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姑射神人的性别问题讨论

徐熠（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关于姑射神人的性别问题讨论

徐熠
（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摘要：中国神话源远流长，除了《山海经》、《淮南子》等书，我们而今耳熟能详的一些神话人物在《庄子》一文中也能见到吉光片羽。其中《逍遥游》一文中庄子塑造了姑射仙子这一神话人物。文中神人体态的描述成为描摹美女的经典，但是这可能也是后人的不断增添丰富的结果，真实的神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本文从后人的描述和文本的解读对姑射神人的性别进行探讨，解读作品。

关键词：姑射神人；性别；庄子；逍遥游

《庄子》创造了一个瑰丽奇幻的世界，令人神往。《逍遥游》中一句“渺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让很多人据此而幻想姑射人是出尘绝世的美人形象。她立于冰雪覆盖的山巅，白莲花在她脚下绽放，一袭白纱随风飘飘，遮住了欺霜赛雪的肌肤。她不属于大地，随时都能随风扶摇而上。她的神情定然是高冷的，她的动作定然是轻柔的。她是姑射仙子，是与洛水之神、巫山神女一样的存在；她的美可以让人窒息，写下无数歌颂的篇章。然而在我接触《庄子》与古代神话的时候，我的内心一直存有一个疑问，姑射神人究竟是男是女呢？

《列子·黄帝篇》中这样描述道：“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这与《逍遥游》中所描述的渺姑射神人区别不是很大，“形如处女”，说的是长得像一位绰约的女子。庄子有三言：重言、卮言、寓言。《列子·黄帝篇》中的姑射神人与《庄子》中的姑射神人描述相仿，或许是庄子借用了列子的故事来作为他的重言。这位神人居于姑射之山，而神仙隐居仙山的事迹并非庄子独造，在齐鲁沿海之国，已有海外三仙山的传说。在山西汾西城西30公里的吕梁山便是姑射山，山中还有一个姑射仙洞。姑射既有其地，当有原型。

一、后世诗文里的姑射神人的形象

在宋朝诸多诗文之中，也多有关涉姑射神人之语，王周的《大石岭驿梅花》：“仙中姑射接瑶姬，成阵清香拥路岐。半出驿墙谁画得，雪英相倚两三枝。”赵鼎《蝶恋花·长道县和元彦修梅词》：“玉软云娇，姑射肌肤洁。”还有陈师道的《卜算子》：“飘颻姑射仙，谁识冰肌好。”此外在朱敦儒的《洞仙歌》、何澹的《早梅》和段克己的《忆梅》中都有姑射一词出现。瑶姬是女仙无疑，姑射也当如此。诗人借仙子比梅花，姑射、瑶姬成了梅花的代词。瑶姬是道教仙话里常出现的仙女。由姑射神人演进的姑射仙子由此可以判定是女性神仙。那么姑射神人也是女性吗？

在明代小说中，更为直白地描写了姑射仙人。《喻世名言》之《张古老种瓜娶文女》中有这样一段话：“雪似三件物事，又有三个神人掌管。哪三个神人？姑射真人、周琼姬、董双成。周琼姬掌管芙蓉城；董双成掌管贮雪琉璃净瓶，瓶内盛着数片雪；每遇彤云密布，姑射真人用黄金箸敲出一片雪来，下一尺瑞雪。”故事中还有曲子《忆瑶姬》：“姑射真人宴紫府，双成击破琼苞。零珠碎玉，被蕊宫仙子，撒向空抛。乾坤皓彩中宵，海月流光色共交。向晓来、银压琅，数枝斜坠玉鞭梢。荆山隈，碧水曲，际晚飞禽，冒寒归去无巢。檐前为爱成簪箸，不许儿童使杖敲。待效他、当日袁安谢女，才词咏嘲。”姑射与周琼姬，董双成并为雪神。周、董何许人也？一个是芙蓉城里仙，一个是王母座下女，跟这两位女官并列的总归不是个男仙吧。在《警世通言》卷三十五中：“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雪里来。”这无疑是一位清丽出尘的女仙了，可与广寒仙子比肩的高冷女神。

而在清沈复《浮生六记》中陈芸说道：“格律严谨词旨老道，诚杜所善，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在陈芸眼中姑射仙子定然是与李青莲的诗一般洒脱且活泼的吧。

从庄子列子口中的姑射神人到后代诗文中姑射女仙，这是一脉相承的关系么？后世的姑射仙子的形象问题可以用神话演化入仙话体系的理由来解释清楚（比如说西王母形象的演变）。但是对最初的庄子口中的神人，他/她的性别依旧可以引起我们的好奇，毕竟“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两句太过柔美与女性化，而除了这两句再无其他外貌表述。

