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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谱(组诗)

2016-11-27✿张

中国诗歌 2016年4期

✿张 洁

光之谱(组诗)

✿张 洁

光之谱

光被分解之后还是原来的光吗

如果光被关进笼子里呢

各种各样的,漂亮的或丑陋的笼子

我曾经多么欢喜这夜晚的光,迷离

它诱惑着我,诱惑我爱上夜晚,和它自己

有时它被高高举起

有时被打压,被无论什么洞穴强力吸吮

或者,像个应招女郎,站在背风的街口

为什么从前我从未看见锁链,从未看见

那眼角的一抹疲惫,无奈

或许是忍耐。尽管我不知道

它在忍耐谁

但是影子就这样生出来了

影子并不知道,怀孕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它们欢喜雀跃,它们勾肩搭背,它们蹲下又站起

它们是适应能力超强的物种

它们雀跃,欢喜

被幽闭的光还是光吗

可惜我无法把它踩在脚底。是的

我记得儿时的游戏

我总是输得最惨的那个人

坐在秋夜的公园

懊恼,我想扔石头,想砸碎对面楼顶上

那几个愚蠢透顶的容器

我的梦

当我摸黑回家的时候

水已经漫过草根

我冲进门

我呼唤我的母亲和我的姐姐

她们竟然还睡在地上

等待总数三百元的救援

和我说话时,她们的身子动了动

并没有掀开被子露出脸,更没有坐起来

她们灰心,上面太吝啬

得救无指望

我一听就急了,我喊,现在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我喊,就算给再多的钱

困在灾区也没有食物可买

我醒了

原来是个梦

透明的一天

如此透明的一天!

我们在花园里

很难想象,就在前一日

我们用绳索勒住了彼此的脖颈

雾霾的墨笔晕染出我们的影子

单薄,混沌,界线消失

我看着他吞下一只软体动物的尸体

竟然没有产生怨恨

竟然怀着几分歆羡地望着

他高贵而时尚的举止

可是,今天如此透明!

我忍不住一次次抬头仰望

仰望,并非一个颈椎病人以健身为目的

我悄悄欢喜,而又忧虑叹息

我知道未来的日子

正如一个颈椎病人那样

将反复遭受折磨

沉下去的沙尘,将一次次重新扬起

那激素服用过多的海棠、桃李

生理紊乱,隐藏不住羞愧的花朵

可是,这是多么透明的一天啊

天像蓝天一样蓝天,云像白云一样白云

我,像一个人一样的一个人

我们在花园里

阿门。

一块黑披肩

一块披肩提醒着你

也提醒了我

就这样坐在黑暗里

独自垂泪,垂下漂白的绳

其实不是黑暗

只是光不够多,只是

有什么加进来的东西隔开了彼此

就这样忍受

河流再也吐不出一个新鲜的泡泡

死寂和陶醉长着同样的面孔

光滑,红艳,自足

我是否曾身在其中

我离开的地方,既是一个词语

就不会有锥心之痛

就不会有怜悯

就不会有咀嚼不动的牙齿

匍匐,咆哮,可怕的汹涌

植物为什么枯萎

我为什么向往

在一首自缢的诗中

我们重逢

拿开它

拿开它

拿开它

拿开那令人窒息的

美文主义雾霾和哲理的照明灯

拿开它

拿开它

拿开那稻草,拿开草堆上彪悍的公鸡

拿开迷人的送葬队伍和唢呐吹奏的乡村风景

拿开它

拿开它

拿开你蒙住我眼睛的双手

因为

你已经捂住我的鼻孔和嘴巴了!

我喜欢沾满露水的生活

我喜欢这沾满露水的日子

让人忍不住抒情

忍不住地想要爱你们,爱到更多

草色分出深和浅

灌木分出高与低

日影分出明与暗

但是,如果你迈步,你走过去,你搅乱它们

把它们都沾染一遍,被它们都沾染一遍

并且和上微量的尘土,种子,蛛网,鸟兽的羽毛

和粪便

一个微小的世界是属于你的

一个微小的世界因你而重置了秩序

而你也被它们更新

你身上有了露水,泥土,种子,蛛网,羽毛和粪便

有了元始,有了灵

你重新变得晦暗,变得明亮

变得低,变得高

变得浅,变得深

古巷行——给桥

这最后的一段时间是为你我预备的

桃花潭不是潭,也不是任何形式的水

它不过是未完成的一首变奏曲

走过汪伦巨大的坟墓,这一次

我们不再停留于此

浓雾成雨,啪啪的击打着静悄悄的早晨

多么好,古老的巷子里没有狗

狗叫声与我们之间隔开一条青弋江

江水在灌木丛里,浓雾藏匿了它的踪迹

即便没有雾,没有茂密的灌木丛

江水依然有办法隐藏它自己

自己就是自己最好的屏障,它把自己

安放于一群刚刚重逢的音符里

还有,捣衣声声

唤醒。我想弯下腰去,抚摸那些卵石

它们曾经硌痛过我们的脚板脚丫

如今,它们愈发光滑。我不再担心赤脚

此刻,我们有厚重的皮鞋底

然而为什么,我还感觉到疼?远远地

古巷狭窄,多么好,不用车马

多么好,我们都喜爱古老的事物

“我不喜欢新的”。你说。这似乎

与我们诗人的身份不谐

我忆起另一位诗人,他痛骂:恶俗,土豪

走过很久之后,我们终究得回到原处

你不说我也知道,很多房子是空的

河的对面不是岸

扇扇破败的窗口

把那头巨大的怪兽洞穿

它的多足,插在水中

升起,或将沉下;后退,或将近逼

此刻,它静默着

静默,远比暴动更充满威胁

河的对面不是岸

是我们荒废的另一半

另一半的阴郁

另一半的痈疽

另一半灰绿的脸,鬼影幢幢

浮在污秽的水面

船行水上

从前坐过东坡的船头

现在垒着沉沉的货物

诡秘的行李

一再压低人生的吃水线

回忆阻隔了

永恒就是现在

扫过来的光,有着魅惑的白

何处是码头?

