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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

2016-11-28刘鸿伏

文艺论坛 2016年21期
关键词:篱笆菜园

○ 刘鸿伏

菜园

○ 刘鸿伏

清晨,父亲漱洗后即荷锄去屋边坡地菜园。菜园里一垄垄生得好的青菜、胡萝卜、韭菜和姜苗。园子里没有杂草,每一块不同的菜都用小沟隔开,看起来整洁方正,有一点像翻开的书页。父亲就那么从容不迫地每天翻弄他的农书,让不同的季节生长不同的生活内容,有点重复,却乐此不疲。

父亲的菜园是我们这个家日常生活的基本食物构成部分,有时候,菜园即家,家即菜园。菜园子和家的密切关联,或与家的温馨亲切,密不可分,且如此深入人的内心。炊烟、农舍、田园,构成故乡与乡愁的基本元素,而菜园却在乡愁中占着极为奇妙的位置。没有菜园一定就没有家,没有家自然不会有故乡与乡愁。菜园对于农家的重要性,不仅是生计、生存的一部分,而且也是维系血脉亲缘的象征物。

父亲九岁开始当家,祖父在饥饿年代很早就得水肿死了。九岁的父亲便开始用一双童稚小手开垦了屋边山坡这块菜地。从开荒到学着编织竹篱笆,再到学会种菜,父亲说,他只用了一个月时间。父亲今年85岁,这块菜园,他种了七十六年。在出集体工的年代,他起早贪黑利用工余莳弄一家人的菜食,在菜地里苦心经营着生存希望。算一算,一年365日,竟是26740天!每天早、晚各一次,甚至午间也要进园子莳菜,父亲进菜园要超过6万次!如果每次只算一个小时,也有6万个小时!6万个小时,于人的生命而言,是一个很让人震撼的数字,但于父亲而言,却早已成为生活的日常。

父亲每年都按不同的季候,安排他的菜园劳作,他对于24节气与每个节气该种什么菜蔬,熟悉得如脚下这一块小小菜土。当年家庭人口多,孩子们读书的多,集体劳动每天十分工,仅值1角8分,我家九口人,全劳力只有父亲一人,也即十分工;母亲体弱,劳动一天仅5分工,值9分。一家六个孩子嗷嗷待哺,全靠父母每天出集体工这点工分维持生计,其中艰危,可想而知。如果不是父亲每天绝早与晚上摸黑在菜园里种些菜蔬瓜果活命,九口人能否存活,绝对是一个大问题。

靠父亲的菜园活命,也靠父亲的菜园卖出钱来供我们读书。父亲的菜园里按不同的季节种不同的菜,如端午以前,园子里会种许多南瓜、红薯、苦瓜、黄瓜、辣椒、韭菜、红萝卜、芥菜、豆角等,春天地暖,万物生长,菜园里一片生机,辣椒与黄瓜在端午节前后便可以采摘,黄瓜瓜蒂带着嫩黄的小花和露珠,鲜嫩无比,辣椒则绿翠饱满颗颗长相喜人。那时没有大棚菜、反季节蔬菜,更没发明催生素,一切物种都按自然规律生长。第一苒新鲜菜蔬出来后,家里舍不得自己食用,父亲一般会在每天五点起床摘菜,六点挑往小镇卖,七点卖完回家,八点按时出集体工,卖菜、出工两不耽误。当年鲜黄瓜三分到四分一斤,辣椒一毛一斤,一担菜百十斤,约可卖几块钱。数字甚微,可当年却能派大用场。比方,那时火柴两分一盒,煤油一毛一斤,鲜鱼二毛五一斤,猪肉(连皮带骨头的那种)三毛六一斤,盐二毛一斤。几块钱可供一家九口一月之费。当然不包括粮食与菜蔬。

后来我们6姊妹陆续上学,费用骤然增多,父亲除了拼命挣工分之外,更加用心尽力来经营唯一的经济来源——菜园子。

记得我读小学时,每学期要交学杂费5毛钱。为了这5毛钱,我每天放学上山里寻找那种能卖钱的药材,如金银花、黄姜、半夏、杜仲。这些野生药材山里到处有,从小也识得,我挖的黄姜、半夏之类晒干卖给小药店,一个学期下来,也能自己解决学杂费,而且还帮家里砍柴、挖土,小小童年,半个农夫,父亲常称儿子能干。自小就懂得父母辛苦,总能尽力为父母减些负担,弟妹们从小也都能勤劳刻苦。因此缘故,父母虽然艰苦,却也有着欣慰。

