱珍在一旁看着父子俩没老没少地说话,抿着嘴笑。
第二天,李福有自己到车站搭车回乡下去了。
卢爱珍想不出家公为何说走就走,李品正则直接打手机问:“爸,怎么就回去了?也不早说一声。”
李福有说:“我回去收稻谷。”
“忙过了,就再来,同我妈一起来。”李品正说。
“你们在城里要多个心眼,千万不要学那些歪歪扭扭的事情!”李福有把儿子还当小孩看,最后叮咛了这么一句。
秉性
在孙强眼里,母亲一向勤劳俭朴,心地善良,所以,他成家之后,总想把母亲接出来,让老妈好好休息,不再奔波劳碌。
但母亲就是不肯来城里住。她说:“强哎,你大姐、二姐虽然出嫁了,你哥、你嫂有几处田地得种,忙不过来哩。再说,你侄儿、侄女都还小,妈哪离得开?”
孙强说:“妈,又不是叫你来长住,这城里、村里都是你家吧?都不来看看我们。”
母亲看着孙强,“噗”的一声就笑了,说:“我还是等你们有了孩子再去吧!”
母亲的话当真,孙强只有等。
然而,孙强这一等,就等了七八年。
原因都是客观的。
孙强孩子出生那年,大哥孙胜整了个养鸡场,大养其鸡,忙得终日屁股不粘凳,也没有雇请别人帮工,弄得父母双亲如同被绑架了似的都累进去了。再个就是,孙强丈母娘心疼独生女儿,外孙还在肚里头就搬过来侍候了。孙强住房才两房一厅,母亲若来住,亲家母两个人连转身都难,所以孙强母亲只好尽量少来,来了也是没住几天就回。这样,孙强反倒觉得是害苦了母亲。好在,这城里到老家农村也不算很远,否则,他会更感到对不起母亲。
如今,儿子上幼儿园了,丈母娘松了一大口气,也巴望亲家母来换换手。她曾是广场舞的热衷者,这时候惦记起那些一起乐的姐妹来了,手脚痒痒的。
母亲来了,好!孙强高兴,但母亲却高兴不起来。
孙子送去了幼儿园,早出晚归。归来了,儿媳又要教这教那,恨不得儿子现在就成为科学家、歌唱家、作家什么的。母亲除了洗洗衣服、扫扫地,几乎无事可做,像个大闲人。
这,母亲可是待不住了。于是,出门去逛。
这么一逛,没几天,逛出情况来了:母亲住的房间成了个难民窟,里面堆满了破纸箱、旧书报、烂铜烂铁、空塑料瓶子之类东西。
孙强媳妇见如此,颇有意见,但不好明说,就晚上吹枕头风,叫孙强制止老妈这么干,赶紧把这些破东西搬出去,乌烟瘴气的,不卫生。
早上起来,吃了早餐,媳妇出门上班顺带送儿子去幼儿园。孙强留在后面,待母亲收拾完碗筷,严肃地对母亲说:“妈,你拿那些东西回来干什么?”
母亲说:“换钱呀。”
“这能值几个钱?你缺钱用吗?买菜的钱都放在这儿。”孙强指着电视机旁边的纸盒说,“要买别的什么你说说就是了。”
母亲说:“这不关钱多钱少的事,我啥也不用买,都有了。”
“那你还去捡这些破烂干什么?”
母亲瞪眼看孙强,说:“仔啊,妈不是常说吗?家有金山银山,不如一日进一文。能挣几个钱也是挣嘛。”
孙强换了脸色,笑笑,说:“妈,我知道你闲不住。我就是想让你来好好休息,不要再忙这忙那。你要是闲得慌,就看看电视,要不,下楼去走走,找人聊聊——对了,这个小区里,有不少也是农村来的老太太,好像还有我们老家那一带的,我听到过说话,你出去走走,兴许就能碰上她们。”
母亲也笑,说:“你才知道?我早知道了!这些东西,我就是同她们去捡的,多了,我还让给她们。”
孙强叹了声,说:“你们这些老人呐,什么都是宝,难怪了。这样吧,妈,你就不去捡了。我和你媳妇都是干部,工资不是很高,但都旱涝保收,国家也养到老,你就不用忧那个心了。”
母亲说:“我是陪她们耍哩,顺便就捡了。”
孙强说:“妈,你知道吗?你这是抢人家饭碗呀,把捡东西的机会让给人家吧,也许她们家比我们困难一些。”
母亲沉吟一会,说:“我知道了。你这傻儿子!”
“傻就傻呗,傻人有傻福,这是你说过的!”孙强又是笑,接着交代母亲,“记得哦,把你这些宝贝搬下楼去,卖也好,送人也好,以后再不要去捡了。”
“知道知道了,你快去上班吧,不要迟到咯!”母亲催儿子出门。
孙强上班去后,母亲忙了大半天,把捡回来的废旧全搬走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孙强和媳妇下班回来见了,没有不高兴的。媳妇有些愧对家婆,于是连哄带骗拉着孙强母亲去逛超市,给老人买了身新衣服。这是她作为儿媳头一回对家婆实实在在的孝敬。
废旧是不捡了,但孙强母亲还是天天下楼去,不到饿了不回来,有时,还回得比较晚。甚至有一两次,孙强和媳妇都下班回来了,她还没到家。
看着母亲脸上高兴,孙强和媳妇猜想,老妈子是有伴了,忘记了时间——也好,免得闲出病来!