粉红少女眺望处

蒙昧的顽童还在辩论,一块

来历不明的石头

竖立在来历不明的水边

爱情——答晴儿

我素不知道

我还能有这样的爱情

我也不知道还有你,我遥远的妹妹

在山东

关心着湖北的爱情

一首被翻译的诗

真是极好的隐喻。那丢失的部分

妹妹,你已为我拾起

分别之后,我又认识了几种植物

你看那紫红的花串

是麦冬花,又叫书带草,沿阶草

每一个名字里,似乎都藏着

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

妹妹,有时候,我不认识它们

仅仅因为它们有太多的名字

在路上——给绿袖子、霜扣儿

通常,我们喜欢那样呆着

静静地,一个人

静静地想念远方,一小片海水

想念着一小片陆地

而一不小心地,我们会被对方看见

我们软弱的不忍分,我们

像每个别人那样,喜聚,不喜散

我们骨子里甚至有比他们更汹涌难抑的

爱情!

时光太短,我们甚至来不及为彼此

留下一点点的记忆,一点点与记忆相关的

欢笑和眼泪。我也没有拾取一片飘逝的落叶

南宁的朋友说,他们没有秋天

话才刚刚开头,我们才刚刚相识

(以前我们认识的都是另一个人)

拥抱之后,旋即南去北飞

车入浙江,我开始看见窗外的山水

这里离哪里更近?

我重新想了一遍

我们的颈椎,关节,瘦骨,这一切

无关诗词

月圆之后

你要爱我,就在月圆之前爱我

站在任何一个方向,你都可以爱到我

你要喊我,就在圆月升起之前喊我

站在任何一个高度,你都可以喊到我

但月圆之后,圆月升起之后,你绝不可以爱我,喊我

月圆之后,我就消失。月圆之后,我就把自己打碎,埋进天空里

圆月升起之后,你必须忘掉我的名字

你不可以再喊:夭夭,夭夭。或者

桃子,桃子。直到

遇见另一个你

星光下的钢琴曲

推开白色的木格窗

启示与隐藏的角度,刚刚合适

一串美丽的绿叶,来自精雕细刻的手,十指细长

瓜藤缠绕向上

生命的管道,运输着神秘的赐予

谁知道苦瓜的苦,形成于何时何处

摘一片叶,折一截茎,亲口尝尝

亲口尝尝钢琴上每一个音符的味道

一大片艳丽的花!

彼此簇拥,又各自独舞。波涛

顺从引领,冲上堤岸

又被大海缓缓咽下

一只葫芦探出叶丛,完美的胴体

明与暗,在此达成暂时的和解

闭上眼,看天空之上

星光如瀑,静静流泻;夜深之处的甘露

湿了过去的桂花

将来的春风

小镇之星

我想起,南阿尔卑斯山脉

距离蒂卡波湖四十公里的那个小镇

想起小镇的那个夜晚

哦,我们是专为那个夜晚停靠在小镇的

温馨的家庭旅馆,新鲜的三文鱼

满院盛开的玫瑰

这些只是附送的礼品

夜晚才是盛大的筵席,款待无眠的异乡人

天边,激光是一盆不灭的炭火

烘烤着食物、捧着圣经的手、羊群受惊的叫声

一只羊梦中被同伴的懒腰踢醒,它叫,它们也跟着叫起来

咩咩声一片,在薄暮中,如风吹湖水一般激荡

天迟迟不能黑尽,星星迟迟不肯露面

初秋的牧草散发出干燥的香气

做一只羊真好!

有人这样说过,但他还在做人

只是稍微比从前做得好那么一点点

不过,我们也不是为羊和草而来

我们来,是因为错过。而错过的那个

在这里,我们再次错过

在赤壁

火车经过这里。它每天都经过这里。必定是

从远方来,到远方去。它经过这里。薄薄的夜

它在呼吸。吸气,吐气

像呜咽。柔和,细致。呜咽,呜咽

一只陶埙

我远古的身体

缓缓地滑行,悠悠地抽出安放其中的歌吟

那丝绸

我的身体本身。没有重量。没有形体。薄薄的夜

呜咽,或者歌吟

如此顺服。沿着轨道,向看见之外听见之外而去

火车经过这里。火车将要经过那里。再一次

却又是第一次。它呜咽着,歌吟着,贯穿了我的身体

带我远行

双声部:晚安

夜已深。大地空旷起来。樟树的香气们,悄悄欢喜着,跑来跑去。

月亮有些晕了。

我说了几句,你也晕了。

偷偷地笑,无人知。

晚安。希望今夜不再做梦偷游艇。

夜已深。大梦空虚起来。猫头鹰的巨眼,静静观照着,扫来扫去。

月亮有点凉了。

我说了几句,她也凉了。

暗暗地睡,无人知。

晚安。希望今夜不再住游艇造访外星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