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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妹子的万水千山(报告文学)

2016-11-28余艳

文艺论坛 2016年21期
关键词:红军

○余艳

湘妹子的万水千山(报告文学)

○余艳

一家人长征,三代人解密

引子——旗帜上的镰刀斧头

1935年除夕的这个日子,给旧时的大庸城平添了一笔骄傲。

大清早,天地间像注入了一股兴奋剂,满街都是扎着红布条的年轻人。他们肩头和腰间别着长短“家伙”,但脸上洋溢的全是掩不住的喜气。这阴冷的早晨便注入了莫名的温暖和品得到的甜蜜。随后,零零星星的炮仗慢慢连成一片,喧天锣鼓、传统花灯、龙灯、狮子灯都舞起来。城里的、近郊的,还有像殷成福家这样的乡下的,都来了,大家全挺起胸脯,成群成片地排着队,那个高兴哟,大人们个个像孩子,孩子们个个像大人……

这是红军打胜仗后的第三个上午,说是开大会,殷成福是搞不懂的。一个农家老太婆,整天下地、做饭、砍柴、喂猪一应全包,不是女儿拖着拽着非拉她来,哪得空儿来看热闹哟。

那天太阳出得特别好,亮亮的,暖暖的。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殷成福最先看到台上挂着的那面鲜艳的红旗。这旗她认得,前晌大儿子问她:晓得红旗上那图是么子不?她看了看:咋个像把割禾的镰刀。

那另一个呢?

——就是个锤头,还问么子嘛。

“有眼水,你老猜对了!告诉你咯,那锤头镰刀是代表工农呢。镰刀是我们的,锤头是工人老大哥的……为啥叫工农红军,就是这样来的。”

儿子的兴奋并没澄清她一脑袋的浆糊:为啥子把这土工具挂到旗帜上,还扛着到处走?搞是搞不懂,但有一点她明白,就是——这旗看着想着都特别亲。

就是这份亲这份近,让她得知儿媳怀孕,她比照那旗帜的红,在赶制孙儿的兜兜上,围了旗一样的红边边。湘西民俗中,围在孩儿下巴下的兜兜,既接涎水又是装饰,还有一层深意:小孩儿戴上这个,就像拴牛样地被拴住了,不会轻易丢失。即使走失,也能自己找回家。

记得那天,小儿子九幺儿拿着结实好看的兜兜看来看去,“妈,给这上面再贴个红五星……”7岁娃儿的一句话,让殷成福笑了。

“好,我们全家都当红军,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红军了。”

九幺儿就在妈妈装满碎布线头的大筐里,找了块裁旗剩下的边角红布,殷成福两下就剪了个红五星缝上,一会儿,她试着把小兜兜戴在九幺儿脖子上,刚说“看看,好看不?”九幺儿一把扯下:我才不戴,我都是红军了!

进入l935年11月,贺龙领导的红二、六军团做退出湘鄂川黔根据地、进行战略转移的准备。最后定下19日从桑植刘家坪、瑞塔铺分两地突围。

出发前的这顿晚饭,殷成福做得格外用心,省着留过年的湘西腊肉、土家糍粑都弄出来,带不走就吃了。剩下的食物、包括地里的菜全给了乡邻。开吃前,老嗨(湘西女人称丈夫)侯昌仟说话了:

“你们幺幺(当地话,叔叔)忙着队伍上的事,一时半会儿不得来,不等了。”他停了停,换一种严肃的语调:“我们明天开始要一直往北走,记住,向北。老大、老二男娃我不操心了,小心防着枪炮子弹就行。九幺儿跟着我,背我也要把他背到底;幺妹、大梅跟着你们妈,不许掉队!后面的事搞不清,女娃掉队被那些砍脑壳的弄了去,那就惨了……”殷成福在桌下踢丈夫一脚让他别吓着孩子,侯昌仟没理会,继续说:“万一有闪失,就是讨米叫花、一路爬也要找队伍。找到队伍,也才能找到家人。有一点要记死——死跟部队!今天这顿饭吃了,下一顿再聚,说不准就在总会师的地方建新家了。那时候,一家人谁也不许缺,一定都要在!”

这真是生离死别的一顿饭。也因为一家人再也没能聚到一张饭桌上,殷成福永远只记得这顿饭香,嘴上念了一辈子,直到1973年临终前都难以忘怀。

但她又千百次地怪怨老头儿乌鸦嘴、刀子口。那顿饭的一句句哪是嘱咐,一刀刀下去全见了血哟——

“一路讨米、一路爬也要找队伍”——是她老太婆;

“女娃掉队被那些砍脑壳的弄了去”——是儿媳大梅、女儿幺妹;

小叔子侯昌贵战场上没事,担架连却累得他滚下了雪山;

而老嗨自己,没“防着枪炮子弹”,走了。还把个九幺儿遗落在异地他乡……

只有儿媳肚里的孩子,老嗨没说。像躲过一劫,那孩子、那红星兜兜会是什么结局、有怎样的宿命,成了一家9口、祖孙三代跨越80年——巨大的谜!

死去的永远不能相见,活下的远隔万水千山。鲜血与泪水,盼归与望乡,寻找与等待,岂止是侯家的一部传奇,那是共和国的一段血泪家史!

1.红星照耀出征

一顿饭吃得每个人心里忧心忡忡,千头万绪。殷成福自然怀念早些时候那吃糖喝蜜的日子。

大环境是整个湘西的欢天喜地:贺龙的部队与任弼时、萧克、王震的长征先遣队汇合后,接连攻占了永顺、大庸、桑植三县。1935年初,红二、六军团根据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组成了湘鄂川黔军委分会,钳制了湖南的敌人,策应了中央红军战略转移。

小到他们自己,在红二、六军团、在四野山乡,他们全家当红军成了人人知晓的新闻。殷成福带着女儿侯幺妹在后勤处被服厂做军服、缝绷带,业余时间发动妇女做草鞋、缝米袋。7岁的小儿子九幺儿和一只土黄狗蹦蹦跳跳地跟着,一家人到哪儿都被人笑迎高看着。殷成福啊,第一回抬头挺胸,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又哪里只是她殷成福,大庸的妇女们也相继剪掉经年的长辫子,梳起了革命头;她们扯掉了束缚已久的缠足布,放开裹得变形的小脚;她们摆脱了童养媳的命运,相继挣脱封建礼教的羁绊;她们甚至担任起各级的妇女头头,走街串巷宣传革命;而女儿队员们,深入敌后搜取情报,帮助穷人翻身解放,还满腔热情一路唱着山歌来——

从前女儿受熬煎,好似掉在井里边,红军来了世道变,砸断封建铁锁链;

脚不缠,发不盘,剪个毛盖变红男,当上女兵杀敌人,跟上队伍打江山。

老嗨侯昌仟当上了市区东北片的土地委员,每天红袖套套手臂上一别,带领乡友搞土改,没日没夜地给各家各户量田地,一丘田一丘田地插牌牌。那个忙那个尽心尽力哟,乡亲全竖起大拇指,哪有讲闲话的。

再后来,他们家在土地改革中也分得十二亩水田、一幢房子和一些农具。他们这才晓得,共产党、工农红军是专门来解救他们穷人的。

靠打柴、挖荒山、种苞谷艰难度日的殷成福、侯昌仟一家,曾经穷得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活,生九个,活活病死饿死了五个。家里的田地被霸占,一家还活生生被地主土匪欺凌。大儿子侯清芝因看管不过来匪连长家的牛,差点没被毒打致死。女儿幺妹仅仅因为捧喝了地主陈麻子水田里的两口水,就被抓去罚做一年工抵罪……幸亏红军来了,侯家的苦算到了头。不,是从地狱连翻几翻——上了天!

前些天,英子告诉她,红军要远征,除青壮年的红军战士,像他们老两口比贺老总还年长10岁,连同幺妹都收进了遣散离队的名单。

“留不得哟,你们也走不得。红军是我们的观音菩萨,红军来了我们就有好日子。红军一走,国民党卷土重来,我们家,哎哟,那些地主土豪回来,还不先拉我们剥皮抽筋……”殷成福拉着英子的手,战战兢兢流着泪,哭求着。

殷成福认识英子时,并不知道她是好大好大官的“家里人”,军政治委员任弼时的堂客(湖南话:妻子)。其实,做机要秘书,陈琮英难得有机会出来,那次,她是跟组织部的李贞争取,想走出办公室到扩红一线感受那种热烈。呵,就那个除夕,让殷成福碰上了。人山人海的“扩红”天地,幺妹参军了。殷成福转悠了好几圈,突然站定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参军,你们嫌我老不?”

陈琮英惊愕,反问道:“你……参军?在家带带孙子、享享清福多好。”殷成福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家娃儿都是红军,剩我一个老太婆守空屋做啥子嘛。孙子现在还没得,我跟他们去,孙子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带……”

“哈哈哈……”殷成福的话引来一阵笑声,英子出来解围。“大家别笑,这才是‘扩红’的好典型。一家人全送去当红军,唯一的自己也不恋家。别以为她真给儿女当‘后勤部长’,那也是支持红军、力挺革命。好样的!”从那时起,殷成福认识了陈琮英。自己被她“福婶”“福婶”地叫出好福气,还依了她叫“英子”“英子”地越来越亲。其实,她马上就知道英子的身份,却也没把她当大人物、没记住她啥子高贵身份,像见每一个红军那么亲、那么近,一点不生疏,反倒成了可依赖的,嗯,像——娘家人。事实上,在后来的日子里,殷成福一家没少给这个娘家人添麻烦。

自那天见到英子。老两口开始开彻夜难眠,一致认为要跟定红军走。老太婆说得简单:悄悄跟在后面,他们走哪儿,我们跟哪儿。红军只打反动派,不会把我们打回来。侯昌仟愁苦着脸,红军有纪律,你不知道?再说,你只想你过好日子,队伍远征挑精兵强将是对的,拖上你们些婆婆妈妈的,咋个跑快?

可是,可是,总不能等死。帮红军缝被做衣我跑不脱,你老嗨插标量地,把地主的田地都分了,头一个开刀的就是你!这下,侯昌仟眉头拧成麻花样,好半天长叹一口气,吐出一句话:“好日子咋个这么短哟”。

殷成福当然知道老嗨的好日子,那是整个穷人的好日子。像他半年来哼进哼出的“土地歌”,唱的就是这光景。

正月里来是新春,红军发我土地证。四四方方一张纸,圆圆巴巴碗大的印。千年土地回了家,翻身长工喜洋洋。门前喜鹊叫喳喳,田里泥巴喷喷香。土地黑黑任我种,大田方方等我耕。长工翻身感谢党,红军恩情比海深。

老半天,老嗨说了句“光我俩老家伙都算了,还有几个娃儿呢……”

这天,在军总部出现的一幕,让后来的李贞将军记了一生——殷成福一家集体请缨。

又是娘家妹英子领来的。好家伙,一家老小一大群,把个原本就小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本是软磨硬缠地要找连长、指导员求情,没找着却碰到李贞。侯昌仟首先说:没有共产党和红军,就没有我一家,如今红军被迫转移,我们决不离开红军,死也要和红军死在一起!

殷成福扒开丈夫抢上前:我们一家人,老头儿是筹粮队队长,他路子熟,粮草先行是队伍要紧事。我们几个女人家都在被服队做缝纫一年了,军装粮袋、绑带鞋袜做得烂熟,也是部队缺不得的。一家子除了九幺儿,老嗨管,背也背他到底。我和幺妹身强力壮,都可以跑长路决不拖后腿。我们家哪个掉了队不要部队管;我们受伤、被打死,也不要部队招呼和收埋!

十六岁的幺妹也铁了心:莫不准我走,我死也不离开红军。你们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最逗乐的是九幺儿,突然蹦出一句稚气童音:“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两句口号让七岁孩子生背下来,显然是一出精心排练的“戏”,还在家多次“演出”过。

李贞感动了,这个军组织部长向贺龙汇报时,感慨着说:多好的群众哟,他们从前拿性命帮红军、护革命,如今认定红军,全家去闯枪林弹雨。革命不就是有这些人民群众支持和参与,才有无穷的后劲,才有力量的源泉!

贺龙当场一锤定音,特批——侯家全部出征!

还担心未来儿媳大梅,得让她们小夫妻一起走。殷成福就和老嗨定下:走前给儿子办喜事,红喜事开道。湘西的风俗也叫——冲喜。

殷成福很多年都记得,那是8月的一天,儿子结婚前,老嗨带她请红军首长,贺龙爽朗地笑着;“好哇!红军要打好仗,也要多办喜事,还要办得热热闹闹。”当时,贺龙转身对身边一女红军说:“李贞,你就做主婚人吧!”

“行啊!”说话间,李贞一头精干的短发出场。殷成福后来知道,这个爽爽快快整天忙活的红军干部,年纪不大,革命资历长,16岁参加红军,又有文化,在军团女同志中是个核心。不论年纪比她大比她小的,都尊称她“贞姐”。

结婚那天那个红火哟,满天像盖了面大红旗,红了一个天!贺龙来啦,贞姐主婚,侯家那屋哟,只差没被笑声喜气掀翻掉了!

晚上,侯昌贵带着警卫营的一帮红军哥去闹新房,教七岁的小叔唱了首调皮的山歌:

月亮亮光光,兄弟耳朵长;

哥哥一上床,嫂嫂把歌唱。

殷成福一听,揪住小儿的耳朵:“九幺儿,谁教你唱的?”

