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的季节(短篇小说)
2016-11-28向本贵
○ 向本贵
如花的季节(短篇小说)
○ 向本贵
素云
1
素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她。开始的时候,她还避着他,后来,她就不避他了,有时,从乡场回来,看见他远远地跟在后面,她会停下脚步,说:“你空着双手,给我扛袋子吧。”
他就伸过粗壮有力的胳膊,抓起她背篓上的袋子,扛到自己肩头去了。
有时,她在山里做活儿,听到旁边林子里有响动,也不抬头看一眼,说:“快来帮我做做活儿啊。”
他就出来了,抢过她手里的锄头或是弯刀,说:“我做,你去树荫里休息一会儿。”
一个瘦弱的女人,做重活累活的时候,怎么不希望有个体强力壮的男人帮帮自己。不过,素云是不会休息的,他做,她也做,活儿做完她还得赶回去,男人瘫痪在床,她不放心。
他有个特点,只闷头做活,她要不找他说话,他会一整天不开口说一句话的。他叫金士全,跟常明一个村。常明说,金士全跟他同年,他在年初,金士全在年尾,就是说,金士全今年也是二十六岁。
“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你怎么不去打工?”她问。
金士全没抬头,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说:“本来我娘就不让我去打工。现在,我娘更不让我去打工了。”
素云一阵才说:“在家做阳春,没钱啊。”
“喂鸡,养猪,还有吃不完的粮食,都是能变成钱的。”
“二十六岁,该找个姑娘成家了。”
金士全没有回答她的话,抬起头,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就又把头勾了下去。
素云就不再问他的话,想自己的心思去了。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心思可想,每天的事情十分的单一,清早起来,把常明尿湿的裤子换了,洗了,再给常明抹抹身子,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把洗脸水,牙具之类的东西摆在床头,再在床脚摆一个空盆子。过后,就匆匆忙忙办早饭,早饭办好,同样给常明把饭菜盛好,摆在床头,她自己则去喂猪喂鸡,这些活儿做完,才匆匆扒了碗饭落肚,出门去做活儿。每天如此,周而复始。好在素云农村长大,从小吃苦惯了,不担心凭着自己的双手养不活常明。只是,让她心烦的,每天的夜里,依着常明躺下的时候,常明就说的同样一句话:“你走吧。”
素云回答的十分简单:“不。”心里想,我走了,你能活?
常明不再说话,但她知道他的眼里有泪水流出来,她的眼泪也就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伸过手,把他搂得更紧了。
只是,她怎么地搂他,怎么地抱他,他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也许,他心里是有反应的,但他的身子不会有反应,从腰以下,已经没有知觉。她抚摸他的双手是那么的轻柔,那么的温存,可得到的回报,是他长长的叹息,过后,他会很生硬地把她的手扒开,他说他要静静地躺一躺。
二月出事之后,整天就躺在床上的,还没躺够么,还没想够么。她说:“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胡思乱想。”
他不说话,也没有了叹息声,可谁知道他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常明大小便失禁,素云半夜一定要记着醒来给他换裤子。只是,这些日子半夜醒来,他的裤子还是干净的。素云就想起这些天吃晚饭的时候,他总是要她少盛一点。她问:“是不是我办的饭菜不合口味,你吃不下啊。”
“不是。”
“想吃什么,就告诉我。”
“什么都不想吃。”
素云还是改变了以前那样给他大碗盛饭,饭碗上面再摆巴掌大几片猪肉。尽量把饭菜做得精致一些。少吃,营养一定得跟上。
让她没有想到的,她把饭菜做得越好,越精致,他吃得就更少,她就有些着急了:“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
“没有怎么只吃那点饭,茶也喝得少了。过去一天换两次裤子,现在一整天都不要换裤子了。”
他就笑,说:“这不更好么。”
她才知道,他不是吃不下,就担心弄脏了裤子,一直饿着的,劝他说:“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换裤子要什么紧。”
他干脆就不吃了,一碗饭摆在床头,她做活儿回来,饭菜原样没动。从此,她就什么都不说了,把饭菜端进房,他不吃,她就不走。
2
素云似乎习惯了金士全的帮助,也习惯了在金士全面前诉说:“士全,我家常明又骂我了。”
金士全不说话,也不抬头,但她知道,他在认真地听她说话。
她说:“那阵我和常明谈朋友的时候,他多好啊,体贴我,关心我,瘫痪在床,脾气却变坏了。”
“你们在厂子里打工的时候谈的朋友?”金士全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阵厂里有几个小伙子追我,我只喜欢常明,我们相好了两年,就结婚了。”过后,素云就哭了起来,“我们结婚才三个月,常明就出事了。那天,我们都在车间上班,房梁上的电灯突然就不亮了。厂里原本有电工的。常明却自告奋勇爬上楼去弄电灯,一脚踏空,摔下来,腰杆摔在机床角上,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可是,厂里领导却把责任全都推给了常明自己,给了他三万块钱,就不再管他了。”
这话,金士全是第一次听到她说,他也才知道常明多么健壮的一个小伙,怎么突然就成现在的样子了。金士全跟常明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好伙伴,两人读小学的时候还共一张桌子呢,高中才读了一年,两人就都辍学了,常明说他父母这么多年拖着一身的病做活儿供他读书,如今病情越来越重,他得去城里打工挣钱给父母治病。金士全说,他也想去城里打工,挣钱盖房子,住的一栋木屋还是爷爷那时修的,又破又旧。只是,临走的时候,金士全的母亲却又不让儿子去打工了。金士全的父亲死得早,他是母亲养大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如今母亲含着一泡泪水拦着儿子,他能走么。
几年之后,常明还真的把父母都弄到县城医院去看过病。却是没能挽留住父母的生命,常明把父母送上山,修好坟墓,就又到城里打工去了。金士全当时心里还想呢,这些年常明苦啊,累啊,父母走了,没有负担了,该是要考虑谈朋友结婚成家了。没有料到,刚刚结婚,却成了这个样子,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你说,你为什么要帮我?”素云常常这样问金士全。
“我不是帮你,我是帮常明。”金士全的脸上流露出凄凄之色。
素云想哭,但她还是忍住没有让泪水流出来,说:“你怎么不找个姑娘成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问他这个话,也许,她曾经问过,他却没有回答她的原因吧。
“没有合适的。”
她猜不透他说的合适是什么意思,但她再不好往下问了。
金士全也就不再说话,专心地帮着素云做活儿。
日子长了,素云觉得他有许多跟常明相似的地方,勤劳,善良,体贴人,还不爱说话。跟他在一块,心里就觉得踏实。有时,她还在想呢,要是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或是有什么不规矩的举动,自己该怎么办。只是,这些顾虑都是多余,即便两人在山里做活,四周只有鸟的欢唱,只有花的芬芳,只有山泉的叮咚,他也一样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活儿做完,太阳也下山了,他就默默地走了,好像身边并不存在她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你说,我应该怎么感谢你?”素云自己都觉得奇怪,问这话的时候,她的脸面会泛起一缕红晕。
“我说了,我是在帮常明,不要你感谢。”
“常明是我的男人。”
“也是我的好兄弟。”
“你这样你娘知道么?”
“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我的。我娘说,常明可怜。”
“往后,你不要这样,我能养活他的。”素云似乎找不到别的话可说,只能说这个话了。
金士全却是避开这个话题,问她:“常明这样了,你娘家人让你跟他过一辈子么?”
“谁忍心说出要我离开的话。常明离得我么。”
金士全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太愚蠢,太不该,说:“往后,有什么事要帮忙,就对我说一声。”
素云眼里又有泪水在晃动,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3
不知不觉,素云带着常明回家半年了。从树木生发的阳春三月,就到了遍地黄熟的季节。素云插下的禾苗该收割了,素云种下的包谷吊壳了,素云喂养的小猪仔长成大猪了,小鸡也能杀给常明吃了。
只是,常明过去健壮如牛的身体却是一天一天地瘦下来,素云那个急,哭着说:“你回来的时候,厂子里给了你三万块钱的,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没有想到,常明那张由于常久不见天日变得惨白的脸,立马换成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你不要打那钱的主意。”
为了那三万块钱,素云跟常明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了,三月回来的时候,素云说在乡场租个门面开个小店子,一边开店子挣钱过日子,一边照顾他。他不同意,说:“我躺在床上,让千人看万人看啊。”
回到村里之后,她又说:“请木工做个轮椅,平时,你就躺在轮椅里面,我有空就推着你在外面透透风,晒晒太阳。”
常明还是不同意。还把那三万块钱的存折揣在自己的口袋,她都见不着了。有时气不过,问他:“你那钱留着做什么用?”
他却说:“你说了,种田种地能养活我。”
素云不由地胡思乱想起来,越想,她自己都有些害怕了,说:“常明,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我们夫妻一场,你也别说我侍候得不好,我们就这样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常明的脸上就流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说:“也是,我们要把后面的日子好好过下去。”
只是,看着常明一天一天地消瘦,素云心急如焚,只得把金士全叫了来:“劝劝他,不吃饭,会饿死的。”
半年来,金士全除了那天常明回来的时候走进过他的房间,后来就跟村里别的人一样,刚刚跨进房门的时候,常明就会叫他们退出去。谁要是再往床前走半步,他就要骂人了。人们知道常明是不想让乡亲乡邻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在乡亲们的眼里,他是村里最标致的小伙,还勤劳,朴实,善良,还爱帮助人。
今天,金士全走进房来的时候,常明没有拦他,只是把眼睛紧紧地闭着。
从窗口照射进来的一缕光亮落在常明的身上,金士全的眼泪就哗哗地淌落下来,这就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好伙伴么,这就是那个曾经健壮如牛的常明么。他哽咽着说:“常明,我要把你弄到医院去看看。”
“我不去。”
“为什么?”
