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明盲

2016-11-30梁冰

红豆 2016年10期
关键词:大勇郎中

梁冰,原名梁兵,来宾市兴宾区人。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雨点上的火焰》,曾获第六届《广西文学》“金嗓子”广西青年文学奖,来宾市第三、四、五届文艺创作麒麟奖。系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来宾市作家协会秘书长。

别墅花园的葡萄架下,高易睿躺在摇椅上,怡然自得。

高易睿的别墅不大,除了一栋三层的欧式洋楼,就是这个不算太大的花园和洋楼前的一块草坪。这栋别墅原来的主人是一个富商,几年前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就出售套现了。虽然是二手房,卖得便宜,可也花了高易睿整整八百万大洋。这让高易睿肉疼了好一阵子。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他是鑫辉集团的老总呢?一个老总总不能窝在百十平方米的居室里吧,有个朋友或者重要客户来家里谈事情,没面子。在这个圈子里面子是最最紧要的,要给自己面子,给别人面子,给该给的人面子。这就像平头百姓家里的柴米油盐一样,没了,也就没法活了。高易睿不大喜欢这样的圈子,水太深太浑,不小心就得呛死。

不过现在好了,什么酒会、开业典礼各种名目的应酬,他都不用去了,还不怕得罪人,也真的没人和他计较。理由很简单:他现在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一个标准的残疾人。

高易睿停下摇椅,从旁边的石几上拿起茶壶,先把壶嘴靠在紫砂杯沿口上,然后微微抬高手臂,一线透亮的茶汤注入进去,等茶汤过半的时候便收了手。动作没有一点滞涩。不知底细的人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沏茶的人,居然是个瞎子。这点连薛大勇和童彤也觉得匪夷所思——一个才失明两年多的人,样样事竟做得比那些老瞎子还灵便。其实……

眼睛失明是两年多前的事。虽然高易睿现在已经习惯了黑暗,但是最初他意识到自己失明时的感觉,却是刻骨铭心,仿佛深深镌刻在夜空上的星星,纵然千百万年,也依旧闪烁着寒光。

高易睿的失明很突然,事先没有一点征兆。这和因为患病出车祸之类的完全不同,直接就砸了下来,连转个念头的时间都没有。

那天晚上很平常:天没有下雨没有刮风,夜空里也有星星月亮,城市里光怪陆离的灯火依旧闪烁迷离。高易睿陪着北京的老石在大地会所喝了酒。送了老石,他就上了自己的那辆黑色的奥迪。开车的是薛大勇,几乎每一次出去都是大勇驾车。

去哪?童彤那?上了车大勇问。不啦。高易睿应了一声。奥迪直接就开回了别墅。进了别墅,大勇嘿嘿地笑,没掉链子吧,我送你进去?傻子都能听出他的话里,连指甲毛的诚意都没有。滚你的。赶紧去泡你的夜店,玩妞去吧。高易睿和薛大勇是从小玩到大的。大勇那点花花肠子能起几个褶子转几个弯,他清楚得很。现在准是约了妹妹泡吧,兴许现在人家已经等急了。这时候,薛大勇的手机就响了。薛大勇瞄了一眼高易睿,嘿嘿笑了声,然后接了电话,哪?苏荷?行了,少他妈的啰唆,我马上到。说完“啪”地关了手机。

老大一起去?薛大勇干笑着又瞄了一眼高易睿。少在这里给我假惺惺的,赶紧滚蛋。高易睿笑骂了一句,冲薛大勇挥了挥手,然后径自转身去开房门。等开了房门,再回头看薛大勇,早就没了人影。

高易睿进了一楼的大厅,习惯地按下水晶吊灯的开关。然而,水晶吊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散发出明亮柔和的光,把黑暗从房间里驱赶出去。高易睿又接连按下所有的开关,酒柜的,落地灯的,书房的,回廊的,但是房间里仍旧没有一点光亮。停电停得真是时候。高易睿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他想着是不是去童彤那里过一夜,毕竟没有电黑咕隆咚的不方便。犹疑中高易睿回身看了一眼,忽然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却想不起,就像我们有时候忽然就不会写一个简单的字一样。他呆了一阵子,才察觉今天的停电有些奇怪。城市里一般极少无缘无故地停电,即便停了,也只是一片区域,不会一下子全城都黑了。可现在外面和屋里一样没一丁点的亮光,就连天上的星星、月亮都不见了踪迹。记得自己上车的时候,还抬头看了看天空,那时候星星和月亮好好的都在。

是高总啊。高总你好。

忽然一个耳熟的声音,在高易睿身边响了起来。高易睿吓了一跳,却没看见人影。

正迟疑间,那声音又响了,高总你忘了?我是这里的保安小黄,你经常散烟给我们的。刚才我巡夜,见你家里灯火通明,大门开着,我还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就赶过来看看,谁知道是你回来了,虚惊了一场。

高易睿想起来了,小黄是别墅区的保安,人看着挺老实。

小黄?对了你是小黄,还帮我搬过东西呢。哎,小黄,不是说今天停电吗?

没有啊。你房间里的灯亮堂着呢,怎么会停电?小黄有些疑惑不解。

没事,我随便问问。你有事去忙吧,我还得在外面待会儿。高易睿强压下内心的不安,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

那高总我走了,有事就打电话给我。说完小黄转身走了。高易睿能清晰地听到小黄远去的脚步声,却始终看不见一丝小黄的踪迹。现在的高易睿是深陷泥沼中的高易睿。他在黑暗的泥沼中,想找寻一根明亮的稻草,却什么都没有,只能徒劳地在绝望中挣扎。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呆坐了很久,脑子已经变成了一张白纸,轻飘飘的什么都没有。

终于,高易睿拿起了手机,摸索着按下了重拨键。今天他记得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薛大勇的。电话声响了,他却看不见手机的背景灯光。

经过医生的诊断,高易睿的眼睛是突然性失明。这个突然性失明症状应该是暂时性的,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但是,这个“暂时性”究竟是两三天,还是两三年就不好说了,还要留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那天晚上薛大勇接到电话,立即推开怀里的女孩,连句话都没留就飞车赶了回来,直接把高易睿送进了医院。听医生说是突然性失明,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想想也是,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能说瞎就瞎了呢?

高易睿这时候也已经从失明的惊恐中,清醒了过来。知道要留院,他把打算去买洗漱用品的大勇叫住了。大勇,明天早上你去我的办公室,取几份文件。文件在保险柜里,密码是*********。一共五份,都是没有编号的。然后再去银行租个柜子存进去。这事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二哥,放心。薛大勇从来没见过高易睿像现在这样郑重其事过,好像身家性命都压在那几份文件上了。他心里有些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虽然自己和二哥是很铁的兄弟,但是他明白不该自己知道的,不能瞎问。

那几份文件虽然不像薛大勇想的那样,但是也相差无几了。无论官场商场,什么圈子,都有很多猫腻很多秘密,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一旦拿到阳光下曝晒,就会有人身败名裂,甚至掉脑袋。高易睿的突然失明,意味着他必须交出鑫辉集团的掌控权。他不管他的继任者是谁,这些秘密必须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高易睿最信任的人就是大勇。虽然童彤对他来说也很重要,但是他不想让童彤看见自己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大勇是高易睿结拜兄弟中的老幺,他自己排行老二,老大张行不愿来省城,甘心在老家启县当个小公务员。三个人从小玩到大,家事背景都差不多,父母都是普通的干部,于是臭味相投。等《三国演义》上演了,三人忽发奇想,也来一个桃园三结义,不过没有桃园,就拿当时县里的小公园充数了。大勇和高易睿都挺像张飞、关羽,只有张行和刘备没一样沾边的,没一分的忠厚老实,倒是像诸葛亮,天天神神叨叨的,一肚子阴谋诡计。你报上生辰八字,他用手指一掐算,你这一辈子就算过完了——哪一年有病,什么时候结婚生子,什么时候有外遇,都一清二楚。高易睿最痛恨张行给人批八字。你说你算不准就明摆着糊弄人,真算准了,你把人家一辈子的事都讲完了,人家还活个什么劲?这就好像电影才开始,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旁边的人却把后面的情节、大结局一股脑地告诉了你,你还看个屁啊。幸好张行也不是随便帮人算命,也不会收取钱财,不然就真成了地地道道的神棍了——找个神棍当老大,放谁身上都铁定不会自在。

