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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青年

2016-11-28梁迪琪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36期
关键词:白头饲养员野生动物

梁迪琪

在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年轻的饲养员陈月龙和动物们在这里相会了。他们需要完成一项任务为“分离”的团队合作

2011年3月,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公开招聘饲养员,23岁的陈月龙马上从生物公司辞职过来,工资从2800元降到一半。陈月龙从小梦想当动物园饲养员,在家里就把能养的动物都养了个遍。他并不清楚这个职业要做什么,只是觉得饲养员可以养动物,可以将动物据为己有,他掌管它们的生命。

第一只豹猫

2013年秋天,在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豹猫与25岁的陈月龙相遇了。

豹猫的笼舍里是平整的沙地,笼里只有一根栖架。站在笼外,一眼就能望见灰扑扑的每个角落。

陈月龙的出现让豹猫惊慌失措。空荡荡的笼舍里没有地方可以藏身,豹猫只能焦灼地踱步,身上的褐色花纹与干土融为一体,更显失色。

没有猫科动物的神秘和优雅,豹猫就这样狼狈地在陈月龙的人生里登场了。

“在那样的环境下,无法感受到它的美。” 陈月龙回忆道。

彼时,陈月龙已经在救护中心工作了两年。他见不得动物的狼狈。看到豹猫畏缩的模样,陈月龙决心帮助它。

然而有心却也可能无力。第一个问题是动物需要什么,也就是豹猫应该享有的动物福利包括什么。按照现在国际上通行的说法,动物福利五大自由中,吃好喝好、无病无痛之外,没有恐惧和悲伤,以及表达天性的自由,即心理福利和行为福利,同样重要却常常被忽视。

野生动物救护,就是其中一种实现野生动物福利的途径。陈月龙所在的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主要负责救助脱离了自然界的野生动物,以恢复其野外生存能力、协助其回归自然作为最终目的。

虽然1978年中国已经在甘肃建立了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野生动物救护站,但是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湖南等地才陆续成立第一批野生动物救护繁育中心。截至2013年,我国共有野生动物救护机构115家。

陈月龙笔下的穿山甲

救护中心救助的动物,从受伤、体力不支的,到执法罚没的、当宠物买来发现是保护动物的、被人举报的都有。大部分的动物都因为需要合适的时机,或进一步的康复,而不得不暂时圈养在救护中心。

为了让动物保持野性,以便日后适应野外环境,饲养员需要有针对性地开展丰容(enrichment)。丰容是动物园术语,指在圈养条件下,为丰富野生动物生活情趣、满足动物生理心理需求、促进动物展示更多自然行为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

与动物语言不通,只能靠观察。“就跟人类的肢体语言一样,你微小的动作都可能有潜在的表达。它给你个眼神你得自己体会。”陈月龙强调,“养好动物比造火箭都难。”

陈月龙有次发现狗獾会在特定的两块石头之间来回踱步。这说明狗獾处于焦虑或者无聊的状态,无处释放压力。陈月龙尝试挪远了其中一块石头,狗獾踱步的刻板行为就没有再出现过。

但更多时候,丰容不是挪块石头就可以解决的。陈月龙面临的第二个问题是——能提供什么给动物。圈养环境不可能完全还原自然界的状态,动物们需要的,饲养员未必能提供。

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是全国最大的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是北京市园林绿化局下属单位。根据救护中心官网2016年1月的介绍,园区笼舍内饲养动物约160余种,包括救护的本地动物,如金雕、秃鹫等猛禽,大天鹅、黑鹳等水禽,以及猪獾、貉等小型兽类;执法罚没的外地动物,主要是两栖爬行类动物。除了救护的野生动物,还有近一百种野生动物在园区内自然分布,包括黑斑蛙、草兔、刺猬和各种鸟类。

救护中心的任务很重,可利用的资源却很有限。救助中心仅有九名饲养员,可谓势孤力薄。除救护、饲养繁育和科普宣传,饲养员还需要负责野生动物疫源疫病监测和科学研究等工作。陈月龙每周上班六天,每天从早上8点开始,治疗、清洁、喂食、观察、收集数据,在岗至少七小时,下班后还需要购买物资、查阅资料等等。因为救护中心远离市区,饲养员基本住在单位宿舍,与动物的相处让他们无暇社交。