“我没病。”
“没病就得吃饭,不然你会饿死的。”
常明看了一眼金士全,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淌眼泪的素云,过后,就又把眼睛闭上了。
金士全对素云说:“来,帮帮我,把常明弄到我背上去,我不能看着我的好兄弟就这样死在床上。”
常明的两手却是紧紧地抓着床头的柱子,怎么都掰不开:“我说了,我没病,不会去医院的。”
金士全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素云还不哭死。多好的一个女人,没早没夜地劳动,田地里的粮食丰收了,喂养的猪也长大了,她为的什么,就为了你啊。你不为自已想,也得为她想想吧。”
听到这些话,常明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说:“士全,我还得求你了,一些重活累活素云做不了,你要多帮帮她。”
金士全说:“这还用你说么。”
素云一旁哭着说:“士全真像你的亲兄弟一样,半年来,重活累活都是他帮着做。”
常明瘦癯的脸上,就有了难得的笑容,对素云说:“你去办饭吧,我回来半年了,还没有跟士全一块吃过饭呢。”
素云看着金士全。金士全说:“好。”
素云就忙着到灶屋办饭去了。
常明对金士全说:“素云百样都好,就是有点话多,还有点邋遢。”
“她不邋遢的啊,走进房来,一点气味都没有。”顿了顿,金士全又道,“我们一块做活儿的时候,她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的,话不多的么。”
常明就不再说话,想他的心思去了。金士全心里却想,自己躺在床上,怎么还要挑素云的毛病,也许,动弹不得,心里烦的原故吧。
素云把饭菜办好,摆在床前,常明还真的吃了一大碗,说:“士全,常来我家吃饭吧,你来,我高兴。”
金士全说:“只要你高兴,我就常来陪陪你。”
“你记得么,那阵我们一块在乡中学读书的时候,我们把带的中午饭交换着吃,你吃我的,我吃你的。每次,我们担心对方吃亏了,总要把家里最好的菜包去。”
金士全说:“有一次,放学回家的时候,路途中我被邻村的一头牛牯抵了一角,大腿被抵了一道两寸长的口,鲜血直流,是你把我背到乡医院去的,医生说,大腿一条血管被划破,去医院迟一步,就没命了。”金士全这么说的时候,握着常明的手,“好好活下去,我就是你的亲兄弟。”
常明说:“好。我听你的。”
4
从那以后,常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饭吃得多了,话也多了,有时,还问些生产上的事情,包谷收完了没有,油菜苗长出来了没有,快挖红薯了,挖回来的红薯能把那头架子猪喂养肥么。素云都一一作答。常明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更加地灿烂,说:“这就好。你也不要太累了,有做不了的活儿,就去叫士全帮帮忙。”
“不要我叫,他自己会来帮我的。常明,好好养病,不定哪一天就能坐起来,就能站起来,就能走出门去,你才二十多岁,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的。”
常明说:“我也这么想,只是我没有站起来之前,要苦了你。”
“只要你开心,我就不觉得苦了。”难得常明有这样的好心情,素云就把憋在心里的话又说了出来,“常明,我还是想给你做个轮椅,这样常年躺在床上不行的。”
常明的脸色就又变了,说:“那钱不能用的。那是我留下的仅有一点家底。”
素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也许,他说的也有道理吧。
这天天气格外的好,太阳早早就从东边的山垭露出了半个脸面。吃过早饭,把家里收拾好之后,素云背着背篓准备去山里挖红薯。走出门,她又踅身回来,心里像是搁着什么事,进房去,常明躺在床上的。床头还放着两个碗,一个碗里是茶水,一个碗里有两个煮熟的嫩包谷。半年来,常明从来不对素云说他想吃什么,可是,昨天他却对素云说,他想起小时候,家里没饭吃,肚子饿得紧,母亲万般无奈,就把还没有成熟的嫩包谷摘来煮了充饥,那个甜,那个香。
可家里的包谷都收回来了,素云只得去问金士全,金士全在自家的菜地里摘了几棵嫩包谷送了来。常明还真地吃了一个,还一个劲地说好吃。素云就把剩下的两个煮熟摆在床头,想吃的时候,伸手就拿着了。
素云摸了摸常明的身子,还勾头在他的脸上吻了吻,说:“我中午赶回来给你做中午饭。”
“不要急着往家里赶,中午不是有两个嫩包谷么。”顿了顿,常明又说道,“半山坡上,路不好走,回来的时候少背点红薯,要是士全去了,你就不要背,让他挑。”
村子后面的那一面大山坡,原来全是熟地,各家各户都有一块,秋天的时候,包谷熟了,像牛角,小谷黄了,像狗尾巴,红薯壮得像擂钵。可是,这些年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山坡上的熟地荒芜了,九月,漫山遍野的野菊开得茂盛,开得热烈,素云从黄花铺就的小路一直往上走去,她家的红薯地在半山坡上。那阵常明在城里打工的时候,这片山地同样也荒芜了。三月回来之后,素云把它挖过来,栽上了红薯苗。素云是个勤劳的女人,她还会划算,一亩水田收的粮刚够两个人吃饭,包谷喂鸡,喂猪就得靠这片山地了。
满山坡花的草的,秋阳沐浴,那个美。爱美的素云却没有心思与花草为伴,享受这大自然的美妙和芬芳,她心里挂记着常明的。平时做活儿离家近,隔一会,她就会放下手里的活儿,回家去看看常明。可是,今天却不行。
汗水浸湿了衣衫,手也起了泡儿,晌午,一袋红薯就挖够了,匆匆忙忙背着红薯下山去。
也许是红薯太重,也许是走得急了,两脚一滑,就摔倒了,背篓上的红薯袋子从头顶越过,刚好砸在脚踝上,那个疼,她就站不起来了。两手抱着痛脚,眼泪哗哗地淌落。
“怎么了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半天来,素云就盼着耳边能响起这个声音啊。抬起头,金士全就站在她的面前,满头的汗水,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他说:“我家的油菜苗长了许多的虫子,上午去乡场买农药,我是紧赶慢赶跑回来的,我就担心这路不好走,果然就摔跤了。”
素云哭着说:“我站不起来了。”
金士全就蹲了下去,把她的那只伤了的脚踝抱在怀里,小心地揉起来:“别着急,揉一揉就好了。”
泪水早就染湿了素云的面庞:“士全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金士全小心地揉着她的慢慢肿起来的脚踝,说:“我们不说这个。”
“说什么?”
“说常明。”
“医生说,他的腰脊骨断了,这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不可能有什么奇迹发生的。”
“要让他过得好一些,心情舒畅一些才是。”
“所以,我才这么没早没夜地做活儿。”
“你一个人这样苦啊,累啊,还得要个人帮着你。”
“半年来都是你在帮我,我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
“这样帮忙还不行。”金士全抬起头来,看着素云,平静地说:“我们结婚吧。结婚之后,这一切就都是我应该做的了。”
素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就连一个闪念都没有,怎么说他都不该有这样想法的。接住他的目光,一阵才说:“我背着常明来你家?”
没有料到,金士全却是响亮地回答道:“对。你背着常明去我家。”
眼泪就变成了决堤的坝水。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说:“这可能么,你娘同意?”
“我娘把常明当成自己的儿子了,她心疼啊。我们结婚,就有三个人照顾常明了。”
素云动情地说:“士全,你是多好的一个小伙,勤劳,善良,心地好,为什么不找一个家里条件好的黄花闺女,却睁着眼睛找苦吃,找累受,知道么,娶了我,你就背上一个沉重的负担了。”
“你就是我要找的女人。”金士全的眼里透着一种宁静,话语却是那般的坚定,不容质疑。
半年来,素云的心里满满当当地装着躺在床上的常明,加上为生活而劳累,为苦难而心焦,爱情的甜蜜,早就被苦难和艰辛击碎,琼浆玉液般的男欢女爱封存在心里,不去碰它,不去想它,不去触摸它。现在,从她的心底又涌起了那个欲望,张开双手,就把金士全搂在了怀里,喃喃地说:“你想,就要了我吧。”
金士全浑身不由一阵颤栗,轻轻地推开她:“不,我们说一会儿话,你的脚好了些,我们就下山去。”
素云说:“还有什么话要说啊?”
“说我们今后的日子。”
素云说:“那阵我跟常明结婚的时候,他说他喜欢孩子。”
“那我们就要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是常明的,第二个孩子是我的。”
秋阳当空,黄花灿烂,满世界氤氲着缕缕芬芳,山下的村子时不时地传来几声公鸡的啼鸣。哪家开始做中午饭了,淡淡的炊烟袅袅升起,像是画家在深邃而旷远的蓝天画上的几笔,就成了一幅美妙的水墨山水画儿。
素云像是又看到了那时她跟常明共同描绘的憧憬,共同向往的未来,平凡,简单,却是劳动人家的梦想。那只崴伤的脚踝居然就奇迹般地好了许多。
金士全要她走在前面,他扛着一袋红薯,一只手扶着她,慢慢地走下山坡。
素云说:“你回去吧,我可以背红薯了。”
“不,我送你回家。我还有话要对常明说呢。”
“今天就对他说?”
