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府秘书
2016-11-30韦世云
韦世云,壮族,1963年出生,广西马山县人。曾是教师、党委秘书、宣传干事、县委组织部科长、乡镇党委副书记、镇长、乡镇党委书记、广电局长。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南宁市第二届签约作家,2004年被南宁市作协评为“优秀作家”。 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小说《履痕》(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中短篇文集《心祭》(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1
包容宽松的社会给人与人之间创造了一个互相沟通、重新组合的机会。不然,我一个初中教师怎么能和周乡长接融,之后并与之共事?那时候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回乡等待分配。具体分配到哪所学校还不明确,县人事局的调令下到乡政府,由乡政府安排。师范毕业生一定分到学校去教书,这是肯定的。乡里有三所初中,一、二、三中,二中三中在乡府所在地,一中远离乡府,比较偏远,没有教师愿意去,但分配你去你得去。然而二中三中虽同在乡府所在地,但又有重点、非重点之分,三中定为重点,师资、生源都是最好的,当然教师的声誉、福利也是最好的。我当然想进三中。我知道世事难为,当时候,我之所以有胆量去找周乡长是因为我跟周乡长有一层关系,周乡长的堂姐嫁给我的堂叔,个别场合我把周乡长叫大舅。
那天,我卖掉我父母的一担谷子,具体一担谷子要流多少汗水,我不管,我用卖谷子的钱买了一条香烟,我灰头灰脑走进乡府大院。入秋了,黄昏,天下着雨,针细,纷纷扬扬,院子里有几棵不知名的矮树,平静。有些家的窗内已经亮灯,灯光从窗内透出来,橙红,我走过窗外,我的身影打碎了一缕缕灯光,有些光随着我挤进周乡长家。都说周乡长很难接近,很威严,尤其他板起脸来的时候,鬼都怕他三分。我从小就不怕人,我出生时,奶奶就说我胆大,不怯生,以后吃公家饭。
我推门进去时,周乡长正和汪秘书坐在一张小圆桌边喝酒,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只见他们笑得很开心,见到我来也拢不上嘴。我突然倒觉得有些难堪,因为有汪秘书在,因为我腋下只拥有一担谷子。汪秘书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猜到我心里正在想什么。他说,世云,把东西放到那里去吧。汪秘书说着伸手拉个一个矮凳到他身边,意思叫我坐到他身边去。汪秘书背驼得厉害,像只煮熟的虾,脸像片落叶,瘦削,但眼睛有神、明亮。我把香烟放到电视机上,回头坐到汪秘书的身边,面对周乡长。周乡长脸膛很宽阔,木盆似的。我心里在嘀咕,汪秘书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周乡长给我倒了一杯酒,大杯。酒是家乡米酒,我天生能喝,这种20°上下的米酒,一两斤下肚翻不起什么浪花。我看不到桌面上有什么下酒菜,只有一碗花生米,却看见桌面上有许多猪脚骨头,我很蹊跷,等到汪秘书从桌下给我碗里夹上一块猪腿时,我才往圆桌下看桌下有一个锅,架在电炉上,锅里冒着雾气,挺香的雾气。
2
过完春节,我接到去二中任教的通知,这样的结果,尽管不出乎我的预料。但我还是有点失落感,大概人都这样吧,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心里总是有些抵触和不快。二中虽然是乡里最老牌的初中,但毕竟是普通初中,当时中考是要命的,学校以升学率排名次论高低。所谓普通初中就是小考后把全乡成绩好的学生划给重点初中,剩下的学生才由普通初中录取,这样的生源即使老师有三头六臂也比不过重点初中的升学率。因此普通初中就相当于放羊式的学校,成绩上不去,纪律松散,老师灰心,家长揪心,学生宽心。
但不管前程如何,我都得按时去报到,这不是儿戏是饭碗。我讨厌牛粪的气味,我想尽快离开遍地是牛粪的地方。
我可爱的学校背靠大山,面对河流,晴天河水涓涓前行,大雨天,河水暴跳如雷,奔腾不已。跨过一条水泥桥,再上一个小坡便进入我的学校。校园里有许多不知名的大树,有的树几个人伸开手臂也拥抱不过。不愧是所老牌学校。三中、一中没有这么大的树。
我住的瓦房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那时候建的。横条已被蛀虫蛀,蛀虫屎和木屑不时掉到桌上和床上。瓦片参差不齐,雨天滴答的漏雨声,匀称有序。我住那排瓦房的中间,两头都住满了,就剩下中间这间没有人住,为什么呢?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那房间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客厅,第二部分是卧室,中间用花格子布料隔开,最后部分是厨房,厨房和卧室被一条水沟隔离,从卧室跨过水沟便是厨房。水沟是当地群众灌溉田地的水沟,是我们这排房子的排污道,水沟一米多深,两三尺宽,沟里水流不断。厨房后面有扇小木门。小木门外面有个坟墓,坟墓不大,浑圆的一堆,芳草萋萋。这可能是老师们不愿住这间房子的原因吧!我想。
当老师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上两个班的语文课,当一个班的班主任,学校班主任是中国最小的官,官不好当。每天得起早,天蒙蒙亮起床去领本班学生跑步做操,然后上课、下课,改作业。晚上还得下班,很晚才回来,回到房间倒下床便睡去。有个晚上我却难以入睡,那晚下班后我进厨房洗手,转身瞬间,我看见水沟里有位姑娘在洗澡,她那蓬松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她雪白的身子。我不好意思多看,我跨过水沟进入我的房间,上床后,我却因为刚才的那一幕想入非非。想起我的班主任琼,她隽秀的脸庞,柔软的头发,细长的手,让我难以入睡。她虽然比我大几岁,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说女大抱金吗?琼是大学教授的女儿,她的男友去英国读研,分手了。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我用我灼热的心重新焕发她美丽的青春活力,在这方面我好像有点乘人之危的嫌疑,但并不妨碍我们的相爱。每个星期我都接到她的来信,信后常常附有一首朦胧的小诗,以致我慢慢读懂了现代的朦胧诗,以前我读不懂那些诗歌。
3
一天,我竟然接到借调乡政府办公室工作(代秘书)的通知,在此之前我一点预感也没有。我充实的老师生活到此为止。
秘书这行当自古有之,只是称呼不同而已,古人把秘书叫师爷,现代叫秘书。师爷也好秘书也罢,这行当都是没有官衔级别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跑腿就是奴。但就我而言,不管怎么说,从老师行业改行跳槽到乡府办公室工作毕竟是一大飞跃。可喜可贺。
过去,我们乡党委乡政府同为一个办公室,两块牌子一套人马,两枚代表权力的公章都由汪秘书一个人掌管。现在上了年纪的汪秘书,驼了背,弯曲着身子走路,已经难以应付日渐繁忙的公务。我的到来无疑给汪秘书减轻许多负担。汪秘书任党委办公室秘书,党委办公室和政府办公室分离出来,汪秘书单纯做党务工作,我任乡政府办公室秘书。
周乡长在全体干部职工会上宣布了我的工作职责范围。但来到办公室却由汪秘书负责具体安排,他腾出二楼靠近卫生间的房间给我办公,以前是间杂物房,很宽敞。乡里的人大换届工作就要开始,前届人大换届时抽调五位初中语文老师来集中撰写乡政府工作报告。汪秘书说,这次你来了就不用抽调人,几个人来这里里磨洋工,影响教学,你是我们乡的笔杆子,写这点材料不是小菜一碟?我心里很佩服汪秘书,叫人做苦工,还让人心里舒爽。
从乡府到二中要走一里多路,为了解决行路难的问题我买了一辆自行车,永久牌,单价一百六十元整。琼为我埋单。这笔钱对我来说是大数额而对琼来说是小数额。我花她的钱我一点都不心疼,我花自己的钱就心疼,我辛辛苦苦赶早贪黑,一个月才挣一百二十块钱工资,能不心疼吗?