虽然高易睿不信张行的那一套,但也不能不承认张行确实蒙对了几回。比如高考前张行掐指一算,高易睿和张行就上了大学,大勇被算得落榜去参军当大头兵了。当时大勇落榜,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不知道骂了张行多少回“乌鸦嘴”。可张行却叹了口气,一副高深的样子拍拍大勇的肩膀说,兄弟,别难过。这是定数啊。

现在高易睿想,你他妈的张行,现在你算得出老子眼瞎了吗?高易睿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了。大勇本来昨晚上就把二哥的事告诉童彤,高易睿不让,一来太晚了,童彤肯定已经睡了,二来她来了也帮不上什么。要说,等明天。第二天天一亮,大勇就给童彤去了电话。大勇刚把医院病房号说完,那边电话就断了。童彤现在估计已经快到了。童彤在大勇眼里是个奇女子,看上去温文尔雅,淑女中的淑女,可一横眼,那眼神比自己当年在特种部队的教官还厉害。还有一样大勇不明白,那就是童彤和老二的关系,不是夫妻也不像情侣,有时候挺亲热,但大多数时间都是风轻云淡,在一起五六年了,好像也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

大勇看了看手表打算去迎一迎童彤,这时候手机却响了,是老大张行的电话。妈的,这老神棍一百年也不知道放个屁,老二这才出事他电话就到了,估计又是他妈的“定数,定数”心里想着边接了电话,老大啊?少啰唆屁话,把电话给老二。电话那边的张行有点不耐烦。大勇心说,我怎么着也是老小啊,什么都不说。看来这老神棍肯定是真知道老二出事了。想着,他把电话给了高易睿,老大的。说完一边竖起了耳朵。

肝伤了,还是眼睛出问题了?

你能不能厚道点?咒我?老弟我样样一流,吃麻麻香,身体倍棒。你眼红啊?

屁,现在在医院住着吧。别废话,眼还是肝?

你妈的,算你狠,是眼睛瞎了。医生说是突然性失明。

你是驴啊。我叫你今年小心,你就不当一回事,活该。

你别事后诸葛,马后炮行不行?你什么时候又批了?求你别装大神行不行?

前年我送你那本书呢?

哪本?

《查泰来夫人的情人》,条子就夹在前面的书页里。别跟我说你没看见,也别说书丢了。《查泰来夫人的情人》这本书,张行认为是最艺术的色情小说,于是他把自己的欣赏也送给了高易睿。

听张行这么一提醒,高易睿有了印象,他是看见在前面的书页里夹着一张巴掌大的纸条,不过以为就一张废纸,就顺手丢了。书也只翻了几页,看不下丢在书柜的格子里。

你真够废的,还他妈的什么CEO呢!是什么还没看清楚就丢。算了,明天我去看你,看完你这瞎子让大勇陪我去喝花酒,现在都淡出鸟来了。

他妈的,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还惦记着喝花酒?

别告诉我你现在成了人妖。不就做两年的瞎子嘛,用得着装小姑娘吗?不啰唆了,明天见了再说。

高易睿还想问两年瞎子是怎么回事,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他呆了半天才把手机交给大勇。大勇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可脑袋里却稀里糊涂。老二,老大的话什么意思?高易睿想想摇了摇头说,待会帮我去买副墨镜。墨镜?大勇有些疑惑地看着老二。他知道老二最烦戴墨镜的人,说戴墨镜的人都是黑社会,最起码是像黑社会。我们是好人,不戴墨镜。

买墨镜做什么?咱们可是好人啊。

你他妈的傻啊?不知道瞎子都戴墨镜吗?高易睿笑骂道。

这时候童彤进了病房。她在病床前坐下一句话没说,一滴泪也没落,只是紧紧抓住高易睿的手。大勇见了,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高易睿的眼睛突然瞎了,薛大勇心里的滋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二哥现在虽然才四十出头,却起起落落落落起起,把一辈子的酸甜苦辣咸都尝遍了。

高易睿的出身听起来还不错,父母都是干部。干部在那个时候虽然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吃香喝辣的,可明面上还过得去。问题是他父母的这个干部,却是林场的干部,每天都要和林场职工一样,上山种树、采茶、放肥、杀虫……说起来是干部,做的工比农民还辛苦。农民还有个农闲的时候呢。

林场的场部建在半山腰,四周全是山,层层叠叠,白天群山把大半的蓝天和阳光挡在了山外,晚上月亮和星星都落在了远处的山槽里。高易睿把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都留在了那里,直到去县城读高中。

高易睿是天津商学院毕业的,虽然学校不错,他的成绩也行,可最后却被分配到县里一个偏远的乡,当了一个小干事,没多久就和本乡的一个女干部结了婚。再后来,开始了全民经商,干部下海,他就下海去了。等上岸了就去了一家林场,没几年林场发不出工资,只能下岗。闹到最后只能像一个农民工一样去广东帮人打工了。到了那里只能说自己是高中文化,说大学本科还真丢不起那个人。俗话说人倒霉了喝口水都塞牙。二哥下岗没多久,老婆和他离婚了,只丢下个5岁大的孩子给他。大勇那次回家探亲,三兄弟少不了一起聚餐。那时老二就是个倒霉孩子的样,浑身上下都是晦气,拿酒精都洗不干净。可现在短短十几年,老二竟成了鑫辉集团的CEO。有时候大勇真怀疑二哥是不是做了哪家豪门的上门女婿,扯着女人的裙角上位的。可现在大勇知道二哥就只有童彤这一个女人。

大勇从心底里感激二哥,没有高易睿,他现在还在清河码头上帮人扛包呢,哪有现在有滋有味的日子?

的确像张行掐算的那样,大勇那年没考上大学。本来打算复读一年再考,可赶上招兵,就干脆报名参军了。大勇从小就拜了师父习武,武功底子还挺厚,在新兵连里自然就样样出类拔萃。三个月新兵训练完了,他去了团属侦察连,三年后又进了特种部队。虽然没考上大学,但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可后来出了意外,大勇的生活像玻璃摔在了石板上,变成了无数个小碎片。

那是一次执行任务时,他误伤了一个平民,于是他八年的军旅生涯结束了,最后连退役的待遇也没捞着。本来凭着他的本事谋个保安的职位绰绰有余,但是一看他的履历,立即就没戏了。到最后只能到清河码头当装卸工,每天累得像个孙子,没有了一丁点特种兵的威风。真应了那句话——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大勇的这种苦日子在2007年夏天结束了。大勇很清楚地记得是5月28日晚,刚好是他的生日。他扛完包刚回到家门口,就看见了高易睿,也不知道怎么找到他的。自从出了事,大勇觉得自己没有脸面。他没回老家,也没给两个兄弟打电话。

怎么不说?还拿我们当兄弟吗?高易睿见自己的小老弟宁可去扛包,都不打电话,不禁又气又恼。

二哥,我现在挺好……

好个屁!马上收拾收拾,给我当助理。高易睿不耐烦地打断了大勇的话。

从这天起大勇就成了二哥的助理和公司的保安部长。童彤也是那以后他才认识的。

童彤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有一双细长的眼眉,颈很长,有时会佩戴一串冰种艳绿的翡翠项链,神情从容淡然。虽然已经三十岁了,而且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可岁月的沧桑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滞留过。