接过被救助的野生动物,也就接过了生命的重量。小小一只豹猫的福利,背后需要一整个小型生态系统,而这只能靠饲养员提供。“我的工作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快乐。”陈月龙说,“我就是它们的一切。”

陈月龙不愿意多说自己遇到的诸多困难。在最累的时候,他想过放弃,但“活着就是比赛”,他告诉自己。

秋天,陈月龙和其他饲养员合力给豹猫布置了更多的栖架树干,撒上了落叶,压实,为保暖过冬做准备。

冬天,陈月龙用PVC管为豹猫做了窝,但是谨慎的豹猫没有入住。“豹猫很难接近内心,像个内向的孩子。”由于缺少野生豹猫详细的自然史资料,陈月龙很难弄清豹猫不入住的原因。

陈月龙慢慢意识到,丰容是提供更多的选项,让动物去做选择题。豹猫没有选择PVC管,依然有其他去处。它选择了秋天时陈月龙搭起来的树枝堆,上面有落叶覆盖,隐蔽又遮风。陈月龙在公众号里写道,“想办法去做,这是水平问题,可以长进。但要是没有,是态度问题。”

每天睁开眼是动物,闭上眼还是动物。一周里的惟一一个休息日,勉强在陈月龙的生活里撑出一条缝,让他的时间不至于被工作完全占领。一条条生命汇成紧凑的鼓点跟在身后,陈月龙来不及悲喜慨叹。

春天,陈月龙在笼舍里种上了各种植物。藤蔓挤挤挨挨,拥抱了豹猫的笼舍。豹猫有了私密的空间,从容了许多。大部分时间,它藏身在枝叶间自由穿梭,犹如一位刚刚登基的国王,不厌其烦地来回巡视领地。

“只有在安全的地方它才能建立自信去探索未知,这就是丰容啊。”陈月龙在给豹猫丰容,豹猫也在给陈月龙的生活“丰容”。

这只豹猫属于南方的亚种,在北方的萧瑟里,陈月龙为它种出了一个南方的春天。在这个植物长得郁郁葱葱的春天,陈月龙才和豹猫真正相遇了。

被赋予了自由的豹猫,血液里的野性像被擦拭过的宝石般释出流光。娇小的豹猫藏身在浓稠的春意之下,剔透的褐色双眸注视着陈月龙,优雅、机警,带着锋芒。

陈月龙画下了自己接触过、帮助过的夜行动物们,并称它们为“黑暗骑士”

豹猫这一眼,看进了陈月龙的心底。

与这么多的动物对视过,唯独重新焕发光彩的豹猫,成了在陈月龙心里留下惊鸿一瞥的紫霞仙子。陈月龙把这个瞬间的豹猫拍了下来,作为自己在所有社交媒体上的头像。

“美到没朋友。”陈月龙说。

此时已经春去秋来,豹猫和陈月龙的丰容,才刚刚开了个头。

狗獾同学

动物福利的提高任重道远,丰容始终是现在进行时。

豹猫的丰容开始了之后,陈月龙和同事们又陆续给动物们改善了生活条件:貉,有了让视线越过高墙的眺望台;雨燕,来到救护中心之后,救护箱侧面挂起的毛巾,让短小的跗趾有可以抓立歇息的地方;狨猴,从刚被救助时连坐都坐不起来,到后来能够适应动荡的麻绳和晃动的水果串。

而给狗獾丰容,却有点欢喜冤家的味道。

9月初,陈月龙把苹果扎在细细的树枝上。狗獾探着身子没够着,于是咬住了低一点的树杈,爪子一压,把苹果叼了出来,扭着屁股钻进草丛里。

后来,陈月龙往一节竹筒里放入虫子,塞上木头,插进地里的深坑,在周围填上大石块,重新用泥土盖好踩实,再撒上干草盖住。离开五分钟之后再回来,竹子已经被掏空,扔在了一边。

陈月龙在微博上摊手:“请问以后怎么愉快地丰容?”