“是红军哥啊!”九幺儿不知做错了什么,却引起全屋的哄堂大笑。

湘西土家风俗,洞房越闹越兴旺。笑得合不拢嘴的殷成福,让外屋一波波的人闹去,她躲到里屋,看小山般堆着的贺礼,那些乡亲们送来山里地里的土特产,鸡蛋、腊肉、糍粑,全被各色“红”喜帕盖着,橘红、玫红、大红、粉红,欢欢喜喜地挤挨、搂抱在一起,那不就是两个新人亲亲热热、和和美美!侯家的大孙子呀,不久就会到!

再把一堆红绸布捏在一起,就是一朵巨大的彩色花,她不由得甩着、晃着,手中魔术般地变成一个个兜兜:小的是涎水兜,大的做围肚兜,鲜艳艳、红灿灿,都是招孙纳贵的。多好的生活哟,小孙孙,你可得快点赶上来哟。

其实,就像殷成福不知道中国革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只知道生死攸关的当口,她一家必须依靠红军。转移了,红军就会建根据地,一家人是换个地方又和和美美,再跟红军过幸福日子。不就是走嘛,像歌里唱的“走过去,是新天地。”可是,后边的路,她想过艰辛,却没想过——毁灭!

“残阳如血、喇叭声咽”的1935年11月19日,是湘鄂西老苏区的乡亲们永远难忘的一天。这天,风无情地横扫着败叶,晚照无力地涂在疲乏困顿的红军战士身上,敌人几十万军队的疯狂“围剿”,根据地已难以守卫。红二、六军团从桑植刘家坪和水獭铺出发开始长征。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殷成福一家八口都在这1.8万人中。在那高高飘扬的军旗下,一起依依惜别桑植,踏上漫漫长征路。

侯昌仟牵着匹叫棕棕的小马,马背上摇篮里趴着7岁的九幺儿,另一筐装些行李和粮食,像一座移动的家,几口人跟在小棕马前后,走着。

殷成福家是出发前得了这宝贝,这得感谢老嗨。陈家河和桃子溪两天打两个大胜仗,敌人一个纵队基本消灭,俘敌参谋长以下官兵200多人,缴获红军从未使用过的钢炮2门、电台1部、枪械2000多支。侯昌仟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两大一小三匹马陷在水田的泥泞里,费了好半天周折才带出来。在上交军部时,贺龙笑咪着夸侯老倌,说他儿子仗打得不错,你老嗨筹粮饷也很有些本事,在大庸一次就筹到一千多大洋,是个能手!

侯昌仟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可没那么大本事,都是工商会的那些进步商人,敬重您贺老总和红军掏的腰包。

贺龙笑着没接话儿,朝马一指:这三匹马,小马留给你用,家里不是还有个六、七岁的小娃吗?以后行军打仗时驮着他,还可以放点家当……

就是这匹贺老总送的小棕马,后来驮着九幺儿、驮着大肚子的儿媳爬雪山,也载着病重的殷成福长征。可惜,这个有功之臣最后……唉。

殷成福为此纠结怪怨了自己一辈子。湘西人都是知恩图报的,唯独她做了件恩将仇报的事。她后来永远地为这匹小棕马在心里立了块碑。每年的清明、七月半,像祭奠亲人一样为它烧纸、送冥钱。它,就是她的亲人,活在她的一生里!

待殷成福一家随后勤机关和家属连从大庸黄家铺站在澧水河边,强渡澧水之战已接近尾声。那个惨烈哦,死了好多红军!没见过这惨烈现场的刘大梅突然流泪了,她对丈夫说:“清芝,我不想走了,我想把我们的孩子生下,再……”

侯清芝看着大梅,心里有些难过。他找到父母悄悄说:大梅怀孕反应太大,我想把她送回去。侯昌仟把脸一阴:“回去?你哪还有家?队伍才是你的家。你没听说每次队伍撤走,红军家属被国民党挖心肝、剥脑壳皮?惨哟!”殷成福也对大梅说:“你娘家也没人了,你回去还不是送死被杀?”说完,她从包袱底层翻出“红星肚兜”放到儿媳手上。这兜兜,是用你们的结婚喜帕做的,贴上红五星、围上红边边,就当它是护身符,会保佑你们母子、保佑我的孙儿的。

殷成福一路再说些“好歹一家人在一起,还不舍出性命保你们娘俩?”再豪气地拍胸脯、催儿子:大梅由我来照应,娘的性命担保,你放心带兵打仗!

大部队都过了河,一只船撑到侯家老小面前,那是红军战士冒着生命危险特地护送他们。船到河心,敌机疯狂轰炸,炮火在小船周围溅起数丈高的水柱。看那些冲锋陷阵、身强力壮的战士,围在前后左右边打枪边踩水过河,殷成福感慨地宽慰儿媳:只有红军才把我们放手心里托着,这安全、这保险哪里有哦。

11月21日,红军突破了澧水封锁线,随后几天急行军,殷成福一家人跟着队伍,就远远地离开了故乡……

2.女兵,爱和痛的交织

幺妹一出湖南进贵州就负了伤,飞机轰炸中几块弹片钻进了她的腿,住进卫生队。本是养伤的,因勤快能吃苦,又活泼单纯,还唱得一口好山歌,被留在那里做了卫生员。

蹇先任是贺龙的堂客(湖南话,妻子),因带孩子行军不方便被分到后勤队。蹇先生没出月子身体虚弱,还抱个18天的婴儿出征,被编在伤病员一起,沿途好由医务人员帮助照应。卫生队和被服队同属后勤行军在一起。那一段,殷成福一家三口就几乎天天和蹇先生在一起。幺妹和大梅都竭尽全力地帮着这位红军母亲。大梅还争着给孩子接屎接尿,说是“提前实习”,把个殷成福乐得啥苦都忘了,乐呵呵地一到宿营地就烧水烫脚。

这天,一个并不太大的脸盆三双脚挤挤挨挨地全泡进去。这是大梅、幺妹最幸福的时候。跟蹇先生能在一个盆里相互温暖、共除疲劳,泡出的又不仅仅是温暖,更是积蓄一种精神热量。

最初,她们还是知道贵贱的,单独给蹇先生一盆热水。但这位没有架子的女红军硬是在她俩泡脚、福婶一旁添水时,把自己一双脚伸进来,融进一盆亲昵,并马上讲一家人永远爱听的故事。

记得蹇先生第一次讲女儿捷生带上长征,是附加了“条件”的。

那是开完专门的紧急会议后给女儿放行,纪律准许不等于家规能过。当天晚上,吞吞吐吐的丈夫突然说了声“……必要的时候用。不能因为自己的孩子让红军队伍受损。”说完递过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蹇先生一看,是两颗手榴弹!

她抬头望一眼丈夫,没有半点迟疑接过来,狠狠地在他面前点点头,像接受一项光荣任务。从此,这两坨铁就随身带着。

“难怪,你那包袱总那么重。”幺妹恍然大悟。

蹇先任,这个红军将士和苏区人民都称她先生的女子,一直是全军的文化教员,写得一笔好字,还有深厚的古文功底。不识字的殷成福当然没记住这些,却记住这个曾用三年时间历尽磨难追找队伍。殷成福这个50岁的老太婆,后来也经历了跟先生一样的坎坷,用几个月走8000多公里、阎王爷处是几进几出才找到部队。那份执着和坚韧,是不是受这段“泡脚”的影响,不得而知。

好在,因为有了那次特别会议,红二六军团长征的队伍里,多了包括捷生在内4个婴儿,那是任弼时的女儿任远征,萧克的儿子萧堡生(后被日本侵略军毒杀),吴德峰的女儿吴岷生。4个孩子,都留下了一串关于长征的生动故事。对此,美国作家斯诺在他的《西行漫记》中除称蹇先生是红军队伍里能文能武的“女英雄”,还对这几个孩子有着生动的记述,只是殷成福没看到而已。

从那时开始,殷成福一家与蹇先生更是没了你我、没了高低,在这最浅的温暖、最有力的支撑中,以一种亲情的力量,一起熬过那最寒冷的季节、挺过最脆弱的初始岁月。点点力量就从丝丝热量中沉淀,颗颗星火也被点燃成——精神火把。一次次温情的传递、精神的滋润,温暖了何止是殷成福一样普通战士,其实是温暖了那段艰辛而苦痛的岁月!

这天,路过集镇、村寨时,走在队伍中的蹇先生母女一下引来群众、特别是妇女们惊异的目光。每当这个时候,蹇先任趁机讲上一段:“乡亲们,我们红军英勇奋战,目的就是要北上抗日救国救民,创造一个新社会,让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过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话音一落,便引起一片叹息: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还宣传革命,女红军真不容易啊!有些热心的妇女就把蹇先生拉到家中,烧了热水给捷生洗澡。当她们解开襁褓,看到孩子幼嫩的皮肤被屎尿浸泡得处处发炎,有些地方都溃烂了,母亲的心都被深深触动,不禁唏嘘落泪,对红军更加钦佩,也更加信服。

大梅回来就感叹不已。一脸的不可思议:带着18天的婴儿,竟然一天也没掉队?产后18天远征,多虚弱,怎么挺过来的……

殷成福赶紧凑过来接话:“都是人呢,人家蹇先生细皮嫩肉是富家女,还是总指挥的女人,她可以享福的,就是和我们一样吃苦受累,她又为了啥子嘛?”殷成福也说不上来,想了一会儿,突然一大步跨到儿媳面前,差点没吓着她。“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贺氏家族的贺桂如,带病指挥冲锋,喊出那句‘为我们的孩子能吃上白米饭,冲啊!’就中弹牺牲了。对,就是为了下一代,为我们的娃儿能过上好日子,多少人不怕累,像蹇先生;多少人不怕死,像贺桂如。想想也是,天上不得落大米,我们活着的人不舍命吃苦,哪能让地主恶霸自己趴下;我们天天享福享受,咋个为那些牺牲的人还愿?像你现在,保护娃儿,保住血脉,将来让孩子过上幸福日子,今天的苦就值得吃。”

当然,解放后的日子里,殷成福也知道当年的贺老总当了国家元帅、蹇先生成了中央组织部的大秘书长。她无数次地独自荣光却又心里一震:当年要知道他们今天当这大的官,还敢收他的小棕马?还敢跟她一盆子泡脚?有一点,即使老到80的殷成福也知道:当年跟我们亲成一个人、近成一家人的他们,掌管国家,我们一百个放心!

放心,让殷成福从来没因当年的近和亲去麻烦他们,奉献和牺牲,她懂;

相信,又让她远远地注视着,却还如当年一样在心里——永远地追随。

但是,无论怎么说,身子越来越重的大梅都更难了。有次,一场战斗后牺牲了好多红军,她又流泪了,自言自语说:死了也好,不要受罪了……真不想走了,哪天炮火打中我吧,孩子能早投胎。要不,生在荒野途中,再受我一样的苦,最后还是……死!

殷成福就知道,光自己坚强不行,要抓“榜样”当活教材。

这天,那嶙峋不平的山路上,一个女红军迈着双血痕斑斑的小脚,和大家一道跌打滚爬,备尝艰辛。殷成福借势跟大梅说:那双“三寸金莲”要走这万水千山,恶风苦雨,她又为啥子哟,不也是为你肚里的孩子将来过上好日子?

英子在一个傍晚来了,见福婶不停地递过眼神,便搂过大梅亲昵起来。梅呀,我和你一样重负在身,这时候就靠我们自己撑了。人家李贞部长身子金贵吧,不和我们一样挺着肚子天天走?你还有两个专门照护,李部长把自己的马都让给伤员,跟你一样走,还得不停地指挥部队、照顾队伍。

中央红军那边有个叫曾玉的战功卓著的女团长。在江西苏区时就已怀孕,长征出发时本没有她,她是跟着长征队伍后面偷着追上来的。部队过老山界时,忽然又遭遇敌人袭击,曾玉偏偏这时发作,痛得已经骑不成马,姐妹们只好扶着她坚持着,一步步往前挪。忽然,一股鲜血从她下身涌出,伴随撕裂般的疼痛,她晕过去了。原来,婴儿的头已经出来,产妇晕倒又不能给力,情况异常危急。董必武同志赶忙招呼了三个女同志,两个抬着已昏死的曾玉,一个抬着婴儿的头,朝临近的小村子走去。

最后,在一堆干草上,曾玉死去活来生下了儿子……她紧紧地搂着,知道第二天凌晨就要出发,自己只能做一夜母亲!

出发的号声响了,她从熟睡中的婴儿身旁爬起,一丝不挂的孩子就盖了几片树叶放在地上,一张写好的字条压在他身下。唉,谁知会是被好心人捡呢,还是饿死、冻死,甚至可能被狼……咬死。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女红军们架起欲哭无泪、一步三回头的曾玉,走出了那间屋子,继续赶路。

听到这,几个人都久久沉默。殷成福忍不住开始叨叨:都是当娘的,哪丢得下自己的骨肉;都是亲骨血,哪里舍得、哪里不痛……

是啊,英子也感慨。为了摆脱敌人的围追堵截,部队不停地赶路。遭遇生理期的女战士,尽管腹部绞痛、两腿发抖,也只能捂着肚子一步步往前挪。饥寒潮湿和过度疲劳,加之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使她们经期紊乱,许多同志闭了经,得了妇女病,有的甚至从此终身不育。最苦的算红军母亲们,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分娩,会导致终身“心疾”缠身;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又不得不忍痛丢弃。那种痛,胜过多少倍身体的痛啊!

可是,你看到一个女红军退缩吗?没有,她们有大目标,她们的信仰是——革命胜利!