与高易睿在一起已经5年多了。她知道他也离过婚,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儿子,还有他过去的起起落落,甚至还知道他曾经有过不少女人,但现在已经都不重要了。虽然他们还没有结婚,没有名分甚至没有同居,但是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她的爱人,她的丈夫。她从不担心有一天他会离她而去,或者她会离开他,他和她就像鱼和水。不过高易睿说,我们不是鱼和水,我们是两只狼。我是公狼,你是母狼。不知道高易睿是从哪里听来的,狼才是捍卫爱情的典范。

守在病床前,童彤看着已经入睡的男人——也许折腾了一晚上,真的困了。可童彤想不通,还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吗?眼睛瞎了也不担心,觉还睡得这么香甜。

董事长陈九和公司的几个高管得了信,第二天连公司都没去,直接来医院看望高易睿。高易睿失明得太突然,把他们都镇住了。

陈九和高易睿都是启县人,是老乡。在启县陈九算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从一个小镇里的穷教师,到现在坐拥数十亿身家的大土豪,不可能没有一点传奇故事。其实陈九的财富故事和当年其他传奇人物的故事都大同小异。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只要有一点钱再加上雄心虎胆,就可以造就一个个富有传奇的财富故事和传奇人物。陈九之所以叫陈九,是因为他排行第九。他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文化。为前面的八个子女起名字,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聪明才智和耐心,于是陈九就叫陈九了。1985年,陈九从师专毕业。没有家世背景又没有银子铺路的陈九,虽然成绩优异,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回到自己原先居住的小镇中学,当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开始了吃粉笔灰的日子。那个时候老师的生活不像现在这样丰富多彩——没有学生家长吃请,嗨歌,泡脚,泡澡,也没有哪个土豪家长包请旅游。每天除了上课,批改作业,就是吃饭睡觉,然后眼巴巴地等着月底那几十块钱的工资。发了工资,学校里的几个年轻老师就凑在一起,你买一斤五花肉,他买一截猪大肠,再加上几斤米酒昏天黑地吃喝起来,最后一个个东倒西歪没了人民教师的光辉形象。乡下中学这唯一的娱乐活动,陈九却受不起。不是他假装清高拿架子——一个小人物有什么架子可拿的?他是喝不了酒,只要一沾酒无论多少就过敏,全身奇痒皮肤通红滚烫,大冬天里拿冷水从头浇下去,也止不住。每逢这种活动,陈九就扒两碗饭吃几夹菜,然后落荒而逃。次数多了陈九就丧失了参加活动的资格,被边缘化了。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在当了两年的人民教师后,陈九决定停薪留职下海捞金。在当时教师还是个很体面的职业,虽然工资不是很高可毕竟是铁饭碗,不是谁想丢就丢得起的。陈九走这一步实在是厌烦了这种单调枯燥混吃等死的日子,他不相信自己连一个月几十块钱都赚不来。他把祖屋卖了,拿钱跟人合伙挖煤,开起了小煤窑。之后是机电设备、房地产、车行,只要有钱赚的生意都做。在一九九四年遇上高易睿的时候他已经是两千万身价的财主。但是他总结了遇上高易睿之前的他——一个四处漂泊打零工的流浪者,虽然是比较有钱的。

陈九和高易睿是在启县一中举办的校友会上认识的,虽然差了几届,但却是地道的校友。时下有一种很多人都认可的说法,校友会和同学聚会之类的就是土豪和显贵们攀比的场子。其实这又何尝不是拓展人脉的机会,陈九和高易睿都是这么想的。

老弟,在哪高就?陈九问高易睿。

东风林场。不过已经下岗了。

东风林场是启县的一家国有林场。那个时候的林场都差不多,都靠砍树过日子。有树砍就有工资,有钱,就是大爷,树砍光了就又成孙子了,大爷、孙子的轮流当。

陈九看了看高易睿,见高易睿一米八的块头,一身合体的藏青色西装很精神,哪有一点下岗的落魄?

老弟,没开玩笑吧,你这样子不像。

高易睿无奈地笑笑,没说话。心想,谁规定下岗职工就得打扮的像倒霉孩子一个样?

从一九九四年启县的校友会后,高易睿就成了鑫辉公司的人,十五年后他成了公司的总经理。鑫辉公司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公司变成了全省的明星企业。现在鑫辉公司已经离不开高易睿,陈九也已经离不开高易睿。可现在高易睿的眼睛却突然瞎了,这让见惯了场面的陈九也有些不知所措。

陈九在病房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坐在病床前拍拍高易睿的肩,老弟,好好养着别担心,说不定你这病明天就好了呢,公司的事就先别管了。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和北京老石谈的事恐怕要缓一缓了。

老石家是京城的望族,不过他却没有一般公子哥的纨绔,他是个低调谦和的人。当然,这种低调谦和也是高高在上的,有一种恩赐的意思。老石做生意和他的为人一样的低调,不管什么生意、项目,知道的人都不会超过一手之数。陈九虽然知道高易睿和老石谈的生意,可具体怎么回事他却不清楚。他倒不在乎赚不赚钱,只要能搭上老石这条线就行。可现在突然出现的变故,让他不好向老石交代了。

高易睿听出陈九的意思,说,没事,我给老石打个电话,解释解释。

也只能这样了。陈九长出了一口气,突然骂道,他妈的,这是什么事啊!

一大帮子人都走了,病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这一刻高易睿忽然觉得特别放松,仿佛原本牢牢捆绑在身上的绳索全部松开了,身心所有的束缚都烟消云散。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别墅里现在清净了很多,没有了原来的热闹劲。平时除了大勇和童彤经常过来看看高易睿,就只有一个保姆。保姆叫小兰,高易睿是听见童彤这么叫才知道的。小兰是童彤的一个远房亲戚,年纪不大,但人很勤快,专门管高易睿的饮食起居。

高易睿没在医院待几天就回家了。

CT、核磁共振、验血、验尿……凡是能检查的都做了,可医院就是查不出病因,最后只好说可能是压力大精神疲劳造成的突然性失明,回家好好静养吧。薛大勇气得差点指着医生的鼻子骂,什么狗屁的专家,连个病都看不好。其实也不能说省人民医院专家的水平不行,实在是高易睿的病生得过于诡异,就连老石从京城请来的两位著名的眼科专家看了,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儿。

医生叫静养就静养吧,高易睿虽然有些凄惶,可也只能咬咬牙认了。谁知道这一静养转眼就静养了两年多,就是这样前面还有多远,依然是黑茫茫的看不清。高易睿静养的日子就像一潭湖水被投进了石子,一开始有些涟漪有点水花,可到最后就有波澜不惊了。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匹刚被勒上了缰绳的马驹,没有了自由自在,仿佛一身的气力被挤压在一个坚固而又狭小的空间里,想喷薄欲出却无可奈何;再接下来,他成了一位银须白发的老者,坐在门前古榕树下,昏花着眼看着残阳慢慢消融在暮色中,细细体味着生机从自己的指尖慢慢滑落……

在高易睿黑暗的日子里,张行来看过几次。每一次都住上几天,然后把他酒窖里的藏酒都照顾一遍。大勇看不过眼,说,行哥,你是来看阿睿的吗?完全就是土改工作队,打土豪分田地。

你小子闭嘴。我这一年的工休假全搁这了。准备旅游的钱,你嫂子全拿去打麻将了,我亏不亏啊?再说了,你看看阿睿都存了些什么酒?除了茅台还行,还有哪种酒比得上二锅头?你别想说哥土,那些洋酒哥就是看不上。

行哥,要不我帮你淘换些二锅头来?