父亲每年都要在农闲时置换或修补菜园的竹篱笆,他编织的篱笆几乎密不透风,很结实也很美观,但那些饥饿的鸡鸭与野狗,却常常破坏父亲的篱笆,不是钻了一个洞,就是啃坏了木桩,或者推倒、踩坏了竹篱门。因此,父亲常常不声不响地修补着永远也修补不完的篱笆。看父亲修补竹篱,总感觉他内心有一份从容,也有一份无奈。但父亲从不发火,不骂鸡骂鸭,父亲说,鸡鸭不懂人事,饿了就得找食吃,怪不得它们的。

春天里,父亲编的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和叫不出名的野花,蜜蜂从菜园子里进进出出,也停落在篱笆上,透明的小翅膀扇动花瓣,嗡嗡嘤嘤,快乐又忙碌。夏天里,篱笆上常常停落许多红色小蜻蜓,也栖伏一两只小蝉。红蜻蜓在微风吹拂时款款升起,微风停后,又落在竹枝上,用手去捉,它们精灵似的总能出其不意地飞走,让你又急又无奈何。人一走,它们又飞下来,落在篱笆上,静静悄悄的,仿佛睡去。冬天时,大雪纷飞,篱笆被冰雪包裹,玻璃一样透明而美丽,透过冰层,现出竹枝的线条轮廓,有点象画,也有点象雕刻。有时,竹篱上结满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冰凌,我们就用手去摘下来,放进口里,让冰凌在蓬蓬热气中融化,然后咽进肚里去,冰凉的刺激,微甜的味道,至今都能记起。

有一年春夏间,菜园的竹篱笆上忽然发现了一个鸟巢,那巢很小,却结得很精致漂亮。小孩们要把它弄下来,被父亲制止,他说,鸟儿在安家,没家就没地方住,跟人一样的呢。而且,鸟儿做窝是要生蛋孵崽,只能悄悄看,不能动,知道吧?家里的孩子于是都开始一次很有趣也很好奇的看护鸟窝的行动。孩子们悄悄观察了一天,到黄昏才发现有一只红羽毛白嘴巴的小鸟从田野里飞来,静静地伏在窝里,不啼不动。

第二天早起,发现那小小窝巢里,居然有了一枚极小巧玲珑的鸟蛋,拇指大小,那蛋壳却是碧绿的颜色,看起来十分美丽。孩子们被好奇心驱使,拿了那枚小得出奇的鸟蛋,在太阳底下照,希望能透过蛋壳看见里面会有小鸟。父亲午间回家时,让我们把那蛋放进窝里去,他说,这蛋刚生出来,里面不会有小鸟的,一般来说,鸟儿每天生一个蛋,等生到三、五个后才会开始孵化,孵化的时间长呢。二十天一个月才会有小鸟从蛋壳里破壳而出,跟孵小鸡一样的。

孩子们有些失望,觉得二十天或一个月太长,问父亲:能不能让小鸟快点儿孵出小小鸟呢?父亲笑了:哪有这样的事,正像你们在妈妈肚子里呆满十个月才能生出来一样,时间不到,不能变出小鸟来的。