不知大梅是听进去了英子的这番话,有了心中的榜样,让她年纪轻轻韧性满满。还是历尽磨难,意志得到历练。当她九死一生把孩子生下来养到一岁就托付他人,毅然拉着幺妹去找红军、找队伍,去实现她们的使命:争取革命胜利,再解放更多穷人和他们的孩子。

英子那晚临走留下一双鞋。幺妹那双被挂伤、磨破、还有冻疮包裹成两个“大面包”的脚,只套了双烂草鞋。无论脚肿脚痛,依然踩在疾走的行军路上。16岁的花季少女很久都没鞋穿,脚板都走烂了,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拒绝:“我穿的是天生的皮鞋,磨不破穿不烂,能穿一辈子呢。”英子眼含泪水脱下脚上的鞋,说了声“我还备了一双”就赤脚走了。幺妹傻傻地目送着,殷成福又唠叨:这哪是官呀,就是我们穷人的娘家妹哟!

是真情的感动,还是精神的感召。反正,俩女子是那么坚定,顶着风险一路往前闯。直闯到最后音信全无,直闯到在人间彻底蒸发……

3.青春,在苦难中绽放

1936年2月27日,红二、六军团撤出毕节,沿着毕节至威宁的一条道路西行。过金沙江,红军当初选择河上有条铁索桥的普渡河,是北渡金沙江的理想渡口。滇军先一步将铁索桥牢牢控制起来,夺桥久战不决,使红二、六军团陷入东、西、北三面包围之中。形势危急,险象丛生。

前方战事吃紧,后方女兵焦急。

幺妹在医疗队当护士,仗打急了,人手不够,她便跟着担架队去抢救伤员。17岁的小小年纪,那把力气和胆量真不含糊。

最初,一批批伤员从战场上送下来,脑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腿上炸开大窟窿的,望着白花花的骨头,幺妹害怕;再一批肠子流在外头的、缺胳膊少腿的,幺妹哪敢拢边。好一段她都是心在抖、泪在流,慢慢地靠近、半眯着眼清洗。为缠满绷带的红军处理伤口,为他们小心翼翼地包扎劝慰。

“护士啊,我的胳膊痒死了!你快给我打开看看吧!”一位伤员惨叫着。幺妹把纱布一层层打开,哇,伤口已经霉烂成黑色,白花花的蛆在肆意蠕动着,顺着绷带往下掉。幺妹转身跑出去,把仅有的一点东西都吐出来。可转身,幺妹再把纱布撕成条,蘸上水,给这个伤员轻轻擦拭。每擦一下,伤员都疼得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那揪心的声音呵,幺妹吓得浑身是汗。一连很多天,半夜的噩梦能把幺妹吓醒……

在害怕中磨练、在恐惧中成长。好在幺妹活泼开朗、能唱会跳,上下左右、尤其伤员见她就安静。她知道他们想听支歌。

冬月飘雪花,劝郎莫想家,莫把妹牵挂,多把敌来杀。

这天正唱歌的幺妹,见一年轻伤员抬来一动不动,幺妹左看右看不相信他死了,附身在伤员的鼻翼处感觉还有细若游丝的呼吸,就开始细心按摩、推拿,喂水喂药。再不行,含着泪念念有词,唱着歌安慰呼唤……

“有人想你呢,你醒来呀——”

唱:小小园中一堵墙,苦瓜丝瓜种两行,郎吃苦瓜苦想姐,姐吃丝瓜思想郎。

“有人写信来,起来看嘛——”

唱:八月十五桂花香,妹从千里写信来。生前不见妹的面,死也不准进棺材。

“许了愿保佑你,活过来啊——”

唱:走也愁来坐也愁,娘娘庙里许猪头,许了猪头还了愿,保佑哥哥到白头。

两天两夜,活了,那伤员在幺妹手上奇迹般地活过来!幺妹那个高兴啊,像自己死里逃生,像她做了一回在世观音……

渐渐地,幺妹爱上了这份又脏又累的苦差使。

在殷成福的被服队,还有幺妹的卫生队,都是女红军成堆的地方。天天战事不断,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女红军们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丈夫突然“光荣”了。每到宿营时分,她们谈得最多的还是“那个人”的事。

今天不知能不能见“那个人”一面;

怎么,又想“那个人”了?身边的姐妹半开玩笑。

你不想,我想,是想他们的平安呀……

殷成福观察,如果时间允许,任务不急,女红军们便开始寻找自己的“目标”,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到处是热切而充满焦虑的眼睛。婚恋自由,红军战士伴随真挚、热烈的爱,那种思念和眷恋哦,一起在撑着艰难苦痛的岁月。

以妈妈的身份,殷成福为这些女儿们祈祷:老天爷行行好,花儿样的年华,她们就这点对爱的期盼、对未来的向往。一朵蓓蕾,刚刚绽放,您让她们在苦水里也能花开灿烂;一点火种,刚吐星光,您让她们在黑夜里也能照亮希望。

幺妹“进步”挺大,却并不是殷成福所望。十六、七的女孩子,不该这么坚强的,不该这么老练的,不该这么懂事的。她偷懒贪玩、没心没肺才正常。

艰苦征战和牺牲,幺妹小小年纪找到了那份担当。可母亲多么盼望女儿能在这死沉沉、硬邦邦的沉重里找到她生命的柔软——女孩青春的快乐。

幺妹从那些豆蔻年华的女战友热盼眼神中露出她的初蒙,当娘的殷成福早看出来,只是装麻木、不过问。近段,幺妹常带回一些卫生队的消息,让娘和嫂子跟着欢喜和忧伤。脸上的笑明显跟原来大不相同,还把她们湘西情歌哼进哼出。

生不丢来死不丢,除非蚂蚁生骨头;除非冷饭又发芽,石头岩上生石榴;

郎不丢来妹不丢,与郎牵手看水流;变鸟跟郎同栖树,变鱼和郎共水游。

后来才知道有小伙子省口粮给她,口粮是命哇,用命护着女儿的男人,真好;还知道,一个红军营长老把马让给她骑。有人疼着那双受伤的脚,就够!看着女儿整日疲惫却幸福的脸上,有了亲人都逗不出的笑,有任何爱都替不了的幸福,当娘的心啊总算宽宽地舒了一口气。

毕竟,这苦熬苦捱的岁月,苦得只剩下点真情能度日、能撑命哟。女儿呀,有几多快乐你都要,有多少甜蜜你都收。娘希望,就用这情和爱撑过艰难、趟过苦难。毕竟,你花样年华不该承受这生命之重。

殷成福还多少次默默幻想:漂亮、活泼的女儿,不久就能领个帅帅的红军哥来见他。然后,也像那些姑娘一样,天天想、夜夜盼,日子就因盼头多了色彩,哪怕也有苦加甜呢。若打胜仗回来,一家人聚起来庆功,我啊,下灶火的本事拿出来,还不馋死一批人哟。

望着辛苦一天的女儿疲惫地熟睡,一个个晚上,在甜蜜的梦中露出淡淡的笑,当娘的,咀嚼鲜莲心一般从苦里嚼出一点点甜。

幺妹这夜回得很晚,说了句才从战场下来,殷成福看一眼她的脸色,问是不是死了很多人。幺妹嘴一别就哭了,“是小莲,她……”小莲?成福知道她,一个整天盼丈夫盼了三个月,幺妹的好伙伴。“她,她男人……”幺妹点点头,继而推出一幅凄美的画面。

战斗刚结束,那个尸横遍地哟,我们卫生队上阵地掩埋尸体。突然,跑在前面的小莲远远地看见靠在冒烟树杆上的“他”,她没命地扑上去就抱住了。她哭呀喊呀,眼泪和丈夫的血流到一起。唉,小莲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几个月的提心吊胆,天天盼着能意外相见,却见了他最后一面……

姐妹们都替她流泪难过,为她祝福祈祷。可那些有相好、有丈夫的姐妹更揪心。为小莲祈福的同时,也都在为自己男人祈福平安。看着小莲脱下外套裹住丈夫身体,再细细擦掉他脸上血污、把随身的手绢盖上去,大家的心都碎了。

最后,好不容易把小莲拉开,她哭着又两次扑向丈夫……再被强行拉走,直到走远不再回头,我们才掩埋了她的丈夫……

殷成福的心一阵紧一阵听女儿的述说,她死死地盯着幺妹,总觉得她身上的柔软开始坚硬,还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散去。殷成福想说:幺妹你能哭、能痛、能喊,千万不能绝望……

可不多久,殷成福哭不出更笑不出——日子全让心惊肉跳给占满了。

幺妹这天凌晨才回,一身的黄土不洗不除,倒头就睡。脸上灰黑灰黑的,人像卸骨抽筋后一张灰纸铺在地上,薄薄的、暗暗的——天啦,幺妹有事!

悄悄去问马忆湘,她畏畏缩缩地半天才说:幺妹不准我告诉你们……那个营长,就是常把马让她骑、把口粮省给她吃的高个小伙儿,在昨天的敌机轰炸中……牺牲了。

“啊——”殷成福张开大口,木呆呆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面的事,忆湘不说殷成福也能猜到几分。我们的湘妹子,天生重情重义,能担敢扛。那个高个营长牺牲后,由于找不到挖土的工具,最后,大家弄来一大堆草,堆成一座草坟,“掩埋”了这位年轻的战士。可幺妹觉得对不住他,当夜去附近村庄借来铲子锄头,也不跟任何人说,一铲铲、一锄锄,用她手上的血泡、用她没停的泪水,硬是独自把他……土葬了。

幺妹,我的幺妹,我可怜的幺妹哟……殷成福没法知道女儿是怎样独自苦着累着,心痛着,背扛着;怎么跟高个营长说了一夜的心里话;又怎么把身上可以当信物的东西一起埋葬。可幺妹呀,妈为你骄傲!你让一个红军战士心安了、魂定了。尽管,他没福哦,他没有活到和你地老天荒;他又有福呢,你为他付出这番情,够他回味来生!妈也不怨你,我的湖湘女儿,够情义,有担当,好样的!只是,该说的你对他说了一夜,该做的你为他做了终生。一段情……埋葬了。可长征还得继续,生活还要重来。只要你……别把自己埋葬,只要你能好好活到革命胜利……

太累太痛的幺妹躺在地上,死人般地睡着了,活跳在她脸上的青春光芒变成挥不去的死灰般的阴霾,殷成福只看得脊背发凉、心在流血。

第二天,幺妹就剃了光头!

天啦,殷成福心里知道,在别的女战士因一头虱子、省去清洗和梳头麻烦的时候,幺妹对此从未动心,茂密的短发再麻烦,她也坚持女儿的美。如今,是真奔“尼姑”去?还是照她自己的话说:不走完长征,决不奢求幸福!

关键,殷成福看到了一种绝望:剃了光头的少女,眼光很硬、脸色很黑,表情很钢、情绪很冲。能上的战场她都上,能打的冲锋绝不孬——她每天“猛子”一样频繁出入战场!都说人怕枪子,她那样,是枪子都怕了她!

女儿呀,你给妈留条活路。妈爱你,可妈知道,妈的爱当不得你心上人;妈疼你,可妈晓得,妈又没能耐替换你的痛。要怎样替你分担啊,才能……才能换你心不死。

何况,枪子炮弹真不认人!

事实上,殷成福担心不是多余。幺妹在一个个战友牺牲和情感起落中,像不再奢求远处的光亮,只埋头踏实穿越长长的黑暗;又像害怕再扛扼腕心痛,只求孤独走过艰难、越过坎坷。幺妹悄悄将心身的笑容掐掉、将爱的火苗熄灭了,而只做一往无前的勇猛救护。她是一夜之间长大的,“大”得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大”得殷成福每分每秒都在揪心。

后几回,幺妹去战地救护,抬担架过河她能把伤员举过头顶;上坡时,专抬前面,她跪地攀登。那是抠住路面、手脚并用着往上攀。很快,她的膝盖、臂肘、手指都磨破了,殷红的鲜血滴滴淌在土路上……

这天,正担心着等女儿回来,谁在不远处吼着一首熟悉的歌,夹着旷野的苍凉、透心的寒冷传过来。

要吃辣椒不怕辣,要当红军不怕杀,刀子架在脖子上,砍掉脑壳碗大个疤。

呸呸呸,这时候唱什么唱?殷成福动气了。小豆子鬼们,光图自己痛快,晓得爹娘都等你们回转,吃了辣椒也要躲刀枪,脑袋只许立在脖子上!拿刀枪杀敌人要记得留住命,不能“光荣了”那是刀枪往爹娘心口捅,生不如死哟。

殷成福从那会儿开始,几乎天天歇斯底里在心里喊天:老天爷啊,不怪你,不怪你掐她的爱、灭她的梦想、断她的希望。只求你,枪子绕她走、炮弹落别处。你让我可怜的幺妹活着,对,也让众多的娃儿们活着!让他们活着回来,我给您磕头、烧高香了。娃们活着,让他们爱、让他们美,也让我们做爹娘的,看着家族的血脉——不掉链。

好在,虔诚感动了上天,卫生队给了殷成福一个缓和的机会——幺妹两次奉命“寄养”伤员。这下,又有人夸幺妹把大人都棘手的事做成了绝对漂亮。

说的是幺妹奉命和几位女战士用牦牛拉着100多位伤员,将他们寄养到深山里的老乡家。伤员们哭着闹着不愿离开部队,许多人拉着她们的衣服流着泪求。幺妹这时像小大人一样,她深知伤员离开部队,那是羊羔离开了羊群,随时都会被抓、被杀、被出卖。可小丫头也得奉命执行,她做起了思想工作。“这是残酷的战争年代,红军要保持机动灵活的战斗力,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伤病员行军作战,那样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随后,幺妹宁可多留些日子,把伤员一个个安置在老乡家中,还尽可能牵线搭桥让他们做干儿子、做女婿。当小妹子把生活费一一发出,给每人备好二两鸦片,疗伤、换粮。二天要离去,幺妹呀,就给这些伤员唱到很晚很晚。