张行看了看有些不怀好意的大勇说,咱可说好了,别拿些水货糊弄我。哥的嘴可不掺沙子。

糊弄谁我也不敢糊弄哥哥你啊,我自己嘴里塞满沙子也保证不给你一粒。绝对正宗的牛栏山二锅头。

第二天,大勇还真弄来两箱子十五年珍品牛栏山二锅头。见大勇要往屋里搬,张行摆摆手,别那么麻烦,直接放进我的后备箱就行了,省得搬来搬去的。

大勇冲张行竖起大拇指,哥,你行,你狠。

你小子说什么呢?这种酒你又看不上眼,留在这里白留。等过了保质期不是浪费吗?两箱酒就疼得你龇牙咧嘴,还说自己眼皮子不浅,你看看人家阿睿。

听张行扯上了自己,高易睿放下酒杯说,我说老大,没见这么糟践人的。我连眼睛都没了,还有个屁的眼皮子。

你这两年眼睛不好使,就好好歇歇当是休假,趁着有工夫读读书,修身养性。

我拿嘴巴还是用鼻子?我读得了吗?

没听说过有声图书?张行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个U盘,你看,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够你熬日子的。这些书跟你以前看的书不一样。你以前看的那些书是帮你赚钱的,现在这些书是教你过日子的。你看你现在这日子过的……啧啧。

阿睿和大勇都端着杯子喝酒,不再搭话。从张行嘴巴里冒出来的话,就像出洞的毒蛇,一不小心就伤了,最好是有多远躲多远。

张行送给高易睿的书全是杂书,有《道德经》《论语》《唐宋诗词选》,甚至还有几部网络小说,反正都是没用的闲书。张行的话高易睿没在意,那个U盘一直丢在书桌上。有一次张行来看他,见了书桌上没动过的U盘没说什么,直接播放起来。最先播放的是一段梵唱。那种声音很奇怪,不同于任何一种音乐,曲调很平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像微风轻拂过平静的湖面,虽然会有细细的涟漪,却不易被察觉。但就是这种平直、近乎单调的声音,却不动声色地滋润着周围的一切,让所有的都沉浸在安静之中。烦躁、不安、恐惧都在这一刻被荡涤得无影无踪。一直感觉被黑暗铁幕包围着的高易睿,发现那个牢不可破的黑暗铁幕在这一刻被撕裂了一条缝隙,光线从缝隙外面透射了进来。

《道德经》《论语》《唐宋诗词选》等等这些张行送的书,高易睿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甚至再送些《梅花易数》之类的,他也不觉得意外。张行的父母都是语文老师,可张行读得这些书和他的父母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他那个读过私塾的爷爷,从小就压着他背诵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果张行背不出,就会被放倒在他爷爷的大腿上,一块手巴掌宽的木板在他的屁股上“啪啪”作响。等张行不再挨打的时候,那块木板已经变得光滑油亮。高易睿一直都不明白张行他爷爷的做派,就是现在几十年过去,老爷子已经过世了,他也没弄明白。不过,他相信如果张行不是把心思放在这些稀奇古怪又没用的事情上,当年张行一定不会只考了个二流的大学,也不至于跑回老家当这么个小干部。

不过现在他读着读着,就对张行送的这些书觉得有些新奇了。

现在高易睿正坐在别墅花园的葡萄架下,一边喝茶一边“看”张行带给他的那些书。

病后的日子他过得很清闲,除了偶尔接待一下来访的客人。这些客人多半是公司里的几个高管。业务上有拿不准的时候,几个高管都会过来请教他,听了各种情况,然后一一作答。陈九人挺讲义气,即便是高易睿眼睛瞎了,不能再当他的总经理了,也照样给总经理的薪酬,年底的分红也一分不少,唯一的条件就是当公司的顾问。高易睿没有推辞就很爽快地当了公司的顾问。也许在别人心里,这是陈九同情他,变着法子给他送钱照顾他,可他和陈九都清楚,他当这个顾问真就值这些钱,单是他的那些人脉就是花钱也买不来。再说了,现在治病抓药过生活,哪样不都要大把地花钱?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让童彤养着吧?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会装模作样。

他刚想着让童彤再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却“看”见小兰过来了。看见小兰穿了一件蓝底碎花的衬衣,下身包裹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小兰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局促、生涩,完全适应了大都市的生活。

记得小兰刚来的时候,见着高易睿嘟哝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才冷不丁地对童彤说,大表姐,我喊大哥还是叫姐夫啊?也许小兰觉得自己声音不大,可连站在童彤身后的大勇都听见了,撇着嘴笑。童彤给弄得一脸的尴尬,最后不耐烦地说,随便你叫。

还是叫大哥吧。等大哥眼睛好了就跟你姐结婚,那时候再喊姐夫。高易睿拍拍童彤的手,小兰,听你表姐说你炒得一手好菜,今晚吃什么啊?大勇你带小兰安排好就去采购。今晚好好吃吃,也算给小兰洗尘了。

现在想起当时的小兰,高易睿不能不惊叹小兰这种惊人的适应力。才一年的时间,小兰已经学会了城里人几乎所有的技能——泡吧、嗨歌、打球和各类SPA等等,只要是城里人会的她都上手了,甚至连说话也是城里人的腔调,听不出一点乡音。小兰就像一颗草籽,虽然十分不起眼,甚至是卑微,但是只要落下了,即便是都市这种最贫瘠的地方,它也能在钢筋混凝土的缝隙里茁壮成长。

在这一方面,大表姐童彤完全没法比,似乎没有一点定性。童彤有一家自己的设计公司,规模和业绩都挺惹眼,但是她基本上是甩手掌柜,交给手下的人打理。她自己只管背着个画架,天南地北地四处乱跑,停不下来,仿佛只要停下来就会像吹起的泡泡一样“啪”地碎了没了影。为了方便自己落脚,她在她常去的地方,比如海南、云南、黑龙江都租有一间小房,兴致来了住上十天半月,然后再奔向下一个出租屋。

高易睿说,你这是在做皇帝啊,到处都有你的行宫。童彤撇撇嘴,走,跟我去做皇后去。

高易睿只去过童彤在贵州的一处“行宫”。“行宫”在贵州的一个小镇。这个镇真的是个小镇,满打满算也就万把人的样子,街道只有三道,一纵两横,南北的长些,歪七扭八地有一公里,东西两条街道就短了很多,只有两百米的样子。除此之外就是从这三条街道上,衍生出来的许多羊肠小路伸展出去,或者弯弯曲曲地上了山,或者径直走向了零星建在坡地中的院落。

童彤的“行宫”不在镇子里,而是在离镇子三四公里远的山上。在小镇这一面是看不见的,只有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翻过山顶才能看见那个建在山坡上的农家小院。小院向阳显得清洁明亮,院前不远处还有一条不大的溪水,再远处还有几家农户,看得不是很真切,只有在清晨的薄雾里能听见隐约的鸡鸣声和狗叫声。

这个院落是一家山民的,这几年倒腾山货发了些财搬去镇上住,就把这里租给了童彤。院门上着锁,锁是最普通的那种而且老旧,不单牌子看不出了,连上面的烤漆都脱落得差不多了。童彤从精致的包包里摸出一串钥匙,翻捡了半天才找出一把贴着“3”字的钥匙,朝高易睿晃晃然后开了院门。院子只有七八十平米的样子,却显得很大,主要是院子里收拾得太干净了——除了倚在东墙根两把崩了牙的锄头外,最显眼的就是靠在院子另一边的一架破旧的牛车。牛车上虽然还上着牛轭,但薄薄的橡胶轮胎已经从木制的车轮上脱落了。另外就是像所有贵州农家一样,厅堂的屋檐下挂满了成串的红辣椒和玉米。

高易睿和童彤住进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和电脑都关了——虽然是在偏远山区,但移动追踪的本事谁都知道,他们可不想把自己的假期搞砸了。他们除了做爱,童彤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院外的一块岩石上摆弄她的画架。这个时候高易睿就去下面的溪流边钓鱼。他平时除了陪陪客人,自己从不去钓鱼,一是他觉得太浪费时间,二是没那个兴趣。他之所以带了根鱼竿是因为童彤让他带的。来的时候,童彤说,你最好带上一根鱼竿,可以钓钓鱼,不然你只能像个傻子那样看我写生,要么就学猪吃了就睡。你以为那里有KTV?有酒吧?有牌局?有球赛?有歌伴舞?