白天我在乡府上班,晚上回学校住,早出晚归,没有应酬的时候,我到朋友家或亲戚家去蹭饭,这样的晚上我就回校早一些;有应酬,喝多了酒,就用单车做拐杖摇晃着身子回学校。这样的晚上就回来很晚,有时候学校已经熄灯了。肃穆的校园,热闹过后,静下来的校园显得更静,猫头鹰在山上凄厉地咕咕喊叫。我推开门进厨房,要在水沟上洗个凉。提水过来时又发现姑娘在水沟里洗凉,这次她的头发不乱了,一缕湿头发被捆在后面,一张迷蒙的脸蛋,不亢不卑,雪白的肌肤,袅娜的身段随着波动的流水而晃动,她的身子沉浸在水里。夜深之后,这水沟的水特别清淅,我看到她的下身有两朵紫红色的花,像两朵落地的红棉花,花的周边有线状的花蕊。两朵花在不深的沟底不断地吐着水泡。看到这些,我身上像有少量的电流通过,我不害怕我是好奇。我重新调整我的视线,且透过清淅的水面看到她在水里扑腾的身躯。一种异样的感觉猛烈地冲击着我的身心。我突然萌生出这样不可思议的想法,厨房后面的坟墓是不是埋着正在水沟里洗凉的姑娘或者说正在洗凉的姑娘她的家就在我房后的坟墓里?
4
为了完成汪秘书布置给我的任务,我得呆在办公室里。前三天,我通读了上两届的政府工作报告,我觉得前后两届的报告没有多少差别,大同小异,只有一些数据上的变化。于是我拟了一份通知发到各有关单位,包括农、林、牧、副、渔、财政、统计、教育等。通知发出后,我守株待兔,等候各单位把数据送来。我这个人的最大优点是耐得寂寞,我可以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有一天,我正沉浸在等待之中,有人敲我的门,咚咚响,我以为有单位给我送数据来了。我来不及去开门,荷花已经推门进来了,有股花草气息随荷花涌进来,我心里突然有种活脱的开心。汪荷花是汪秘书的独生女,长得耐看,充满青春活力。
荷花笑着说,二秘,这里有你的一封挂号信,你签个名。荷花是乡府办公室勤杂员,负责收发信件。我想荷花平时很少露面,她怎么知道我叫二秘?我和汪秘书,为了党政分开,人们把汪秘书叫一秘,把我叫二秘。
我签收后,荷花灿烂地笑着退出办公室。我看了看手中的信封,觉得很蹊跷,我没有亲戚在国外,怎么会有国外的信件?信封上写着英文和中文,从中文的笔迹上我知道是琼寄来的。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我心跳如鼓。我不想把琼的甜言蜜语在这里表述,只透露一些内容,具体细节就不说了。大概内容有那么几层,一是琼出国深造了,去了神秘的法国巴黎,去和她的男友重逢。二是她要我千万千万要等她,鼓励我要上进,不要胡思乱想。你说,我能不胡思乱想吗?黄花菜都黄了。
黄就黄吧!好在我在琼身上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不然就惨了。我早就知道我和琼不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暂且搁下年龄上的差异不说,从我们的处境可以决定我们的未来。我是个地道的农民子弟,我身上从上到下沾满泥土气息,流淌着农民的血。而我的琼却生于书香门弟,身上流淌高贵的知识分子的血,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我虽然是一只癞蛤蟆,但总算我是一只成功的癞蛤蟆,我得到了爱情而不付出。当时我实在没有心情给千万里之外的琼回信。我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我的事业上,心无旁骛,农民的儿子把事业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我的事业刚刚起步,我不能因为琼去了巴黎而分心,当时我的首要任务就是完成撰写乡第八届政府工作报告。如果不能按时按量完成这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我的跳槽将付诸东流。
通知发出去好几天了,各单位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用电话催几个单位,各单位的办公室人员都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我不得不向汪秘书汇报。汪秘书认真听取我汇报之后,绷着脸说,这还得了!耽误人大换届,谁担当得起?你马上到各单位去要,我给他们领导打电话,哪个单位不配合,回来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我踩永久牌自行车到各单位,各单位的工作人员都很热情很配合,都说刚才政府汪秘书来电话了,我们都准备好了。在回乡府的路上,我打心里佩服汪秘书,姜还是老的辣。
5
有了第一手材料,政府工作报告的撰写就轻松了。但当我拿起笔来却江郎才尽了,一行也写不下去,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废纸堆满了垃圾桶。正当我冥思苦想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这个电话太及时了,简直就像山东及时雨。电话是我的同学李涛打来的,他在宣州县的一个镇政府当秘书,师范毕业分配时,就直接分到那里工作,据说他父亲在县里有一官半职,不然,哪能一分配就改行到行政部门工作?李涛是我最好的同学,在师范读书时两人形影不离。他打电话来主要过问我跟班主任琼的姐弟恋情进展状况。我说我现在哪有心情去顾她啊。他笑说,是不是又捕捉到新的猎物了?我说哪有啊,你以为我是白马王子呀,我正忙着起草乡政府工作报告呢,这稿子搞得我焦头烂额,坐卧不安。他笑说,这有何难?回头我把我镇的政府工作报告寄给你,你照样画葫芦,我镇作为全县乡镇换届试点已经结束。我说好啊好啊,怎么不早说?接下来我们又聊了一些琐碎的事情,但主要都是关于班主任琼的轶事。然后互邀对方有空来往走走、交流交流经验,便挂电话了,挂了电话,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心情突然豁然开朗。我打心里感谢汪秘书给我的办公室及时按上电话,不然我哪有机会跟同学通那么长的电话?我不知道汪秘书及时给我安电话的目的是为了我方便联系工作,还是不高兴我去他办公室打电话干扰他。
过两天,我收到李涛寄来的快件,汪荷花送来,她还是那样灿烂。荷花给我签收信件时,看着我说,二秘,你这段时间写材料太操劳了吧,人憔悴了许多。是吗?我哪有心情跟荷花搭讪?我的心思在快件上。快件里有我急需的东西,荷花见我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转身就走了。
李涛真够朋友,他把一整套的会议材料都给我寄来,从大会开幕式到大会闭幕式,包括会议主题词、会标都给我寄来,我太高兴了。我马上拨电话过去要感谢他,但他不在,对方说他去出差了。
我开始操刀,我把宜州县七塘镇第八届改成武邕县乔圩乡第七届,我一面改一面嘀咕:鲁讯先生教导我们读书人窃书不算偷。我仅仅用一个午的时间就把整套材料改完,彻头彻尾成为我们的材料,我在政府工作报告上又润色了一番,把一些鼓动性和号召力强的文字写进去,使报告更具有感染力和政治鼓动性。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又重抄整套材料一遍,把铅字变成我的手笔。
当时我们乡还没有打字机复印机。我要去县城打印材料,从我们乔圩乡到县城坐班车要一个多小时,路面坑坑洼洼,尘土飞扬。汪秘书要给我派车,我说,不用,我搭班车去。我不想太张扬,再说我也拿捏不准汪秘书要给我派车的用意。我真要坐小车去县城打材料,其间周乡长或者其他领导有事用车而车不在,车送我去县城打字了,那么领导们会怎么想呢?不言而喻。在县城打字期间我去邮局一趟给我班主任琼寄了一封信,信里只写了一句诗:青山挡不住、毕竟巴黎去!信寄出去后,我非常懊悔,琼收到我的信后一定会很伤心,我怎么忍心让我的心上人难过呢?
