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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那么一个人

2016-11-26颜无色

花火B 2016年11期
关键词:围巾妈妈同学

颜无色

01

接到程同学电话的时候,毛线球从沙发上滑落,滚到了地毯另一头,拉着长长的毛线悬在空中,我一时怔住。

他那边环境嘈杂,不知道又是去哪里聚会,嗓音依然干净冷冽,匆匆说了几句就挂掉电话。

我捏着座机的手指有些发麻,冲厨房里喊了一声:“哥哥来电话,说法大的录取通知下来了。”

妈妈火急火燎从厨房冲出来:“你哥电话呢?快给我!”

我漫不经心的抬起头:“挂掉了。”

“怎么不喊你哥回来吃饭,我多加几个菜,给他庆功,那这个周末还得喊你们姑姑和伯父来吃饭,你伯父就从美国给你哥定了一块好几万块的手表,我都说了不让他破费……”

米粥煮开了,香味从厨房里弥散而来,妈妈的声音在我耳朵里慢慢弱掉,周遭的颜色迅速淡开,只剩一片黑白,世界在这一刻,仿佛突然静止。

“那个——”片刻之后,我回过神来,打断了妈妈的未来企划:“哥哥今天聚餐完还要去唱歌,让我们不用等他了。”

妈妈总是能把失望之色全写在脸上。

吃过晚饭,我开始拆半条织好的围巾。

电视剧里插播了一条广告,妈妈的目光扫来,笑着问我:“不是说今年织的第一条围巾要给你哥么,怎么拆了?”

我默默吞掉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调整了嘴角的上扬度,眼睛微微眯起:“我织的太难看,不合适……不合适给我哥戴了。”

程同学十九岁那年,接到中国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全家人欢呼雀跃,为他一帆风顺的人生筹备第N次庆祝仪式,我的小小星球,在某个我不愿看见的僻静角落里,有光在一点点,一点点的灰败下去。

02

三年意味着什么?《新闻联播》播出1095期,《海贼王》更新156集,我从一无是处的初中生变成了一无是处的高中生。

程同学不偏不倚,比我大了三岁。

当年城西的神棍一纸卦书,说程同学命里缺木,要叫个“森”字补一补,我的生日恰好在三年后比程同学早十天,就只剩下一个“林”字可用。程森和程林,你听,连名字都比他少个木,活该比他差劲些。

小时候,我考一百分,程同学考九十分,稍大一些后,我考三十分,程同学还考九十分,我想,我到了程同学那个年纪,肯定也是能考九十分的,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程同学就坐在他的书桌上冷笑:“当然,今年你比我小三岁,再过三年你就和我一样大了。”

当我能意识到他在嘲讽我的智商,已经是过年的时候,邻居家有个叫沈婷婷的女孩,跟着妈妈来拜年,我就逗小姑娘:“你今年几岁了?”

沈婷婷一点也不像别的小姑娘活泼可爱,很有些冷漠的回答我:“九岁。”

我笑着说:“你今年比我小一岁,明年你可就跟我一样大了。”

“你傻呀,我长你不长吗?”沈婷婷终于拿正眼看我,“真好笑。”

我羞愧的别过头去时,正看见程同学端着两杯水倚在门框上,笑的乐不可支。

晚一,程同学伏在书桌上写练习册,本着泄愤的心理,我大声喊:“大过年的写作业,装给谁看的?”

程同学正好解完一道题,钢笔撂下,头也不回:“那也比期末考了23分强。”

我原本想了很久用来噎他的话胎死腹中。今年期末程同学的成绩单各科飘红,我拿着23分的英语考卷在家门口的大雪里站了一个多小时,还是他回来的时候连拉带拽的把我拖进家里。程同学现在就是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满后脑勺都写着优等生的高高在上。

我气愤的走过去拍他的桌子:“程森,捉弄我就让你这么高兴吗?”

程同学无辜的摊开手:“程林,话可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捉弄你了?”