参加农会不怕杀,哪怕挖眼又板牙,树树儿吹了桩桩儿在,冬去春来又发芽。枯树劈柴不用刀,千柴只等星火烧,贺龙只要绕一绕,千山万岭举梭镖。

“唱个情歌,唱个情歌……”伤员聚在一块起吆喝。幺妹有些不好意思,可看看依依不舍的他们。唱就唱——

姐在园里摘黄瓜,郎在田垄使犁耙;要吃黄瓜喊就是,偏要故意丢泥巴。

在唱最后一曲时,幺妹说话了:“好日子就在后头,大家一定要有信心。过段时间就来接你们,不久我们就会再相见”。

红军来了晴了天,穷苦人家笑连连。五荒六月有饭吃,十冬腊月有衣添。

…………

湘西有句老话:太聪明的娃儿不好带,太好吃的果儿不好栽。幺妹越是这样,当娘的越是预感后面有坎,就边行军边“吃斋念佛”——半年没闻肉腥早是“素食”,没进庙门心早已“念佛”不停。再一天也没歇着给老天爷磕头,总算看着女儿过雪山草地。

其实,还有一百多公里就走出草地,就能欢呼长征的初步胜利。可是,那一个漆黑的晚上改变了命运……

要翻越第一座大雪山———哈巴山了。从史料上看,从1936年4月25日,红二、六军团以第四师为先锋,从石鼓胜利渡过金沙江。连续奋战三昼夜,1.8万人全部渡过江去,进入人烟稀少的康藏高原。哈巴山是他们翻越的第一座雪山。

“哈巴山,哈巴山,海拔上下五千三,终年积雪鸟不飞,十人上山九不还。”还没上山,就听藏族老乡描画那里的“山妖”:“……它要发起怒来,吹上一口气,就会刮起一阵狂风,眨眼功夫,就能把人吹得无影无踪。它还有魔法,几分钟前,山上还阳光明媚,一眨眼乌云翻滚,下起拳头大的冰雹,不把人打死,也会把人打懵。山上没有路,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雪窟窿。那都是山妖的嘴,掉进去,人就全被山妖吃了……”

最后,全是忠告:上去的人不是陷在冰穴里活活冻死饿死,就是被“山妖”抓去连尸体都找不到。

“去去去,莫听他的。”殷成福赶着小棕马,拉开大梅和幺妹。幺妹及时给大梅压惊:“我们红军多强大,几十万的国民党都不怕,也奈不何,会怕山妖?”

可“山妖”还是慢慢露出了狰狞:

牛毛雨突然变成了纷纷的雪花,满山满岭就是厚厚白雪串串冰凌。冷啊,冷到骨头里!

暗雪窝子吃人,是脚跟先陷进去,跌倒后顷刻间像箭一样“飚”出去,人落在悬崖下、草堆里就看你的命,下到深崖中,想救也救不了。

大梅过了半山腰就开始头晕眼花,喘不上气来。殷成福搞不懂这是空气稀薄高山缺氧,只知道自己也胸闷憋屈得像要炸开似的。再看幺妹,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随时都会一头倒下去。好在身边不时有战友提醒:“千万不能坐下去,谁坐下去,谁就会在这‘天国’里变成‘神仙’,再也回不了人间啦。”

再往上走,有的人就挺不住,空气更稀薄、呼吸更困难,憋得脸发青,慢慢就憋死了。殷成福亲眼看见一个小战士脸色惨白,嘴唇乌紫,喘不过气来。大家七手八脚地还没忙过来,他就倒下去再没爬起来。

——这是到了最艰难的时候。倔强的母亲开始借着那匹马,将大梅捆在马上,和幺妹一个前面拉、一个后面推。再后来,又换成大梅抓着马尾巴,婆婆在后面顶、妹妹在前面引。三个女人始终互相鼓励、互相搀扶。每走完一步,殷成福嘴里喊出“又少了一步”“又少了一步”……

雪山再高,也在缩小;前路再长,也有尽头。大雪山啊,在弱女子面前终于慢慢低下了它高昂的头。

可是,更凶险的“下山难”到了。千难万险地登到山顶,一望下山的陡,几个人腿肚子就打颤。

别人都图省事滚着下山,一滚就是三、四十米,刮伤摔坏都值。可殷成福和幺妹护着个孕妇,想都不敢想。

其实幺妹有严重的脚伤,她要滚下山,简单利索殷成福不会拦。而眼下每走一步,她是先扎实地踩出个窝,再牵着负重的嫂子往上踩。一个快临盆的孕妇,走平路都直往前栽,何况又陡又滑,又呼吸艰难、还饥寒交迫。一步步殷实地往前挪。可怜的幺妹,那受伤的脚,每走一步都在雪地里印下一朵血红的梅花……

——又到唱国际歌的时候!殷成福突然以英子的口气在心里喊:福婶,挺住!出发时你说好不给部队添麻烦;说好千难万险也要闯过去。“我们哪个掉了队,不要部队管;我们受伤,被打死,也不要部队招呼和收埋!”福婶,这是你说的,你没有退路,只能挺住!只能向前!

殷成福甚至不知道她们拼上性命翻过的哈巴雪山有海拔5300米,只知道沿先头部队踏出的一条雪路,有鼓士气的雪地宣传队,有随时能帮的战友,还有不多远就能望到的红旗。朝前走,咬牙走,甚至背性命走!希望——就在前头!

多少年后,殷成福叫家人读报读书,读到了这一段:

国民党的西康省主席李抱冰为了堵击红军,从打箭炉派了一个营翻过雪山,结果死了一半人才到了巴安。今天,要翻雪山的是英雄的工农红军。有的同志走累了,别的同志架着他走;有的同志眼睛被雪光映花了,别的同志拉着走;红旗引着路,鼓动的口号此呼彼应。这样,同志们团结一致,互相帮助,胜利地翻过了雪山……

4月30日这天是殷成福能记八辈子的,与山下的红军队伍相会,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归队,知道自己也走出了雪山。她一屁股坐地上埋头痛哭……突然,懂事动情的小马前蹄一蹬,兴奋一跃,它是在欢呼!同时,马背上驮着的包袱抖落一地,散开那些破衣烂衫,也蹦出最耀眼的红艳的——红星兜兜。

大梅一把抓起红星兜兜,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直说“宝宝,咱们闯过来了,闯过来了呀!”殷成福突然朝北跪地,双手合十喃喃念词:“北斗星啊,你保佑我们闯过了难关,我们这就奔你去,但愿后面无灾无难。还有十天,找个有人家的地方,让我家孙儿平安出世吧。”

然而,就在这一天,1936年4月30日,殷成福她们是翻过来了,另一个亲人却永远留在了雪山上。

人称为“铁肩膀”连长的小叔子侯昌贵,就这天被“山妖”的雪窝子吃掉了。他体力严重透支还生病无力,猛不防脚底一滑,从冰峰上“飙”飞下去,倒在雪山顶上,长眠在雪窝里……

知道这事已是几个月以后。可殷成福哪里知道,前面那一望无际的草地,更大的凶险在等着她们。

4.拐杖,撑着追赶队伍

翻过哈巴雪山,红二六军团又翻过大雪山、小雪山、茨布腊山、扎拉牙卡山、藏巴拉雪山、东隆山和米拉山。

殷成福九死一生连翻几座雪山,经白玉到甘孜与四方面军会师,才见到两个儿子。这一见,殷成福病倒了。她是得知小叔子侯昌贵没走出雪山,牺牲了,悲痛。又担心老嗨侯昌仟万一负伤,九幺儿会不会成没人照顾的孤儿,到处流浪……

殷成福就晕晕乎乎地发着高烧,再糊糊涂涂地展开想象:原来的约定已经打破,后面还有什么牺牲咋个料到?她不敢想,又必须想。整天以泪洗面,整天把几个孩子拖到身边。这天,大儿清芝劝她想转来,她才知道儿子也多次死里逃生。

“牺牲了那么多红军,哪个不是娘的儿?哪个不是自己揪心扯肺的亲人?要革命就有牺牲,红军又没骗你,你自己生里死里要跟着来,还说‘不要埋不要收尸’。哪么这下想不转了?还把我们几姊妹困到你这儿,马上又要出发了。”

殷成福一蹦着从床上翻起,开始要吃要喝。等幺妹她们把一切侍候到位,她又变成原来吃得苦、霸得蛮的女战士了。

接下来,幺妹从卫生队不停地有好消息带来:好朋友英子生了,难产的孩子在羊圈里呱呱坠地,任弼时为女儿起名“远征”;蹇家二妹子也有惊无险。苦难的男婴在藏民放牧遗弃的土围子降生,萧克给孩子取名“堡生”。殷成福就想:红军里多大的官也和我们一样吃苦受累。英子夫妇生育5个孩子,都在艰苦的斗争环境中夭折或失散。什么缘啊,咋跟我丢的孩子一样多?我是被地主老财剥削的,她是干革命牺牲的。为啥红军和我们心相连,是大缘深缘,是老百姓和红军同病相怜。

接下来,有个坏消息让殷成福揪心了好久好久,那是李贞部长的孩子没了。也是部队进入茫茫草地,草地没有净水,也没有给养。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良,使怀孕7个月的李贞早产了。李贞缺乏营养补充,没有奶水。没过几天,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便夭折了。

很多年殷成福才知道,就是这次早产,后来成为共和国将军、当年给儿子做主婚人的李贞,一辈子再没孕育自己的孩子,而抚养了20多个烈士遗孤。

“红军妈妈产后一晚半日就要行动,应有的休养和调理都没有。本来,女人不应该属于杀机四伏、血肉横飞的战场!但是,她们与丈夫、兄弟并肩战斗。穿同样的军衣,吃同样的干粮,随时准备冲进敌阵。虽然女红军少有和敌人正面拼杀,但她们所经历的,并不亚于一场恶战中的白刃格斗,那是与自己的生命在抗争,还一定要打赢活下来!尽管这样,战争还是无情地夺走了她们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英子的话殷成福不全懂,但记住了,成了鼓舞。眼下希望和磨难并存,她知道,她们是在艰难险阻不断考验和磨砺中,让每个人像孩子一样在增斗志、添韧性中慢慢成长。想想,自己不也是从什么都不懂的乡下老太婆成长为有一定社会见识、懂一些革命道理的红军战士。就是这成长,改变了个人,改变了集体,也会改变——中国?

道理归道理,殷成福扳指头算,两个好消息搭一坏消息,后面,还要为坏事准备担当。会是什么呢?

进入康藏,一直到茫茫草原过草地后期,能吃的吃完了,不该吃的也吃了。吃不得的吃了,还毒死了人。万般无奈,为了一群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还要死命北上的红军哥能爬出草地,有人提议,杀马。

乍一听,殷成福心里一揪,有预感:小棕马会保不住!

不不不!我们就是饿死、困死也决不动小棕马!就是小棕马战死,我们也会豁出性命保护它。它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

湘西土家人,没有恩将仇报的种!

最终,殷成福是自己主动交出了小棕马。她是听说——贺老总要杀掉他那匹大黑马,救红军战士。

那匹战功卓著的大黑马,殷成福见过。高大威猛,特别通人性。跟随老总南征北战,还保护主人救过老总的命。前段时间病了,贺老总含着眼泪送它治病去,那难舍哦,那就是兄弟!队伍可以没有你侯家几口,也可以丢弃一些笨拙的战备,唯独贺老总得威武着。他是军队的主,他是长征的魂。他必须坐镇,马必须坐骑。杀了他的马,敌人来了咋个指挥?乘胜追击咋个飞奔?

可是,要奔前线的将士已饿得奄奄一息,这么多红军也可能在下一秒走不出荒地。贺老总哪能见死不救?怎么叫顾全大局,怎么叫目光远大?殷成福这个乡下老太婆意识到这点,终于觉得自己要主动舍弃和牺牲点什么,才配做一个红军战士。

这天,她悄悄地给小棕马洗了个澡。太阳底下,舒服的小马用柔情的目光“谢”她。殷成福却内疚回避那一汪清泉般的眼眸。她一直低着头,老想着能变魔术变出一盆黄豆拌草麸,那是棕棕的最爱。哪怕再给她半个月,她是一定能把小棕马养得膘肥体壮,也不负它这一番壮行。

“妈,你这是要……送走小棕马?不,不要!它像咱家的亲人跟了这么久,没累死却被我们……杀死,您忍心啊?”殷成福没抬头,是大梅在流泪,大梅在求她,大梅会阻挡,她都知道。她依然静静地给小棕马系上一根红带子,不知是想让它漂亮地走,还是重新投胎能找到吉祥的路。

已经来人接了,小棕马像知道自己的命运,一声仰天长啸,原地蹦了两圈,突然,它朝主人前腿跪下、再低头——他在谢恩!

“棕棕,受不起啊,我们受不起……”殷成福一把上去抱起小棕马,撕心裂肺地哭嚎。

“不,我的小棕棕……”跑回来的是幺妹。她挡住小马,上前抱着它就不松手。脸贴着脸,与小棕马耳鬓厮磨,悲戚地亲热着。幺妹哭得没了声,小马亮亮的眼睛也滚出了清泪……突然,殷成福一句吼:“幺妹,放手!”