现在看来童彤还真的没夸张。一边钓鱼高易睿一边感慨:女人的话有时候也要听啊。

这条溪水很清,差不多能一眼就看到底,如果不是还有一些水草和岸边匍匐在水面的枯枝的掩盖,它一点隐私都藏不住。“水至清则无鱼”——说的大概就是现在这种情景。不过也不是真的没有,有一些小鱼,只有手指般大,最大的也不过两指宽。高易睿清楚自己那点能耐,一开始就没打算钓上什么鱼,只当打发日子。可一连钓了三天,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就是没打算钓什么鱼,好歹也该来捧捧场站站台吧,碰碰鱼钩吃一两口饵料给个面子,高易睿紧盯了三天的浮漂,眼睛都看花了,浮漂就是一动不动。

天色虽然还早,但是高易睿的耐心已经像一双在沙石上折腾许多年的劣质胶鞋,早就千疮百孔了。他收了渔具,沿着斜坡爬上去,看见童彤还在画架前勾勾描描,便把身子凑过去。看看我的画,怎么样?童彤侧开身子笑盈盈地说。

画架上只是一幅速写,也就是眼前的情景:远山、田野、山林、近处的这一条溪流、渔翁。渔翁画得有点奇怪,歪戴着斗笠,斜披着蓑衣,样子有些气急败坏。高易睿愣了一下神没明白啥意思,等看了下面的标题,老脸不由得一红。那个标题叫做:钓不上鱼的老渔翁。

咳、咳……高易睿清了清嗓子,女人啊,就是头发长境界低啊,境界低。人家明明是学姜子牙钓取功与名,偏偏叫你说成钓鱼了。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摆了好大一会谱,却发现童彤在一边一言不发,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还时不时伸着葱白似的手指轻轻刮着脸。高易睿装假没看见,仰头看看天,嗯,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煮饭了。说完老着脸赶紧走开了。

童彤的这张“钓不上鱼的老渔翁”,把高易睿呛着了。嘴上不说,他心里已经把这条溪水里所有鱼的爷爷、奶奶,连祖宗都骂遍了。晚上他把电脑翻出来,上网搜索钓鱼秘技,从拌饵料到选钓位再到水温变化,都通读了个遍。等他合上电脑的时候,他已经准备把这条小溪里的鱼全祸害了,香煎、生焖、煲汤、切鱼生、捏鱼丸、红烧、清蒸……只要想得出的菜式,他都打算做一遍。

然而,第二天他和童彤却不能不走了,因为高易睿的鑫辉公司出事了。

那天晚上高易睿合上笔记本,顺手把手机开了,“丁零当啷”的信息提示音就扑面而来。有董事长陈九的,大勇的,办公室的,能有好几十条。办公室的是:“老总,有急事,请回电。”陈九的是:“公司有事急需你回来办理!”大勇的是:“公司出大事了,赶紧回来!”最后的一条是陈九的:“!!!”

高易睿把信息扫了一眼就全部删除,顺便把手机又关了。

公司出事了?童彤问。

他点了点头,嗯,不是什么大事。可惜明天你画不了画,我也钓不成鱼了。事情虽不大,我不回去靠这帮人还真玩不转,只有老夫上场操刀了。

你就吹吧,以后世界等着你拯救了。

谁稀罕拯救世界啊?我只拯救你。说完,高易睿轻轻把童彤揽在怀里。

在别人眼里鑫辉公司出的事,可以说已经塌了公司的半边天。公司的技术开发部总工程师谢庭跃,供销经理刘常宇脚前脚后提出了辞职。陈九好言好语请他们留下,可是两个人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要走。陈九怎么都想不明白,两个人也算是公司的老人,都有七八年了。公司从没亏了他们,高薪、干股分红哪一样都没少过,怎么没来由地说走就走呢?他们走了公司马上就会变成一个突发脑梗的病人,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即便勉强治好了,以后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没办法说动他们留下来,陈九只好拖,一直要拖到高易睿回来。他的理由正大光明:你们辞职也要等总经理回来办相关的手续才行。这时候陈九心里骂了高易睿好几遍,你妹啊,去泡妞就泡吧,还关手机玩什么失踪!

玩失踪玩了一个星期,高易睿在公司露面了。陈九第一时间就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你妹啊……没等他在嚷嚷,高易睿从办公桌后面走过来,把他按坐在了对面的红木沙发上,咱是董事长,得注意形象。我都知道了,不就这么点破事嘛,少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的猪?你说你有好办法?陈九听了高易睿的话,眼睛里的血红色立即消失不见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九只要看见高易睿现在的这种表情,他就知道天大的事都会烟消云散,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他把公司彻底交给了高易睿,自己挖挖小煤窑还行,玩企业玩公司根本就不是那块料,还不如丢给高易睿,自己省了时间泡泡妞打打牌逍遥的好。

小张,你通知谢总和刘经理明天早上十点到我办公室来。高易睿打了一个电话给办公室的秘书,便开始泡茶。老大哥,你可不地道啊。我才出去就让你赶了回来,今晚你得请我吃饭补偿补偿。

我操,你带着妞游山玩水吃香的喝辣的,乐得连路都找不着了,还跑到我面前装傻叫苦。

还游山玩水?我在贵州的大山里住了四天,没吃没喝的,只能钓几条小鱼熬汤。哦,就这么大一条。高易睿拿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下。

谁信你谁是王八蛋。陈九骂完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说,今晚请你吃鲍鱼。

陈老大,可得是三头的啊。

你妹,牛逼刀子下得够狠。

第二天上午十点,总工程师谢庭跃和供销经理刘常宇同时出现在总经理办公室。

一边拈着签字笔轻轻敲击着桌面上的两页纸,高易睿一边用很好的微笑看着两个人,老谢、老刘,你们都是公司里的老人,现在要走也没办法,公司总不能拦你们的前程,不过。高易睿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又笑了笑才说,不过,你们真的想好了?

谢庭跃看了看刘常宇,没吭声。刘常宇也看了看谢庭跃,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走了可是公司的大损失啊,可惜了。高易睿叹了口气,然后在两份辞职信上麻利地签了字。你们把手头上的事交一下就行了。说完把桌面上的辞职信往前推了推。

谢谢高总理解。两个人朝高易睿欠了欠身说。

高易睿站在办公桌后面,微笑着目送两人除了总经理办公室。随着两个人的远去,高易睿的脸上不经意露出了一丝不屑和冷峻。

这次的事是大德生物科技制药有限公司挑起来的。大德生物科技制药有限公司是一家和鑫辉规模差不多的上市公司。两家研发和营销的产品许多有重合的,自然而然就成了同行冤家,有了些竞争。不过平时大家都是小打小闹成不了什么气候,说起来也算是和睦相处,可这一次大德已经玩得没有底线了,一下子把鑫辉研发总工程师和销售经理一股脑儿地撬起来,这是打算砸碎鑫辉的骨头。谢庭跃和刘常宇这回是被大德拿住了把柄,然后是三百万的年薪,甚至是百分之二的干股,典型的威逼利诱。对类似大德的这种阴损的手段,高易睿一向是不屑一顾。开什么玩笑?哪个办公司办企业的没有一点猫腻?靠这个玩能先把自己玩死,这就像一个专门拉皮条过活的一边使劲地拉皮条,一边还拼命地喊严打卖淫嫖娼一样,这完全是找死的节奏。

高易睿起身打开身后的保险柜,拿出一个档案袋在手里掂了掂,顺手丢在办公桌上,然后拨打老石的电话。

老石啊,有一家公司打算低价出售,你有没有兴趣?高易睿说。

老石说,大德公司?他们经营得好好的,没听说要出手啊。

过两天就出手了。有些东西我让大勇直接拿给你。不过说好了,你怎么着也得给老弟我留一成。

大德公司破产了,在老石接到高易睿电话的一个月后,原因是大德公司涉嫌商业欺诈,伪造公司业绩以及偷逃巨额税款。另外一个消息是大勇告诉他的,谢庭跃在他自己的住处上吊自杀了。高易睿听了半天没说话——这和他设计的桥段有了偏差:本来应该是谢庭跃幡然醒悟回头是岸的脚本,现在却成了羞愤不已自杀身亡。想想也是,刚刚志得意满走上幸福的康庄大道,谁知道一脚踩上去竟跌进了一个大坑,心智差脸皮薄的还真的扛不住。