“往我的可乐里扔橡皮泥,把味精当成糖放到我的米粥里,还有……还骗我再过三年就能和你一样大,让我在邻居面前丢了脸。”从我会记事以来,程同学对我的侮辱和嘲讽我记得一清二楚。

程同学不仅不道歉,还扯着嘴巴笑出来:“我说的话你就全都信吗?怎么不说是你下雨不打伞,脑子一直处在进水状态。”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概说的是我和程同学,我是因为善良和愚笨,才勉强把自己归到道的那一边,说高也确实没有高到哪里去,但程同学这个祸害,撇开是我哥哥不谈,实在是个挺完美的小朋友。

不仅在校园里品学兼优,备受欢迎,在爸妈面前也装成乖孩子,他很不喜欢吃青椒,妈妈把青椒挑到他碗里的时候却不动声色一口吃掉,他也不喜欢干活,但是吃完饭他总是第一个提出要扫地,然后妈妈就会说,你还要学习呢,让程林扫吧。

这么想来,我还真没有他的把柄在手里。

而这个机会,终于在半年后到来了。

03

小升初,程同学想考进市一中,差三分不幸落榜。

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听见了年级主任说这件事,惋惜又叹气,和小区里的女孩子回家时提起:“程森那么厉害的人,竟然没考上市一中,他得多伤心啊。”

女孩们吃惊的张大了嘴巴:“你哥?我妈天天拿他给我当榜样,这要是让我妈知道……”

程同学是天黑之后回家的,他把书包狠狠摔在沙发上,我印象里的程同学从未如此暴躁,即便是最生气的时候,在家里也永远温顺随和,我倒了杯水给他,他大声的喊:“走开!”

我愣住了,安慰他:“就算没考上也没有人怪你的……”

程同学抬起头来,眼眶竟然发红:“也对,还能有谁呢,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没考上,你开心了?”

我手中的水杯一下子跌在地上,妈妈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我从碎片里拉出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程森哭。

他有一年发高烧,烧到了42度还要背着书包去上学,又有一年在运动会上右手臂肌肉拉伤,被绷带掉在脖子上半个月,我每每看到都要哽咽着问他疼不疼,他摸着我的头让我别担心。

昔日的程同学,哪怕世界与他为敌,都可以埋头不理,唯独是那颗自尊心,被捧在柔软又骄傲的云端,不许他人窥视一分。

我承认我小小的私心,知道他一定会极力把这件事隐瞒下来,却刻意将此公之于众。

程同学做了十二年“别人家的孩子”,孩子们分不清小小的善与恶,于是用他落榜的消息反驳大人,就像是拯救了自己,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在程同学踏进小区的门口前,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主动拿起搓衣板去他窗外罚跪。

程同学已经躺下了,被子蒙过头。

我的目光一飘,又看见了那张原木书桌,心里有颗嫉妒的种子生出根来,正在发芽。

家里只有一台书桌,原来是爸爸写报告用的,现在搬到了程同学房间里,而我一直到今天,都要伏在客厅的饭桌上写作业,我不敢让同学来家里玩,我不想让她们看到,我连一台书桌都没有。

他比我多拥有那么多的爱,凭什么要求我要比他聪明,又要比他善良呢。

04

程同学十五岁以后身高开始猛窜,以致于他从我身后悄悄溜过时,总爱伸手蹭我的头。

“你怎么不养条狗?”我刚倒完一杯水,他猝不及防的手伸到了我脑袋上,我被吓得半杯水泼在裤子上。

程同学手里拿着一本《初中数学应用题详解》,站在阳台上往远方看:“养狗成本多高啊,还不如养你呢。”

年初时程同学近视了,戴上了眼镜,矫正视力的医生让他每天远眺两个小时。

这一年程同学初三,我刚升上初一,他要是哪天不对我毒舌,那一定是被人毒哑了。

我们是按照户口所在地上的初中,我和他要念同一所,其实我一点也不想。

从分校被挑选到校本部,从实验班冲进了火箭班,程同学的学习节奏快,总是伏案到深夜,他和朋友去骑行,清晨出发,暮色四合时归来,他回家时打开书本,里面总是会意外的夹着几张粉红色信笺。

我们开家长会的时间一致,于是爸妈猜拳,赢的人去程同学班里,被班主任点名表扬,输的那个就去我的班里,期中考后的家长会上,我妈拿着成绩单问我:“怎么上面没有你的名字?”我见我妈的目光一直徘徊在前五名的位置,伸手把成绩单扯到第二页,说:“从后往前找。”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妈总说,为什么我和我哥明明是同一片土地上同一颗小树苗结出来的果子,我哥就是那又大又甜的橘,我就是又小又酸的枳?我妈似乎将此当成个玩笑来说,我暗自捏紧拳头,却牙关紧要的挤出一个微笑来的时候,没有人能看见。

程同学毕业前的冬天,在学校的大礼堂,他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我们班学委拉着我说,“看,咱们学校三十七个毕业班,两千人里独一份的学长,品学兼优,才貌双全,上帝是不是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他了?”