傍晚我从县城回到乡府,把打印好的材料用一个黄皮纸袋装好交给汪秘书。汪秘书接过材料说,太及时了,明天县委分管人事的李副书记就要来我们乡检查换届选举的准备工作。我想,那是你们领导的事情,我把材料搞定,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当天晚上乡里召开领导班子会议,讨论我起草的政府工作报告。汪秘书参加,我没有资格参加。第二天我完全没必要去乡府上班,因为没有我的事了,汪秘书尽管很忙,但从不让我插手他的事情。但我还是按时到乡府上班。
6
记得那天下着雨,一阵秋雨一阵凉。十点左右,一辆轿车驶进乡府大院。我从二楼俯视下来,周乡长和汪秘书同时跑出来,依次和李副书记握手,李副书记比周乡长矮了一大截。李副书记虽然矮小,但很精神。周乡长和李副书两人握着手,呵呵笑,没有一点上下级之间拘谨的氛围。汪秘书腋下夹着昨天我给他的那个黄皮纸袋,驼着背,紧跟李副书记背后,一起走进周乡长的办公室。
过了一阵子,我接到话,叫我去周乡长办公室,带话的人是荷花,她没有上楼来,在楼下用带糖的声音叫我:二秘,周乡长叫你马上去他办公室。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材料出什么差错了?
我在周乡长办公室门前驻足,看到办公室没有我想象的那种紧张气氛。汪秘书坐在李副书记身边,陪李副书记看材料,周乡长坐在他的对面,向我招手,叫我进去,我走到他身边,他贴着我的耳边交代我去办午饭。
我骑车到平时乡府接待上级领导的阿广饭店。交代店主操办一桌上档次的午饭。店主是位中年男人,两颗小眼睛像俩只没有蜕变的蝌蚪,头大尾小,闪烁在灰黑的眼眶里。店主眯着眼睛看我说,你是乡府的?我说我刚从二中借调过来。店主说,有汪秘书的批条吗?我说,是周乡长交代的。店主说,周乡长也不行,汪秘书交待了,只有他的批条才能做饭。我不得不劳架我的永久牌返回乡府跟汪秘书要批条。店主见了汪秘书的批条喜笑颜开跑去采购。
我正要返回乡府,乡府办公室的电话来了,叫我马上回乡长办公室。我放下电话才幡然醒悟原来每次有客,汪秘书是通过电话订餐的。
我回到乡长办公室,乡长用手示意我坐到汪秘书的身边。这时我心跳有些加快,咚咚跳。以前我以为我的胆子大,其实到了关键时刻却胆小如鼠。李副书记从材料堆里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很陌生的样子,接着又看了看汪秘书,慎重地问,这份政府工作报告是谁起草的?我瞥见汪秘书脸色有些不对头,汪秘书转脸看我。我不知李副书记为什么这么问,是要追究责任呢还是要表扬?因此我不敢回答是我起草的。我想说,是汪秘书起草的,我刚借调过来跟他学习。但又怕写得糟糕,不合领导的口味,这样我不是把责任推到汪秘书身上了吗?过后汪秘书不收拾我才怪呢。我又想说,是我起草的,又觉不妥,如果报告写得合领导的口味,得到领导的表扬,那汪秘书岂不恨死我抢他的饭碗?
记得有次回老家奔丧,“文革”饥饿时期,希望有人死,人死了,去帮忙可以饱吃一餐。半夜,我在隔壁家的厅堂里看见几个中老年人蹲在一块白布上写祭文,他们写了又涂,涂了又写,很着力,我出于好心,动手帮他们写。不料却被一位长者拉走,我无法理解长者拉我的走的意思。长者看我不想走,说,他们就依靠这份工作有碗饭吃,你写了,不是把他们的饭碗砸了吗?我幡然醒悟。
在我思维混乱的时候,李副书记露出少有的笑容说,不错,整个材料都不错,尤其是政府工作报告写得不错,有创新,有感召力。我偷偷看了周乡长一眼,他那盘似的脸像刚刚洗过一样。李副书记继续说,原来打算在武邕镇搞试点,我看了他们的准备工作没有你们乔圩乡充分,全县乡镇换届选举工作就定在你们这里搞试点,你们抓紧布置,最迟不超过这个月。李副书记说着站起来要走,周乡长急忙跑过去拦住李副书记,挽留他下来。
周乡长拉我到一边问,饭准备好了没有?我说,差不多了。周乡长突然板起盘大的脸,用手指着我的额头说,差不多?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你就当到这地步了。我想解释,但解释也无济于事,我转身离开。我终于领教周乡长的威严了,我的身体像被风抬起来一样轻飘飘的,脑子一片空白。路上永久牌故意捉弄我,把我扳下车来。在哪里跌就从哪里爬起来,别人吐口水到我脸上,我先抹掉。我狠狠地想。
菜没有上桌,周乡长已经领李副书记来到了。当时还没有包厢,一大间用组合板隔开,分成内外两房,内外有别,起码能挡住视线,但挡不住声音。我们在内间摆桌,宽敞。汪秘书进来忙里乱外,摆桌找凳拿碗筷,像在自己家一样。周乡长说,二秘,你要向一秘学习,尽快进入角色。我头点说,是,是。周乡长这句话暖了我的心,叫我尽快进入角色,说明我还有希望。
菜没有上齐,李副书记就吃饱了,一碗饭一碗汤。他一面吃一面夸我们乔圩的米饭香。李副书记要走。我们送他出店门。到门外,李副书记好像忘记什么东西一样看着我,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周乡长跟我说了你的情况,虽然改行到行政部门比较难,但我们行政部门急需像你这样能写的年轻人,你明天去人事局办手续正式调过乡府吧,我给人事局打个招呼。我努力克制内心的兴奋说,谢谢书记,厚德难报。李副书记笑说,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文绉绉的,呵呵。在场的人都跟着笑,我也跟着笑。
7