一天,孙强外出办事路过一条街,远远望见母亲同一位老妇人走在一起。那人背有些驼,挑着担子,担子一头是折叠捆牢的纸箱纸,一头是个胀鼓鼓的塑料编织袋。母亲没有挑担,只提着个还有些瘪的塑料编织袋。孙强没有追上去,而是停下脚步,注视着两个老人沿街挨个门店往前走,直至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消失了。
孙强微微一笑,心里叹道:“我的老妈啊!”
三句半
农育水开口就谴责农育山:“哥,你到底还是不是男子汉?”
农育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妹,你说啥?”
“老爸问你要点钱你为何总不给?”
“噢——我以为你吃火药咧!你有钱你给呀!老爸老妈两个老货,我看是发癫了,住城里好好的,没事跑回老家干吗?还买这买那的!我没闲钱。”农育山没好气地说。
“我看你一个子儿都没有,钱都被嫂子管起来了。你做人就这么失败?”
“我失败?我失败,我能送儿子上大学?我失败,我能买得起140平方米的大房子?”
“好好好,哥,我知道你能,这回你就支持一次老爸吧,啊?”农育水换了口气,撒起娇来。
农育山挂了手机,还生着闷气。他就不明白,老爸不知是哪根筋被鸡啄了,或者是被牛踩了。
老爸大名农兆田,原是县环保局的局长,早几年退休了。退休前,他回老家农村起了栋两层的小楼,说是要回老家养老。当初,农育山、农育水以为老爸是心血来潮的,光宗耀祖嘛,管不了只好理解。其实,一家老小一年到头就回去那么几天,春节祭祖,清明扫墓,借住叔叔、伯伯的房子就可以了,用得着建楼吗?想不到,老爸这是当真的!
老爸回老家住,老妈当然得跟着。若一个人在城里住也没意思,儿子在南宁,女儿在桂林,孙子、外孙都读书,一年也就见上一两回。于是,回老家。那里有山有河,还有老伙伴。年轻时,才出来工作,在乡下,一个在文化站,一个在学校,那真叫个青春活泼!嗨,说老就老了,但那山,那水,那人,那时光,却越发地清晰起来,倒把后来的日子盖住了。
农兆田和老伴回老家住,城里的房子就锁着,约一个月才回来一趟,扫扫屋,晒晒被子,住上几天又走了,把原来安身立命的地方变成了旅店一般。
两老回老家就回老家吧,农育山、农育水退而求其次,如今村村都通了公路,有个头痛脑热回城也不难,主要的是,老家那里还有一帮老头老太,老爸老妈爱干吗就干吗,养鸡种菜哪怕吹牛侃大山,高兴就行。
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农兆田回村住后,闲不住,显起能耐来了。村子旧时候有很茂密的林子,现在没了,他买来树苗,发动大家往村周围种。村前一面大水塘,他请人砌了一道石堤,沿边填平打上水泥地板。这样,积蓄用光了。现在又要买什么乐器,买演出服装。他打电话问农育山借钱。老爸借钱,还有还的吗?房子供着,按揭,农育山不理会老爸。问儿子不给,农兆田问女儿去了。女儿支援老爸不是一两次了,所以指责哥哥来了。
农育山最终把钱汇给了老爸,一万块。
春节将到,农兆田和老伴决定不回城,打电话给农育山、农育水,说这个年在村里过,要回就回到村里来,这里环保,也有玩的。
农育山自打读书到出来工作,年年春节都回家与父母过,结了婚,生了儿子,也不例外。
大年三十傍晚,农育山和妻子、儿子大包小包回到村里来了。正月初三,农育水领着丈夫、女儿也来了。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特别是农育山的儿子和农育水的女儿,哪见过这样环境?新鲜得不得了,伸着拇指,连连为爷爷(姥爷)点赞。
农村是初二、初三、初四走亲戚,到了初五,村里的重头戏闪亮登场。
好戏就摆在村前水塘边的大地板上。
夜幕降临,七点半钟,先是一阵电光鞭炮、彩色花炮响起,然后村里的文艺演出鸣金开锣。
主持人披装而出,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说:“众位乡亲,阿叔阿伯阿婶阿嫂兄弟姐妹们,我们村春节联欢晚会现在开始!下面,我们先请晚会总导演农兆田老爷爷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农兆田戴顶鸭舌帽走上场,说:“咱们村以前就有演出,从今年起恢复,今晚节目不多,只有十个,就图个欢乐,大家努力,争取明年更好。我不多说,下面先由我们四个老人带头,演个‘三句半节目,题目叫做《山清水秀好风光》。”
说着,便有三个老人依次走出来,排了队,最后一个还提了面铜锣,“当”的一声便开演了:
甲:山清水秀好风光,
乙:改革开放国富强,
丙:如今农村大变样,
丁:有梦想!
甲:资源开发放马跑,
乙:持续发展要记牢,
丙:天心地心讲良心,
丁:环保!
……
甲:众人拾柴火焰高,
乙:精准扶贫一个不能少,
丙:小康路上吹号角,
丁:最妙!
……
晚会结束,农兆田一家回到家,兴犹未尽。
孙子学舌:“爷爷人老心不老。”
外孙女接:“姥姥跟着到处跑。”
农育山说:“两个老货吃了什么药?”
农育水击掌喊:“良药!”
于是,一家大笑。
责任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