我骄傲的说:“他叫程森。”

我相信,所有人听到我们的名字,都能联想到什么,于是学委惊讶的看着我。

我继续说道:“没错,他是我哥哥。”

学委苦笑着说:“你上辈子得修了多少年的福分啊。”

因为是程森的妹妹,我被班里的同学人人艳羡,也有人对此提出质疑,为了让那些人相信我的身份,星期三的下午,我提出要和程同学一起上学。

程同学当着妈妈的面欣然答应,刚出门就像吃了炸药:“小区里那么多和你同届的,你以前不是和他们一起走吗?”

我死乞白赖的看着他:“我就要和你一起去,我可是你妹妹。”

程同学皱着眉头不再理我,从车库里推出自行车后,他指着我说:“你和你的自行车,离我保持两米远,不要靠近我。”

我的心里却突然凉了一截,愣在了原地。

半晌,他觉得欠我个借口,又说:“我怕让同学们看见。”

怕同学们看见什么?程森的妹妹原来这样平凡而普通,这样的一无是处,怕同学们问他,为什么你是自带背光的天之骄子,你妹妹是个毫不起眼的凡人?

九月中旬阳光毒辣,我不知道我脸颊上是热出的汗水,还是猝不及防掉下来的泪水,我只知道我很难过,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就骑上车离开了。

那天我一直跟在程同学的两米之外,一句话也不敢和他说,他骑的快了,我也不敢喊他的名字,他的背挺的很直,沉重的书包压在他的肩膀上。

冬天过去了,三月末的风吹绿了树梢,我急性肠胃炎发作,捂着肚子倒在教室里,正在写板书的数学老师扔了粉笔,立刻喊:“快去喊医务室老师来?”

我挥着手:“胃痛,总……总犯了……”

爸妈的心思总是在程同学身上,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我有一段时间不按时吃饭,晚上饿了就爬起来吃夜宵,没想到后来留下病根,饮食上稍有不慎,就会胃痛。

数学老师更着急:“别喊医务室老师了,送市医院!”

明天有一场摸底考试,每一节课都是紧要的复习,没有人愿意耽误这么重要的课程陪我去医院,班长稍稍迟疑后说:“我们不知道程林的病史,去了也没什么用,她哥哥就在初三,我去喊他来!”

已经痛的要晕厥的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班长的裤腿:“别……别喊他……我能撑住。”

我喊完那句话就失去意识,只知道有人送我去医院,有医生给我做检查,还有一双手蹭着我的头,在我耳边说:“不疼,不疼。”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床边坐着我妈妈,我一把扑过去,想哭也哭不出来。

等我又做完一轮检查,才想起来问:“哥哥呢?”

妈妈看了看病房里的挂钟:“才七点半,还没下晚自习。”

明知道程同学不会来看我,还是希望我的安危能比晚自习重要一点,哪怕是一点点呢。

05

我升高中那年,程同学高三。

程同学偶尔会来接我下学,把他买多的笔芯送我一盒,甚至把他的练习册扔给我:“做完,不会的来问我。”

我和程同学做兄妹的第十六年,我只是牵起嘴角,接过练习册,转身离去。

七月初,法大的录取通知下来了。

八月末,给程同学办送行宴,伯父果然拿来那块从美国定制的手表,姑姑也准备了礼物,表哥家不满三岁的小儿子抱着程同学的腿不撒手。

程同学在酒桌上迎来送往,家庭晚宴觥筹交错,我仿佛又成了躲在他的阴影里无人问津的配角,我这时才意识到,我和程同学的人生从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注定了背道而驰。

我找了个借口躲到酒楼外面去。

夏夜有风,吹散我蓄了一整年的长发,我在马路边转了几圈,觉得散够心了,一回头,看见程同学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环胸看着我。

那是我对程同学的所有记忆里,最为漫长的一个对视,最终是程同学缴械投降,喊了我一声:“程林,你吃饱了吗就跑下来?”