后来,我们就差不多忘了篱笆上的鸟巢和巢里的蛋,忙着玩别的东西去了。比方到溪里去捉虾捉螃蟹,上山采菇挖野菜,或者打群架、吵嘴,上树掏野鸟蛋。

有一天,我们无意间经过篱笆时,忽然听见几声细微的鸟叫声。一望,便望见那窝里露出几张粉粉的黄黄的雏鸟的小嘴巴,正张得很大,朝窝外叫个不停。我们躲在篱笆下悄悄观看,一会儿那只红羽毛白嘴巴的小鸟从外面飞了过来,它嘴里叨着一条小虫。那只小虫肉肉的,白白的,在鸟嘴里扭动着。小鸟落在窝边,将虫子喂进一张张开得很夸张的雏鸟的嘴里。喂完了,又很快飞走,没吃到的其它几只雏鸟发出很响的叫声,好像很饿也很着急。过了一会,那只母鸟又飞回来了,嘴里依然衔着一条肉肉的、白白的小虫。站在窝边又喂另一只雏儿。孩子们看了半天,都一声不吭,等所有的雏都喂过了,那只小母鸟才安心地站在篱笆上梳理它漂亮的羽毛。它的爪子很细小,颜色是金黄的,尾巴有点短,灰色中透着翠绿。孩子们吐了一口气,离开篱笆,说:这鸟儿很辛苦呢,跟爸爸妈妈一样一样的呀。

父亲和他的菜园,其实在当地很有点名气。父亲自称是“工帝”,即做工干活的皇帝,也就是农活状元。这是自嘲也是自得呢。父亲也叫自己“长工”,一辈子种田,辛酸中也透着坚忍。

父亲一生与土地的缘份最深,一天也离不开泥土。这不是说说而已。多年后我们在城里安家,曾多次接父亲去住,但最多三、五天,否则一、两天,多一天都呆不住。有一次强留父亲住了五天,父亲竟难受得装病,最后发一顿脾气走人。我们都很孝顺,在城里每天安排好吃好喝的,并专门陪着他逛公园,逛动物园,逛完了,他立马要回乡下,谁也留不住。父亲年龄大,却有一颗童心,每次进城都要去动物园看一次,他一辈子在乡下呆不厌,为什么在城里多呆一天都不行?父亲说:城里有什么好!住的象鸡笼,巴掌大,乡下住房一栋一家,你们是一家挤一个鸡笼子。乡下空气清新,到处可以舒筋活骨,吃的是无害食物,喝的是山里好水,闲时窜门扯谈,自由自在。城里走路怕车压,讲话没人听得懂,不自由不快活,我为啥要呆在城里?听父亲讲了一堆城里的不是,我便无言以对,我在想,城里呆着确实不快活也不自在,现在没几个人想呆在城里!但不呆在城里,又该呆在哪里呢?乡下已经回不去了,乡下只是一个梦,一个念想,一个象征物。

其实,父亲不喜城市,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与他那一块难以割舍的菜地有关。住在城里,每天都会念叨着园里的青菜萝卜,不是担心园子里长草就是担心菜叶上生虫子,心心念念,一刻都不能忘怀。

说父亲和他的菜园子在当地出名,一点也没有夸张的成份。二十年前,市、县两级宣传媒体曾作过一次专题报道,题目叫“一担菜篮子,挑出三个大学生”。被报道、宣传的就是我的父亲。记得当年市、县两级记者联合进村采访父亲,让他讲述一个贫困农家如何培养出三个大学生儿子的经历和经验。父亲对自己一生苦难与艰辛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对自己的菜园和业余(工余)卖菜故事津津乐道。因此,记者便有了“一担菜篮子,挑出三个大学生“的报道。文章很朴实也感人,全然是我父亲口气。

父亲不是菜农,只是一个居于深山僻壤,劳作于田、土、山、河的庄稼人。当年家中贫困,人口众多,孩子们的读书费用,全靠父亲在出完集体工后种菜、卖菜维持。好在父亲体力惊人,个子不高身子不壮,却能挑起三、四百斤重的石灰,走长路十公里。精力之旺健也是常人难以匹敌的,他做完一天重体力活,回家后还可以打起火把上山挖自家在荒山上种的红薯,并且挑到山下,趁月色将上千斤红薯用溪水洗净,再将之用铁铲刀斩成红薯丝,赶在黎明前将薯丝晒在稻田的竹笠垫里;然后回屋休息个把小时;又早起进菜园里劳作;忙完,再准时出集体工。农忙季节,日日如此。

父亲种菜,于他而言,确实不是苦差,而是一种快乐的劳作,活儿不累,他干得轻松有味。关键是:这园子不仅仅供养一家老小菜食,而且也长出一家人的经济命脉。家中一切日常用度,还包括生病吃药,全从菜园里来。而六个孩子上学的费用,也全靠卖掉青菜萝卜辣椒南瓜豆角茄子来供给。所以父亲的心血花在菜园里,自在情理之中,而父亲一生遇到无数难过的“钱关”,也都靠这一块菜地帮他化解。

