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炊烟(四章)
2016-11-30孜澜
孜澜
草木的村庄
四月,村庄在雨水中醒来。腐殖质的气息,死亡的气息,初生的气息,弥漫开来。
芽苞。花蕾。云絮。鸟鸣。晕染朴素的诗意,水墨一样清新。
分布于身体中的道路是泥泞的,通向产床和墓地。
脉管里的潮汐,和村头浑浊的河水不谋而合,宛如安魂曲。
那些家谱里熟悉的姓氏,亡灵,隐秘的基因,也苏醒过来,捧出暖暖的伤感的旧时光,等待后人认领、香火叩拜。
一株枯朽的老树崩毁了,在它的根下,又抽出更多的嫩枝。
青黄转换,是草木的村庄,演绎生死的时序,在雨的叩问和风的拍打中,犹如摇曳在枝头的硕大的巢——爱和痛,是飞得再高再远的鸟,也不会丢失和错认的。
——一个个家谱上的名字,就是一只只鸟,就是眼前这漫天的沙沙的雨声……
雨书
生命中,总有一些雨水溅进灵魂里。
返潮的心情,湿漉漉的思绪,让飞翔的翼翅变得沉重。
这是命运中的第几场雨?在枯竭的心田又润活了几株笔直的白杨?
身体已经蛰伏多年,而灵魂出走不计其数——它错失了多少滋润的日子?
岁月的窖藏,是为了等待生活的酒香;我的蛰伏,是为了等待又一个春天的遗忘?
昨夜的一场大风,小路绷紧了神经。
云朵依旧在天空中运送雨水。
那些失魂落魄的雨,踮着脚尖,向前跑去,因为转向的风,因为我的一句叮咛,又折回来,去安抚满树杏花粉嘟嘟的小嘴发出的细声细气的喊声……
债务人
放牛娃。江南后生。
饥馑年代,你的胃一阵阵痉挛。
20岁时,你丢下牛,悄悄加入支边大军,好像一个债务人的出走。
在锣鼓喧天的欢送中,你胸佩大红花,坐上绿皮火车,三天三夜后,换乘一辆敞篷大卡车,一路颠簸,来到一座边境小镇。
割麦、盖房、皮毛加工、翻砂铸造……粮食供应本上38斤的定量总在你眼前恍恍惚惚。
怨谁?你自己选择的命运,把你抛到了遥远的天边。
1959年离开故土,46年了,你从未回去过一次。
或许,一年年拮据的生活,使你羞于有这样奢侈的念头?
直到66岁那年,你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定格在相框里。
故乡的一片叶子飘落,枯萎在塞外。
你把妻儿扔在了遥远的异乡。
而我,从小到大,每一次填写个人履历时,只能机械地写下我从没有印象的籍贯——这血缘在空间投下的巨大阴影。
我也是一片叶子,一片寄籍的叶子。只是江南故乡这颗壮硕的大树,我从未亲近过。哪怕在梦里。
父亲,对于故乡而言,你是永难偿还的债务人。
如今,这债务,落在了我的头上。
干草车
旷野。正午。一条起伏的小路伸向村庄。
收割后的田野空空荡荡,好像一个满腹心事的人,一下被掏空了。
一辆干草车踽踽独行。打着补丁的胶轮,箍着铁丝、磨得发亮的车辕,仿佛过度损耗的生活。
高高的干草垛,散发出新鲜的阳光的味道。
那匹灰白色的马,矮小、瘦弱,额头蓬乱的长发半遮着眼,一副任劳任怨的神情。
赤着胳膊、一脸木然的赶车人,坐在车上,背靠草垛,黝黑、结实,耀眼的阳光下恍如一个可疑的阴影。
在一处陡坡问,马腿打颤,车子开始失控,越来越快。倾斜的草垛就要向前倒下去。拽着缰绳的赶车人跳下车,扶住车辕斜着身子向后用力,气急败坏地大声呵斥着……一丛树林遮去我的视线。
那省略的部分,我已无法看到。而我没有看到的,总是更加逼近真相。
仿佛过度损耗的生活,出现了变数,露出了它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