李副书记上车走后,我们退回饭店继续用餐。客退主人松,刚才紧张的气氛已经烟消云散,开始只有周乡长、汪秘书和我三个人,接着,唐副书记、蓝文教驾到,他们到来酒兴就起来了。兰文教呵呵笑说,来来,喝喝,见酒不喝空归去,洞口昙花也笑人。唐副书记是个粗人,从村干提拔上来,他的口头禅是:白天有酒喝,晚上有乳摸。周乡长举杯敬我,周乡长说来,二秘,我敬你一杯,祝贺你。我受宠若惊,我这样理解周乡长敬我酒,意思一是刚才他骂我,二是感谢我为他写好材料,让他在李副书记面前有面子。我慌不择路,拿起面前的大酒杯说,我干了,周乡长随意。接下来唐副书记、兰文教、汪秘书轮番轰炸我。我没有吃上一口菜,酒水已经顶到我喉咙上。结果怎么收场,一概记不起来,永久牌当我的拐杖,摇摆着走回学校。
迷蒙中我看见我的班主任琼站在我的床前,我惊慌中要爬起来,却被琼按着我的双肩不许我起来。她嗔怪说,你喝多了别动,我给你倒一杯糖水。我说,我不喝糖水,我要喝奶水。她说,你急什么?我说,你不是去巴黎了吗?怎么回来了?她说,去了,又飞回来了,青山挡不住,毕竟回来了。呵呵,我笑了,在夜深人静的校园里,我的笑有些空洞。琼给我倒来一杯糖水,然后脱去外衣外裤,瓷一般的身体,贴紧我的身子,我觉得一股暖流传遍我身心。琼把她柔软热烈的双唇送到我嘴边,然后迅速游走在我脖子上。琼嗔怪地说,酒气冲天。琼的嗔怪让我心痛。琼的手从我的胸前慢慢抚摸下去,每次琼都这样,习惯性动作,当她感觉可以了,便轻轻托起我的腰,我像部队得到命令一样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奔赴前线。琼的抽搐相当到位,琼在这方面不缺乏经验,她已经从巴黎的男友那里学到了不少的经验。而我是新手,每次我都把握不住,当琼开始抽搐的时候,我便败下阵来,缴械投降,而这次却不一样,琼抽搐时,我却冲锋陷阵,越战越勇。酒这东西是好东西,使我久盛不衰。琼去巴黎又学会几种新招,都用上了,我也没有败下阵来,这次琼幸福地、满足地吼着……我倒下来的时候才记起来,我说,这次怎么光着?琼说,想生个小作家。我说,我又不是作家想当作家而已。琼说,巴金说投稿的人都叫作家。接下来,琼关心起我的工作来,问这问那,我就把我白天的委屈讲给琼听了。琼听后像开导三岁小孩一样开导我,她说周乡长批评你骂你,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怕你站错位,站到他的对立面那边去。李副书记表扬你,不是你做得好,而是收买人心,你做好做不好跟他没有多少关系。我迷迷糊糊,似懂非懂,我知道在老师眼里学生永远是学生。学校起床钟声扰醒我,我伸手过去没有摸到琼,而摸到一块鞋垫一样硬朗的短裤。我做春梦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有一束光亮从窗外射进来,天亮了。
乔圩乡换届选举大会如期召开。我们乔圩乡有个习惯,客人要来了才打扫卫生。因为全县各乡(镇)领导,县四家班子有关领导要到我们乡来参加观摩会。所以大会的前一天,全乡各单位各学校都要大搞卫生,二中、三中全体师生上街搞,几百号师生从街头到街尾进行大清理,连苍蝇都要赶走。大会会场设在电影院,院内外彩灯高高挂起,横额、彩旗飘扬,秋阳高照,锣鼓喧天,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会议按程序有序进行,开幕,报告,讨论,选举,闭幕,李副书记参加会议并作重要讲话。李副书记在讲话中高度评价我们乡的换届选举工作——务实、高效、成功。
8
调动或不调动,我的思绪复杂了一段时间。我没有听李副书记的指示第二天去人事局办调令。一是乡里要召开大会分不开身,二是我还没有想好,尤其是听说从老师改行到乡府工作要被降一级工资,我犹豫了。为这件事我专程回老家一趟,征求我父亲的意见,他一生经历了许多沧桑,他清末出生,可谓“三朝元老”。父亲对我调去乡府当秘书执反对态度,虽然他没有明确表态反对,但他说,哪个朝代老师都有饭碗,铁饭碗不言而喻。当时我母亲也在场,我母亲是个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她的看法和我父亲不同。她说,你别听你父亲的话,你父亲是被斗怕了,做老师有什么前途?别人想当秘书,乡府还不要呢。你还是去乡府当秘书吧!
第二天,我听我母亲的话,决然乘上黄土飞扬的班车去县城办调令。从此我开始陷入滚滚红尘之中,不能自拔。我在人事局办得很顺利,人事局办公室人员给我填一张干部调动表,拿到隔壁的局长室。局长是位中年妇女,身体有些臃肿,见我便笑,可能她平时也是一样见人便笑,也许是职业使然,一笑三冬暖。笑过之后便严肃起来,低头看我的调动表,并在表格里签上“同意调动”四个字,字写得刚劲有力。
下午,我回到乡府,我把人事局开的调令递给汪秘书。汪秘书对我一反常态,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了,他驼着背干涩地看了一眼调令便放进抽屉里,把工资介绍信转还给我说,拿到财务室去。
办完手续,我如释重负,上到二楼办公室,想打个电话告诉李涛,但桌上的电话不见了。我呆坐在办公室里,大家都下班了,我才下楼来。傍晚,灰蒙蒙的雾笼罩着乡府大院。我想找个地方蹭晚饭。我像一条流浪的狗游荡在乔圩街道,街道家家户户都在冒着袅袅青烟,陈旧的、斑驳陆离的粉店、商辅、地摊、肉摊都全部打烊了,街道中央的粉摊边、肉摊边有很多狗——黄狗、黑狗、花狗,它们正在埋头寻找它们的晚餐。有条黄狗和一条花狗争夺一块生冷的猪骰骨而龇牙咧嘴开战,旁边的狗视而不见。我狠狠地想狗同胞们,你们怎么能这样?见死不救?