大勇,你去送送老谢吧,毕竟一起共事了十多年。老谢的死让高易睿有些提不起精神,完全没有了原先乾坤在握的感觉。

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就让大德公司废了。这样的牛皮纸袋高易睿的保险柜里还有十多个,每一个都如出鞘的利刃随时斩杀一个大德公司,甚至是更大的大德公司。这些档案能要了别人的命也能要了自己的命,就像一颗颗炸弹,扔出去炸伤一片,留在自己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自己毁了。不过现在好了,这些害人的玩意儿已经进了银行的保险箱,噬人的猛兽被关进了牢笼。

别墅花园的葡萄架下,高易睿喝了一口茶,然后躺在摇椅上听着《菊花台》,怡然自得。

现在想起来,高易睿为自己在出事的第一时间让大勇做的事庆幸——那些证据再不会有人知道,而且自己也成了瞎子,一个瞎子不会再对别人构成威胁,也用不着去蹚浑水了。这个时候,他好像有些明白张行为什么不要百万的年薪,甘心在那个小县城做一个小公务员了。想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其实也真的挺好。

“看”小兰帮茶壶里续满了水,高易睿说,等会买菜多买些大闸蟹,你张行大哥两口子今天来,那货就好这一口。

自从高易睿成了瞎子,逢年过节童彤、大勇、张行两口子,还有小兰都会在高易睿的别墅里聚会,主要是烧烤。张行是个地地道道的吃货,烧烤的手艺绝对是师傅级的,烤出来的货品都是外焦里嫩色泽金黄。高易睿怀疑这老小子是不是专门去学过,如果开一间烧烤店一年赚个几十万分分钟的事,肯定比当个小公务员强得多,说到底是这老小子太没有上进心。

今天是八月十五,张行老早就来了电话,说八月十五他一家子准到,还说兴许能给他个惊喜。这老小子就喜欢神神叨叨的,现在又玩起了你猜你猜猜你猜猜猜的游戏。

“看”着小兰走出别墅的门,高易睿也没有猜出张行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索性就不想了。

高易睿现在“看”的能耐是突然就有的。去年的年三十,童彤没有回老家和父母团聚,在别墅里陪着他守岁,大勇也在。童彤喝的是红酒,大勇和他喝剑南春。那时小兰还没来,是大勇下厨胡乱弄了几个菜凑合着下酒,本来大勇想去外面定一桌,高易睿嫌麻烦。三个人听着音乐一边喝酒一边天南海北瞎扯,不知不觉外面辞岁的爆竹响了,烟花也在夜空里绽放起来,不多时空气里到处都弥漫了火药味。高易睿下意识地向窗外望去,一下子就定住了。他摇了摇头揉揉眼睛,一簇簇烟火真的在眼前绽放,然后消散在夜空,消散的踪迹仿佛水草一样在空中摇来荡去。

好美的焰火。高易睿轻声赞叹,仿佛他从来没见过焰火一样。

你说什么?童彤高脚杯里的红酒飞溅出来,在洁白的大理石餐桌上描绘出一朵淡紫色的花朵,宛如窗外的焰火。你说焰火很美?

是啊,今晚的焰火真的不错。高易睿感觉童彤的反应有些过了,不就是焰火嘛,虽然挺好却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二哥,你能看见,眼睛好了?大勇一开始也没明白,可当高易睿又说了一遍“焰火挺美”立即反应了过来。这怪不了大勇反应慢,高易睿的眼睛说瞎就瞎了,说好就又好了,叫人匪夷所思。

高易睿听了大勇的话也愣住了。他虽然看见了焰火,却没有往自己眼睛上想,没想着自己的眼睛就这么好了。他转过身来,想看看童彤的容颜,还有大勇,实在是太久“没见了”。当他慢慢地很小心地转过身来,他完全傻了——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连一丝光亮都没有。这时他像一个濒临灭顶的溺水者,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只小船的船舷,小船却在顷刻间四分五裂,不见了踪迹。

一切都没有变,刚才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他还是个瞎子。不过也许变了,他眼前虽然还是单调的黑色,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好像可以感觉到周围的一切,这不仅仅限于声音,在自己失明之前几乎所有能看到的他都一样“看”的到,如眼前童彤精致的面容,大勇错愕的神情,大理石餐桌上火锅蒸腾的水汽,都一览无余。这种情形十分怪异,高易睿定了好一会神,反复检验了很多次,最后确定不是自己的脑子坏了或者是幻觉。他眼前一片黑暗是真正的瞎子,却能够感知周围的事物。高易睿觉得这种事实在太匪夷所思,说出去该进精神病院了,不过他想了想还是照实对童彤和大勇说了。童彤没说话,大勇却喊了起来,这他娘的也太扯了吧。

不管童彤和大勇信不信(其实他自己也拿不准),高易睿对这种用感知去看世界方法很适应,有时候他甚至认为这种感知比眼睛更好更有意思。譬如现在,他坐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看见淡紫色的果香正舒缓地向四周荡漾,一圈一圈的,好像一只水鲎落在水面上向周围划动出的水纹,细密绵长。而不远处绽放的是北京老石送的金沙树菊,正开得当时。散发的花香是七彩的,似雾若烟,随着清风轻轻地飘向远处。一只蜜蜂嗅着花香而至,它在七彩如烟的花香中上下起伏,宛如一个逆流而上的泳者,直到花香的源头才停下,心满意足地吸食起来。高易睿不仅看见了花香、蜜蜂,他甚至看到了这只蜜蜂吸食花蜜的声响。这样的情形眼睛是看不到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不正常,甚至说有些恐怖。但是他不在乎,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去面对原先那种浓稠的化不开的黑色,更何况现在的这种感觉真的挺好。

在摇椅上摇了小半天,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高易睿觉得有些乏,想起身走走。他刚站起身来就看见童彤、大勇和张行一家子进了别墅,奇怪的是他们的后面还悠悠哉哉跟着一个人,是个老头。老头的打扮很有意思,是传统的黑色对襟上衣和白色的灯笼裤,给人的感觉是老头拿上一支红缨长枪就是一个武术家,举起虎掌是个穿行在山野和闹市的江湖郎中。

这个老头应该是张行带来的。高易睿不明白中秋节的家庭团聚,张行怎么弄个外人来,莫非这老头就是张行嘴里说的“惊喜”?他想想,下意识地摇摇头。

跟张行一起来的老头也姓张,叫张兆奇,六七十岁模样,黑发黑须挺精神。

百家姓“张”姓是个大族,据说张氏的老祖是黄帝五儿子张挥。本来张氏一直呆在一个叫青阳的地方,后来因为战乱四处迁徙,结果就迁徙出一支又一支的张氏,于是虽然大家都姓张,却有了远近亲疏。张行和老头同属一支一脉同源同祖,是真正的“五百年前是一家”。张行虽然岁数比老头小了三十岁,排的却是兆字班,就和老头称兄道弟。老头说,你叫张行,又不叫张兆行,你说你排“兆”字班,谁知道真的假的?张行挺委屈,“佩珍兆岐昌”——我老鬼叫张珍和,我不排“兆”字班排什么?怪就怪我那老鬼,他觉得能生下我这样的儿子挺有能耐,直接就给我起名张行,连班辈都省了。