我气愤的喊:“你连我吃没吃饱也要管了?”

程同学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我不管你谁管你!就你这跟猪似的饭量,吃不饱半夜还得去冰箱里翻啊翻,真够烦的。”

后来的很久很久,我都觉得程同学那天一定是喝醉了,平日里最乖巧懂事的他才会抛下一家人,出来陪我吹夜风,我转过身一直往家走,他在我后面追,一直走到小区门口,程同学眯着眼睛笑起来:“正好,到家了,回头爸妈问起来,你就说我喝醉了,所以把我扛回来,让大人们去应酬吧,我为什么顾上所有人的心情啊?”

说完话,程同学不再往前走了,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沈婷婷背着书包站在楼下,小跑过来,声音轻轻的:“程森哥哥……你,九月就要去北京了吗?”

沈婷婷开学才上高一,还打算追随程同学而去了?

程同学走后的那个冬天,沈婷婷托我把她手织的围巾寄去程同学的学校去,没几日我就接到了电话,程同学大约是正在路上走,喘着气,语气不改嚣张:“没想到你平时笨手笨脚,织的围巾倒是很不错。”

我有些心虚,只能支支吾吾的回答还好。

寄去的时候匆忙,忘记了告诉他围巾来自沈婷婷,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我几度张开嘴巴,最后都把真相咽了回去。

这年冬天的雪下的极大,一转眼,又是新年。

06

程同学的寒假放足四十天,真烦。

他从学校搬回来一个电箱,成天窝在阳台搞实验。

我偶尔会端杯水靠在窗户上问他:“大学里有人追你吗?”

程同学看也不看我:“你就不能问我点学习上的问题?操心这些没用的,活该进不了实验班。”

我一口水含在嘴里,上不去下不来。

他终于到了能感受到我的尴尬的年纪,又问:“想好大学要往哪里考了吗?”

我有些胆怯,却还是说:“电影学院,我想做导演。”

程同学把螺丝刀收回工具箱,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你的成绩?复读七八年倒是有希望。”

那天的阳光很好,也许是整个冬天里阳光最好的一天,薄薄的冲进阳台,撒在程同学的身上,他已经比小时候高大了很多,我如往常一般将捏紧了拳头的那只手收在背后,拼命的撑出一个笑容来:“是啊,我又不是程森。”

我以为人总是会长大的,我年幼时小小的嫉妒心和不被重视的一腔怨恨都会随着时光散去,他始终会变成温柔可爱的哥哥,我们会有一天像所有的兄妹那样去野外踏青,他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说,这是程林,我的妹妹。

原来不会有那一天的。

我也放弃了向他介绍许持的念头。

头顶光环的优等生,长相不错,气质温和,笑起来脸颊上出现两个酒窝。

我的班长许持,去年冬天连人带车摔倒在雪地上,那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经过校门口的同学们表情冷漠,神色匆匆,我把许持一路扶到考场时,铃声已经响起,他因为负伤,被监考老师嘘寒问暖的让了进去,而我因为迟到被挡在门外。

我怕我妈知道我缺考,一直在操场上坐到考试结束,然后许持一瘸一拐走到我身边坐下来,没有人说话,一直到校园里人烟散尽。

我一眼也没有看他,站起来往校门口走去,他好像在我的背后喊我,可是我没敢回头。

后来许持开始小心翼翼的对我好,早上佯装多买了一份早饭分给我吃,下学时送我去公交车站再骑车回家,他总会知道我有哪些题听不懂,对哪门课学的吃力,也知道我喜欢吃校门口哪家的面包,会为了哪支钢笔攒半个月的零花钱,所有人知道许持的心思,唯独他以为自己深藏不露。

我不敢告诉他,我会在雪地里扶他起来,是因为那一刻,我把他认成了程同学。

我立志穷尽一生要超越的人的样子,许持恰好都有。

又过了几天,沈婷婷放假,她妈妈做了卤煮,自告奋勇送来,我和程同学抢猪尾巴,他开口不善:“还吃猪肉,你的脑子都跟猪一样了。”

我不肯松手:“我跟猪一样,那你是什么?”

我抬起满是油光的手朝他扑去,谁知程同学从沙发上捡起围巾挂在脖子上,边跑边对我喊:“有本事往这儿抹,你自己织的围巾,看你舍不舍得?”