九岁开出此园,一生便在园中劳作,6万多个小时的付出,自然是天道酬勤。记得当年我考取大学,一时急需百把块钱以作路费、吃、住与在校日用品之费(当年我选了师范大学,读书不需花钱,供给伙食费,还每月发7块日用品费)。父亲大喜之下,将菜园中南瓜、辣椒与黄瓜全部摘采一光,捡了最大的箩筐将瓜菜装了,挑往小镇的两所中学。老师见是我父来卖菜,都极帮衬,全部照价收购。父亲心里欢畅,笑得声震屋瓦,豪迈之气至今令人动容。

后来,我两位弟弟先后考取大学,那时的学费已经很高,家中入不敷出,经济上遇到了大的难关。但父亲个性刚强,秉性中有一股英雄之气,他一生最崇拜的是那些出身寒门的豪杰,他自己参过军,因此,常以常山赵子龙为偶像,百折不回。父亲的英雄气,我们自小就崇拜,他于今已到人生暮年,依然不减那一份豪迈,依然声如洪钟,很有点“烈士暮年,壮心不己”的味道。当年父亲遇到了大的经济难关,扛过去很难,因为弟弟们的学费对我们这样的家庭而言,是难以承受的。父母每天挑着南瓜、凉薯、土豆、红薯或辣椒到街上、到学校去卖。因为他种的菜比别人家的好,价卖得比别人家的低,故此,父亲一直很受街上和学校顾客的青睐,他的菜卖得很快,每天早上一担,有时晚上还要卖一担。卖菜辛苦,父亲却从不花一分钱给自己买吃食,总是揣几枚生红薯充饥。

父亲一生不讲究吃,但那时很是好一口酒。没钱买酒,就从邻村偷学用红薯藤与酒药酿酒的技术,自己学着做,后来酿酒成功,父亲大喜,结果端碗一喝,酒味奇苦。用薯藤造酒,也算穷乡奇技,天下罕闻,虽不能算酒,但在穷的年月却也聊胜于无。父亲喜酒且能豪饮,可惜无酒可饮,有,也是苦酒,且是自酿。父亲在镇上卖菜,渐渐有了名声,菜好价廉便成为父亲的招牌,菜筐一现,立马就有老顾客争抢,父亲不愁卖,只愁菜地里的菜长不大长不快。二弟上大学那一年,园子里辣椒、南瓜大丰收,他们父子俩便借了板车将南瓜和辣椒推往二弟毕业的中学发卖,校长见了,大为感动,亲为喊价,父亲只要二角一斤的南瓜,校长每斤加价5分,两车辣椒、南瓜卖得数百元之多。校长对我父说:你是一位了不起的父亲,靠卖菜送出三个大学生,你是这一方的英雄呢。其时,父亲年过半百,未免有英雄迟暮之慨。

父亲以勤劳节俭治家,以种菜所得维持家用及儿女们的学费,可谓艰苦备尝。

在我们兄弟都相继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之后,家境大有好转,父亲不用像过去那样在土地里拼命了,我们也尽力不让父亲再劳累,寄钱回去以助家用。但父亲根本就没有停下过他的锄头,没有放下过他的扁担和犁耙,更没有懈怠、冷落了他一生为之钟情的菜园。

我们每年回去,都会在父亲的带领之下,上山挖土、栽树,下田插秧、割禾。父亲不歇息,我们谁也不敢磨洋工。田是自家田,土是自家土,父亲说:现在种田挖土是为自己,做多做少,都是自己得了,这样天大的好事,从古少有!你不做,别家放开手脚做,别人有收成,你没收成!过去起早摸黑给集体出工,累死累活填不饱肚皮,现在稍稍勤快一点,田里土里都能长出粮食和钞票。父亲一辈子深爱土地,土能生万物,土能活人,父亲就认这个理。