“对。他同意了,我就接你们去我家,看着你吃苦受累,我心里疼。”
只是,到了家门口,素云却没有让金士全进房去,说:“我先对他说,然后你再进去。”
金士全说:“要他放心,我会把他当自己的亲兄亲一样。”
素云说:“我把你刚才说的话原原本本给他说一遍。”
跟往常一样,屋里静悄悄地,素云早晨出去是什么样子,推开门的时候肯定还是什么样子。只是,每次素云推门进屋的时候,常明就会在房里说:“回来了啊。”
就是这一声回来了啊,让素云浑身的劳累全都消散殆尽,心里充满了温温的爱,绵绵的情,她会急急地奔进房去,她要看看她心爱的男人,她要摸摸她心爱的男人,她甚至还会给他一个热热的吻,一个紧紧的拥抱。
可是,今天推开门,房里没有响起那一声“回来了啊”的话。素云以为他睡着了,一边往床前走去,一边说:“我们家的红薯长得可大了,我背不动,是士全哥帮我扛回来……”
素云一句话没有说完,她已经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一缕光亮从窗口照射进来,素云看见常明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样,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安祥,只是,摆在床头的那个盛嫩包谷的碗已经被摔成碎片,常明的一只胳膊伸在被子外面,鲜血从他的手腕上一滴一滴淌落下来。那张三万元的存单,却是那么张扬地抓在他的手心里。素云声嘶力竭地一声嚎叫:“常明,你为什么要这样。士全哥,你快来……”
金士全冲进房,双手搂起常明,没命地向医院奔去:“常明,你走了,素云还不哭死呀。”
或许,破碗片并不锋利,划破手腕动脉用的时间太久,或许,常明是对这个世界,对他的亲人的深深眷恋,犹豫了,下手迟了些。鼻子里还有一丝气息,如游丝一般。医生说:“你们三人的血型相同,快输血吧。救命啊。”
半个月之后,金士全背着常明从医院回来,他没有去常明家,背着他往自己家去了。
素云提着一个包袱跟在金士全的身后,说:“常明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金士全说:“常明,那阵读书时你的成绩比我好,日后辅导孩子读书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还有一双手,还有一张嘴。孩子的成绩不好,考不起大学,我可要拿你是问的。”
常明没有做声,两滴豆粒般的眼泪叭哒一声掉在了金士全的脖子上。
邹小莹
1
邹小莹常常坐在门前的小河旁边发呆。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小河荡漾的流水,看着小河对面的小镇,田地,田地后面连绵的群山,心里乱糟糟的,就连她最喜欢哼唱的《马桑树儿搭灯台》也没心思哼唱了。
可每每这个时候,陈伯就会小莹小莹地叫她。既便是一肚子的思念和愁苦,既便是满脸的泪水,都得立马换成一副笑样,甜脆脆地答应一声,还得快步地来到老人面前。当然,她不会问老人叫她做什么,伸过手,挽住老人的胳膊,往家里走去。她觉得不这样,实在对不起面前这位慈祥而善良的老人,也对不起每月的二千块钱工钱。
“坐在这里做什么,太阳多大,会晒着的。”抬头看看天,太阳被层层云团遮住,老人就又改口说,“有风,会着凉的。”多皱的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话语里带着父亲般的怜爱。
陈伯的家是一栋旧木屋,跟邹小莹家的木屋没有什么区别,壁板破旧,柱子霉烂,屋脊上的瓦片破了许多,像开了无数的天窗,刚来的时候,邹小莹房前屋后,里里外外收拾了半个月,才像个家的样子。
其实,陈伯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儿媳刘卉给他做过一翻设计,木屋推倒,修一个四合小院,里面是一栋二层砖房,四周的围墙有一人高,爬满了蔷薇,经年青葱葱,五月开花,就像是给二层楼房围起的一个大大的花环。陈伯坚决不同意,要给他修砖房,他就住在城里不回来。刘卉却是希望这个身上沾着泥土和汗渍味儿的公公早早离开那个家,只得依了他。
陈伯和老伴含辛茹苦,把儿子送到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成了家,还在官场一帆风顺地往前走,也算是苦出了头,该是享福的时候了,可老伴却没有那个命,病了三个月,就匆匆走了。陈伯一个人在农村孤苦零丁地生活了十多年,微恙不断,儿子陈小宝实在放心不下,好说歹说,才把老人接进城去。
那时,邹小莹在陈小宝家做保姆十一年了。刚进陈小宝家的时候,刘卉就跟她约法三章,老老实实做活,按月拿钱,不然,就让她走路。邹小莹把头点得鸡啄米,她就希望这样,男人老实,儿子读书,一个家就靠着她一副柔弱的肩膀扛着,找到这样一份工作有多难。
只是,日子久了,邹小莹就替陈小宝抱不平了。还是个官呢,在家里没有一点地位,针尖大的事情,都得对刘卉说,然后眼睛盯着她,担心从她的嘴里说出一个不字。邹小莹险些就把窝囊两个字吐了出来。
除了工资,邹小莹本来还能得到额外的收入。这额外的收入比工资还要丰厚,但邹小莹拒绝了,家里再需要钱,那个梦想再向着她招手,都是不能要这个钱的。
她记得,陈小宝那次要她的时候,她还大吃一惊,你是当官的啊,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再说,我一个农村女人,满身的汗臭味儿,怎么说都不配你的。陈小宝却是不管不顾地把她按倒在床上,还从口袋掏出一摞百元大票。邹小莹盯着那钱,身子有些僵硬,挣扎的双手也有些不听使唤。眼看着自己的衣服要被撕开,她才回过神来,扬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陈小宝打懵了。邹小莹自己也有些发懵,眼泪像是涌出的山泉水,怎么都止不住,说:“我这就走。”
“你不能走。”陈小宝的眼里也有泪水在晃动。
这时,邹小莹才知道,要不是刘卉的父亲,他陈小宝现在只怕还跟千千万万农村贫困家庭走出去的大学生一样,在那条希望与渺茫并存的道路上艰难地挣扎着,攀爬着。刘卉的父亲改变了他的命运,在这个家,他当然只有点头的份。心存怨恨,报复刘卉,却又顾及来之不易的身份和地位,就只有找她这个做保姆的了。
邹小莹心里,虽是冒出了一个贱字,却又生出同情来,伸过手,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泪水,说:“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不走,你要不嫌弃,就把我当做你乡下来的妹吧。”
邹小莹自己都觉得奇了怪了,这个时候,怎么会想起奶奶曾经教她唱的那支歌子:马桑树儿搭灯台,幺妹爱的好人才,富家儿郎骑白马,穷家儿郎穿草鞋……
第一眼看到陈伯,邹小莹心里就生出一种别样的亲切。陈小宝对邹小莹说过多少遍,他想感恩,却又无能为力:“我娘到死也没有来过城里,要不是我爸老了,身体又不好,她还不让我爸来城里的。你看,这个家,我爸能待得长久么。”
邹小莹的眼泪也出来了,她能说什么呢,只能好好地料理这个家,好好地照顾老人。
陈伯来儿子家没多久,邹小莹就发现老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换成了一种忧郁和担心。只要刘卉不在家,老人就会关着房门跟儿子嘀咕什么,有时,还吵得厉害。只是,从老人布满忧郁的脸上看得出,他说的话没有用,儿子得听儿媳的。
陈伯只在儿子家住了两个月,就提出要回乡下老家去。老人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带小莹走:“你们按月给她工钱,就是对我最好的孝敬了。”
陈小宝能说什么呢,眼巴巴看着刘卉,等着她发话。刘卉却是答应得爽快:“行,小莹你去侍候老人吧。工钱按月给你寄回家去。这个家,我另外叫个保姆就是。”
邹小莹跟着老人来到陈家寨,她才知道,陈家寨跟她的家乡虽是不同的两个省,却只隔着门前的一条小河。那时在家做姑娘,她就听说了,一条小河,却是挽起两个省来。转了一个大弯儿,居然到河这边的小山村打工来了。
回来没几天,邹小莹就从陈伯的口里证实了她曾经的猜测。老人用心良苦,邹小莹却是哭得凄凄楚楚。陈伯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啊。”可是,他怎么好对儿子儿媳说把邹小莹送回去。说,“陈伯错怪你了。安安心心在这里陪着我,想回家,你就回去住些日子再来。我还动得,不用牵挂我。”
老人脸上的忧郁似乎更加的重了,眉头也拧得更紧了。邹小莹就想,也许,老人心里还藏有别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可老人能做的,只能让自己离开那个家了。她说:“我是打工,我要对得起那一份工钱。”
邹小莹的工作比在城里的那个家要轻松得多。不过就是做两餐饭,洗洗衣服,做做卫生,何况,老人自己还抢着做这做那。不像在那个家,从天亮忙活到天黑也别指望松一口气。刘卉又格外地挑剔,做什么菜都说不好吃。还有她的衣服,说是进口的,不能这样洗,不能那样洗,稍稍不好,就会瞪着眼睛骂人。刘卉还有几个不准。不准进主卧室,家里来了客人,不准偷听他们说话,不准在外面说陈家的事情。邹小莹说:“这些不准我刚来的时候你就对我说过,不用再三地提醒,我做得到。只是,不让进你们的房间,卫生怎么做?”
也许就是这句话,使得刘卉什么时候出门都会把主卧室严严实实地锁着。邹小莹有时问陈小宝:“为什么主卧室不能进去。小区别家的保姆都说,保姆要当半个家。”
陈小宝说:“不让进去,你的活儿不是还少些么。”顿了顿,又说道,“进去也看不到什么,她把柜子全都锁着的。”
邹小莹就更加的好奇了,里面放着什么宝贝,锁了房门,还锁了柜子,双保险。心里就觉得特别地别扭,说:“你带别的女人来家里,我不会说的。”
陈小宝却说:“那阵我爸我妈在农村给我说了个女人,要不是她,我的老婆就是像你这样的村姑。”
邹小莹就不做声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他又生出一种别样的亲近。
邹小莹不会回去,也不会告诉陈伯,她的家就在小河的那边,走过一片田地,翻过两座小山垭,就是半山村,那里就是她的家。常常,邹小莹坐在小河边,想一想儿子,想一想男人,淌一会儿眼泪,然后把眼泪揩干,做出一脸笑样回到老人身边。
那天吃过早饭,陈伯说:“去镇子上给我买点药来吧。”
邹小莹吃惊地问:“陈伯,哪里不舒服啊?”
