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短梦
2016-11-29铁凝
金色年代 2016年10期
铁凝
有一次在邮局寄书,碰见从前的一个同学。多年不见了,她说咱们俩到街上走走好不好?于是我们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她之所以希望我和她在大街上走,是想告诉我,她曾经遭遇过一次不幸:她的儿子患白喉死了,死时还不到四岁。没有了孩子的维系,又使本来就不爱她的丈夫很快离开了她。这使她觉得羞辱,觉得日子是再无什么指望。她想到了死。她乘火车跑到一个靠海的城市,在这城市的一个邮局里,她坐下来给父母写诀别信。这城市是如此的陌生,这邮局是如此的嘈杂,无人留意她的存在,使她能够衬着这陌生的嘈杂,衬着棕色桌面上糨糊的嘎巴和红蓝墨水的斑点把这信写得无比尽情——一种绝望的尽情。这时有一位拿着邮包的老人走过来对她说:“姑娘,你的眼好,你帮我纫上这针。”她抬起头来,跟前的老人自发苍苍,他那苍老的手上,颤颤巍巍地捏着一枚小针。
我的同学突然在那老人面前哭了。她突然不再去想死和写诀别的信。她说,就因为那老人称她“姑娘”,就因为她其实永远是这世上所有老人的“姑娘”,生活还需要她,而眼前最具体的需要便是她帮助这老人纫上针。她甚至觉出方才她那“尽情的绝望”里有一种做作的矫情。
她纫了针,并且替老人针脚均匀地缝好邮包。她离开邮局离开那靠海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家。她开始了新的生活,还找到了新的爱情。有时候这话如同梦一样不真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梦。
假若人生不过是长街上的一个短梦,我也愿意把这短梦做得生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