张行老家启县有一个公园,他和老头张兆奇就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在那里认识的。

张兆奇还有个表字“昌和”。不管现在还是过去,除了名字还有表字的人的家境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谁见过穷得叮当响不识几个大字的人家,给孩子起名是“名某某字某某”的?张兆奇家是世家,中医世家。据说张兆奇的祖上曾在名医朱庆甲身边跟过班,学了些本事就传了下来,到他这里已经是四代了。本来他打算把张家的医术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的,偏偏他唯一的儿子对中医不感冒。他儿子岐辉从小就是个人精,虽然对这份家传的技艺不感兴趣,却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了少挨揍便跟老爹打马虎眼糊弄着玩,今天背背《汤头歌》,明天读两句《素问》,只要老头子转个身立马丢过一边,该干吗干吗。直到岐辉读大学了,三百几条的《汤头歌》也没背利索。

眼见着自己一天天见老,张家的传承要断送在自己手上却一点辙都没有。他也想过收一两个徒弟,可就是没有个能入眼的。让张兆奇更郁闷的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出国了,没多久竟在国外定居变成了外国人。

岐辉在国外站住了脚,就回启县要接老爹出去享天伦之乐。张兆奇死活不肯,他说,你想看着咱们张家祖传的医术在你老鬼手上失传吗?你没天分学我怪不着,我得找个徒弟说什么也得把张家的医术传下去。我跟你出国,那里的人连中国话都说不囫囵,就别指望他们懂阴阳分辨五行了,我还找个屁徒弟啊。

我说爸,中医这玩意靠不住的。看得见的就是写树根草皮,看不见的就是什么阴阳五行经络气血,靠这些东西能治好病才怪,我从小就不信这玩意,失传就失传没什么好可惜的。

张兆奇听了儿子的话半天没吭声,现在他算明白岐辉为什么学了这么多年,连《汤头歌》都背不下来。老虎狮子本来就是吃肉喝酒的,你非要他吃斋念佛那不是穷忙活吗?至于中医是不是好东西他自然心中有数,可也管不住儿子的想法,就是老张家祖传的医术能不能传承下去,也不是他说了算,那得看老天爷的意思——让你传承有序,自然有人来接着,要不你打破了脑袋也没毛用。自从张兆奇想通了这一节,心里的疙疙瘩瘩没了,身上缠缠绕绕的枝条藤蔓也碎了一地,浑身自在起来。没有了各种羁绊,他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简单了——早上吃一碗自己熬煮的红枣小米粥,然后去公园遛鸟,来了兴趣跟几个老棋迷杀上几盘;中午的时候去公园边上的茶楼,一壶清茶两个花卷或者是两个汤包打发了;到了下午去医馆坐诊,给几个预约的病人号脉看病;晚上炒上两三个小菜,有时候跟老友或者自己弄上两盅小酒,一天的日子优哉游哉地过去了。

那个星期天早上——其实已经不能算早上,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在公园一棵大榕树下的石桌上,张兆奇老郎中正大杀四方,几个觉得自己还有两把刷子的都前赴后继牺牲在老郎中的“巡河炮”下。张行在人堆里耐着性子看了好一阵子,觉得手有些痒,一时忍不住坐了下去和老郎中车马炮地干了起来。张行的棋在启县是出了名的,县里举行的几次象棋大赛,前三甲里都有他的位子,可没想到和老郎中对局,几轮下来竟是互有输赢。下棋的人最怕对手太强或太弱,一巴掌把人家打翻了或者被人家一巴掌打翻了都没意思。现在两个人势均力敌杀得天昏地暗,过足了棋瘾。

“以棋会友”这四个字套在张行和老郎中张兆奇两个人身上严丝合缝——因为下棋两个人竟成了忘年交。当然,不单单是下棋,两个人还有些别的共同嗜好,譬如,都爱喝茶、喝酒,都姓张,都排“兆”字辈,等等。其实张行真正让老郎中看重的是易理。张兆奇想不到张行四十出头的人,竟然精通易理。他不知道张行的易理到底有多精深,但至少比自己强出一大截。

自从知道张行精通易理,老郎中已经成死灰的心思,开始重新生根发芽并且长出了寸多长的小苗。谚云:“易医想通。”中医的阴阳五行、气藏等等就是从易经里来的。明白了易理,学中医就会了一半,剩下的无非就是号脉、辩药这些枝节的事情,这就像解数学题,记住了公式直接按照公式推算一样。于是老郎中就起了收张行做徒弟的心思。不过他不知道张行的心意如何,毕竟张行是国家公职人员,不一定愿意干自己这一行。

有一回老郎中趁着酒意把心里话掏了出来。张行听了老郎中的话忙说,打住,咱打住。跟你学中医还凑合,当徒弟没窗没门。看见老郎中一副糊涂样子,张行解释说,你看咱俩都排“兆”字班是平辈,做你的徒弟我平白就矮了一辈,我亏大了。老郎中听了张行的一席话,鼻子都气歪了,你个小王八蛋,人家哭着喊着求着做我的徒弟,你倒嫌这嫌那,要不是看你跟中医还有些缘分,我才懒得理你。论年纪我长你三十多岁,还当不了你师父?我说张老哥,讲年纪那没用,排班辈分在那摆着呢。我现在和你是兄弟,转个眼变你徒弟了,这不全乱套了吗?张行说完看着老郎中一脸的坏笑。

张兆奇是老一班的人,特别看重长幼尊卑。刚才是见张行不愿拜师傅跟自己学中医才急了,现在经张行这么一说就回过味来——张行拜自己为师可不就全乱套嘛,要是不拜师张家的中医传承还能叫传承有序?老郎中一时间陷入了窘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着老郎中默不作声挺难过的样子,张行也不好再拿捏了,老哥哥,你看这样,我拜你为师不妥会乱了班辈,你干脆认我为师弟怎么样?张兆奇一拍大腿,你小子这都想得出来,凭什么你跟我做师兄弟?行,就这么办了,便宜你小子了。

张兆奇纯粹是被张行忽悠到高易睿这的。

张行和老郎中成了师兄弟,从此以后两个人来往除了车马炮、酒盅外,又多了一项中医,来往的地点也多了一个“张氏中医馆”。

现在看病的地方大一些的喊做医院,小一点的叫诊所,“医馆”这样的称谓几乎已经绝迹,至于“中医馆”都老得快成化石了,不过与中医馆相似的地方倒是还有,譬如中医院。中医院也还有不少如拔火罐、针灸、推拿、按摩之类的中医项目,但是更多地添加了CT、打点滴、验血、验尿这些东西,你进去看病,医生问两句哪儿不舒服,然后抄起笔刷刷写上几行字说,先做个CT检查检查,至于中医里的号脉就别想了。

“张氏中医馆”是地道的老式的医馆——门阶是长两米许的青石条石,大门和门柱都是清一色的胡桃木,大门上黄铜的铺首锃亮,门楣上悬着黑底烫金“张氏中医馆”的门匾,整个门脸透着清爽、敞亮。医馆看上去不是很大,也就百十平米。进了馆里,迎面的墙靠着一排上好樟木打成的药柜,药柜前面调剂台的用料不是樟木,用的是厚重结实的东北松。药柜和调剂台本来漆成透亮的枣红色,只是时间久了,颜色暗了下来,但是那种亮色却显得更加圆润,更有亲和力。调剂台上除了放着一个黄铜的药缸,就只有挂在木架上同样闪亮称药的黄铜戥子,干净利落,没一样多余的玩意。南窗的下面摆放着一张老旧的木桌和两把椅子,从包浆上看也有七八十年,桌上放了一个脉枕和一个竹制的笔筒。医馆的地板没有用现在流行的大理石等各种各样的地板装饰材料,用的是青砖,跟医馆里其他的物件一样显得老旧。

张行第一次来张氏中医馆就觉得不对劲,这哪是医馆?实在是太安静了,冷冷清清的老半天不见一个人来。这跟大医院里熙熙攘攘的情形没法比,就连一些小诊所也比不上。

老张,你这是开的医馆还是建的庙啊?这人也太少了。张行说这话时忽然觉得待在这里还真像待在庙里的感觉,安静、肃穆,还有些神秘。

张兆奇听了张行的话就愣住了,沉默了好一会才苦笑这说,还真叫你小子说对了,咱这中医馆还真就像是庙。你想想看,平时有个小病小灾,谁不是去大医院里挤?恨不得要把医院里的针筒、手术刀、药片都往自己身上招呼,只有那些被医院判了死刑的无路可走了,这才想起中医把自己当活马医。你说这跟进庙求神拜佛有什么两样?