二、庄子原文里的姑射神人形象探究

（一）神人、圣人、至人是一种人。

回归文本，《逍遥游》前文有云：“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假设庄子的逻辑不曾断裂，同一篇文章里的人物是相互关联且可相互照应（如同篇首鲲鹏和后文齐谐的鹏是一个物种），那么后文的姑射神人的描述是庄子针对前文至人、圣人、神人这三种人中神人的具体解释吗？先来看三人的境界：无己，是忘我的境界。何为忘我？在《齐物论》中“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那他是什么样子的呢：“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神游天外。无功，即无功名所累。无名，即不求名利。看起来似乎无己的境界最高，那也就是说这三种人是有境界之分的。然而并非如此，这三种人都已经达到了庄子所说的无所待的境界，超越了生死，灾祸不侵，又岂会有高下之分呢？那么往小了说，无己是无一己之私，无功是不求功利，无名是不求名誉。这么解释仅仅就修身而言，似乎与庄子前文“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的境界不符。所以，无己仍是无我。无功是无用，即后文的不用之用。无名是圣人与道合而为一，道无名，故圣人无名。

在《逍遥游》中，姑射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神人可以神游天地，做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其实说的正是忘我啊，那么，神人忘我和神人无功有区别吗？其实是没有的，上文说到三者之间境界相同，神人也是可以做到无己、无功、无名。圣人、神人、至人其实都是一种人，是那种无所待者。无名，强谓之至、神、圣。而这种庄子认为的无所待者（即有大逍遥者）的性别引起笔者的思考，在庄子眼中是否存在这样的原型人物？

（二）神人的两种原型。

首先是姑射神人是引用还是原创的问题。文中的姑射神人原本就存在还是庄子独创呢，如果是引用，那这个姑射神人是否有确切的性别呢？如果是原创，庄子想描绘出一位女性形象吗？

第一种原型是后文中出现的姑射四子，李炳海教授在《祖先神、山神传说的融汇——藐姑射神人与汾河文化的关联》一文中考证出姑射山的地理位置和姑射四子的存在，并认为姑射山四子是有着重要价值的传说，而不是普通虚拟的寓言故事（即神人是有原型的）。李炳海教授将姑射神人认定为文后的姑射四子，分别是许由、啮缺、王倪和被衣，并指出四人与四岳的联系，从而得出姑射神人是山神与祖先神的融合体的结论。他认为“藐姑射神人是山神，但却没有任何兽类的形体特征。而是以着人的形象出现，并且‘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简直就是一位冰清玉洁的美女。”①这样，姑射神人虽然有着女性的容貌，但是从原型这点来说，应当是男性神。

但是这姑射四子是否就是姑射神人？这点是在是存在疑问的，李桢在注这姑射四子时说：“四子本无其人，征名以实之鑿矣。”陆树之注：“山以喻身，四子即身中之灵也。”朱文熊认为是指貌言视听言。郭象、成玄英也有相似的论述，总之大多认为这四子是一种虚指，指代人自身的性或者说德，也就是照见自身，《齐物论》中的“莫若以明”。王钟陵的《至人·神人·圣人——读庄札记二》中将“四子”解释成为“是子”，并针对后文的“之人也……”贯通起来，指出“这是在一种新的条件下为着新的目的的对于古代神话资料的引用，因而在这种引用中对于古代的回忆必然会发生某种移位。”②倒是很好的解决了姑射神人的个数与原型的关系的问题，但这也就是说姑射神人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形象在庄子的文章中重生，其性别仍旧不知。

