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的思想交融
2016-11-28李山
李山
春秋战国各主要思想巨流的出现,各有其地域文化的酵母。同时,思想的流传和交融,其作用也不可小看。这样的交融以齐国的稷下学官突出。
稷下为齐都临淄西门之称,有系水经过,齐君在此立学宫,称“稷下学宫”,学宫产生的学术称“稷下之学”。稷下之学起于齐桓公田午,经齐威王至宣王达到鼎盛,延续至湣王,后因战乱而冷落;齐襄王时曾再度恢复,直到齐王建时期而止,持续约一百五十年之久。极盛时期,游于稷下的学士达“数百千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今可考见的有淳于髡、彭蒙、宋钘子、尹文、兒说、告子、孟轲、季真、接予、田骈、慎到、环渊、王斗、荀况、田巴、徐劫、鲁仲连、邹衍、邹奭共十九人。其中邹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等七十六人,“为上大夫”之职,“不治而议论”(同上),“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先秦礼贤之风从未有齐国这样的隆盛。“数百千人”的学士中,不都是“上大夫”,齐国的学宫里,还有追随在这些大德名师左右的学子,如荀子,年十五即来齐游学,成为一个思想大师后,又曾在这里“最为老师”(同上);《管子》中又有《弟子职》一篇,即是稷下学宫的学生守则。这是一个“天下贤士”的风云际会之地,这些学术大师们来自各地,来自各个学派,强大的齐国,霸主的雄心,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共同议论,互相交流,刘向《别录》说是“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史记》裴駰《集解》引),泱泱大国,方有此泱泱学术,在当时这一定是全世界最大的学园。
战国时期的几个大思想家,差不多都与稷下有过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在这里可以看到各学派的人物,看到他们的思想交锋。例如孟子和淳于髡就曾就“男女授受不亲”问题进行辩论。淳于髡讥讽孟子“天下溺”而不能“援之以道”,孟子则高扬“礼”的“常”与“权”,是儒家“经权”思想的一次重要表述。孟子与告子争论人性善恶的话题,更加重要。告子主张“生之谓性”,即一切生理本能是“性”,而孟子则坚决主张人性善。孟子高谈性善时,曾借牛山为喻。有学者据此考证孟子性善论的主张正是发自稷下。“予岂好辩,予不得已!”孟子此话,想来是参与稷下学术活动的每一派学人的感受。思想在争辩中出新,稷下造学之功,亦大矣!
稷下,不仅有学术的争辩,还有学术的相互吸收,从而造就出思想的大师。宋钘子是一个集道术、墨家之学为一身的人物。此外,还有慎到,赵国人,他是法家人物,也是道家人物,或许他还与墨家有关联;而且像“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慎子·威德》)这样嘹亮的句子,也绝不是三晋或秦那样文化氛围下能说出的
言语。
根据文献,孟子、荀子从稷下交流中吸收滋养最多、最明显。
两者都是坚定的儒家,孟子的师承来自子思,荀子最敬服仲尼和子弓;两者在稷下的争辩中都严守儒家立场。但在《荀子》中,稷下交融的痕迹到处可见。荀子的社会观点强调“群”,强调“分”,强调“群”而有“分”;所谓“人之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穷矣”(《荀子·富国》)。检讨与稷下先生们相关的文献,早于荀子谈论“分”的,是彭蒙和慎到。《意林》卷二引彭蒙之说:“雉兔在野,众皆逐之,分未定也;鸡豕满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大致相同的说法亦见于《慎子》。又《管子》一书中,涉及到“分”的篇章则有《宙合》《小问》《君臣下》《幼官》和《乘马》诸篇。《管子》又很可能是稷下先生们遗著的汇集。荀子关于“分”的论述自有其不同于稷下学者之处,有取于稷下之学则是可以肯定的。与“分”的观点相连,在治国之道上,可以发现荀子还是一个政治“无为”主义者。只是他不那样讲,而是说“垂衣裳而天下定”(《荀子·王霸》),要做到这样的不治而治,君主要以“礼”来“修身”,君主要守“法”;而守法的内容,又不外“符契”“衡石”之类,与黄老家“法”的意思大体相同。同时,荀子还强调君主要杜绝一己之私心私意,如“诞诈”“好曲私”和“贪利”等,几乎与黄老家主张一致。上述几点列举,不难看出这位儒家的大师,其政治哲学与孔子的“仁”与“礼”的对峙,与孟子的“制民之产”颇为不同,其儒家政治哲学的建构,明显受到稷下黄老之学的影响。
儒家强调“正名”,而儒家“名学”的建构,荀子功劳特大,这也得拜稷下之赐。正是兒说、田巴的大唱“白马”“坚白”“同异”之说,才使得荀子作《正名》,对名家之学作出儒家的反驳,从而建立本学派的名学。儒家学术传统中,荀子最强调认识论,他是一个主智的儒家。在这方面的造诣,给他最大帮助的不是他的先师。从孔子起,重德性就压过对外界的求知,德性之知亦即“反身而诚”的知识论,是儒家的大流。给荀子认识论以巨大启发的是稷下黄老之学,具体说即《管子·心术》上、下两篇。《心术》篇的主旨是讲明君主如想有效地督责臣下,必须去掉一己之心意(即私心、私意),所谓“洁其宫,开其门”,这就是“无为”,所谓“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故曰‘君”(《管子·心术上》)。这影响了荀子。他强调“心”与各感官之分,又特别强调心的“虚壹而静”:“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恢恢广广,孰知其极!”(《荀子·解蔽》)黄老督责臣下的技巧,在荀子则发展为“恢恢广广”认识论,他由此而成为“制割大理”的理性赞
美者!
稷下对孟子的启发,也是多方面的,如“心之官则思”(《孟子·告子上》)的说法。还有一点最重要,就是“浩然之气”的修炼,明显地是从稷下黄老之说那里汲取的资源。关于“浩然之气”,见于《孟子·公孙丑上》,也见于《管子·内业》篇。学术界对孟子“浩然之气”是否受黄老影响有不同的意见。解决这一问题,不能靠文献考据,现有的文献条件解决不了这一问题,而是要从学术统绪中寻找答案。有一点必须清楚,“浩然之气”在孟子,不是一个纯粹的道德性概念,它表述的“行气”的内在体验,所以孟子说它“难言也”,又形容“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这与《内业》篇“精存自生,其外安荣,内藏以为泉原,浩然和平,以为气渊……泉之不竭,九窍遂通,乃能穷天地,被四海”之说是一致的。再检核《论语》和《中庸》及新出土的一些儒家相关文献,孔子和孟子以前的儒家,很少谈“气”,“气”根本就不是他们的重要问题,所谈之“气”也只是“血气”“食气”之类的概念,与孟子所“难言”之“气”,不是一个范畴中的事。也就是说,孟子所说的“气”不属儒家固有之术,它是一个新东西。这就必须从孟子在齐国的生活经历,与齐国当时盛行的黄老之术联系起来看了。他的说法与《内业》篇如此相像,绝不是偶然的。孟子学问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就是士人主体人格的造就。他所以要修炼黄老家的“浩然之气”,与他建构“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气格有密切的关系。
(选自《先秦文化史讲义》,有删节,中华书局。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