我驻足乡财政所门口,这里是全乡财富集中的地方,我听到阵阵的猜码声,闻到香醇的酒味。但我不好意思进去蹭饭,便来到路口的一处小商店,从口袋中摸出一块钱买两团面回学校。
路上,我脑子里隐秘地想着一个问题。想着想着,我便不想回去那么快,等天黑了才回去,看看水沟里有没有姑娘在洗凉。我停下单车,坐在通往学校的桥头上。桥下流水清澈,如血的晚霞把我的影子倒映在河里,看得清清楚楚,那影子和河里的小鱼小虾融汇在一起。我看着我倒在河里的影子,恍然想起厨房边水沟里洗凉的姑娘,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水沟里洗澡的姑娘不是鬼,而是隔壁的女老师。
在我要水煮面条的时候,又看见水沟里的姑娘,首先看到姑娘在洗头,浓发覆盖着她的脸,之后我看到她全身。当她把盖在脸上的头发盘过脑后的时候,露出沐浴过后红润的脸庞,我似曾相识。我不再往下看,转身煮我的面条,吃我的面条。不久,有人敲我的门,敲门声把我的面条停滞在嘴里不能及时滑下去。我跑去开门。
刚才在水沟里洗澡的姑娘站在我门前,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说,是你啊?姑娘微笑说,你认识我?我们没有见过面吧?我失态了,我知道姑娘话中有话,她一定知道我偷看她洗澡的倒影。我急忙改口说,你是?姑娘说,我们是邻居,我叫水如愿,在那边中心校工作,早出晚归,早上我去上班,你还没有起床,晚上你睡觉了,我才下班回来,很难相见。我说,哦,你找我有事吗?水如愿很大方地走进我的房间,身子挨到书桌边,面对我说,我听说你在乡政府当秘书,请你帮个忙。我这双龌龊的眼睛瞟了水如愿身上不该瞟的地方,水如愿一定看到我的目光了。我的脸瞬间发烫起来,我说,哦,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水如愿从紧身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干部商调函递给我说,我的男人在外地工作,我想调去跟他,周乡长已经签字,你去帮我盖个公章。我接过她伸过来的商调函说,好啊!我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在嘀咕,周乡长虽然签字了,但汪秘书给不给盖公章还很难说。水如愿搓着双手放在两腿之间说,谢谢你,那我走了。水如愿走到门槛处又回头,深情地看我一眼。我回她一个浅笑,不知我脸上的表情有多卑微。
水如愿走后,我填饱肚子,那些柔软的面条细心地呵护着我的胃壁并慢慢把热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我身上的每个部位。这时如出水芙蓉的水如愿不时地出现在我面前,紧衣,紧裤,分水岭清晰,这样充满挑逗的女人站在一个将近三十的血气方刚的单身男人面前,且在灰暗的房间,除非这个男人生理上有缺陷,要不然总会激起一些起伏的浪花!那晚我故意敞开着前门后门睡觉,那时候没有小偷,任凭秋风涌进我的房间,畅通无阻。我希望水如愿下班后走错门进到我的房间来。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竖起耳朵听门外的脚步声,而始终没有听到,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受人之托,我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汪秘书。我想,假如水如愿自己去找汪秘书也许事情更好办,因为我去乡府当秘书无形中给汪秘书带来了危机感。不出所料,我到汪秘书办公室,汪秘书正在和他的女儿荷花说话,我坐到接待来访群众的长条凳上。他们一点也不在乎我,继续说他们的话。后来荷花出去分发报刊了,汪秘书才灰着脸对我说,二秘,有么事?
我从口袋里拿出水如愿老师的商调函,汪秘书看了看,然后很自信地放到抽屉里,抬头看着我说,我征求一下唐副书记的意见,他分管乡里的人事。我急切地说,周乡长都签字同意调出了。汪秘书一下子就生气了,生气了的汪秘书弯着背像拉磨的驴一样在办公室里打圈圈,然后双手撑着背艰难地直起腰杆对我说,二秘你别拿周乡长来压我,乔圩乡成立我就当秘书,什么官不见过?办事要讲程序,懂吗?轮到你当了也应该这样,你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呢?
我觉得汪秘书说得在理,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通气互相尊重。我笑着说,汪秘书说得在理,等你和唐副书记沟通了,我再来办理。我走出汪秘书办公室,心里有些愤懑,也觉得自己虚伪,自己明明对汪秘书不满,却说那些话。
9
一等就是半个月,我不好意思去问汪秘书,水如愿老师也没有再找我,但我心里总是惦记着。一天早上上班的时候我走过汪秘书的办公室门外,见办公室关着,我不好意思去敲门,从门缝看进去,没有人,便上楼。刚进到办公室还没有坐下,荷花在楼下便喊我,二秘,二秘,乡长叫你,你快下来。
我跑步下楼,周乡长已经在吉普车上等我,司机叫我上零号位。我上车后掉头看见周乡长,周乡长堆着盘脸,一句不吭。吉普车便开走了,一路上我的心里全是雾水。
车子跑了一个多小时,车内的气氛令人窒息,只听到车轮转动的咕噜噜声。过后,我才知道周乡长的未来接班人李副乡长和汪秘书出事了。
吉普车在210国道旁边的绿里镇派出所门前停下。绿里镇属我们邻县西丰县所辖。在派出所门前,周乡长犹豫了一会儿下了车,走进派出所,我想也许这件事是周乡长一生所办的事情中最耻辱的一件。他进去不久便出来,他招手叫我和司机提花生油进去,我们每人提两桶,每桶二十斤。我们放下花生油便退出派出所,没有事谁愿在派出所里待?我觉得有些冷就坐回车里。不久,周乡长领李副乡长、汪秘书出来,李副乡长、汪秘书很疲惫,大概昨晚蹲在派出所里没有睡好觉吧。汪秘书的背驼得厉害,上了车,谁都不说话,每个人的脸用斧头劈也劈不开。
那天早上政府大院里人人都知道这个消息,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据说,那天晚上绿里镇派出所打电话给我们县纪委,纪委又打电话到我们乡府证实。不知道谁接的电话,总之消息不胫而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天一早大院里便炸开。
以为这桩丑闻很快会消失,料不到第二天早上我到乡府上班的时候,县纪委的轿车已经停泊在大院里。县纪委下来两位同志,一位是纪委监督室主任覃高德,一位是纪委办公室江东流办案员。覃高德主任人不高不矮,瘦得皮包骨,脸像块割歪了的铁块,一丝笑容也挂不住。江东流办案员年青,精力旺盛,戴一副深蓝色的眼镜,人们看不到他真实的目光,人和蔼可亲。乡党委唐副书记接待他们,覃主任礼节性地向唐副书记通报了来意,并宣读对李副乡长、汪秘书立案侦查的决定文件。然后分别找当事人要笔录取证。