第二种原型是古之圣人。这是根据郭象注《庄子》在姑射神人注中：“此寄言也。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郭象的观点也是认为三者并无区别的。后又说：“徒见其戴黄屋，配玉玺……”这种装束正是一位帝王的装束，是儒者口中的尧舜禹般的圣人，是一位男性人物。但是郭象的解释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尧舜是否是庄子所认为的圣人呢？同样的答案可以在庄子的文章中发现，在《逍遥游》中尧禅让许由的故事里，许由正是一位不求名，全身远害的至人（或曰圣人）。那么与之相对被许由批评一顿的尧自然境界要低下些，没有达到所谓至人的境界。同样在后文中有尧寻访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四位神人，他是窅然丧其天下焉，这同样证明了尧的境界不足，不然何以还要寻求神人相助并还会惆怅若失呢。郭象作为公元三四世纪的新道学家，他的思想不免会受到儒家大一统独尊之后的影响。尽管他会将儒家的圣人化入文中以求完美的解释（如儒家用常识解释黄帝四面的说法），但并不能完全否定他对神人形象的阐释。姑射神人是圣人、是至人、他可能不是帝王而已，那他是不是许由那样的圣人呢？还是让我们从文中绰约和处子二词的释义关系来出发。首先，古之圣人不论尧舜禹还是啮缺、许由都不是处子模样（一般描述是兑上丰下、眉分八彩、重瞳等奇特外貌）。其次，在朱文熊、褚伯秀的注解中都出现了一个词“抱体纯素、守柔”。郭象是怎么定义的呢：“处子者，不以外伤内”，这不正是后文“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吗？那么这个处子只是虚指，绰约在成玄英的解释为柔弱、柔和，与道家所言水之德近，因为至柔反无所伤。而“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成玄英的疏为“智照灵通，无心顺物，故曰乘云气，不急而速，变现无常，故曰御飞龙，寄生万物之上，而神超六合之表，故曰游乎四海之外”，这些都是虚指，并非实在。这似乎就能够说的通了，不然神人乘飞龙就如同列子御风不还是有所待吗？另一种释义为：处子，指在室女也，也就是处女。绰约则直译为好貌，就是长的漂亮。（陆树之：“绰约有敛约意，兼有柔弱意，处子尤处女也，守静之笃”）但仅仅依据似是女性描写的“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并不能显出什么，以白为审美判定标准来说，那么还有比冰雪更为洁白的事物吗？世说新语中的卫玠能被“看杀”，其形岂不是比女子更为绰约么？顺便说一下在宋小克在《神、谷神与神人—神字生命内涵考论》一文里认为：“老子创造‘谷神’来展现道之生化作用，庄子则创造了‘神人’来开辟精神境界。③神人的生命活力主要体现在形貌描写上。”④也就是说这些用来描述符合当时代审美观的表述女子体貌的词语其实不过是用来说明解释神人的有生机活力，以上几种解释都隐隐表明古人认为的庄子口中的姑射神人是男性的，虽然指代不同，但性别一也。

（三）笔者认为的庄子眼中的神人形象。

在庄子寓言故事中，出现的任务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至人、圣人级别的如南郭子綦、啮缺、长梧子、庖丁、接舆……这些人或不是人间人，或是身形有阙，或地位低下，或是狂人，他们与道合或近乎道。正如道家所要旨：不求全，有缺，反者道之动……。一类人是如惠子、尧、荣子、列子等达到一定境界但又未至巅峰的德人（贤人）。还有一类是丽姬（《丽姬悔嫁》）、楚使这样的凡人，他们一叶障目，身处红尘不自知。那么女性人物大约也只有丽姬、毛嫱西施等古之美人，其余多数仍旧是男性角色。是否可以判定，庄子心目中的神、圣、至人就是是男性的形象。但又似乎不仅仅如此。

其实，庄子在这方面的思想与柏拉图是有些相似之处的，他们都重视灵魂而轻视肉体。那么从灵魂的角度来看，它有性别之分么？特别是这样的达到了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的灵魂。在郭象的注中，这样的人“寄生万物之上，而神超六合之表”、“无往而不安，则所在皆适。死生无变于己。”。这样的灵魂就具有了一种超越性，它超越了自我本身，使得万物皆可为我，我可化为万物。那这样的神人是否能单纯的用人的男女性别来考量？这和基督教堂中壁画里的天使，虽有男像，且俊似美女，但却无男女特征相似。尽管上文举出大量例子论证了姑射神人为男性的可能性，并指出了其具有女性外貌。但这些仅仅是姑射神人原型的参照，在庄子的手中，姑射神人又经过了一重转变，它脱离了原型本身，在庄子的思想的万花筒下变形成了新的形象：它不知男女，但从外表来看应该是阴柔的男性。姑射神山是渺然不知所在的，这样境界的“神人”是谁都没有见过的。它是阴阳相济，水火不侵的神话物种，不存于世间，而这也更能体现庄子逍遥齐物的思想。至于后世将姑射神人演化为仙子化入诗文小说之中，就是另一种演化了，因为她作为女性的形象特征比哲学内涵更吸引人，也更为人所喜爱。笔者小时候便对姑射神人的性别有过疑问，一直以来也随波逐流的认为姑射神人就是女性。但是当笔者重读《庄子》，在对庄子的思想和想象钦佩不已的同时，这个问题又浮出水面。如何让神人的形象更为符合文章的思想，就是笔者想从神人性别的角度出发来考虑这个问题的症结所在。

注释：

①李炳海.祖先神、山神传说的融汇——藐姑射神人与汾河文化的关联.山西师大学报[J]，1999.26(3):70-74

②王钟陵.至人·神人·圣人——读庄札记二.河北师院学报[J]，1995.4:72-82

③神人形象中的生命观念，与谷神有紧密的传承关系。谷神的生命内涵包含两个方面：其一，滋生，长养万物；其二，变化无形， 用之不勤。神人形象的塑造也主要从这两个角度切入。庄子以山神为原型，塑造了神人象形。它的生命内涵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自身永葆青春活力；其二，滋养万物之功效。

④宋小克.神、谷神与神人—神字生命内涵考论.河南社会科学[J]，2010.18(2):165-168

中图分类号：1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64X（2016）02-007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