“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胸口堵得慌。”
“我要医生开个处方,再买药。”邹小莹在心里嘀咕,胸口堵得慌,心病啊。
去镇医院弄了药,邹小莹往回走的脚步就抬不起来了。一条小河,隔着两个镇子,隔着两个不同的省份。抬头看去,小河那边镇子的旁边有一所学校,邹小莹的儿子就在那所学校读书。邹小莹有两年没回家了,儿子长高了么,胖了,还是瘦了啊。
身不由己,走过小河上的水泥桥,匆匆来到学校大门口。这时,她又犹豫了,儿子问:“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还去城里打工吗?”自己该怎么回答。邹小莹不敢走进学校的大门,只是远远地站在校门口。儿子读初中三年级,下学期就读高中了。老师说,儿子读高中要是还保持这样好的成绩,考重点大学没有问题。这是邹小莹的梦想。时髦的说法,她也有一个中国梦,儿子读大学,日后留在城里工作,再把家里的破木屋推倒,盖一栋二层小砖房。在邹小莹的心里,梦想简单,但却伟大。现在,邹小莹又有些担心了,儿子日后千万不能讨刘卉那样的女人。后来,邹小莹的心就飞到半山村去了。树杰在做什么?锄草,喂猪,或是挖地。邹小莹心里有一种温温的情愫缠绵,男人忠厚老实,却把女人疼在心里,爱在心里。十多年前,儿子才两岁,他就到城里打工去了。在一家厂子做了一年活,人瘦得不成形,却被人家给骗了,一文钱没有得到。骂他么,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她,不说话,更不分辩。她就不忍心再数落他了。第二年,她离开了男人,离开了儿子,但她没有去树杰打工的那座城市,她来到另一个省的省城,只在一家厂子做了半年活儿,就被老板送进陈家,一待就十多年。树杰在家又当爸,又当妈,能不苦么,能不累么。可是,她每次回家,他什么都不让她做,茶上手,饭上手,夜里居然还不肯沾她的身子,问他为什么,他说:“你苦啊,累啊。”
她哭了,说:“苦啊,累啊,都得忍着。”
农村的苦难夫妻,就是用这样的希冀,这样的梦想,这样的忍耐和坚持,把苦当做甜,一步一步往前走。
站了一阵,想了一阵,思念了一阵,硬了硬心,邹小莹就回到陈家去了。坚持着,忍耐着,那个梦想就离自己渐行渐近了。
2
那天,陈小宝突然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包。陈伯没有想到,邹小莹也没有想到。但陈伯的眼里还是闪过一缕光亮,对邹小莹说:“给小宝做饭去。”
邹小莹原本想问问陈义还好么。离开那个家,邹小莹什么都不牵挂,陈义在她的心里却是无法抹去的,陈义一岁的时候就交给了她,屎一泡,尿一泡地把他带大,能不上心么。可是,她没有问,也许,这些都不是她这个做保姆该问的。她只在心里想,他有一些日子没有吃到她做的饭菜了,她要认真做一餐饭给他吃。
“啪”地一声,陈小宝提回来的大包从房里飞出来,在禾场上打了几个滚,被禾场前的梨树挡住,才停了下来。
邹小莹是听到响声才从灶屋走出来的。她看见从大包里滚出来几摞百元大票,在六月的阳光里呈现出一片刺眼的红色,连忙奔过去,把钞票拾起,塞进大包,这时,她才知道陈小宝提回来的那个大包里面全是钱,一摞一摞。她把大包提进屋,想说句什么的,却没有说出来。陈小宝正在跟陈伯说话:“爸,你别生气,那是给你养老的钱。想吃什么,你就买什么吃,想穿什么,你就买什么穿,还有这房子,破旧……”
陈小宝的话没说完,陈伯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儿子一巴掌,鲜血就从陈小宝的嘴角流出来。眼看着老人的巴掌又要落下,邹小莹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挡在了父子俩的中间,说:“陈伯,那是小宝对你的一片孝心啊。”
陈伯却是对儿子咆哮着:“你没有好下场的,我和你娘白养你了啊。”
邹小莹被陈伯的话弄得有些发懵,她不知道老人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还把刘卉和她的父母也一并骂了,是因为这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后来,她又想,陈小宝提着这么多钱回来给父亲,刘卉知道不知道,他们家哪来那么多的钱啊。
父子吵架,自己一个外人,站在旁边,似乎有些不妥,退出房来,就又匆匆办饭去了。
只是,吃饭的时候,陈小宝端了端碗,就放下了,眼睛看着邹小莹,邹小莹的目光不敢跟他的目光对视,她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爸,我走了,你要保重身体。”
陈小宝说了这样一句话,提着那个大包出门去了。陈伯还在生气,没有理睬儿子。邹小莹便追了出去:“小宝哥……”她自己都十分地吃惊,怎么叫他小宝哥了。她是想,有什么话,背着你的父亲,能对我说说么。
“小莹,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陈伯却在屋里叫住了她。
邹小莹只得停住了追赶陈小宝的脚步,退了回来,小心地站在老人面前。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的老家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
邹小莹却是凄凄地哭着说:“这么远的路程,他饿着肚子回去了啊……”
老人脸上的忧郁没有散去,浑浊的目光盯着邹小莹,等着她的回话。
“我男人叫伍树杰,我儿子叫伍成。我儿子十五岁了,读初中三年级。还在他三岁的时候,我就打工去了。到你儿子家做保姆的时候,你孙子陈义才一岁。”
“多久没回家了?”
“小宝家离不得我,两年才让我回一次家,在家也只能住一天两天。”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真的难为你了。”
“打工,应该的。”邹小莹还想着陈小宝,这时去镇子上,长途大巴早走了,得坐中巴车去县城转车,天黑也到不了家的。
“去镇子上给我买点药来。”老人说。
“胸口疼又犯了?”邹小莹说过这话,就骂自己真蠢呀,拔脚往镇子上跑去了。
陈家寨离镇子不远,邹小莹一边跑,一边还在想,看见陈小宝,该对他说什么,要他回去,还是送他上车,老人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大老远,邹小莹看见一辆黑色轿车从街口开过来,从身边一闪而过,邹小莹还是看清了小车屁股后面的那一串数字。原来他自己带了小车回来。
邹小莹自言自语说:“他肯定没有看见我,不然,一定会停车的。”
小车上了前面的国道,一溜烟消失了,邹小莹心里有几分失落,怔怔地在那里站了许久。
太阳快要落下山去,山野青黛,田间墨绿,微风阵阵吹来。邹小莹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思绪,目光投向了小河那边的学校。学校该放学了吧。她就什么都不想了,往小河那边奔去。果然,大老远她就看见许多学生从学校的大门口涌出,往小河边来了。
小河荡漾,夕阳晚照,同学们在河滩上尽情地追逐,玩耍。这些山村的孩子,心里装着走出大山的梦,读书就格外地刻苦,用功,下课了,从教室出来,透透新鲜空气,拾起活泼好动的孩提天性。邹小莹远远地看着他们,突然,她差点就叫出声来,那不是自己的儿子么,长高了,却是更加地瘦了。她真想奔过去,搂着儿子,亲着儿子,对儿子说,娘的心肝都想开坼了啊。
还没有看够呢。晚风送来学校悠扬的钟声,孩子们就又蹦蹦跳跳地回学校去了。这时,邹小莹又不免怀疑起来,那是自己的儿子么,一个个都是穿的校服,都有一张清瘦的脸,一副单薄的身子。邹小莹那个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靠近他们一些呢。
邹小莹在心里呼喊着:“我有两年没回家了啊,我想我的儿子啊……”
3
邹小莹发现,陈小宝走后的这些日子,陈伯的心情也越来越差了,有时,还盯着邹小莹发呆。邹小莹小心地问:“陈伯,有什么话,能对我说么?”
老人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要去儿子那里,你也回去吧。”
邹小莹就呆在那里了,一阵才说:“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说,我改。”
“不是。”陈伯从房里拿来一摞钞票,说,“我孙子一岁你就去带他,我孙子如今快读中学了,怎么说我都得感谢你,这是他们这么多年给我的零花钱,你拿去,也能解决一点困难。”
邹小莹连连摆手说:“不要,我不能拿。”
老人把钱塞在她的手里:“做农民的,吃得差一点,穿得破旧一点,都不要紧,没有钱,孩子读不成书,就没前途了。我家小宝,是他自讨的啊。”
邹小莹说:“就是给,我也只能拿这个月的工钱。”
老人问:“还准备去城里打工不?”
“两年没回家了,还不知道家里弄成了什么样子。先回家住些日子吧。陈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家就在小河那边半山村,我儿子在田坪镇中学读书。”
陈伯说:“你怎么不早说。也好回去看看啊。”过后,老人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喃喃自语,“你勤劳,贤惠,善良,心也正。我家小宝要是讨了你这样的女人做媳妇,该有多好。”
邹小莹的眼泪就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问道:“小宝来接你呢,还是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明天就去。”
“那我今天给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回去。”
邹小莹把老人热天穿的衣服,冷天穿的衣服,全都清理好,分开装着,再把鞋呀袜呀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老人要穿要戴,依次从袋子里拿。刘卉就那个样,不可能上心这个农村的公公。后来,邹小莹又怎么都想不透了,在城里住两个月,要回来,在农村才住多久,又要去城里,到底是为什么。
这天的晚饭吃得晚,邹小莹做了几个老人喜欢吃的菜,陈伯却是怎么都吃不下,一副欲言欲止的样子,邹小莹不知道老人心里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果然,老人说:“小莹,往后你还来这里看我么?”