纪委同志在我办公室单独叫李副乡长来谈话笔录取证,江同志拿出女方的供词给李副乡长过目。李副乡长看后当场否定女方的供词,他说他是冤枉的,他吃完饭就出饭店门口来坐,派出所干警不问青红皂白把他抓起来。纪委同志一再追问,李副乡长一一否定,李副乡长拒绝在取证笔录上签字打手印。
接着,纪委同志叫汪秘书去。汪秘书身子不停地打战,纪委同志问什么他答什么,供认不讳,坦白从宽。江问,你有那回事吗?汪秘书说,有。江问,一次还是两次?汪秘书说,一次半。江问,怎么说?汪秘书说,第二次没有结束就被带走。江问,你给多少钱给对方?汪秘书说,二十元。江问,你有什么要特别说明的吗?汪秘书说,没有。
接着召开乡领导班子会议,会议在二楼会议室召开。入秋后第一次天气回潮,空气沉闷潮湿。会议室温漉漉的,墙面挂着一滴滴亮晶晶的水珠,地面像刚淋过水一样油滑。县纪委覃主任主持会议,气氛很紧张沉重,鸦雀无声。我第一次被叫去参加领导班子会议,做记录员。县纪委覃主任字斟句酌地说明召开这次会议的原因和目的。他说,我们县纪委历来重视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的教育工作,但有的同志还是违反相关规定,生活作风不检点,陷进去了。为此,我们也感到很惋惜,党培养一个领导干部不容易,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今天我们针对我们乔圩乡李副乡长、汪海洋秘书所犯的生活作风问题进行批评讨论,充分听取大家的意见,达到既教育当事人又以人为镜,警钟长鸣的目的。下面大家发表意见吧,对我们县纪委有什么要求尽管说,畅所欲言。我就说到这里,谢谢大家。覃主任抬头左顾右盼,没有人发言,沉默了很长时间,大家都感到很尴尬。周乡长打破了沉默,他对李副乡长、汪秘书在政治上思想上工作上给予高度评价,尤其是对李副乡长更是说了一大箩筐的好话。最后他希望县纪委高抬贵手,给两位同志予以处分。唐副书记紧跟着发言,他说,我是个大老粗,村干出身,小学文化,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作风,只知道是男女之间的那点鸟事情,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进去也——出来也好都没有留下脚印。希望县纪委从保护干部出发就免了这两条鸟的处分吧,我说完了。大家哄笑起来,本来很严肃的的会议变成了调笑的会议。会议活跃起来,乡纪委书记、组委、宣委、武装部长、妇联主席先后发言,他们都为我们李副乡长、汪秘书说好话,希望县纪委免予处分。我以为我不用发言了,覃主任还是要我发言。我推辞不了就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我不针对李副乡长、汪秘书说事,而是说,县纪委也好,我们乡党委政府也好,办事情,处理人,要经得起历史的考验。
散会后,周乡长叫我留下来,我心里打战了一会儿,以为我说得不妥了,但他却伸出大拇指说,二秘,你的发言好,具有震慑作用,“文革”就是经不起时间历史的考验。我脸上马上阴转晴,笑着看周乡长,心里说,其实我们所提的意见和建议对案件起不了多少作用,县纪委这样做只是办案程序,最后结果还是以事实和证据为依据。
10
自从那天去绿里镇派出所接汪秘书回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据说他关在家里面壁思过,革面洗心。县纪委下来宣布对他的处分决定,通知他来参加会议,他也拒绝参加。汪秘书被开除党籍。李副乡长没有被处分,据说后来县纪委几次找李副乡长去谈话,李副乡长坚持否认女方供词。没有证人,当事人李副乡长又不承认,县纪委没有办法定案。不久,李副乡长调走了,调去县交通局任副局长,平调。
我们乡里头的干部职工都为汪秘书惋惜,一生辛辛苦苦,准备退休了才晚节不保,但同情归同情,纪律归纪律。我想姜还是老的辣,但必须是在不腐烂的情况下。
汪秘书没有脸面来办公室上班,经乡领导研究决定让我接汪秘书的位。唐副书记带领我去打开汪秘书办公室的门。不知汪秘书什么时候来收拾他的办公室,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办公桌、凳子、柜子、公章和没有办结的材料外,什么都没有了,空空如也。我在材料夹里看到水如愿的商调函,已经盖好人民政府的公章,大概汪秘书还没来得及给我就出事。瞬间,我眼里涌满了泪水。唐副书记把公章和钥匙交给我的时候,教育我说,二秘,你要好好向汪秘书学习,除了不学习他那条鸟之外,其他方面你都要拜他为师,当好乡府秘书。
我想向汪秘书学习取经,却没有机会了,汪秘书走了。汪秘书被安排到乡公路指挥部工作,我们乔圩乡和西丰县的大头乡接壤,解放前只有一条山路接壤,两个乡的物资交易依靠肩挑马驮,经常有土匪出没,抢劫过往商贩。新中国成立后虽然修了一条沙路,但雨天很难走。经过周乡长多次跑动,乔圩乡和大头乡的水泥路终于批下来,国家投资150万元。为了促进水泥路尽快竣工,造福两乡人民,我们成立乔圩乡公路建设指挥部,具体协调征地、集资、施工等方面工作。公路已经开工两年多,三年时间要竣工通车,时间紧任务重,汪秘书在当地有一定威信,他去那里正是人尽其才。公路要经过一座石山的边沿,要开炮炸石头。本来开炮炸石头是施工队的事情,那天汪秘书去,要开炮的时候,两头的路都有人拦卡,汪秘书也躲到一块大石头下边的岩洞里。警笛吹了三次,这时有头小牛和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从林子里跑过来。汪秘书看到了,从岩洞里跳出来,像只老猴一样扑倒小孩,用他弯曲的身子覆盖着小孩。这时炮响了,山摇地动,一块碗口大的石头从天而降砸到汪秘书的头部。小孩得救了,汪秘书却倒下了。
汪秘书倒下,像乌云滚滚风雨欲来的时候,一束闪电划破了沉闷昏暗的天空,在这物欲横流唯利是图的年代让人看到了曙光。汪秘书的倒下不仅洗刷了他过去行为不轨造成的不光彩的历史,而且给乔圩乡党委政府乃至全乡各族人民争足了面子,乔圩出了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一时间,县电视台、市电视台、日报、晚报、省电站台的记者陆陆续续云集乔圩乡,相继报道播放汪秘书舍己救人的事实,把汪秘书称为舍己救人的英雄,当代的活雷锋,号召全县各族人民向汪海洋学习,我们乡党委追认汪秘书为中共党员,在汪秘书的棺材上盖上党旗。盖棺定论,谁会计较死人的过去?我们把汪秘书葬在新修的公路边,立了碑,碑文是“舍己救人英雄汪海洋同志永垂不朽”。汪秘书出殡那天全乡干部职工,乡直各中小学全体师生和群众到公路两旁目送汪秘书上山。
11