有网友评论道:“感觉变成它给你丰容了。”

狗獾眼睛虽小,但是总透着精光。“狗獾的眼神中的东西太多了,果敢和坚毅,邪恶又机灵。”陈月龙说,“它有着为了获得食物能够付出一切努力的韧劲,我很佩服。”

狗獾的前爪锋利,适合挖掘,陈月龙因此把食物埋在土里。狗獾循着气味翻动泥土,习得了挖土的技能。为此它似乎相当自豪,第二天陈月龙来的时候,看见地上到处都被挖了坑,“那坑深得——我觉着都快看见美国了。”

丰容激活了獾的基因里的韧性,“每一次努力不放弃之后获得食物的强化,都让它更加相信努力就会有回报。”陈月龙说,“狗獾同学是这样一种态度:它不放弃,不屈服,不逃避,内心坚强又善于学习,也足够努力。”

陈月龙喜欢称狗獾为“同学”,同学之间是平等关系。“关于丰容项目,我觉得应该叫我们建立在信任基础上的团队合作。”在这个合作中,狗獾配合着陈月龙的引导,非常努力地学习在野外生存的技能。

“我和动物的合作,不光是我在帮助动物,动物也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在救护中心,陈月龙见过野生动物自由的状态,他开始重新思考怎样的爱才是动物们所需要的。“让它们康复痊愈和自由地在自然中,才是我爱他们的方式。”

如今他把自己和野生动物之间的关系,视为一段羁绊。“共度生命中一段时光,希望是美好的。”陈月龙说,“希望离开我之后它们能更好。”

我说这听起来像场单恋,陈月龙反驳:“你怎么知道他们不爱我?”

曾经有一只白头鹎在放归的时候想带陈月龙走。

那是一只白头鹎亚成。在它还是雏鸟的时候,因飞行能力不足被人捡到,送到救护中心。为了让它能够重新飞回大自然,陈月龙一边照看它的生理需要,一边锻炼它的抓握技能和身体素质。等白头鹎适应室外笼舍之后,陈月龙将它放归早早挑好的林子里,并且在笼舍外的一个鸟食台继续提供食物。

但是白头鹎没有飞远。当陈月龙出现的时候,即便他没看到白头鹎,白头鹎依然会从树上飞下来,从背后掠过陈月龙的头顶,然后落在他前面。这是它的召唤吧,陈月龙想。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即使陈月龙改成举着鸟食台走,白头鹎依然跟在后头,在周围的树上飞来飞去。最终,白头鹎跟着陈月龙一路来到另一个树林,他放上食物,白头鹎一来吃,他就迅速逃走了。

后来陈月龙再没看到它。

不再追人,对于白头鹎来说是一件好事。“一个野生动物应该是要回避人才能更好地生存。”

陈月龙挑选的这个树林,能听见白头鹎的叫声此起彼伏,适合亚成年的白头鹎回到群体中,矫正行为问题,学习如何当一只野生的白头鹎。“它想带我走。回到群体中,别的白头鹎也会带走它,去它该去的地方觅食、休息。遇到不会吃的东西,遇到没见过的东西,同伴会率先体验、尝试,或者报警,大家会一起躲避危险,这样一起生活的过程就是学习。”

白头鹎回到群体中,陈月龙觉得很欣慰,“我带着它,找到了它真正的同伴,没有辜负它对我最后的信任。这是很奇妙的感受。”

白头鹎毕业了,狗獾同学却还不能毕业。因为从小就和人类密切接触,缺少了应对自然的经验,长大后又因为独居的习性,缺少群体可以学习,狗獾只能在救护中心“留校察看”。

“铲屎官”的责任

狗獾的精神鼓舞着陈月龙,他学着用狗獾的方式解决问题:拼尽全力,不后退。

因为豹猫喜欢逗留在高处,2016年1月,趁着冬天笼内的植被稀疏,不容易被施工破坏,陈月龙与几个同事一起找了木料,用最简单的手锯和斧头,给豹猫搭了几条在高处的新路径。

搭好之后,陈月龙进来时,豹猫常常站在3.5米高的栖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定自若,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空间会被打扰。

可人类破坏和伤害世界的速度,比治愈世界的速度快得多。救护中心之外,对豹猫的盗猎和贩卖依然在继续。“我替野生动物感到悲伤。”陈月龙补充道,“人为了一己私利,给了它们这样的命运。”