是没了力气,还是知道无法挽回,幺妹软软的手抓不住了。小棕马像再没有留恋,没有遗憾,快速朝陌生来人走去……哭得倒地的幺妹使出全身力气,朝着小棕马的背影扑去,再一生凄厉呼唤:“棕棕哇——”

起伏的草丘,凸显的是悲壮和无奈;呼啸的风涛,吟唱的是凄美和哀嚎。茫茫旷野、浩渺荒凉,留不住温柔的夕阳。冷月寒辉、无边黑夜,洒给了受伤的孤沙……

正因为空气中弥漫着马肉味,心身欲裂的殷成福又开始发烧,还坚持要离得远远的,免得四周都是血腥味。她还想,明天一早,早早走,走出这满草地的马肉味,再挤出时间、找一地方给小棕马垒处坟。幺妹和大梅都鼓着一双红肿肿的核桃眼,护在娘左右,却没半点睡意。

这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殷成福没停止过诅咒这一天,就是杀马的这一天!幺妹本该在卫生队,她常值夜不回来。我不病她没准就不会在身边;大梅呢,如果不是自己高烧不退,她也许在被服队的姐妹们那里走走,说不定就不会在这么个偏僻的角落里,守着她。

天色暗下,家属连传下就地宿营的命令,幺妹是请了假回来照顾老妈的。因小棕马,大家都沉闷闷地不说话。身子笨重的嫂子还有几天就该生了,幺妹扶她躺下。再摸摸妈的头,还高烧着,没有药,只能喂点水。

突然,一阵闷雷似的声音巨涛般地席卷过来,等感觉到就已在眼前。二三十个身穿藏服,留着长发,像厉鬼一样嗷嗷尖叫的人,打马朝这边冲来——藏人土匪!

一片慌乱中,10多个持枪还击的男同志很快牺牲,蛮子们开始用手中藏牛皮做的抛石器和马鞭对付女人。本来已经虚弱得撑不住的女人,哪里经得住很有准头的黑石头和噼啪疾响的马鞭,顿时把她们打得头破血流,有的当即昏死。殷成福想起来护着儿媳,却挨了一马鞭,一头栽倒在地,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殷成福悠悠醒转,轻轻叫了两声:“幺妹!大梅!”周围寂静无声。她定下神来,起身察看,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战士们早没了气息,这些尸体中并不见自己两个人。一时间,天塌地陷、天旋地转,她再一次昏死过去……

待殷成福最后清醒,已不知过了几时辰还是几天,痴愣愣地她回忆了好久才明白眼前的一切。悲伤、恐惧、饥饿、寒冷一起袭来。“大梅呀,幺妹呀,你们在哪儿呢?我的大孙儿哟,过4、5天就要生了。侯家的骨血呀,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漆黑无边的旷野,没有回声。殷成福也没有任何的过度,是直接呼天抢地的叫喊,悲彻心骨的嚎哭。人像要哭死过去,昏昏死去又醒来。活转来又揪心扯肺地接着哭嚎,直到再也发不出声,直到再也流不出泪……

又过了多久,殷成福突然想起老嗨侯昌仟那顿告别饭上说的,“万一有闪失,就是讨米叫花、一路爬也要找队伍。找到队伍,也才能找到家人。有一点要记死——往西北去!”对,找到部队就能找到亲人,殷成福啊,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翻身从地上爬起。不好,头昏目眩天昏地转又倒下。

这以后,殷成福开始走走爬爬。可哪里是路,前面队伍走过的路在哪儿呀?

殷成福慢慢辨认着无边草地上的一切:留下的子弹壳;架锅烧火的残灰;饿极的人扯过的野草。最重要的是,不时能见前面部队留下的牺牲战友。这些人中,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病死的。有个被马刀砍断了腰,有个像她一样被铁器击中了头,脑浆都流出了——都是蛮子干的。殷成福仿佛从牺牲的战友摆放成线辨认着队伍前进的路线。直到走出草地,等到有人烟的地方,老太太已完全变成一个人见人怕的叫花子。

讨饭用的打狗棍是她的贴身武器。这天天黑了,她着急赶路随便在路边背风处歇下。可半夜给撕扯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绿莹莹的“鬼火”正围着她转。她想,鬼火怕什么,死人堆里出来的还怕你,爱转就转吧,倒头又睡。再过一会,好像不对,又有什么东西来扯她的头发拖她的腿,还有长长的舌头在她脸上舔。她一下子坐起来,定神一看——10多只野狗正围着她转,绿莹莹的眼睛一闪一闪。她一下子火了:地主恶霸、国民党、土匪不给我留活路,连你们这些畜生也欺负起我来?她突然蹦起,扬着手中的棍向野狗群里冲去。再闭眼横心、发疯式地旋转着打。野狗们没见过这不要命的,吓傻了迅速结队逃去。

殷成福望着它们逃窜的膘肥体壮的背影,才一屁股坐地下,哭开了——我一个瘦骨伶仃的孤老婆子,有啥吃的嘛,呜呜……吃在嘴里还硌牙呢,呜呜……

也就哭了一阵子,殷成福突然忆起指导员曾说过的一段话:我们革命者不靠别人同情,不要别人施舍,要靠自己奋斗。打击敌人,保存自己。遇到挫折,伤心没用,退却更不可取,冲上去跟他们拼!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欺,再不拼,他就要你的命!

是啊,敌人是这样,狼狗也是这样。殷成福懂得,这时候单枪匹马,他的敌人还不止是国民党,还有野狗、灾难,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是敌人和不是敌人的——对手。

起风了,走了一阵子,浑身发热,微风吹来刚感觉凉爽。一刹那阴暗的天边像卷来一道黑色的幕布,天地立刻合成灰暗的一体。徐徐的微风,也一下变成怒吼的狂风,还滚过刺耳的呼啸。空旷的黄土丘上,千军万马在你死我活的“搏斗”时,滂沱大雨劈头盖脑地鞭打下来。殷成福泡在雨里水里哆嗦着、颤抖着,却仰头饱饱地喝饱了、填足了。也怪,冷热疼痛已没了知觉,任何天地万物的给予都当恩赐。原来还伤风感冒呢?头疼腰痛呢?什么时候灾难全变成超级力量、浓缩能量了?老天不是使尽招数考验我、修理我吗?来吧,再来!

要不,老天——你就是混蛋!你就是败将!

就用我单瘦的身体,与灾难抗衡,与敌人抗衡,与未来抗衡!殷成福终于在废墟上、灾难中真正站起来,强大成——与天地抗衡她都不怕!

然而,每每这时,她都怀念失散的队伍。也是下雨,行进的队伍常响起的阵阵歌声;寒冷中,大家靠在一起,用各自的体温互相取暖。她也会想想湘西老家,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清澈碧绿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冷风吹来,河面上掀起一层鱼鳞样的涟波,扬着白帆的木船驶向远方。一群群的鸭子发出嘎嘎嘎的叫声,不时地翘起尾巴把头伸进水里去觅食。尤其红军到来后,河边的沙坪里总传来正操练的红军战士整齐有力的刺杀声……

修炼不够、磨难不到,好东西是不会轻易给你。

接下来,殷成福再遭遇被狗撕咬;又被马步芳、马鸿奎的那些兵顺手推下路旁的天坑,好在被坑边的石头挡住,被路过的老乡救起……

一坎接一坎,一难接一难,殷成福一一趟过,在精神上便开始如履平地。

离开了红军比离开了亲娘还艰难。亲娘只给我们身子,红军给了我们灵魂。殷成福记得在家的时候,三里路以外的事情都不晓得,没有远远的……什么?她卡壳了,想半天没想起来。算了,做梦去。对,梦,是——梦想!殷成福为自己想起这个词而在心里欢呼雀跃。“梦想连着理想”,还是指导员的话。

她现在才体会,如果没有追找红军的理想,她死了倒轻松了;红军若没有走出长征的梦想,革命到底就是一句空话。解放穷苦大众是他们的理想,穷人都过上好日子是我们大家的梦想。今天吃苦受罪就是要实现这些梦想理想。再想想,原来在家受那么多欺压,多少次都觉得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好。自从参加了红军,短短的十个月,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事儿要做,不仅为自己,是为天下的穷苦百姓,殷成福就下决心: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我绝不离开红军。就是爬,也要爬回部队!

这天,殷成福又遇沙尘暴,她躲进一小洼地,缩成最小的一团。你爱闹不闹,我正好歇会儿,脚板是真疼啊。

一双天生的大脚板,殷成福这辈子就没有她服过输的路。曾经,一百多斤山货挑起就走,靠脚;前后各一娃儿背着扛着,靠脚。老嗨侯昌仟年轻时就说“老侯家就从这双大脚板起根发源哟”。

大脚板,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殷成福突然哼出一首歌谣。还真说对了,一双大脚却命比黄连苦。其实,殷成福打小就被缠脚。因为长得乖致,是个美人胚、不缠脚可惜了一副好身条、一张好脸蛋。可爹娘缠,转身她就放。脚没缠小,收放中倒“突突”地长成一副大脚板。为此,无可奈何的爹娘狠狠地丢下一句话:长大了看谁会娶你?

自己的幸福自己争,殷成福是自己把自己嫁了。

为葬爹,母亲把10岁的她卖做童养媳。狠婆婆不把她当人,打骂是常事。这一年,婆婆家请来外地小木匠打家私。木匠看小姑娘像牲口样被使唤,又吃不饱,就天天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点塞给她。几个月过去木匠要走了,他偷偷递给她一双新布鞋,说:大姑娘了,冰雪天还穿草鞋,不冷吗?还亲手给小姑娘脱掉草鞋穿新鞋。为不让她谢,就谎编:鞋是别人抵工钱来的,我穿大了,你穿正合适。

就那一刻,殷成福认定,除了爹娘,这世上能疼她的,就是这个木匠了。“木匠大哥,你带我走吧,我给你当媳妇。”木匠吓得直往后退,面红耳赤。“我是真心的,要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

木匠害怕被抓,殷成福的小嘴第一次那般灵巧。“我的脚板大、跑得快,抓不住的。我啥事都会干,你娶了我,不会吃亏。”木匠也不知是心痛她还是早爱了她,二天夜里,月黑风高,她和木匠双双出逃直往深山里跑。密林深处,天当房,地当床,两厢情愿、情意绵绵。他们一边把情煽得呼呼生风、熊熊燃烧,一边慢慢地往木匠家靠。随后,殷成福身子越来越重,到了木匠家,不几天就送公婆一大胖孙子……

大脚板,脚板大,大脚板的女人苦娃娃

苦娃娃,离了家,生儿育女开了花

不怨天,不怨命,大脚板的女人走天下

大漠狂野突然有一曲柔情的歌谣旋律悠长。一阵吟唱,漠风都饱含着绵绵情意,无边黄土都张开了深情的拥抱。黑夜里,殷成福看到了蝴蝶张开温存的臂膀,深情地抱着兰花蕊沉醉;婉约的画眉放开了甜美的歌喉,入骨入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时的大漠孤烟是缥缈、孱弱的。一个人站起了,向前站成坚强挺拔的耀眼风景。从柔弱中迸发出的韧性,正是大漠的精髓和力量所在,又何尝不是一种强者的精神所在!

后来,我们在《大庸县革命文化史料汇编》的书上找到了这首红歌,还有下段:

大脚板,脚板大,苦命的人儿为了啥

为了啥,犯命煞,苦命的人儿要说话

一口米,一口气,脚板眼儿比天大

比天大,命硬哒,从前的日子莫记挂,人生要活九十八

歌的后面有一备注:“此歌曾流传于红二六军团缝纫连。原创作者不详。”我知道,殷成福是红二六军团缝纫连的班长,那里有刘大梅、侯幺妹,还有九幺儿这样的孩子,一首歌流传下来就太正常不过了。

时隔80年,我们多少人在研究一群湘妹子,殷成福是最普通、却是极具湘女个性的一类。从苦命娃到勇敢追求幸福,她是敢爱敢恨的湘妹子;当红军、跟党走,又是敢为人先、有信仰有追求的湘妹子。按说,艰苦长征、报国安民是热血男儿的向往;名留青史、拜官封候也不是她农妇的诱惑。只有湘妹子的本能血性啊,注定了——出发,就一往无前;向前,就绝不后退。一句承诺,兑现的是永远;一种韧性,撑到的一定是——革命胜利!

好样的湘妹子,走过大漠,走成一部梦想与荣光;

不屈的殷成福,铮铮铁骨,铸成一段历史与辉煌!