随着父亲渐老,身体开始起了变化。先是背慢慢驼了,而且风雨日便有针刺般的痛感;后来在劳动中出现胸闷气短现象;再后来遇天热便大量出鼻血。

出现这些症状,父亲年在70左右。我们从母亲口中知道了这些情况,便在过春节团聚时开了一个家庭会,对父亲提出约法三章:一是不准再干重体力活,将水田转租或让给村里乡邻种,家里粮食由子女出钱购买;二是过年后接父亲去省城居住一段时间,做一次全身体检,定要查出病因;三是过完年后,父亲只能种种菜,干些轻松活,而且不准在太冷太热天气出门劳作。约法三章,父亲大为不快,说,你们把我真当病人了?我现在还能挑180斤担,你们能不能?村里比我老的好多个,哪个不在种田挖土?我能做能吃,还要你们养起?你们现在不需要用我的钱、吃我的粮了,但荒了田土也是罪过。你们也不必担心,我有把握,实在做不动时不会霸蛮的。父亲对于第二条倒是没怎么反对,只说,也好,进城查查,有病治病,无病回家,种田种菜,自在快活。

过完年,带父亲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对心脏等多个重要部位进行细致的检查。在医院,父亲明显有些紧张,他一辈子没进过医院,更没有见过这么多病人。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检查完所有项目,父亲真的累了,回家里只草草吃了点东西就睡了。我们兄弟都聚在一起,轻轻讨论父亲身体状况,大家都有些担心。不知父亲是否睡着,是否听见我们说话。

第二天早起,父亲似乎精神不错,早饭时陪他饮了一杯酒,饮酒后,父亲情绪亢奋,提出要去动物园看看老虎、狮子。我自然乐于陪同。开车把父亲带到动物园,父亲开始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看,看到猩猩和狮虎,父亲便停步许久,表情欢喜,像一个孩子。

第三日去医院拿检查结果,发现父亲心脏果然有问题,有老年性风湿心脏病,不过不算严重,医嘱为多休养,少激动,并开出了几种药物。心脏之外,父亲其它项目均很健康,胜过中年人。父亲认真听了关于他的每项体检结果,半喜半忧,他说,心脏病不是好病,一发作,说不定人就没了。父亲一担忧,我们着急。立马联系了省城最好的心脏专家,再做一次详诊,并尽量对症服药。

教授为父亲做了彩超,认真研究后,教授说:老人家,你的心脏还算好,年纪大了,心脏多多少少都会出问题,只要不太劳累就没问题,年纪大了,干不动的活不要干哟。父亲点头,说:我记住了。教授开出一种进口新药,贵,但有效。

父亲呆了共四天,便和母亲回了老家。

回家后,父亲终于将水田转租出去,将牛也卖了。他只在菜园和几片不远的山土里种些蔬菜、作物。父亲的心脏病时有发作,好在他将药每日放在口袋,一感不适,便及时吞服药丸。

几年过去,病情未见好转。父亲有一次在镇上和几个老伙计聊天,有一位老头告诉他,说一种药特别有效,自己过去心脏病厉害,吃了那药,半年后症状消失,再巩固半年,病就好了。父亲不信,说,我吃的是进口药,还是常发,什么药这么神奇?那老头将药的牌子告诉他,并说小镇药店有买。父亲马上到药店一问,居然便宜得不可思议,遂带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买了一个疗程的药回家试服。刚开始有些不适,半个月后居然真有了效果,继续服用,半年内只发了四次,且不严重。此后,父亲便告诉我们停服进口药,专服那种极便宜的药了。父亲的心脏病渐渐轻了,人很精神,每天早起,便进菜园里干活。那园子被他梳妆打扮,竟亮丽如同画幅:红的辣椒、白的白菜、绿的菠菜、黄的韭黄,色彩缤纷,生机勃勃。

我们每次回家,都要和父亲一起在园子里劳作。松松土,拔拔草,或摘摘菜。在园子里父亲特别快活,道些农活、家常,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虽有老态,但豪迈依然如昔。