邹小莹说:“你去小宝那里了,我来这里也见不着你啊。”
老人却是说:“那时,我和小宝他娘给小宝在镇子上说了一门亲,那姑娘多好,现在还在镇中学教书呢。”浑浊的泪水又从老人的脸上淌落下来,喉咙里的话却是被咽回去,再没有往下说了。
邹小莹劝他说:“刘卉很好的啊。她爸做领导,才有小宝那样的好前程,日后,你孙子也有了依靠……”
第二天,邹小莹起来得特别的早,吃过早饭,把自己的一个袋子背在肩上,然后去提老人的那个大包。老人却不让,说:“我不用背那么多东西的。”
邹小莹说:“你儿子从头到脚再给你买新衣服,你也舍不得他们花钱的啊。”
老人不再说话,只从包里拿了套要换的衣服提着,出门去了。
两人来到镇子上的时候,大巴车刚刚从车站开出来,把老人扶上车,看着大巴车开出老远,邹小莹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全是泪水。她真的不知道,是不舍,是牵挂,还是别的什么。
邹小莹去了学校,才知道是星期天,学生还没有上学来。邹小莹就拔脚往半山村奔去了。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村寨,熟悉的袅袅炊烟,还有她闻惯了的家乡的味儿,一骨脑儿迎面撞了过来。可是,现在,她的心里却是满满当当地装着儿子。
男人和儿子正在吃中午饭。父子俩都十分惊讶,儿子接过母亲肩头的袋子:“妈,你怎么回来了?”
“想我儿子啊。”邹小莹的声音有些哽咽。
“吃过饭我要去学校,过几天就中考了,老师要我考高分,去县一中读重点班。刚才我爸还说,也不知道读重点班要多少钱,只怕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邹小莹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男人,男人不说话,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全是憨厚的笑。她说:“好好考,一定要去一中读重点班。钱妈给你挣。”她的眼泪又出来了,“儿呀,妈有两年没看见你了,长高了许多,只是又瘦了,是不是饭没吃饱啊。”
儿子却是说:“中考完就放假了。妈你在家里住多久?”
“放假了好,妈在家陪陪你。”这样说的时候,邹小莹从口袋掏出一张百元大票递给儿子。
儿子却不接:“爸给我钱了。”
邹小莹把钱塞进儿子的口袋,说:“爸妈苦点累点不要紧,好好读书,日后有个好的前途,爸妈就高兴。”
吃过饭,儿子就上学去了。伍树杰也准备去做活儿。邹小莹问:“做什么活儿啊?”
“锄草。”邹小莹回来这么久,他就那样看着她,牵挂,思念,惊喜,全都深深地藏在心里,要是不问他,只怕这两个字也不会说出来的。
她说:“别去。”
伍树杰站了站,抓了一把包谷,对着禾场抛去,一群大大小小的土鸡争先恐后跑过来。邹小莹知道男人要做什么,拦住说:“留着,等我们成儿放假回来再杀了吃,没看见我们成儿很瘦的么。”这样说着,拖着他进房去了。
伍树杰说:“寄回来的钱,除了给儿子学费和生活费,全都存银行了。”这样说的时候,从箱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本本,“这么多年,共计存有五万八千二百五十八块钱了。”
邹小莹的眼睛有些发湿,说:“谁要看那个存折了。”伸手解他衣服上的扣子。
伍树杰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女人,脸不由就红了,有些忸怩地说:“你累啊。”
邹小莹却是迫不及待地把他拥上了自己的身子。
伍树杰就不敢再吭声了,像是抚弄一朵花儿,那样地小心翼翼。
不知道怎么的,这时邹小莹却想起陈小宝来。她一直没有想透,那天自己为什么就那样绝决地拒绝了他。自己的梦想,像天上的彩虹,依了他,两脚或许就踏上彩虹的桥头了啊。
泪水从邹小莹的眼里流出来,像两条水沟,伍树杰有些不知所措,小心地说:“我不了。”
邹小莹却是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任凭泪水染湿他的胸口。
一阵,伍树杰说:“我去做一会儿活,等会儿就回来。不杀鸡,给你做别的吃。”
邹小莹说:“我也跟你一块去做活。”
六月的太阳晒得脑壳发昏,吹过的风也是热哄哄的。邹小莹看着汗水一滴一滴从伍树杰的脸上淌落,在脖子下面聚集,把汗衫全都染湿了。不知道怎么的,邹小莹就又想起做姑娘时奶奶教她唱的那支歌子。不管是农村还是城里,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做姑娘时都会有许多的梦想。邹小莹就有自己的梦想,伴随着奶奶教她唱的那歌子而烂漫,而飞翔。只是,慢慢地长大了,懂事了,斑斓的梦就渐渐地归于平静,落在地上。二十岁那年,一个远房亲戚给她介绍了伍树杰。她对伍树杰的印象是劳动力好,人太老实。结婚之后,她才发现,他还特别心疼她,那种疼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就让她做姑娘时的那个梦重又复活起来,不过,那个梦做得更加地长远,更加地灿烂。她对他说:“我们有了儿子,就送他读书,考大学,日后去城里工作,我们的孙子就是地道的城里人,不再像我们这样抛汗脱皮土里刨食了。”伍树杰只说了一个字:“好。”这个家,她说了算。她说什么,他都只会点头说一个好字。
这天晚上,邹小莹小猫一样依在伍树杰的怀里,说:“两年没有回来,你就不想我?”
伍树杰还是说的一个字:“想。”
“这些年,苦了你,累了你。”
伍树杰的话终于多了几个字:“你更苦,更累。”
“……”她想说的话就都不说了,只是把他搂得更紧了。
4
伍成考完中考就回来了,一脸的高兴,说去县一中读重点班是没有问题了。邹小莹说:“九月初开学去一中读书,我就出去打工,这些日子在家陪我儿子。”
天天看着儿子,邹小莹那个幸福啊,那个满足啊,想着法子给儿子弄好吃的,还里里外外地洗,里里外外地抹,里里外外地整理,家也就整洁了许多,敞亮了许多。伍树杰却是一成不变,清早跳下床,就开始劳作。他有做不完的活儿,也有使不完的力气。要是停下手里的活儿,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邹小莹。邹小莹就觉得那幸福又多出了许多,那满足都快要从心里溢出来。
慢慢地,邹小莹又有些心神不宁起来,有时,脑壳里面还会闪过那个家。她记得,二十六岁那年离家去那座城市打工,是在夏天,禾场前的紫槐开得热烈。这年过春节的时候,她就离开了工厂的烟尘和机器的轰鸣,告别了艰辛和劳累,被老板送到陈家去了,让厂子里的年轻女工们生出几多的羡慕和嫉妒。
那时陈义刚刚呀呀学舌,没有叫爸,没有叫妈,而是叫的她这个“姨”,后来,虽是拒绝了陈小宝,在她的心里,陈义更加让她上心,陈小宝也让她的心里生出丝丝缕缕的情愫,有仰慕,还有一种同情。陈伯去了儿子家,打破了那个家的平静,虽说陈伯错怪了她,但她不怪陈伯,陈小宝走到那一步,是多么地不容易,做父亲的,担心和忧郁并不多余。
那天,邹小莹去镇子上给儿子买衣服和鞋子,儿子去县城读书,自己也要走了,又得一年两年才能回来啊。只是,走出半山村,邹小莹没有去镇子上,不自觉地过了小河的水泥桥,往陈家寨的那条简易公路去了。她知道,自己心神不宁,与那个家有关。
大老远,邹小莹就看见了那栋破旧的木屋,让她十分奇怪的,木屋顶上还飘起一缕青烟,徐徐地往半空飘升,如丝如缕。邹小莹的第一反应,陈伯回来了。
一个男孩向她跑来,是陈义,口里叫着姨,两行泪水却是滚豆子一样从脸上淌落。
邹小莹张开双手,就把他紧紧地搂住了:“陈义,什么时候来爷爷家的啊。”
“来几天了。”陈义紧紧地抓着邹小莹的手,生怕她离开似的。
一定是听到禾场上的说话声,陈伯从后面的菜园走出来,一身的汗水,裤脚上还沾有许多的泥土。邹小莹发现,才两个月,老人苍老了许多,腰也驼得更加地厉害了。
“陈伯,过几天陈义要上学,你怎么把他带回老家来了。”
“……”
邹小莹从老人皱纹密布的脸上觉出了什么,对陈义道:“快对姨说,家里出什么事了。”
陈义没有做声,泪水却更加的多了。陈伯一旁说:“我孙子没有家了,只有把他带回老家来。”
邹小莹心里不由一沉:“陈伯,你这是说的什么?”
“我去找了领导,我儿子进去了,刘卉和她的父母也都进去了。”
陈义说:“我爷爷这些天全是说的我爸的事,我也懂得了许多道理,也就不怪我爷爷了。”
邹小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一阵,才说:“陈义还得读书啊。”
“城里的家没有了,只有回乡下来读书。明天,我去学校打听一下,看看转学要些什么手续。”
邹小莹没有做声,心里却想,到这边镇子的学校读书,同学们还不知道陈义是谁,不定就有人当着面吐他的口水,骂他的脏话,可他还是个孩子,父母的罪责不该是他这样十来岁的孩子来承担的啊。她说:“陈伯,你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陈义是我带大的,我把他带到我家去,跟我家成儿一块读书,两兄弟有个伴儿。”过后,又对陈义说,“我儿子叫伍成,下年读高中一年级,成绩特别地好,日后准备考重点大学,你愿意跟他一块读书么?”