就在那个大漠黄昏收敛了狂躁、服输了倔强,殷成福顺手摸过拐杖,拨了拨火灰中闪耀的光亮,突觉心里通红通亮。没指导员有文化,要不,她能说出“梦想驱走黑暗,星火照亮未来”。缺文化,她就坚定地站起来,感觉蓄足了力量,感觉有势不可挡的精神。再认真辨了辨方向,看看大漠黄沙里与她作伴的褐色胡杨,迈开她一瘸一瘸、却是坚定的大脚板,把那片旷野、那片凄凉、那片黑暗全甩到了身后。

旷野里就有个声音:胡杨——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5.向北,追赶那面旗

向北,一路向北。从春走到夏,从夏走到秋,到了天凉了、叶黄了,殷成福还在往北走;再到霜降了,下雪了,地冻了,老太太还在往北走。直走到这年11月底,她沿途乞讨到陕西富平县境内,听到激烈的枪炮声,愣了愣,却一下来了精神。哪管枪子炮弹会吃人,直往密集深处钻。可惜跑近一看,是国民党兵。幸亏跑得快,差点没被他们抓去当炮灰。

等逃出来,又想:有国民党就有红军,国民党对抗的肯定是共产党呀。等等,就在这附近等。红军只打胜仗,等着我们的队伍冲过来,这帮龟孙子都倒地死光光,我不就看到胜利后的红军了。

太累的她,趁着夜色在一处草垛子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殷成福是被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的,她一蹦而起:这是红军的军号声!太熟悉的军号哟,这就是红二六军团的号声!她撒开腿就往冒着硝烟的战场上跑。终于看到打扫战场的红军战士,终于在押一队战俘中找到了队伍。

从四川经甘肃到陕西徒步8000余里、历时几个月,殷成福才在陕西富平县叫庄里镇的地方找到了红二六军团。准确时间是1936年12月。

当殷成福站定村中央,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红旗。她奔过去仰望飘飞的红,扑上去抱住旗杆就失声痛哭。

“福婶……是福婶!”殷成福直听到熟悉的声音才转身。“英子啊——”

陈琮英待殷成福平静一阵,带她洗个澡、换套新军装。

一顶崭新的军帽递到殷成福面前,久久地、久久地她摸着帽子上的红五星,大滴大滴的泪珠滴落下来。多少个日夜,被人欺、被人踹,她想着等追上队伍,红星照耀拿起枪,一定解救这不平的世道;多少次遇险,好孤独、更寂寞,她想重新顶着红五星,跟着旗帜走跟着队伍去,再也不离开。

一阵急促脚步,老远“福婶”“福婶”地就近了,是蹇先生和李贞部长。两人几乎是同时抱着殷成福。抱着瘦弱得像秋风败草一样的老人,都流出了心疼的热泪。

殷成福是从肩背上那湿湿热热的打湿一片中清醒。再不是幻想,再不是做梦,是终于回家,终于温暖,终于重新活过来!是有人痛着她的痛、苦着她的苦,真真实实回到疼爱她的战友中,回到红二、六军团的战斗序列里

——她,真的又活回来了。

福婶,你受苦了。怎么找回来的哟;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能……重新开始。几人抱着哭一气,殷成福面对她们的问话还是摇头不说话,意思是“说不完呀,苦完了”。可当李贞问:“幺妹呢?”蹇先生一句“大梅生了个啥?”殷成福“哇——”一声惨到地狱的哭声,身子一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找到部队、找到两儿子、重新穿上军装,殷成福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温暖集体,但就是惦念还没见到的亲人,心底里一刻没忘失散的俩女娃。拼命工作,仿佛像女儿幺妹那样冲锋;坚定信念,又如儿媳大梅那样执着。

这晚,英子、马忆湘她们都来了。不涉世事的马忆湘突然问:福婶,要你再选择,你还会当红军吗?殷成福没回答,只是狠狠地点点头。

送走她们,正是皓月当空,殷成福对着清澈透明的月亮,想着亲人、念着部队,她回答了忆湘妹子的问话——再让我选择,我还会当红军!其实,在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追赶部队的路上,殷成福曾无数次问过这个话题。是的,为当红军,我把两辈子的苦都吃尽了,亲人还死的死、散的散。可是,我怎么……还是一百个愿意、打心眼里就是喜欢这支队伍哟!一个乡下女人,没半点见识,走向革命才有了觉悟、参加红军才懂了道理。也知道想事了、想远了,这不就是——成长?湘西有句话:“冬瓜吊大的,细娃儿跌大的。”像一个孩子,磕磕碰碰地长,懂事了、能干了才算长大。正是有千千万万像我一样成长了的战士,红军队伍壮大了,革命才前进了。红军——就是从一个婴孩的趴着、坐起,到蹒跚学步、到稳稳站起!

“馅饼不是从天上掉的,但甜一定是苦里熬出的。”殷成福说了句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话。

接下,她又问自己:两个女娃加一个孙子,万一都没了,你殷老太连祖坟都不进不去了,下辈子还会带一家当红军?殷成福这下没爽快地直接回答。

唉,幺妹呀,18岁的幺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仙女哦,娘愿意用无数回的死换你的生。可是,就算你生命戛然而止在蓓蕾年华,人见人痛,可妈还是觉得你——值!你在乡下活到我这岁数又如何,一个没走出过三里地、只会苦做、只会任命的乡下女,结婚、生子,糊糊涂涂过一生,有啥意思?像你救护伤员人人夸;像你枪林弹雨往前闯,像你被人宠爱眉开眼笑心花怒放,这是叫活出了什么——“价值”?就是值吧。是的,与其糊糊涂涂过一世,不如精精彩彩活一春。妈为你骄傲,李贞部长、英子大姨、蹇先生,还有你贺伯伯,他们都会记着你,记着你18岁的漂亮,记着你18岁的出彩,女儿呀,值呢。

大梅呀,你是一个母亲,你看了多少红军妈妈,我相信你是顽强坚定的,你会想法儿活下来,把孩子生下来。还会为自己的孩子吃苦,也会为众人的孩子拼命……

时间到了1937年8月,红军改编为八路军。

部队要整装待发奔赴抗日前线,对老弱病残动员复员回乡。殷成福九死一生回来,从来都没想要离开部队。雪山草地都过来了,打日本再苦,也苦不过长征。何况,打日本她不怕死,更不怕苦。可听着听着宣传,她久久看看自己一条致残的手臂和大不如从前的身体,年过半百年老体弱,跟着部队打仗是部队的累赘哟……

不要上级动员,不讲任何价钱,殷成福主动复员回乡。为此,上级把她当转轨的好榜样,号召被精减的老弱病残者向她看齐。其实,她自己知道,她也要回去等失散的亲人。

请求已被首长批准,戴上大红花时,殷成福字正腔圆地一句军人利落话:坚决服从命令!身上军装没了领章帽徽,却以一个并不标准、却融满全部心力的军礼——谢幕,再转身。

6.回家,划不出一个圆

1950年5月的一天。

大庸县城接连两天标语红旗、张灯结彩,说是欢迎一个红军大官。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姓侯。殷成福就想:这个大官肯定是跟贺老总出去的,当年大庸红军姓侯的不多,留下来的就更少。莫不是老嗨侯昌仟,或是大儿侯清芝。无论是谁都是她喜得倒地的事。十二年了,一刻没停地盼亲人、等亲人,像封冻已久的冰山,终于老天给了大太阳,解冻了。她一夜没合眼,天没亮就直往彩旗挂得最密的地方去。

等到腰鼓敲起来、秧歌扭起来,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那人,殷成福老眼昏花却一眼看清,是他儿子——他大儿子侯清芝!就不顾一切,就撑臂拦马……

“妈——”一声凄厉的呼喊,翻身下马,单腿跪拜。随着另一声“我的个儿哎——”母子抱头痛哭。

又马上收住哭,殷成福直叨叨:还活着?我摸摸,你的脚手都在啵?话没出去,战战兢兢的手,摸完了头摸胳膊,摸完了胳膊摸摸腿。最后还往裤裆里去。当她感觉儿子身上该有的都有,一样也不缺,哭也不哭了,拉着儿子的手转身就走:“儿啊,跟妈回家去。”

从此,殷成福在心里再也没松开儿子的手。想得太苦、盼得太痛,她不能让他再走了,她要抓住他、抓紧他。听说儿子当大官是分在省城叫什么长沙的地方,不去,我不去。清芝,你也不许去。咱家的亲人都没回,我们走,他们会找不到家。

清芝当然知道,一家人还有大半了无音讯,当娘的心是碎的。他就守着娘那颗破碎的心,让它慢慢愈合。为此,侯清芝还真的推辞去省城,在大庸做了首任军事长官——县武装大队长。为苦难深重的母亲,牺牲点官职,应该。

殷成福知道儿子是公家的人,什么时候说走就走。要永久地留住儿子,必须给他建个家。可是,我的大梅哟,你在哪儿呢?

其实,已到解放的第二年,殷成福和侯清芝都知道,要有人,也早该回来了。现在没回,多半……不行,侯家的子孙不能断,血脉还得向前奔!

这天晚上,顶着一头月亮,母子俩树下歇凉。这么多年,儿啊,你就没看上个合适的媳妇?知道你一直打仗,现在回来该想想了。儿子说想过,可…可……大梅她……一个名字戳痛了两个人,殷成福知道,儿子的婚事,母子俩都要跨过内心的沟坎,而且她得率先跨。就这晚,她把早物色的人选说给儿子。说是腰鼓队的领队、四区妇女会主任……侯清芝笑了,蛮有眼水嘛,这姑娘叫龚伦齐,有点儿像大梅,蛮好的。

殷成福一拍大腿,兴奋地跳起来:怪不得我跟她一认识就合眼,不光有缘,原来是像大梅,还真是,越想越像呢。

没费多少周折,儿子与龚伦齐的婚事就定下来了。其实,殷成福会看女人的身子。那姑娘打着腰鼓,腰身灵活,脸蛋红润,宽臀大腚,她看得懂——那是生儿育女的好身胚。

果真,加上儿子是战场上的神枪手,这好本领发挥到生儿育女上,在后来二十年的光景里,几乎没有歇气地生下9个儿女。

老侯家终于在死散多人之后,迎来了又一轮的家丁兴旺。

家里是好了,可殷成福心里一直没停过隐隐作痛。过去近20年的事,总像噩梦一样浮现在她眼前:雪山、藏匪、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幺妹和大梅一定还活在世上!丈夫老嗨和小儿子还活着吗?她有时真想沿着过去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找回自己的亲人。

好在,1956年秋,家里终于有了九幺儿侯宗元的消息。

那些年,侯清芝以一个地方官员的名义,不断向甘肃的文水、武都、康县、成县等地民政局写信,要求他们帮助寻找父亲侯昌仟和小弟侯宗元的下落。收到无数次“查无此人”后,在1963年侯清芝终于接到甘肃成县民政局的来信:

侯清芝大队长:

我们县民政局按你提供的线索去查找,你父亲侯昌仟查无此人,而你说的侯宗九倒是有一人,他的身世与你说的很接近。他叫何维俊,现在担任成县泡沙乡高级社大队长,据他自己说,他姓过侯,父亲是红军……

于是,双方密切通信,还寄去母亲和他们一家的合影。只是,没九成把握,侯清芝不敢告诉母亲。那段时间,他找到一个安抚母亲痛苦思念的方法:念报刊书籍,是专挑红二六军团她老熟悉的人和事。只有这时候,她专注的情感和内心,让她慢慢回到激情燃烧的岁月。

刘伯承元帅的夫人汪荣华曾回忆:“深秋来临,寒风凛冽,我们身着单衣,在无垠的沼泽地里行军,两脚泡在又臭又冷的水里,粮食越来越少,不几天,我们就把刚进草地时带的一袋青稞面和一块鸡蛋大的盐巴吃光了。大家只得吃野菜,有的把脸都吃肿了。最后连野菜也不好找到,只好找来一些牛皮,把皮上的毛烧掉,用水煮着吃。”为了把牛皮鞋底制作成“美味佳肴”,女红军们还编了一首打油诗:

“牛皮鞋底六寸长,草地中间好干粮;开水煮来别有味,野火烧后分外香。

两寸拿来熬野菜,两寸拿来做清汤;一菜一汤好花样,留下两寸战友尝。”

“唉——野菜、皮带,我们是什么都吃了,还不行,才杀马。我……我那个棕棕哟……翻雪山那个苦,没法说。那妖风、妖坑还有妖病,害了我们多少红军战士。那时候,好多人得些怪病,后来一想,没得吃又艰苦,不病往哪儿跑。辛亏大家护着帮着。哪么讲:那雪山,也只有红军能翻过去,”

那天,念着念着书摘,就念起了何维俊的来信。信里还夹着照片。侯清芝是有把握,何维俊就是九幺儿,他不再瞒了。信的开头这样说:

母亲大人身体好么?哥哥嫂嫂工作忙么?侄儿男女都好么……

一封长信把长征事、失散事和他的现状都说了。完全吻合,没有丝毫差别。信还在念,殷成福就一直喊着“我的儿啊——”早哭成泪人。再看到随信寄来的儿子的结婚照,“是我的小九儿,是我的儿哟。”殷成福脸上的泪水噗噗落在照片上,再从照片上滚下来……

1957年腊月初七,知道九幺儿带着媳妇就要到家,白发老人从初一开始立在门边、站在街口,望啊望,盼呀盼。

冷风夹着雪花飘个不停,老人满头白发被吹得凌乱不堪,窗外冷得无人来回,她却始终不愿离去……

走到街头拐角处,弯背老人背风站在人行道上,不知谁家一曲《望儿归》从空中飘来:

一更里天黑黑,撑起灯儿望儿归;二更里哟黑全全,望儿不归泪涟涟……

壮年步入老年,黑发等成白发,殷成福啊,心里的伤痛无法触碰,眺望的眼神怎忍目睹。一天天盼,她宁愿相信亲人还活着;一日日等,宁愿不屈等待还能感动上苍!等啊盼啊,思儿的泪未干,晴天又遇霹雳

——丈夫老嗨早20年前就已牺牲!

欲哭无泪,欲泣无声。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岁月,到见着九幺儿的一瞬间,她的心被掏空了。整个人木了、散了,灵魂不在了。那一天,她大喜大悲,离合悲欢,最终生不如死,心碎如齑粉——30年盼夫回归的幻影终成冰冷的现实!