看着老郎中情绪有些失落,张行就打趣说,原来你这个神医是这么来的,难怪医馆的墙上这么干净,连一幅“华佗再世”的锦旗都没有。

呵呵,老郎中听张行这话顿时乐了,你小子去里屋门背后的那个破纸箱翻翻,想要什么样的锦旗自己挑。

师兄啊,你老的医术真的够神?

神不神的不知道,敢说能把医院里的那些狗屁医生甩出去八条街。老郎中很豪气地说,说完还很得意地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

真的假的?这么牛。张行冲着老郎中竖起了大拇指,师兄啊,我手头上有个案子,要不你帮看看?

你现在又不是郎中,有屁的案子。

师兄,你别不信,我还真有。我拜把兄弟莫名其妙地眼睛就瞎了,看了多少医院都不顶事,连病因都查不出来。

你小子还真会给我添事。行,哪天你把他带过来吧。老郎中趁着高兴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我是这么想的,师兄,再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我一家子要去省城看我那瞎眼兄弟,岐辉他们又都在美国看月亮,你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不是个事,干脆我们一起热闹热闹,顺便也瞧瞧我那拜把兄弟的病。

你小子想喊我出诊就明说,绕这么一大圈都快到京城了。

师兄,你这么说我就当你答应了,咱不能反悔。张行见牛上了套,赶忙扯紧了。

张兆奇已经很多年没出诊了,甚至出手看病也很少,医馆虽然只开半天,也只限十个名额。这次答应张行走一趟,倒不是老郎中真的怕中秋节冷清,再冷清也冷清了许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回,主要是张行把高易睿的病情描述的太诡异,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张兆奇看见高易睿第一眼,就知道还真像张行说的,高易睿眼睛瞎得很诡异。高易睿虽然眼睛瞎了,但是行为举止却不像瞎子,和正常人几乎没什么两样。正因为如此,老郎中给高易睿诊脉的时候显得特别慎重,除了手腕“寸口”之外,还在头颈和脚上切了脉,足足耗去了七八分钟。号完了脉,本来一脸慎重的老郎中变得十分轻松,风轻云淡起来。

不算什么大病,过后我弄些药膏给你敷上,不出一个月你就没事了。老郎中信心满满地说。

听了老郎中的话,站在一边的大勇差点骂出来,不算什么大病?你妹的不算什么大病,这么多的名医没半点办法,到你这里整几副药膏就行了?要不是老郎中是跟张行一起来的,照大勇的脾气能把老郎中扔出去。和大勇不同,虽然高易睿心里也不大信,但是冲着人家七十多岁的年纪,大老远跑来给自己看病,都得好好谢谢。可还没等他开口,张兆奇冲高易睿摆摆手,先别忙着谢,我现在还没法给你治,得等明年的卯月才行。

高易睿很疑惑地看了看张行,心说,不会又是个跟张行一样的神棍,金木水火土,子丑寅卯地玩弄什么玄虚吧?

见大家一脸古怪的表情,老郎中说,我这可不是故弄什么玄虚。眼属肝经木纲,现在秋金正旺,旺金克衰木,再好的药都不好使,药效大打折扣。说到这里,老郎中看见大家还是一脸的茫然就接着说,打个比方,水能灭火,可你拿一杯水去灭熊熊燃烧的山火,一点用都没有。老郎中行医的原则就是用药前一定把病人的病因和治疗的根据,明明白白地讲清楚,至于病人听得懂还是听不懂,那就不关他的事了。说完该说的张兆奇端起酒杯,“滋”的一声喝下去,不说话了。场面顿时显得有些尴尬。

老二,哥哥我提前祝你康复。张行端起酒杯跟高易睿一碰,仰头喝了个干净。

高易睿也觉得现场的气氛有点不自在,忙把酒喝干净说,老大,你能不能不这么称呼我?老二,那啥的听起来挺别扭的。

那我以后喊你二弟行了吧?张行笑眯眯地说。

我操,这还不是一个鸟样?高易睿爆完粗口,没在再理张行,而是端起一杯酒冲老郎中说,多谢张老辛苦,晚辈敬张老一杯。

十一

己卯年丁卯月乙卯日高易睿的大日子终于到了,这一天是神医张兆奇答应给他治眼疾的日子。

上午十点,张行的车子准时开进了高易睿的别墅。然而让大勇、童彤他们想不到的是只有张行一个人来了,神医张兆奇连半个人影都没见。

看见大勇、童彤东张西望的样子,张行冲他们挥挥手说,别看了,只有我一个。老郎中有事来不了了,让我帮你上药膏,药膏我都带来了。张行笑着拍拍高易睿的肩膀头。

老大你不是开玩笑吧?大勇听完就喊了起来。

你看你老大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嘛?好歹我也是神医张兆奇的师弟,上个药膏能不会?这个时候张行觉得做张兆奇的师弟,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童彤说,用不用住院?

在家就行,除非阿睿喜欢医院那种消毒水的味道。

按照张兆奇的交代,张行每个星期为高易睿上一次药膏,据说四次以后高易睿就能重见光明了。高易睿虽然半信半疑,但是敷上药膏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先是暖烘烘的一片,慢慢冷下来,最后化成一丝丝清凉渗入眼睛里,说不出的舒服。张行一般都是星期六来给他上药膏,上完了就把他丢在家里,然后跟大勇出去胡吃还喝,那样子没有一点敬业精神。

四个星期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到了开盖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期待,又有些忐忑不安,好像灯谜会上猜谜语的时候,大家把自己答案都送出去了,只盼着主办方尽快地公布答案,正确答案会收取奖品,反之收获的将是失落。

高易睿感觉眼前的纱布正在慢慢地揭开。过了好一会,他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叫他睁开眼睛——他照做了。

睁开眼睛的高易睿终于看见了久违的光明。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惨白的天花板,接下来就是默默坐在床边一身素衣的童彤,后者正神情专注地望着他。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吓死人了。看见高易睿睁开了眼睛,童彤一脸的欢喜。

高易睿重见光明的那一刻,对神医张兆奇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么多大医院的名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竟然被他的四副不起眼的药膏治好了。没等他感慨万千,他忽然发现哪里不对劲——他现在躺着的地方绝不是他别墅,他清楚地记的最后的治疗地点是在自己的别墅。

这里是哪啊?高易睿十分疑惑地问童彤。

医院啊,不在医院还能在哪?昨天晚上你昏倒在家门口,保安看见赶紧喊120把你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如果不是送来的及时,就麻烦了。

你的意思我只在这里昏迷了一个晚上?我的眼睛没有瞎过?张行呢?高易睿一时间脑子乱成一团。

胡说什么呢?哪有咒自己眼瞎的?张行大哥怎么会在这?他又不是神仙会神机妙算,知道你病了。童彤觉得男人醒过来有点糊涂,讲起话来都有些颠三倒四。

高易睿定下神来,没再说话。他缓缓地坐起来向窗外看去,窗外有一棵很大的大叶榕,长得郁郁葱葱。在它的不远处还有一个花坛,长满了鲜花,有月季花,有兰花,有美人蕉,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的花,这些花无一例外开得灿灿烂烂,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但是他再也不会看到那些在空中旋转,飘散的那些五彩的花香。

高易睿怀念葡萄架下,躺在摇椅上怡然自得的时光。

责任编辑 侯建军

猜你喜欢

大勇郎中
合照有讲究
摘口罩
“郎中”的由来
见招拆招
大勇的黄牙
降得太快
急先锋和慢郎中
针眼之仇
针眼之仇
你真想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