陈义的眼里满布着迷茫和无助,凄凄地说:“我爸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除了爷爷,姨就是我的亲人了。”
啪哒一声,两滴眼泪从邹小莹的眼里掉下来,心里说:“可怜的孩子啊。”
突然来了一个城里的弟弟,伍成十分的高兴,拉着陈义的手问这问那,当然,问得最多的还是城里的学校,城里的学习生活。在伍成的心里,再过三年,他就会踏进北京或是上海哪所重点大学的门槛。
邹小莹对儿子说:“你不要去县一中读重点班了,就在镇中学读书,带着陈义。”
这是伍成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个家的希望,全都让他一个人扛着的啊。这第一步还没有跨出去,怎么就叫停了。
邹小莹说:“只要努力了,成绩就不会差到哪里去,你小学初中不都是在镇中学读的么,同样考第一名。”
伍成扭过头来,带着冷冷的口气问陈义:“你怎么从城里跑到乡下来读书,我妈我爸从来没有说起我有什么亲戚在城里,更没说城里还有这么一个表弟。”
陈义张了张嘴,有话没有说出来,眼泪却先掉下来了。
伍成就把脸转向父亲,他想从父亲那里得到答案。在他的心里,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母亲是最疼爱儿子的母亲,母亲的话在他心里的份量该有多重。可是,这次,他有些动摇了。
伍树杰总是这样,女人说什么,做什么,他从来就不会说半个不字,只把头点得鸡啄米。今天,他也一样,但不是仅仅点点头,他说:“儿呀,书要读得好,还要学会做人。知道什么是做人么。”
就这样一句话,伍成不再坚持要去县一中读书了,拉着陈义的手,说:“我们镇中学每年高考都有学生考上重点大学的。”
两个孩子亲兄弟一样,说他们读书的事情去了,伍树杰憨厚的脸上,也就有了欣慰的笑容。
邹小莹感激地看了一眼男人,不知道怎么的,她又想起了儿时奶奶教她唱的那支歌子:马桑树儿搭灯台,幺妹爱的好人才,富家儿郎骑白马,穷家儿郎穿草鞋,钱财好比风吹柳,清水点灯走拢来……
金如玉
1
洄龙潭镇跟南方山区许多的小镇子一样,依山傍水,打开门,能看到碧水东流,山色苍翠。外面人赞叹说,洄龙潭镇那个美呀。住在小镇上的人们却不在意这些,他们思想的,如何把这绵长而平淡的日子过得殷实一些,手头宽裕一些,要是能像金如玉家那样,日子过得滋润而怡然,还享受着人们的笑脸和奉迎,该是多么的长脸。
金如玉家住在镇子的东头,开着一个小百货商店。其实,金如玉的祖爷爷并不开百货商店做生意买卖,她的祖爷爷是做医生的,开的一家中药铺子,凭着三个指头给人号脉看病,悬壶济世。医术精湛,对病人又特别的好,被人们称为金神医。
那年五月,阴雨绵绵,气候异常,一条街仿佛笼罩着一种萎靡之气,许多人家还染上一种怪病,低烧不退,浑身乏力,小孩四肢还有一块一块红色斑痕,人们那个急,眼见一场瘟疫即将临头,金如玉的祖爷爷趁着五更人们熟睡之时,在各家各户的门楣上挂了一束鲜艾叶,还让各家各户用艾叶煮水洗澡。不出几日,病人的症状渐渐消失,萎靡的人们也为之气清神爽,一条街又有了往日的生气,欢欢乐乐过端阳。
从那以后,每年五月端午节的五更,金如玉的祖爷爷就会在各家各户的门楣上挂一束鲜艾叶。五月过去,门楣上的艾叶渐渐干枯,变成了金黄,取下来,将艾叶一片一片摘了,用塑料袋子包好,这一年家里的孩子生了痱子,长了疔疮,或是被蚊虫叮咬,取几片煮水洗了,立杆见影就好。塑料袋子里的艾叶用完,人们就又盼着下一个端阳节的到来。
金如玉的祖爷爷去世,她的爷爷把父亲的医术传承下来,发扬光大。救苦救难,还可养家糊口。当然,每年的端午节,也一定要在各家各户的门前挂上一束艾叶的,按洄龙潭镇人们的说法,挂艾叶已经成了洄龙潭镇的一种习俗,一道风景。
直到那一年,从城里来的一群年轻人,砸烂了街口那座雕龙画凤的门楼,烧掉了金如玉祖爷爷留下的两大箱医药书藉,还给金如玉的爷爷挂牌子游乡。那天,城里的年轻人押着金如玉的爷爷从洄龙潭上面的桥上过,老人一头扎进洄龙潭就再没有起来。之后,金家的中药铺子再也没有开过门,五月端阳,小镇也没有了那种氤氲心脾的艾叶的芬芳。
这样的日子过去十多年,金如玉的父亲又把祖宗留下的中药柜子利用起来,却没有拾起祖传的医艺,而是开的一家百货商店。
奇怪的是,小街一家紧挨一家的店铺,就数金家店子的生意最好,一些住在西街的人们也有舍近求远的,走过一条鸡肠子样的街道,油盐酱醋茶,提上一袋子,再走过长长的街道回家去。
要说金家铺子的百货比别的店子齐全,不是,要说金家铺子的价格比别人便宜,也不是,要说金家人和气生财,好像还不是,别的店子也都知道这个理。人们是记着金家人的情义,街上一些老人说起金家的祖宗,脸面流露出无限的景仰:“金神医,好人啊。”
这年五月,阴雨多日,小镇上的许多人又出现百年前的症状,萎糜的病人在街口镇医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那天五更,人们从睡梦中醒来,似乎嗅到了一种芬芳,浓郁而清新,清晨开门,各家各户的门前都挂着一束鲜活溜溜的艾叶,金家把丢失多年的习俗重又拾了回来。那是一道别样的风景,除了浓郁的艾香,人们的心里还有一种绵绵的情愫和温馨。
金如玉的父亲金健却是有他的想法,不过就是从乡下收购一些鲜艾叶,扎成束,五更时往各家的门楣上挂了就是,真要能驱病除邪,也算是对街坊邻居的一种答谢吧。
何况,五更给各家各户门楣上挂艾叶,还不用金健自己动手,他家的小伙计刘明和他的宝贝女儿金如玉挂挂就是了。金健只是收获人们的笑脸和感激,何乐而不为。
刘明不是本地人。那年三月,街口汽车站突然来了一个小男孩,看上去不过五六岁,骨瘦如柴,衣衫褴褛,但他从不伸手向路人乞讨,蹲在车站的角落,两个大大的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人们猜测,这孩子一定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垃圾桶里找些食物填肚子的吧。那天,金如玉的父亲从县城进货回来,不经意间就看见了他,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不知道,问他多大了,他说不知道,问他从哪里来,他还是说不知道,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仍然只是摇头。金健就牵着他的小手回家去了,说:“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你的任务,陪如玉妹妹玩耍。什么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家,你就回去,你要不愿意回去也行,把如玉妹妹带大,你也能自食其力了。”顿了顿,金如玉的父亲又说,“没个名怎么行,就叫刘明吧。”金健为什么要叫他刘明,谁都不知道,人们就想起他的女人姓刘,这名是不是与他的女人有关。但人们对金健的善举还是大加赞赏的。
金如玉比刘明小两岁,刘明带她还真像带自己的亲妹一样,形影不离,呵护有加,街上谁个孩子欺负金如玉,刘明是要跟谁拼命的。
几年之后,金如玉上学去了,金健就让刘明在店子里做些扫地抹桌子的零碎活儿,夜里,金如玉把自己读的课本让刘明读,她当他的老师,两个少年头并着头,学得认真,教得也认真。
刘明最盼望的,是端午节的到来,五更,人们还在睡梦之中,两个小青年,一个抱着艾叶,一个扛着小木梯,把一束一束艾叶悄悄地挂在各家的门楣上。街灯迷离,把两个小年青的身影拉得老长,可在他们的心里,挂艾是一件多么圣洁的事情,一边挂着艾叶,心里还一边祈祷着:祝福洄龙潭镇所有的大人和孩子,平安,健康,幸福。
后来,金如玉上大学去了,端午节当然是不可能赶回来帮着刘明哥哥挂艾叶了,那一天,她却是忘不了打个电话回来:“哥,明天五更又要挂艾叶了啊。”
刘明已经长成了大小伙,一米七的个头,脸面有棱有角,两个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虽是没有上过学,但他的记忆力特好,金如玉教他认的字,他全都记住了,有时夜里没事,还能拿一本小说来读呢。现在,在刘明的心里,侍候好两个老人,挣钱送金如玉读书,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金健和他女人刘秀年这时也在张罗着一件事情,请人为刘明说媒,刘明成家了,他们的好事也算是做到头了。
可媒人带着姑娘踏破了金家的门槛,刘明却是一概地摇头。让两个老人十分的恼火:“明儿,你要选择什么样的姑娘啊?”