原来,走完雪山进陇南的1936年9月,在成县五龙山战役中,侯昌仟带着小久儿和战友们到石嘴冲搬运弹药,遭敌人伏击受重伤,战友们把他送到一个叫何天颂的老乡家养伤。哪敢公开收养红军呀,何天颂藏他于抛沙乡一个废弃的淘金洞里,因缺医少药没有治疗,十天后就不行了。牺牲前,吊着一口气,将最后的两块银元交给何天颂,看着他点头收九幺儿当养子,他才闭上眼睛。

乡亲们含泪将他就收埋在洞里,依他的交代,让他身体朝北,对着红军北去、亲人前行的方向……直到解放后,1960年1月成县政府将洞口封住,洞前才立了一块碑,又在烈士陵园立了纪念碑。因此侯昌仟成为县里唯一一个立了两块碑的红军。

九幺儿从那时起给无儿无女的何天颂当儿子。一晃20多年过去,小九儿长大了,养父母也都去世了,他更加想念亲人,一天都没忘等家人来找他。

有一个细节,1950年4月侯宗久参军不到一年,小道消息说部队要整编,再去朝鲜打仗。去朝鲜?侯宗久内心不想去。不是怕死,是担心去的太远,家里来人找不到他。他相信,仗打完了,一定会有亲人来成县找他。他的“隐情”跟部队领导一说,没多久他复员了,他被分到成县地方工作,是方便等亲人……

好在儿子回来了,给那份巨大的悲伤缓解了不少。殷成福又是紧紧拉着九幺儿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随后无奈的几年中,母子俩虽离别,再聚;又离别,又再聚。到了1961年,殷成福连哄带骗加高压,把九幺儿彻底迁回大庸来。

这一住半个世纪,从此,九幺儿两口子就没回过甘肃。殷成福从大儿清芝家搬出,大部分时间和他们住在一起。

几个儿子中,殷成福最心疼九幺儿。她说——她欠他太多太多!

7.诺言,说出就是一辈子

殷成福是看了《白毛女》电影,硬要大儿子清芝到四川藏区一带找两个女娃。她固执地相信,她们也像喜儿一样躲进了山洞,不知世事是何年。“大春”不去找,喜儿再白头20年也不会出来。

这时候,侯清芝因身体不佳离职休养。他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又从东北大军南下,在作战中五处负伤,肢体伤残,又身患多种疾病,1955年42岁就休养了。这一年,他被授予上校军衔,为正团职军官。

对殷成福来说,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久幺儿终于回到身边,总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可“白毛女”又强烈地唤醒她要找幺妹与大梅的意志,这两个她到死都放不下的人,后来的寿命似乎就为这两人撑。她天天痴愣愣地坐在家门口,朝远处张望,期望着遥远的地方突然会走来两个她魂绕梦牵的女人。

慢慢,她开始对大儿子不满。她认为,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结果,是因为儿子没到现场找。关键,他根本不想把人找到。你想啊,首先他有了新老婆,有了几个生龙活虎的儿女,他是甜蜜地实现了他的共产主义,还想什么呢?另外,他找回那两个人,尤其刘大梅回来,他该咋个办?他两房太太,政府不允许,他会自己找罪受?

记得长征出发过澧水河,她殷成福是说过两句死话的。她先对大梅保证:“好歹一家人在一起,还不舍出性命保你们娘俩?”事后,把她们娘俩丢了,你还活着。第二句是豪气地拍胸脯、催儿子,对全家人保证:“大梅由我来照应,娘的性命担保,你放心带兵打仗!”没担下保,全家没怪不等于你能忘了诺言。留下性命干什么?就是兑现承诺!要不,殷成福,你还是个人?!终有一天你要在阴间和两女相见,更长的岁月,咋个处?

不行,儿子就是“大春”,去遍地山洞找、角角落落找,我家的“白毛女”说不定就能找到。

这时,只有九幺儿能说:“妈,西康那儿是茫茫草地,没得山,哪里有山洞可藏。”殷成福就“耍赖”:没得山洞,草地里一个个坑去寻。你们要不去,我去。我还记得遭遇藏匪的地方,那里的路我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我熟……

这一招,吓得全家再不敢吭声。有段时间,三个儿子都出去了一段,老太太还真以为他们都成“大春”了,就安静地在家等她的“白毛女”。

可是不久,殷老太开始骂人,而且只骂大儿子侯清芝。

没当好“大春”挨骂是一方面,老二儿子侯清平一世憋屈,也是大儿子把他们侯家祖上的气运占多了。祖上的气运是有数的,一人沾得多,其他人就暗淡无光。这道理很简单,撒下一把树种子,哪棵树长得高大,其他树就长不大。她还说,你看像毛主席,像贺老总,他们自己成就了,亲人们就得遭殃。他俩都高大伟大吧,却都是家人死了六口人才撑起的。那些开国元勋,像彭德怀、朱德,哪个不是这样?亲人和战士连片成堆的死,才让他们坐江山、当元帅。我们国家也一样,没得成千上万的革命战士牺牲,哪里能站起成今天的……啥子?哦——东方巨人!长征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就连二儿子侯清平后半辈子不得志,是碎石沙土做了基石桥墩,全堆上去架成他侯清芝这座高桥!

其实,清芝也真冤枉。妈妈不同一般老人,精神上,她既是儿女供着的活菩萨,又是支撑全家的不倒翁。可现实里,她早已是个“玻璃人”。灾难让她再不能撑愁苦,失散又给她永远的痛。作为老大,他身先士卒顺着老妈,让孝顺和温馨慢慢化解她老心中的伤。

1956年,老人死活不愿待省城长沙,侯清芝中止了桂林军官学校的学习,丢了省军区副参谋长的职位,回到家乡,陪着老人等亲人。

这期间有个巨大荣誉,被老妈活生生丢掉——毛主席的接见,她居然没去!

事情是这样的。因一家八口上长征,殷成福被评为“红军母亲”,国庆节由儿子侯清芝陪同去北京。

殷成福本来住在九幺儿家,一听说这大好事,自愿搬到城里来。她还拿出攒了好多年的私房钱,做了一套上下一新的列宁装,那是几十年前初见女红军,就想了一辈子的时髦。那段时间,家里随时都能听到她爽朗的笑。一天要上三、四次街,看见熟人就说她要去见毛主席了。

殷成福到底没去成。没见着毛主席不说,因为临时变卦,让当地政府紧急叫了仅收养红军伤员的刘四婆顶替,很多人说,糟蹋了“红军母亲”这荣誉。

事因几个孩子的议论。奶奶要去见毛主席了,一群的孩子热血沸腾,这个说毛主席要派兵打仗,可能是打台湾,也可能是与苏修干,不然毛主席接见他的老兵干什么?那天,侯清芝只想跟孩子们泡一下,就打开话匣子,告诉他们台湾这一仗该怎么打?可能会什么时候打?能打多久……

平时讲战斗故事,侯清芝要避一避母亲,可那一次,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

正酣畅淋漓时,“啪——”一茶杯碎在地上,再看一旁已是泪流满面的老人,他们知道犯错了,错犯大了!

果然老人哭喊起来,打!打!打!你们还嫌打得不够呀?我恨的就是打仗……然后号啕大哭。其实,一家大小都知道老人怀念死散的亲人,她的情绪时常像阴云一样,一来就在家里笼罩好多天。可这件事非同小可,直接后果是殷成福提着东西就回乡下小儿家去了。

进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侯清芝把湖南省军区专门配置的一套新军装熨了又熨,再戴上珍藏的那些军功章,试穿了一遍又一遍。可突然小弟来报信,说母亲闪了腰。当侯清芝看到腰上贴满膏药、躺在床上呻吟的母亲,还苦苦地求他不要去北京,她可能只这几天的日子了……儿子能说什么,这位在延安抗大时期几次见过毛主席的老红军,只好坐在床前陪伴母亲,放弃了一生中最后一次见毛主席的机会。

让人终于醒悟的是,进京的日子刚过去,殷成福就好了。又上山背柴、扯猪草。其实,殷成福以称病在床,实现了一次她的“阴谋”——他要留住儿子,不让毛主席点他的将,再上战场。

就像她后来说过多次:老天咋个把我留下?像洪家关的汤小妹一家两代死光光,没人痛苦。现在,我那死散的人还没回来,咋个……咋个都不许再打仗!

又其实,侯清芝一直非常怀念结发妻子刘大梅,虽然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可能性很小很小,但他在没有确定妻子死亡之前,就另娶她人,生了一大帮儿女,实在是有愧。他相信大梅被藏匪抓去不会轻易死,一定会想办法把孩子生下来,养大成人。多少个梦里,在千里无人的藏区,一个孩子与牛羊为伴,那双望着蓝天、望着远方的清澈眼睛,是想亲生父亲去接他回家的日夜盼望哇。多少回梦中相见,雪域高原与孩子嬉戏,带着孩子见到家里亲人的团圆场面,一次次让他在大汗淋漓的失落中醒来。

儿啊,你在哪儿呢?为找你,爸爸用了几十年,写了多少信都石沉大海。儿啊,无论后面有多少弟弟妹妹,你在爸爸的心里,永远都是不可替代的长子,爸爸的心肝,爸爸的宝贝啊。殷成福后来慢慢理解大儿子的不易,是从他们两口子吵架。

见丈夫总是一包一包的信往外寄,都寄一辈子了,一腔心思没在现在的家里,龚伦齐就闹:“我是给你生了九个儿女的大活人,就当不得你死了几十年的一个冤魂鬼。”说这句话的那次,侯清芝给了她一巴掌,把个龚伦齐打得回娘家住了好久。如今,醋了大半辈子的她变得平和了,抑或是麻木的不再那么激烈了。见六七十岁的丈夫还在写呀寄。龚伦齐只淡淡地说:又想遥远的西边,天苍苍、野茫茫,无垠旷野、无际草原……侯清芝也不像年轻时辩个你死我活,也是淡淡地:想不想前妻你管不着。想想小妹,不行啊?

幺妹呀,如花似玉的花骨朵,会唱会跳的花仙子,咋说走就不回来了呢?

大梅呀,说好了走完长征我们就再不分开,哪怕重回家乡也要远离战争。可你带着孩子躲哪去了,一躲就是几十年!

殷成福再往后“最爱”找儿媳龚伦齐念书报,家人都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事实上,就这样念着念着,龚伦齐夫妇不再吵架了。

女战士在鼓舞士气、宣传群众、执行民族政策方面成绩卓著,在救死扶伤、给养筹运、服装保障、修路架桥等各项后勤工作尽职尽责。聂荣臻非常感动说:“这些女同志真是令人可钦可佩!”长征途中,她们克服特殊的生理困难。来月经时,找不到一张纸、一块布,只能任经血从裤管往下流……

“幺妹就是这样,造孽哦。那时候咋个那么苦哟,苦了我的幺妹,苦了多少姐妹。”穿插一句感慨,殷成福又慢慢眯上眼睛,龚伦齐就知道继续。

曾任康克清警卫员的女战士罗坤,当时只有13岁。她带着11个“红小鬼”外出宣传迟归,回来时部队已经北上。一路上,他们靠乞讨、挖野菜过活,战胜了疾病、饥饿,躲过了野兽、土匪,终于在3个多月后追上了队伍。

“我就追了半年多,吃尽了苦……”。眯着眼的老太太永远都不会睡着,时不时她就插上一句。不想让老人伤感,龚伦齐开始选阳光的结尾、鼓士气的精段——妈,你再听这一段,说得多好。

“革命理想高于天”是口号,更是信仰。那是最高、最大、最强的意志表现,又是道义、仁爱、真理的体现。她们追求高于天的理想,是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主宰着不是天,而是觉悟人的自身。这本身就是女性的觉醒,更预示着一个时代的觉醒……

殷成福摔了一跤后就躺床上了,也许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那段时间,儿孙来看她的多,尤其放暑假,孩子们就闹着要她讲故事。那天,老五孙、也就是后来跟我们采访的侯德山,就把这一天的故事写成了作文。奇怪的是,1996年出版的《红二方面军征战纪实》有下面这段,跟那篇作文的内容几乎一致。只是他称呼的“奶奶”以“殷成福”三个字出现——

奶奶什么时候也给别人讲了这段故事?

殷成福最初参加红军,是在被服厂做工。每做一套衣服,就可以得到三吊钱。

在被服厂工作是有定额的,每天做一套军服、10顶八角帽,当然都是手工完成。做帽子有很大难度,上帽檐需要一定技巧,帽圈也不好上,但殷成福总能按时完成。最难的是子弹袋,尺寸要大小一致,如果做大了,子弹很容易掉出,如果做小了,子弹又装不进去,殷成福就在布上事先画上格子,以保证尺寸。和其他女战士一样,虽然没有缝纫设备,但她一针一针地缝出来的子弹袋和机器做的一样好。那时候殷成福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休息一会儿,吃完饭就又马上投入。

由于条件艰苦,她和同在被服厂工作的十几个女同志常常围坐在一盏油灯旁,借着昏暗的灯光赶活,有时候根本看不到光亮,只能摸黑熟能生巧。作为班长的殷成福不仅要注意工作进度,还要帮助其他做得慢的同志,因为只有把头一天做的东西交上去,才能领到第二天的活儿,而不耽误工作进度。

听说老五孙子德山作文在学校获奖,殷成福把他叫来:长大以后写本书吧,不要写奶奶,奶奶没想扬名、也没啥子可写。有好多的红军爷爷和红军奶奶,他们的故事好着呢,写出来。你们小辈呀,要记住当年打江山的不易哟。

德山重重点头的时候,趁老街坊邻居来看奶奶。奶奶一高兴,又说了两段:

那时候,官兵都一样地吃苦哟。过澧水河,总指挥的老婆蹇先生最后一船过河,差点没被炸弹炸得翻船哟。那抱在怀里的20天的婴儿差点没憋死,两天一夜的赶路,孩子一身的屎尿把个小屁屁都捂烂了。

任弼时的官大得狠呢,那时候患了疟疾、马又走丢了,哪里有力气走嘛,只好躺上了担架。本来担架员有四个,长途跋涉和对前途绝望,那些人病的病、走的走、掉队的掉队,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记得那小伙子人姓毛,他咬牙背着任弼时行军。陈琮英,也就是跟我好关系的英子,在后面用双手抬着丈夫的脚,一步一步地跟着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那个苦哟。

再往后,殷成福的日子只有最后半个月,她就开始哼歌,都是些老歌。

正月里是新年,穷人好可怜,没吃没穿到处游,富人穿金带银住高楼;

二月里是花朝,工农红军到,打土豪分田地,广大穷人翻身了……

太阳出来满山红,红军来了大翻身。如今工农管天下,红军穷人情意深。

在儿孙的记忆中,殷成福平素并不太唱歌。听说她老年轻时唱桑植民歌是把好手,毕竟满心的怀念与纠结,让她把歌都憋回心里,但并不等于她忘了。为什么在最后的时日,她一首首唱出来?