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劳伦兹在《所罗门王的指环》一书中叹息人类的宿命:“人类为了得到文明和文化的超然成就,就不得不有自由意志,更不得不切断自己和其他野生动物的联系。这就是人所失掉的乐园,也是人为文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我们对于世外桃源的向往,不外是我们对这条断了的线头,表示一种半知觉式的依恋。”

2016年9月14日,广州天河区环保局受理了一家商场的动物园建设项目。据称,商场内将展出近八千只动物,包括刚刚从濒危物种名单上划去的大熊猫。而在2016年1月份,该商场的一期工程已经圈养了北极熊和企鹅。

陈月龙在微博上回复网友道:“没有物种保护和教育意义的野生动物圈养,都是耍流氓。”

几乎每一天,陈月龙都在自己的微博上更新给动物丰容的图文和视频,转发科普信息,或者举报走私和非法猎捕的微博。他还开了微信公众号,每周在上面发一篇有关动物保护和救助的文章。对于评论和提问,陈月龙也基本一一回复。

不止一个人问陈月龙,成为饲养员难不难?

陈月龙回复道:“不是难,是需要放弃很多。你愿意用很长的时间拿很少的钱在偏远的地方吃苦受累么?你的家人愿意么?接受么?想好再回答。”

但是他很少在微博上提到苦涩的部分,公众号和微博对他而言,只为了改变大家对人与动物关系的认知。“大多数人只知道动物就是喂食铲屎,但是我拿出来的东西让人们看到的是我们给动物做的更多的帮助。”于是有意无意地,陈月龙笔下的“铲屎官”生活,像一场场单口相声,让人捧腹大笑,又意味深长。陈月龙的公众号和微博,捧出了两大“网红”:大眼长腿,自带灵气的豹猫,以及四肢短小、膀大臀圆的狗獾。豹猫的瓜子脸被网友们誉为“动物界范冰冰”。相比之下,狗獾就像个丑角,站在落叶堆里如同一颗成熟落地的猕猴桃。凭着跟陈月龙的斗智斗勇,貌不惊人的狗獾也积攒起自己的人气。

狗獾属“三有”保护动物。在一次公开演讲中,陈月龙质疑以动物的可利用价值作为标准的保护:“为什么保护动物要从它跟人的关系来决定?我们不应该这么狭隘。”

在救护中心的狗獾是幸运的,同样被认为有所谓利用价值的穿山甲,依然被大量猎杀或者被违背天性地人工养殖,至今徘徊在灭绝的悬崖上。

陈月龙开了个淘宝店,打算把自己公众号的文章挂上去。他想通过淘宝店,借助搜索引擎的力量,净化搜索词,也净化人们对于动物的理解: “希望大家输入狗獾,内容不光是什么兽夹、毒药、獾油、肉、养殖技术、皮毛等等这样的内容。”

狗獾同学的韧性,此时闪现在陈月龙身上。他说,未来的计划,是寻找“野生青年”的生活方式。陈月龙称自己为“野生青年”——跟野生动物在一起的青年,希望自己像野生动物的青年。

“我不想像养殖的动物。”陈月龙说,“野生动物不努力活就会死,但我看到太多人活在养殖场的状态:不努力,活不好也死不了。我不想这样苟活。饥饿是很好的欲望,能让生命为之努力。”

他希望不只能救护,还希望自己“像一面象征和恶势力斗争的旗帜”。

9月26日,在环评报告公示期结束前两天,国家林业局回应广州天河区商场内兴建动物园一事时强调,“对不具备条件、不利于野生动物保护、不符合生态文明建设理念的珍稀濒危野生动物驯养繁殖活动,不会核发驯养繁殖许可证;对违法驯养繁殖行为,将依法查处。”

这个月的某天,陈月龙在微博转发了一篇关于豹猫保护的长微博,标题写道:“豹猫很美,但它所有的灵气都为自然而生。”这时候,距离陈月龙第一次见到豹猫,已经三年。

豹猫的笼舍里丰容物越来越多样和成熟,在视线之外,豹猫享受着隐私和从容。

放归的白头鹎,不知道身在何方。但对于野生动物来说,人类看不见,有时就是好消息。

狗獾同学继续努力着,在草垛里又抓又钻又闻。陈月龙相信,它很快就会找到底下藏着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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