刘明不作答,只是默默地做活儿,或是抬起头,对着街口张望。
不论寒假或是暑期,金如玉都会回来。那样子像是盼望了多久,把个哥叫得有多甜。刘明脸上的笑容也不散去,做活儿就更加的利索。两个老人当然高兴,却是数落女儿怎么对爸妈没话说,跟你那‘哥’却有说不完的话啊。
那年六月,金如玉又回来了,提着上大学时父亲给她买的那只大皮箱,像是从哪里出差回来,又像是离家日久的游子,回到家,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算一算,金如玉上大学已有四年,该是毕业了。父母问:“如玉,什么时候走,工作联系好了么,在哪个城市啊?”
“回来了,就不走了。”金如玉如花的脸面带着灿烂的笑,回答干脆又响亮。
这让父母十分的惊诧,也十分的着急,十几年寒窗苦读,不就是要飞出洄龙潭,去城里寻一份体面的工作么。金健说话的口气就带着抱怨:“洄龙潭镇去城里读书的学生也有几个,都能在城里找到工作,你读的重点大学,就不能了?”
金如玉说:“我学的专业在城里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你学的什么专业?”
“学农,回到洄龙潭镇来,正好学以至用。”
这个时候,金健和刘秀年才知道女儿这四年读的书居然跟农村和农民有关,研究的对象是农作物的栽培技艺。金家祖祖辈辈住在小镇上,从来没人下过田,种过地:“儿呀,你学这个做什么。”
金如玉却是回答得理直气壮:“现如今多少大学生回家喂猪养鸡养鸭,把一份家业做得红红火火。”
“你一个姑娘家,难不成要到村里去种田种地做家业?”
“不,我就利用自家的这一方天地,把家业创起来。”
金健和女人直叫苦,商量来商量去,不能听任女儿那样说,那样做,只有一个办法,求人,把女儿日后的命运重新做个安排。金健去了镇政府,找的镇里最大的领导孙书记。
孙书记笑脸相迎:“金老板找我有事?”
金健苦着一张脸,说:“一个让人头痛的事情,孙书记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当然,我会感谢您的。”就把女儿大学毕业回家的事对他说了一遍。
孙书记十分高兴:“好啊,把如玉叫来,我要当面问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回来为家乡的农民群众服务。”
金健又惊又喜,却是不知道孙书记说的为家乡的农民群众服务是什么意思。
孙书记说:“县里正在招考一批村官,许多大学生都报名了。你家如玉有她的优势。”
金健不怎么愿意让女儿当村官,不就是村支书或村主任么,跟农民没什么两样。孙书记说:“我说的村官跟农村的村官不一样,国家干部,表现好,去县里去省里都是有可能的。”
金健这才落下心来,把女儿叫了来,孙书记看着金如玉,连连说:“好,先留在洄龙潭镇工作,我回县里去的时候,就把你带走。”
金如玉却是淡淡地说:“感谢孙书记的关心,只是我不想做公务员。”
孙书记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不愿意做公务员,问道:“你想做什么?”
“开店子。”
孙书记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读了那么多年书,就想回家开店子?”
“对的。我要用我学的知识和专业来开店子。”
不等金如玉把话说完,孙书记两手一摊,十分失望地对金健说:“不是我不肯帮忙,先把如玉的思想工作做好,再来找我。”
这天吃过晚饭,刘明在店子里忙碌,金健和他女人刘秀年却关着房门跟女儿做了一次认真的谈话:“告诉爸妈,你心里想的什么。”
金如玉说:“想的什么你们应该知道。”
刘秀年着急地说:“你想的什么,爸妈怎么知道啊。”
“我要跟哥结婚。”
金健和刘秀年都不由怔住了,问女儿:“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想法了?”
“从小。”
“从小是什么时候?”
“刚懂事的时候。”
“刘明也是这么想的?”
“是的。”
金健有些没好气地说:“刘明是我从街上拾来的。”
“爱情不问出处。”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他的父母是谁。”
“这与我们一块过日子没有关系。”
“他没有读过一天书,配你?”
“只能怪你们自己,偏心,亲生女儿送到大学毕业,拾来的孩子却不送一天书。不过,他自学成才,文化也不低了,不然,怎么把店子打理得那么好。”
金健气得,骂道:“我真的白养你了。”
刘秀年早就放出了悲声:“儿呀,我们还靠着你日后养我们老的啊。”
金如玉说:“我和哥商量好了,让两位老人幸福地安度晚年。”
“开这么个小店子,能让我们安度幸福的晚年么?”
“我说了,我开的店子不一样。”
“去考公务员,你就是我的女儿,不然,我们一刀两断。”
这一招还真的灵了,金如玉后退一步,说:“我答应考村官,你们答应我跟哥结婚。”
刘秀年想说什么,金健对她使了个眼色,刘秀年就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夫妻俩用沉默把女儿提出的条件应承下来。
第二天,刘明去县城进货,晚上回来看到一桌子的好菜,有鱼有肉,有鸡有鸭,还有刘明喜欢吃的家常豆腐。吃饭的时候,刘秀年和金健还一个劲地把好菜往刘明碗里夹。刘明说:“爸,妈,你们也吃,还有如玉,你也吃啊。”
刘秀年说:“这么多年来,明儿吃苦了,受累了。”这么说的时候,就有泪水在眼里晃动。
金健却是不说一句话,勾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刘明看了一眼金如玉,金如玉也是一脸的狐疑,正拿眼神问他呢。刘明说:“爸,妈,儿子这条命是你们拾来的,有什么话,说出来,儿子照办就是了。”
金健干咳了两声,说:“爸把你从街上拾回来的时候,你才多大,转眼就二十多岁了,你的亲爸亲妈肯定挂记着你的。我们不是那种自私的人,拾来个儿子就不让回家了,你去找你的亲爸亲妈吧,给他们养老送终,是做儿子的孝道啊。”
刘明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回忆,一些事情也依稀地记起来了,我的父母死得早,爷爷带了我两年也死了,我就成狐儿了。回家也没有亲人了啊。”
“老家在哪里知道么?”
“我只记得我家门前有一条大河,那天我爬上一条船,在船仓里睡了一天一夜,上岸之后,又爬上了一辆大货车,就到洄龙潭镇来了。
“依着记忆去找自己的故乡,叶落归根,那里才是你的家。”
刘明眼巴巴地看着把他养大成人的两位老人,说:“只是,我跟如玉的事……”
“刘明,你没良心。走吧,不要再回来了。”金健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冷冷的,脸上也没有了过去父亲对孩子的悯爱和慈祥。
刘明不再说话,只有两行泪水淌下来。
金如玉比刘明哭得还厉害,说:“哥要走,我也跟他一块走。”
“你要走,爸就死给你看。”金健站起身,从柜台的货架上拿起一瓶农药,就要往嘴里倒,吓得刘明嗵地一声跪倒在老人面前,连连说:“我走,如玉,爸妈就托咐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两位老人啊。”
金健问女儿:“你走不走?”