有一次在菜地里挖凉薯,那凉薯在土里长得无比壮硕,将外土胀开条条坼缝。一锄下去,几斤一个的凉薯便从泥土中滚出。我问父亲:我家的凉薯为啥比别人家的大许多?父亲笑了:这里面有窍门,在它开花时要掐掉藤尖,不使往上长,剪除歧枝,松土施肥,捉虫顺蔓,秋后追肥一次,肥为草木灰。如此,便能长出比平常大一倍的凉薯来。父亲还说:土有灵性,你天天侍候它,它自然回报你;万物也有灵性,种菜讲究用心,只有精心专意、无微不至,应季应时而作,菜才长得比别人的好。还记得有一年你二弟上大学,天气干旱,地里菜蔬长势不旺,我天天担水浇菜,挑了一个月,因此辣椒大丰收,得以度过难关。土地有灵性,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呢。我说:父亲,你是老一代农民中的英雄,所以你懂得土有灵性,万物有灵性。现在村里的青年人,除了外去打工,几乎不懂种地了呢。谁还种田种菜?用钱买,一切都解决了。所以现在的农民基本上不能叫农民了呢。父亲沉默了一会,只说:不种田也好,种田赔钱哩。

说起小时候,家里一群黄母鸡,经常在竹篱下的草丛里产蛋,有一次大弟捡了三枚蛋,偷偷在山上用柴火烧熟吃了,结果被二弟告发,大弟被妈妈打了屁股。父亲说:那时家里太穷,喂几只鸡是为了生蛋,把蛋积下来换油盐。三只蛋可以卖一角五分,能买半斤煤油半斤盐了。你大弟那两板屁股也该挨呢。我说,记得我小时候经常在篱笆下捡到鸡蛋,也在屋下牛栏的稻草堆里捡到鸡蛋,不过捡到蛋都交给妈妈,得了妈妈好多赞扬呢。父亲就笑:你老实些,不晓得偷吃嘛。

在菜园里和父亲说着话,发现挖出的泥土里没有见着蚯蚓和小虫,就奇怪,土里怎么没有蚯蚓呢,过去,这菜地土质松肥,长出许多红色蚯蚓,鸡和鸟在土里争食,是园子里常见的情景。问父亲,父亲也奇怪,说,多年不见蚯蚓了,不光这菜地,别处的田土里也挖不出蚯蚓。过去随便挖开哪处泥土,都见蚯蚓,现在绝迹了。蚯蚓可以松土,长蚯蚓的土地都肥、而且透气,庄稼长得好。我说,是不是化肥农药用多了,这泥土已经受了污染,所以长不出蚯蚓了呢?父亲想了想,说:应该是这个原因。现在田土污染严重,农村人种地种田种菜,都用化肥和农药,没有人用土灰猪粪了。说也怪,现在的稻禾不见农药就没收成,菜也如此,农药喷上去,菜叶立马精神,翠绿欲滴,象小孩喝了牛奶一样,不喝都长不好了。

父亲还说,现在不只土里没有蚯蚓,连溪里都没有螃蟹和鱼虾。过去在小溪里扒开石头就能抓得到螃蟹,现在一条溪也见不着它们的踪迹。过去田沟里到处有小鱼、泥鳅、黄鳝,现在只长草,连虫子都没有。都被污染了,毒死了。

我又问,现在山山都长满了树,绿化比过去好,为什么听不到鸟叫,看不到鸟飞呢?

父亲说:现在农村不种粮食,鸟儿没吃的,呆在山上也难活命呢。

拄着锄柄,站在父亲的菜园子里仰望浑浑噩噩的天空,真的见不到鸟影,也见不到云影。远处的青山,没有一点声息,保持着万古沉默。

老家的菜园,菜园里的老父,永远充满着无与伦比的活力,也充满沧桑。

篱笆以内是家,篱笆以外也是家。篱笆于我而言,是用乡愁编织出来的一道温馨又奇异的墙。它在红尘之外,美丽且寂寞。

父亲说过,每个人都有一兜露水草养着,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一个人来到世上,总有属于自己立足的一块土。菜园就是父亲脚下的土和那兜露水草。

刘鸿伏,湖南安化人。已出版文学著作与古文物文化著作34部,其代表作有《绝妙人生》《雅奏》《父老乡亲哪里去了》《遥远的绝响》《文物传奇》《刘鸿伏砚话》《古玩随笔》等。《父亲》等近三十篇散文选入人教版与江苏上海辽宁等多省市中学课文或高考模拟冲击题。多部著作被译成英文和日文。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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