而此刻,她回到了最本真的自我,要带着这情感去见地下的亲人和曾经共同征战的红军战友了。轻轻哼着的,是那曲当年扩红唱的《不打胜仗不回乡》。

红漆桌子四四方,纸笔墨砚摆呀中央。若要文的动笔墨哎,若要武的动呀刀枪。有情妹妹等呀等着我,不打胜仗不呀回乡。

亲情,衷情,放不下的情,饱经沧桑的殷成福老人——一个苦藤上的苦娃娃、地地道道的长征女兵。一辈子不曾有过一官半职,跟光耀殊荣也没太大缘,晚年也没享受优惠待遇。如此这般默默无闻、普普通通、辛辛苦苦一辈子,几十年不停念叨的就是,“红军过草地,我们一家八口,大梅、幺妹都没音信。还有大梅肚子里的孩子……谁知都在不在人世?”

殷成福唱的最后一首歌是《当兵就要当红军》。她那轻声哼出的声音,把守着她的清芝、清平和九幺儿都带到了那段难忘的岁月。不灭的乐观歌声,曾感染前进的部队,漫长而艰险的长征路途就一段段缩短,在今天呈现出的却是长长的生气和活力。

当兵就要当红军,处处工农来欢迎,官长士兵都一样,没有人来压迫人

当兵就要当红军,工农配合杀敌人,买办豪绅和地主,坚决打他不留情

这是1973年。

殷成福临终前,把大儿子叫到床前,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这段时间,我越来越觉得,我那大孙子他还活着!在藏人那里,他眼巴巴地望啊盼啊,几十年了,一个孩子盼成了老人。就盼他的父亲、亲人去接他,接他回……家。”

侯清芝的泪水就从指缝中流出,一家的子孙都泪水连连守望着老人。

“清芝,你要接着找,孙儿们……也要找。他是侯家的骨血,是……是红军的血脉。要是找到了,把他带到我坟上来……”

又是1987年。

元旦刚过的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侯清芝军人般地直腰坐在儿子房间,郑重其事说:“德永啊!记得奶奶去世时那双期盼的眼睛吧?雪山、草地留下了侯家的骨肉亲人,要团圆啊。有一天有了你那哥哥或姐姐的消息,你一定要去找找。你要告诉他,爸爸生前一直找他们母子,只是没有找到。”

一个月后,侯清芝患脑溢血。病榻上,戎马半生的红军老战士生命烛光即将熄灭,可他居然跟他的母亲一样,那一双企盼的眼神,望着窗外的夕阳,久久不能瞑目。时而吃力地抬手指西北方向,时而断断续续嚅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最后,那双眼睛追着大儿子侯德永,直直地看着,两颗老泪挂在眼角,久久不坠。等到儿子俯下身对着他耳朵说:爸爸,你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我记住了。侯清芝这才落下最后一口气,但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尾声——揭秘,一个不凡与传奇

时间一下又过了12年,到2004年的这天。

侯家突然看到中央电视台播出个节目,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红原县瓦切乡,一个藏名叫罗尔伍、汉名叫侯德明的流散老红军在寻找他湖南大庸的亲人。这可给平湖上丢了一颗靓丽的石子,侯家三代人的守候、等待、思念、盼望,全在这消息来临时,集成狂飙巨浪,朝红原,他们心中的圣地涌去。

76岁的侯宗元(九幺儿),这个亲历长征唯一活着的侯家人,亲自挂帅寻亲团出征。当他们一行站定在叫侯德明的“藏族”老人面前,不会汉话的他,仅能说“湖南”“大庸”“侯德明”。但他神秘身世却一层层被揭开。

我从小就没见过父母。我是跟寺庙里的罗巴喇嘛长大的。我母亲把我生下后不久,就和姑姑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母亲走的时候对罗巴喇嘛说,她和姑姑都是红军。罗巴喇嘛要母亲给我取个名字。母亲说,孩子的父亲姓侯,德字辈,就叫他侯德明吧。

罗巴喇嘛告诉我,母亲和姑姑,还有其他几位女红军,当初都是土匪抢来的。土匪把她们带到一个湖边,喊来几位有钱人向他们出卖。从那里过路的罗巴喇嘛看母亲怀有身孕,便出钱买下了母亲。母亲在寺庙里生下了我……

阿妈临走时说,假如,她们今后不能回来接我,只要来人是大庸人,一定是我的亲人……

说到这,侯德明起身捧出早已准备好的布包,一层层打开。一屋人齐刷刷的眼神盯过去,出现了,一个孩子戴的围兜。最显眼的是那颗红五星,依然保持着历久的鲜亮!

首先是78岁的侯宗元哽咽了,他奔上前一把抱住亲侄儿,“德明啊……总算,总算找到了。”他接过红星兜兜,颤抖的双手捧着它,也捧着一串串掉落的泪滴,记忆穿越70年的时光隧道,遥远的回声清晰地传过来——

“妈,给这上面再贴个红五星……”

“好,我们全家都当红军,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红军了。”

“看看,好看不?”

“我才不戴,我都是红军了!”

小小房间里,早已是泪花一片。一段不凡与传奇,合着古老的湘西民俗,民谣般优美地飘来:

小孩儿戴上这个,就像拴牛样地被拴住了,不会轻易丢失。即使走失,也能自己找回家……

2005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侯德明踏上了回湖南大庸的故乡之旅。走在这条母亲和姑姑都走过的地方,还有奶奶殷成福当年一个人穿越茫茫草地、一路乞讨追赶部队的路上,侯德明心情抑郁沉重。

其实阿妈从一开始就相信姑姑一定会来找她。姑姑被卖到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也找不到。但姑姑能找到她,来寺庙找她。

阿妈生下我,就成活佛家的人。一边哺乳我,一边外出放牧。听原来的老人说,她学会了挤牛奶、打酥油、煮奶茶,藏语也讲得十分流利。我长到一岁多,姑姑找来了。阿妈和姑姑是在我睡着以后悄悄走的,她身着藏服到很远很远的北方,找红军找亲人去了。临走时,一张纸条把我托付给活佛的家人……

我小时候一直给土司家放羊,光身子穿着羊皮藏袍,腰里别一根打狗铁棒,赤脚在草地上奔来跑去。长大成人后,土司见我忠厚老实,手脚勤快,会理财管家过日子,就招我为上门女婿。婚后,我们生有两儿两女……60多年过去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阿妈和姑姑能回来,到已满头白发,也没有一点儿消息。

但我记住了罗巴喇嘛一再嘱咐我的:“你要把自己身世记住。记住了,它就会像血一样流在你的身上,今后不管走到哪里,你都不会忘记来路和归途。”

可是,大梅和幺妹到底去了哪里?

离开瓦切乡,离开红原,大家越发深深怀念大梅和幺妹。一路上,茫茫高原上一晃而过的每一垅土丘,都感觉像是姑嫂俩最后的栖居地。车到查子梁子山哑口,侯德明老人叫停。他说,走出红原一直往北,这里是阿妈、姑姑,也是奶奶当年的必经之路——“我们祭奠,再带她们……回家!”

查子梁子山哑口,是长江黄河分水岭,海拔4800多米,远眺一条河流一分为二,南北分流,向南流入长江,向北进入黄河。它是进入方圆数百公里茫茫草原的最后一个山岭门户。

附近不远有一大峡谷,一侧雪山巍峨、银装素裹,宛若仙女披上洁白的羽衣;另一侧则灌木葱茏、百花溢香、生机盎然。纯净的雪山冰川融化成了一条清澈的谷间山溪——这么美的地方,谁会想到,雪崩和山洪随时发生!

又像青藏铁路这一段,气候恶劣、地质条件差、施工难度大。冬春季节气温很低,寒风凛冽,七八月份天气稍微转暖——看着美丽的云彩飘过来,不是雨雪就是冰雹!

车停下、人肃穆。没有坟的跪拜,酹者、拜者、哭者皆是。跪着,自然伸手为墓除草添土;合掌,全当亲人就在膝前。钱纸燃膝头,焚楮锭次。一刀刀纸幻化了,祭奠亲人的在天之灵;一串串泪水洒下了,那是告慰两位亲人——从此,不再做大漠荒草的孤魂野鬼。“阿妈,姑姑,我们接你俩——回家!”

侯德明老人手摇转经筒,嘴里像对亲人念念有词:

这些年,我的年岁一天天增长,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一天更比一天强烈……我虽成了地道的藏民,但我时刻都记着,我是大庸人。我身上什么都可以改变,但流着的血不会改变!

突然,一阵风卷乌云,下雨了——老天垂泪啊。再极目远望,大雨欲来,雄浑呐喊。查子梁子山哑口的深处,留下何止是侯家的亲人?那些喋血黄沙的湘妹子、铮铮铁骨的好男儿,他们远离三湘四水,忠骨却留在四野八方。他们或深陷沼泽、眼望天空;或冲锋陷阵,血染荒原。原野之上,有他们山一般的不死精神;雪峰之间,更多的英魂却思念故乡。眼望家乡和父母妻儿,他们睁着永远无法闭上的思念之眸,成大漠雪山上一缕无名忠魂。

此时,仿若风吼雨啸,抑或就要山崩地裂!喊魂,招魂,湖湘的好儿女们,我们来了,祈愿天堂在上,我们导引忠魂;祈愿再不孤独,灵魂安宁一路回家。

跪着的,站起了;站起的,整队了。侯家的两排亲人,将最后的几沓香纸化作串串黑红蝴蝶飞向旷野,招呼着浩浩荡荡站起的一地英雄!一句句泣血扼腕的呼唤,集合山口凛冽的嘶鸣;一句句揪心扯肺的呐喊,汇聚峡谷的虎啸狼嚎。一起啊,化作雷霆万钧的招魂和声——

回家啦,回来哟……

回来哟,回家啦……

2005年的清明节。一大早,张家界靠西北的山坡上,一个步履蹒跚的白发老人,一个满脸皱纹老远就抽动着嘴角迟来的孙儿,“咚”地跪下了——

“奶……奶,孙儿没有死,我回来了啊……”

“阿爸……对不起,儿子没赶上……让您看上一眼。”

“咚,咚,咚!”三声响头磕得地动山摇。顿时,高山脱帽,澧水默哀。

凝视着碑上两张瓷像,老人撕心裂肺,抽动着双肩,当他用一捧老泪擦洗完墓碑,口里念念叨叨:“阿爸呀,奶奶,对不起,让你们等了一生。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我也是苦苦等待,才撑到……撑到今天……”

老人跪着,对着奶奶和父亲,完整的说全了他的故事:

那是一个有湖水的地方,抢来的女红军站成一排,任有钱人挑选。姑姑紧紧拉着阿妈的手也在里面。好几个有钱人看上了姑姑,愿出高价买她,可她谁也不跟。土匪就用马鞭狠狠抽她,还抓住她的腿在草地上倒着拖。母亲那时怀着我,腆着个肚子没人要。姑姑不从,她们就把母亲赶到湖里,实行水葬。看着母亲一步一步地往水深处走,姑姑只好答应,愿意跟他们走,可她硬要一起带走我母亲,买主又不愿意。正在双方相持不下、土匪又要把母亲赶下湖,罗巴喇嘛出钱买下了我母亲。他要一同买走姑姑,土匪又不干。罗巴喇嘛只能答应姑姑,请她放心,他一定好好对待我母亲,并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来……”

“你的母亲是桑植人,老家是湖南大庸瑞塔铺六斗溪(现在改叫新坪村)。”罗巴喇嘛直到红原解放,没了土司和土匪,才告诉我身世的来龙去脉。

照亮的香烛、燃烧的香纸,已在足前燃成火红一片。老人从怀里颤颤悠悠拿出那个——红星兜兜,再跪下。“奶奶,阿爸,这个拴牛兜,真让走失的孩儿找回家,让飘失的孙儿回故里。你们丢失在草原的孩子没有迷失,今天,他把兜兜送来给你们,见物见人。你们放心,他找到家了,他有大庸的亲人了。”

兜兜架在那一片火红的虔诚上,慢慢地,红红火焰在跳动、一片殷红在飘飞。多像盈盈天地间,这里曾到处飘扬的旗;又似峥嵘岁月里,这里曾呐喊着催征的号!

那颗红五星哟,更红更亮了。那是奶奶殷成福、爸爸侯清芝、妈妈刘大梅、姑姑侯幺妹,戴着八角帽,亮着红五星,年轻着、微笑着,走来,走来……

余艳,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创一级,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湖南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作品在《人民文学》《新华文摘》《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近百家报刊上发表。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随笔集、长篇报告文学等18部个人专著,文学、影视作品共500多万字。代表作:《板仓绝唱》《杨开慧》《后院夫人》三部曲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2013年报告文学年度奖和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湖南报告文学一等奖、《人民文学》新秀奖等国家和省内奖项十多次。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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