金如玉脸面惨白,浑身发抖,说:“我,不走……”
2
刘秀年把刘明的衣服清理好,用一个袋子装着,还在袋子里塞了一些钱,叮嘱说:“我的儿,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刘明却是怎么都不肯要那钱,说:“爸妈把我养大,恩重如山,不能报恩,怎么还要拿钱走。”
刘明走了,沿着那条鸡肠子一样的街道,披一身淡淡的晚霞,消失在街口的那头。金健和刘秀年都没有送他。金如玉想送送,却不敢,担心父亲又抓起那瓶农药来。
刘明走了,似乎把金如玉的魂儿也带走了,秀眉拧结,脸面愁苦,哑巴一样,一天难得说上一句话。问她,她就哭着说常常想起父亲拿着农药瓶子往嘴里倒的样子。
母亲说:“你爸是为你好啊。不那样,怎么把你们分开。”
父亲说:“孙书记已经替你报了名,过两天带你去县里考试。孙书记还是以前说的那个话,先把你带回洄龙潭镇做村官,再一步一步往前走。”
金如玉不做声,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刘秀年就忙着给她收拾行礼,金健却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孙书记说的话。在父亲的心里,那条五彩的大道正在女儿的脚下向着前方铺开。
那天清早,镇政府的小车一直开到金家的门前,孙书记帮着把金如玉的行李放在小车的后备箱里,说:“其实也用不着带这么多行李,在县城住两天,考完就回来。不过你们放心好了,金如玉笔试面试都是没有问题的。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专业也对口,考不上村官,谁能考上村官。”
金健和刘秀年就又把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重复了一次:“还要请孙书记多多关照啊。”
小车消失在小街尽头的那一刻,金健和刘秀年就开始想着女儿考上村官之后,会分在洄龙潭镇哪个村工作,住在自己家还是住到村里去,他们甚至还想,女儿要做几年村官才能来镇政府工作,孙书记回县里去的时候,会不会真的带她走。
第二天清早,金健和刘秀年刚刚起床,镇政府办公室秘书就急匆匆跑来要金健去镇政府接电话。
金健往镇政府跑,刘秀年也跟着往镇政府跑,他们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拿起话筒,就听到孙书记在那边大声地说:“还不快叫金如玉赶回县里来,上午十点钟要考试了。”
金健有些发懵,说:“如玉没有回来啊。”
孙书记就着急了:“没回来她到哪里去了。昨天来县城之后,她和一群考村官的大学生一块被安排在县委招待所,吃早饭的时候却不见人了。”
刘秀年早就放出了悲声:“我家如玉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金健一边往汽车站跑,一边吼女人说:“嚎什么,快去找啊。”
孙书记早就在车站等着他们的,抱怨说:“不愿意考村官,你们要逼着她考什么,我还到处替她说好话求情。”孙书记把夫妇俩带到县委招待所的房间,说:“床上的被子没有打开,洗漱间的用品也都没有动过,就是说,昨天晚上金如玉并没有在这里睡觉。”
金健的女人刘秀年还是说的同样的话:“我家如玉是不是遇到坏人了啊。”
孙书记不耐烦地说:“别瞎猜,去服务台问问,看她什么时候离开招待所的,是不是对他们留下了话。”
来到一楼大厅,服务员却说:“上百考村官的大学生住在招待所,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她也没有留下什么话啊。”说着,打开大厅的监控,“你们自己看看,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招待所的。”
才看了没多久,刘秀年就叫了起来:“那不是我家如玉么。”
金健和孙书记也都看见了,金如玉背着行囊,行色匆匆地从大门出去了,时间是昨天晚上九点半钟。
孙书记说:“这时汽车站没有长途客车,要走也是去县城坐火车。”
服务员说:“晚上十点有一趟去北京的火车路过,晚上十一点有一趟去上海的火车路过,晚上十二点半还有一趟去深圳的火车。”
孙书记吐了一口气,说:“就是把你们女儿找回来,这次考村官也赶不上了。”
3
这天,金健和刘秀年没有回家,他们坐车去了县城,然后坐火车去了深圳,找到洄龙潭镇在深圳打工的一些熟人,可谁都没有见到金如玉。两人就又去了广州,洄龙潭镇在广州打工的也不少。他们也是说的同样的话。连连扑空,但夫妇俩并不甘心,回到家,把多年的积蓄取出来,又去了一趟周边的几个城市,还是没有女儿的音讯。
折腾了几个月,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家当已经花光。老两口商量,开几个月店子,弄到钱再去找女儿。
两人把店子里落下的灰尘打扫干净,金健还去县城进了些货来。让他们感到意外的,店子开门几天,却不见一个人上门来。人们从门前过,脸上做出一丝笑,脚步却是更加的快了。
这年端午节的前一天,金健去乡下收购了许多新鲜艾叶,一束一束捆扎好,还别出心裁地在每一束艾叶上系了一条红色绸带,看上去像是一件十分漂亮的艺术品。已经很多年了,端午节的时候,金健没有挂过艾叶,甚至没有过问刘明一声,只是收获人们感激的笑脸。今天,得亲自动手给各家各户挂艾叶了。他心里还在想呢,清晨打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嫩绿和红绸带交相辉映,是浓郁的艾香氤氲肺腑,该是怎样的惊喜交加。再从自家门前过,也就不仅仅是脸上做着笑,还会停下脚步的吧。
当一缕晨曦从窗口映照进来的时候,街上传来了人们早起的脚步声,金健挂艾叶回来的回笼觉也睡好了,打开自家的大门,过往的人们却像是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抬头对着邻居的门楣上看了一眼,他就觉得奇了怪了,门楣上没有了那束嫩绿和那一抹艳红,刚刚挂上的艾叶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自己没有挂牢实掉下来了。门楣上的那颗长钉,还是爷爷那时钉上去的,百年了,也没见谁家的艾叶掉下来啊。
抬眼看过去,满街的门楣上也没有那一束养眼的嫩绿和他想象中的红绸飘飞。
是一个迷,让金健和他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下午,金健去街口倒垃圾,远远地,他就看见了,凌晨挂在各家各户门楣上的艾叶,全都抛到垃圾场来了,嫩绿的艾叶早已枯萎,红色的绸带被垃圾染成脏兮兮的黑布条。仿佛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冲起,金健回来对女人说:“看来,我们的店子是开不下去了。”
刘秀年哭着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啊?”
不开店子,老两口吃什么,就更别说去找女儿了。万般无奈,只得去镇政府找领导。孙书记已经调到县里去了,新来的书记是个年轻人,也许,年轻的书记在婚姻上有过刘明这样的遭遇,也许,他就仅仅只是替刘明抱不平,金健话没说完,年轻书记就把他的话打断了,板着脸说:“洄龙潭镇有多少困难人家要照顾,怎么说都轮不着你们家的。”别看年轻书记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板起脸来却是十分的难看。
金健还想说说女人由于思念女儿,茶不思,饭不想,身体日渐地差了,还常常生病。年轻书记却是站了起来,说:“我要去开会了。”
金健回家之后,什么都没有说,找了个蛇皮袋子提着出门去了。刘秀年想问问,领导怎么说的啊,还没有问出口,眼泪却出来了,她看见男人正勾头把街边水沟里一个丢弃的矿泉水瓶子拾起来,放进蛇皮袋子去了。她从角落里找了个塑料袋子,凄凄说:“我也跟你一块拾垃圾吧。”
这天天黑的时候,夫妻俩把一天拾来的垃圾卖掉,得了一十二块五角钱。刘秀年就又哭起来:“每天拾到十几块钱,日子是能过下去了,可找女儿的钱从哪里来。”
“我得另外找个挣钱多的事情做。”金健说这话的时候,已是老泪纵横。
4
金健果然在乡场修房子的基建队找到了一份工作,挑砖头,和水泥,钱是挣得多一点,却是累得不成形了,基建队的头头说:“年纪大了,这活做不了,给我看守工棚吧,一个月一千块钱。”
金健说:“还是挑砖头好,不过,做两个月我得请半个月假。”
“请假做什么?”
“去找我女儿。”
基建队的头头没有做声,脸上的颜色却十分的难看。
从那以后,做两个月活儿,金健把领来的工钱揣进口袋,踏上了寻找女儿的漫漫之路。钱用完,他才带着一身的疲惫,一脸的失望回来,又为下一次出门做准备。
镇子前面的怡溪涨了又落,落了又涨,镇子后面山坡上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小镇依然还是那样的热闹,油盐柴米味儿依然还是那么的浓郁。金健却一直没有找到女儿,也没有女儿的半点消息。老两口却是老得不成形了,基建队的头头当然就不会要金建在那里做活儿,拿着一份工资,却做不了多少活,谁干。他只得重又提着蛇皮袋子跟老伴一块拾垃圾,隔上半年,才积攒得一点钱出门去。人们看在眼里,不由一声叹息,即有今天,何必当初。
那年的二月,春雨来得比哪一年都早,淅淅沥沥,湿了山野河流,湿了小街小巷。金健却是一天都没有停止过拾垃圾,他和女人商量,南方的大小城市基本都找了一遍,攒得钱,到北方的城市去找找吧。
这天下午,金健披着一块塑料布,提着蛇皮袋子正要出门去,一辆出租车咝的一声停在了门前。过年的时候,偶尔也有出租车开进小街。一些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回家心切,也就不惜抛汗脱皮挣来的辛苦钱,在县城郊下了火车,远天远地叫了辆出租车直接送回家来。
金健还在想呢,不是过年,谁急着往家里赶,怎么把出租车开到自家的门前来了。首先从出租车里跳下一个小男孩,过后,一个年轻女人从小车里面钻出来,再后来,一个年轻小伙也钻了出来。金健只是怔了片刻,就对着屋里大声地叫喊起来:“秀年,我们宝贝女儿回来了啊。”丢下手里的垃圾袋子,扑上前,就把女儿搂住了:“这些年,你妈想你都想得病了。”
刘秀年从屋里扑出来:“我的儿,你可回来了啊。”
金如玉也哭了,把小男孩推到金健的面前:“叫姥爷。”
小男孩甜甜地叫了一声:“姥爷。”过后,又走到姥姥面前,叫了一声姥姥,说,“我爸我妈也想姥姥姥爷呢。”
金如玉一旁凄凄说:“现在,你们不反对我跟哥在一起了吧。”
金健和刘秀年一脸的愧疚,连连说:“不了。”
金如玉脸上的忧郁散去,柔柔的目光看着刘明。刘明说:“我们多久就想回来的。可是,乡亲们不让走。”
听到乡亲们几个字,金健心里又不由犯起了嘀咕,问道:“这些年,你们在哪里,是不是找到刘明的老家了?”
金如玉说:“哥说他对老家一点印象都没有,怎么找。我们在东湖农场做良种推广工作。我是学农的,当然要学有所用啊。”
刘明说:“如玉说了,回来,还是做她的本行。农村的年轻人虽是进城打工去了,可家里的田地还种着的,都还想着要增产增收啊。”
小俩口里里外外打扫了两天,家才像个家了。之后,金如玉去了一趟镇政府,说了她这些年在东湖农场经营良种,推广良种的技术栽培:“我是想为自己家乡做点贡献,才回来。”
镇领导当然高兴,帮着去县里办好了销售种子的有关手续,春耕大忙的季节也就到了,金如玉除了给各村购买良种的人们做些科学种田的普及培训工作,还跟他们签了一份合同,到时她要亲自去田间地头传授栽培技术,一条龙服务。
小镇的日子,原本那样的宁静而安祥,突然,人们的眼前就多了一对年轻夫妇的身影,那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又给人们凭添了许多的谈资和祝福。
端午节的清晨,人们开门的时候,眼睛不由一亮,他们又看到了门楣上的那一抹嫩绿。金如玉和刘明趁着人们还在熟睡的时候,悄悄把艾叶挂在各家的门楣上。温润的空气,被艾叶浓郁的芬芳浸润,似乎也变得格外地鲜活灵动起来。已经十年了,人们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如今,这种失落,又暖暖地回到了眼前,回到了人们的心里。
向本贵,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省沅陵县人,做过农民和乡镇干部。曾任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怀化学院兼职教授。文创一级。已出版发表作品800万字,长篇小说《苍山如海》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并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小说集《这方水土》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长篇小说《盘龙埠》获华东地区优秀文艺图书奖,中篇小说《灾年》获《当代》中篇小说奖,另获省级奖多项。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