那段日子是我最难熬的日子,晚上我无法入睡,闭上眼睛全是汪秘书的影子,黄叶般的脸,佝偻的腰。睡着好像没睡着,醒着好像是睡着,明明听到山上猫头鹰咕咕叫却像在梦中,我在树下用石头追赶猫头鹰,睁开眼睛,天亮了。白天在办公室上班,那段时间没有人来办公室,就我一个人。仿佛汪秘书就跟我在一起,仿佛看到他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仿佛听到他和荷花说话的声音。过去荷花那带糖的声音,现在听不到了,每天她沉着脸,分发报刊,然后拿走报刊。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月底,持续到我收到琼的信,我才精神起来,我脸上阳光灿烂。荷花见我脸上有了阳光,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了云彩,山雨过后的云彩。荷花真是个纯真可爱的女孩,她不知道我的脸上有阳光是因为我有了爱情,也许把我脸上的阳光认为是她普照的。
爱情真好,爱情真伟大,它可以让人振奋,可以驱除阴魂,我不怕鬼,但我相信世上有鬼,相信汪秘书鬼魂存在于空气中,存在于我们的周围。爱情把汪秘书的鬼魂从身边赶走了。琼在信中说,她从巴黎回来了,再也不出国了。她说,她已经离不开我了,想到我她就魂不守舍。她说,放寒假就来看我跟我过年。读着琼充满柔情的信,我就来精神,精神抖擞,豪情满怀。信的下方有一串阿拉伯数字。琼说,那是她的手机号码,叫我拨打那串数字就可以找到她,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到。那阵子我听说过手机,但没有见过,据说周乡长有一部像砖头那么大的手机,我没有亲眼见过。有一天,好奇心里促使我拨打那串数字,对方嘟嘟地响了一阵子之后,有位姑娘用娇滴滴的声音说,对不起,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
当我再次握起话筒准备再次拨打琼的手机时,荷花匆匆跑进来,她的脸红嘟嘟的,像染好的鸭蛋。荷花进来没有说话,放下一张手绢到我前面就走。我的心怦怦跳。荷花是汪秘书的千金,我不能跟她有什么纠葛,即使我是兔子也不敢吃窝边草。汪秘书尸骨未寒,我就吃他种的嫩草,我怕晴天打雷。我把叠好的手绢打开,里面裹着一张电影票,晚间的,九点整,电影片叫《苦菜花》。我想,是不是影片里的苦菜花和荷花有相似之处,引起荷花的共鸣,邀我去陪她感同身受?手绢是新买的,很精细美观,手绢是当是农村男女青年的定情物。荷花送手绢给我,一定有意思。我收好手绢,关上办公室,哼着小调,骑着永久牌回学校。
12
站在镜子前,我第一次认真端详我的容貌,自己感觉良好,身高一米七左右,不高不矮,两截腿像剥了皮的冬瓜,背虽然有点驼,但和身高刚好适当,头发自然鬈曲,眼睛小一点,但细长有神勾魂,鼻子挺拔性感,樱桃嘴,能把屋顶上的麻雀骗下来。我在孤芳自赏,有人敲我的门,我去开门,是水如愿老师。她亭亭玉立站在我门外,我有点惊喜地说,哦,水老师,今天有空过来。水老师柔柔地说,你帮我的忙,我还来不及感谢你,今晚我请你去看电影。我心里说,怪了,想喝酒的时候没有人请喝。不想喝的时候,却有两个人请喝,我急促编了一个谎,说对不起,水老师,今晚我们政府有会,改期吧。我说完偷偷看水老师一眼,也不见她有什么失落感。她笑说,有会议啊,那你拿这个,我等你。水老师把东西放在我桌上走了,我回头看见一把钥匙赫然睡在桌上。
赶到电影院时候,电影已经放了,我找到座位,荷花带着哭腔说,来啦,我以为你不来了。我抬头看见银幕上苦菜花在遭受地主老爷的欺负,怪不得荷花哭。荷皮把手伸过来,我不好把手移走,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回头望望,左右看看,没有我熟悉的面孔才放下心来,细细品味荷花的手。荷花的手和我班主任琼的手差多了,荷花的手粗造生硬,琼的手细腻,柔弱无骨。
荷花不断地抽泣落泪,一直到影片结束都沉浸在悲恸之中。当她缓过气来的时候她用暖暖的嘴唇含住我的耳朵,然后说,今晚你去陪我,我爸不在了,我怕。当时我手里握着水老师房间的钥匙,犹豫一会儿后说,我哪敢?荷花用力抓住我的手说,胆小鬼。我想你借我十二个胆我也不敢,汪秘书在阴间盯着呢。荷花悻悻地走了,她走正门,我走侧门,像小偷一样逃之夭夭。
学校已经熄灯,万籁俱寂,我走到门前拿水老师给我的钥匙打开房门,扭来扭去总是打不开,我太紧张太心急了。我停下来望望四周,黑洞洞的屋檐下有一只花猫蹲在沟边分析老鼠的动静。我慢慢平静下来,发现我用水老师的钥匙来开我房间的门,我暗暗发笑,把脚往左边挪过去,把钥匙插进锁里一扭门开了。我侧身进去,把门反锁上,我转身看见水如愿玉般的躯体躺在床上,头上吊着淡红色的床头灯,非常诱惑。我轻步走过去,以为水如愿睡着了,但她没有睡着,她在等我,对我说,你回来了?你饿吧?我起来煮面给你吃。我说,我想吃你……我们在水乳交融中,我隐约听到有敲门的声音,我放慢了速度和力度,水如愿在用手压住我腰说,怎么啦?我说,好像有人敲门。水如愿说,不理他,就当屋里没有人。我继续加大油门飞车。这次门外不仅有敲门声还有人在说话。我担心起来,我完了,双双捉奸,而水如愿又是有夫之妇,道德败坏,我的饭碗,我的父老乡亲,我的班主任琼,我怎么办?我依依不舍从水如愿身上下来。水如愿说,你从后门走,我去开门。还有一条后路,我的心情好了下来,天无绝人之路。我睁开眼睛看见窗外有亮光,我发现我睡在自己的床上,我觉得我的头很沉,用力撑起身来,这回全醒了,听到门外荷花在叫我,二秘,二秘,快开门。
13
我打开门,尴尬地看着荷花说,你怎么找到学校来了?荷花愣愣地看着我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已经两天不去上班了,周乡长、唐副书记到处找你。我怔在那里,我已经有两天不去上班了?这么说,我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拉。我确实太累了,汪秘书的光荣,害我三天三夜不能合眼。
我来到乡府看见似曾认识的轿车泊在大院里,是县纪委的轿车。县纪委领导又光临我乡,又有什么好戏?而且这次下来是位大人物,说了叫你心惊胆战,县纪委蒙书记大驾光临,此人素以威严铁面著称。唐副书记负责接待,唐副书记叫我马上拿会议记录上二楼会议室。我来到二楼会议室,周乡长,全乡班子领导已到会,静穆地坐着。
我坐在圆桌的外面,打开会议记录,抬头看着对面的纪委同志,蒙书记,监察室覃主任,还有江办案员。这次会议是唐副书记主持,唐副书记这次一反常态,变得彬彬有礼,他看着蒙书记说,尊敬的蒙书记,领导同志们……唐副书记作了一番奉承的开场白之后,蒙书记讲话。蒙书记讲话的声音宏亮,像钟声一样,具有感染力和亲和力。他说,这次我之所以亲自下来是因为我们周乡长是我县基层领导中干部最有魄力最有经验的领导干部,可是有群众举报他有违纪违法现象。我说,是现象不一定是事实,尤其涉及经济问题,县纪委经过集体讨论决定对周乡长进行立案调查。调查期间不影响他的工作,他仍然是我们乡的乡长,不要因为立案而影响工作。我希望周乡长也不要因为被立案调查而有什么思想负担,要轻装上阵,真金不怕火炼,我们县纪委会认真调查,实事求是——还你一个清白。蒙书记说完,微笑着看周乡长。周乡长干涩的脸上尽量挤出微笑来。我心里说,蒙书记真是伟大,要把人拉下马了还挨过自己的肩去让人踏下马。最后周乡长也作了表态:一定好好配合县纪委调查,请蒙书记放心。
会后,蒙书记走了,覃主任和江办案员留下。唐副书记和我全程陪同——吃饭,下单位,找人。
那几天,每天晚上我都去向周乡长汇报情况,虽然不是什么秘密的秘密,但我还是要去汇报,这是我的职责,我是周乡长的师爷,我不去谁去?虽然有人对我勤跑周乡长房间颇有微词,但我无所谓,人正不怕影子歪。
关于周乡长被立案一事人们开始感到有些神秘,后来渐渐地就淡了,周乡长每天照样精神焕发,跑公路建设,找税源,搞计划生育,收三提五统,忙得不亦乐乎。从他脸上看不到他被立案后的痕迹。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三天过去后,举报的内容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一是告周乡长包庇李副乡长所犯的错误,不受处分,并上调。二告周乡长践踏党旗,给被开除党籍的汪秘书死后盖党旗。三告周乡长挪用公款三万元,行贿受贿。关于告一,县纪委同志亲自下来办案,班子会上大家都为李副乡长、汪秘书说好话,不足为奇。关于告二,汪秘书在公路现场舍己救人死后,乡党委经过集体讨论,功是功,过是过,一致同意追认他为中共党员,有会议记录,我把会议记录复印后交给纪委同志。关于告三,三万元的去向有些复杂了。春节前,周乡长签字同意拨三万元到我们公路指挥部,由汪秘书从指挥部领出来采买礼物去慰问省市交通局,而汪秘书已故,死无对证。我心里说,汪秘书阴魂未散。
14
我以为周乡长的案很快会结案,谁知却一拖再拖,周乡长头上像吊着一瓶点滴,一秒钟三滴漫漫浸透到血管里,这些药水要么把病治好,要么加重病情。周乡长心里没有数,到底在哪个环节上出问题?因为立案期间不能调动不能提拔,当时每届三年,只能连任两届,周乡长已经连任,如果第三年不能调只能就地免职。
年初,周乡长去县里参加三级干部会议,会期三天。会议休息时,纪委蒙书记找到周乡长,拉他到一边呵呵地笑说,周乡长这些年难为你了,我刚从北京学习回来,听说你那案子还没有结,对不住了。这样,你叫乡里写个材料来把问题说明清楚,我争取很快给你撤案。周乡长心里想蒙书记在带客出门,说客套话。周乡长说,谢谢蒙书记,我这么小的事你都记在心上,你真是我的恩人。
早上,我刚到乡府大院,唐副书记便叫我跟他上县城。我不敢问去县城干吗,我跟他上车到县城,在车站交叉路口下车。那天天气很好,白净净的阳光。我跟他进一家叫平安的饭店,虽然是大排档,但也有单间。我们上到二楼进入202单间,周乡长已经在里面等我们。我感到很意外。唐副书从提包里拿出一份材料递给周乡长,周乡长认真看了材料,然后转给我。我不知道唐副书记请谁写这份材料,《关于要求撤销周乡长一案的材料说明》,主送县纪委,落款是乔圩乡党委政府。我幸亏带来公章不然那天有我受的。我不知道唐副书记是故意不告诉我还是故意整我,我渗出一身汗。我看了材料,我心里说,这样的材料太狂妄,不是救周乡长而是害周乡长,我知道唐副书记有心计。我说,这材料从头到尾都在指责县纪委,我认为不妥。怎么不妥?周乡长瞪大眼睛看我说,他们太不把人看在眼里了。唐副书记附和说,对就骂这帮鸟人。房间里的空气快要窒息了,周乡长站起来去了卫生间。我不知他去解手还是去冷静思考。他出来后说,二秘说得也在理,纪委看了材料会感到不舒服,把我握着不理怎么办?唐副书记突然暴跳如雷,拍桌子说,在家你又不讲。他的意思是我要在周乡长面前显示我的才能。我想辩解说,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我根本不知道谁写这份材料。但我不说,我选择忍气吞声。
15
县纪委下来宣布撤销周乡长一案那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也是我烦恼开始的一天,我的主人解放了,自由了,作为主人的奴当然高兴。但不久周乡长就调去县财政局当局长,他一走我也要走。
周乡长走后,唐副书记代乡长,这是意料之中。唐代乡长是喜欢用碗喝酒的人,不喜欢像我这类文绉绉自以为是的人。而我又坚守“臣不侍二君”的古训,我不像汪秘书那样左右逢缘,当一辈子的秘书。那天唐代乡长找我去谈话,他还没有开口我就先开口了,我说,我不想当乡府秘书了。唐代乡长说了些挽留的话,但我知道不是真心话。最后他说,既然这样,你有什么要求,说吧。我脱口说,我没有什么要求,只要有碗饭吃。唐代乡长安排我去矿粉厂当厂长,工资留下做乡府干部职工的福利,我到厂里领工资,断奶。
当时,国家允许单位搞生意,名曰创收,增加干部职工福利,哪个单位创收工作做得好,干部职工福利高哪个单位的领导就有政绩。我们乔圩乡政府利用自然资源办矿粉厂,加工锰矿做成过滤锰销往东北。本来生意好做却不见钱,年年亏损,唐代乡长下此狠心实属无奈,矿厂人员与乡财政脱钩断奶,自负盈亏。这么好的事情让我摊上,当厂长好,厂长一支笔。为了厂的生存为了我的工资,我跑遍了整个矿山,发现山上有许多散矿,一堆堆的硬锰和软锰。我们要收购这些矿,加工后卖给冶炼厂。我把这想法跟厂里的同志说,同志们认为好是好就是缺乏资金。
在收拾办公室准备移交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抽屉里我班主任琼的信,发现那串数字,自然想到厂里的资金问题。我最后一次用乡府的电话拨通琼的手机,一番倾诉思念之情之后,我把我的情况向琼汇报。琼说要多少?我知道琼有钱,我狮子大开,两万吧。琼笑说,两万办不成大事,我汇你五万,不足续上。我高呼万岁万万岁。
当时五万元已经是天文数字,有了这笔资金,我的厂很快起死回生,我们收购每吨矿一百元,卖给冶炼厂五百元,仅仅几个月时间,唐代乡长就来求我帮他处理接待费。
在我的干部履厉表里找不到我当厂长的材料,因为太短暂了。有一天一辆油光可鉴的小车开进厂里来,我以为是买矿的老板,来人却是县委李副书记。人与人还是要讲缘分。唐副书记不喜欢我,李副书记却喜欢我,一见如故。李副书记走过来攀我的肩笑说,怎么一个文绉绉的文化人竟然来搞矿?我笑说,找碗饭吃。李副书记说,没有那么容易吃的饭,你得去跟我吃苦差饭。
不容我思考,第二天调令下来了,调我去县委办当李副书记的贴身秘书,享受副科级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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