我的双手已经扑在空中,身体前倾,面目狰狞,保持这样一个诡异的姿势,下意识的回头看向正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沈婷婷,她的目光落在围巾上,轻轻的皱起了眉头:“程森哥哥,你刚才说围巾……是谁织的?”

07

程同学把卤煮的盆子塞到沈婷婷的怀里,然后把围巾挂到她的脖子上,请她出门去,沈婷婷还没来得及以受害者的身份在程同学的面前表演苦情戏,就被一道冰冷的门隔绝在外。

小升初那年他考市一中落榜的消息被我散播后,我再没有见他生这么大的气,他指着我说:“不会织就算了,你哥还不至于少那一条围巾,你是跟谁学成这样了?”

我不仅没有像往常一样心虚胆怯,反而平静的坐在沙发上说:“小时候你不喜欢吃青椒,妈妈挑到你碗里的青椒会吃光,你特别讨厌语文课,背起课文你比别人都快,你讨厌三姨妈让你寒暑假去教表弟学英语,因为他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记不住怎么念,可你还是去了。”

我抬起头看他,程同学说:“程林,礼貌和撒谎你都分不清了?”

我冷笑了一声:“十七年了,我学了什么东西,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会做什么样的事,你都不知道,你也没有想过要知道,反正你去发光去骄傲就好了,你本来就看不起我,有什么资格管我?”

程同学愤怒的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我是你哥哥……”

“现在想起来你是我哥了,你还记得五年前的夏天吗?你让我的车子离你两米远,你怕你同学看见我,我和你的生日只差十天,所有的亲戚都会在你生日那天赶到家里,他们会拿一个超大的巧克力蛋糕,上面写你的名字,有一年我说我也刚过完生日,他们说那正好,一起过了吧,毕竟你是他们重金买回来的宝贝,我就是被售货员不慎放在购物袋里的小样,留着没用,扔了可惜,两年前我中考,我说我要考你那所学校试试,你说我肯定考不上,很好,你言中了,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吗,是你房间里那台书桌……程森,你以为就你有自尊心吗?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可能你早已习惯身在高处。”我站起来越过他走向门口,“想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在你的阴影下活着的吗?你不会知道的,永远也不会。”

让我流下最多眼泪的那个人,我终于还是告诉他了。

如今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却突然间不知道从前被嫉妒程同学所填满的人生,以后要怎么过?

雪化干净了,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的海蓝色。

许持穿着一件羊毛衫,匆匆赶来时手里还拿着一根圆珠笔,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呼吸时空气里会出现白色的雾气,我问许持:“你冷吗?”

许持说:“不冷,我在南方长大,那里没有暖气,家里比外面要冷,你如果想试试,下次放假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他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红着眼眶,我问一句,他就答一句。

新年刚过完,程同学就回学校了,这期间他躲着我,我始终没有开口道歉,我们把兄妹过成了宿敌,把那些奇怪的心思埋在心底十几年的我,辗转反侧,始终不知道怎么低头。

我过起了忙碌的生活,难题解析要做两边,周末和许持泡图书馆,我每天早起一个小时背英语单词,晚睡两个小时做理综试卷,因为休息不好,犯过两次胃痛,也不是不能忍过去。

我的成绩在一次次考试中慢慢的往上爬,春暖花开的时候,许持问我:“你这么努力,是为了当导演吗?”

我想了想,回答:“也许是为了给某个人看,我并非不能当导演。”

后来程同学又回来了,这个夏天,我报了三个补习班,早出晚归,和程同学几乎见不到面,我们互相不问对方的近况,高三忙碌,爸妈看不到我和程同学的剑拔弩张,有一天许持对我说,周末不跟我去图书馆了,要去见一个网友,是他三个月前在物理论坛上认识的。

“他的观点都很有趣,我们十分聊的来,他放假要回到这座城市,并且提出和我见面。”许持说,“他的ID是Grove CS,我一直不明白后缀是什么意思,这次要问问他。”

“不用问了。”我从题海里抬起头来,盖上了钢笔帽,“CS,程森。”

08

我的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绿茶。

没有人在七月会点热茶了,可程同学不喜欢喝冷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冷饮喝,后来也就喝不得冷的了。

随后女侍应生给我身后那桌人上饮料,稍有疑惑的说:“又是热的绿茶。”

我听见程同学说:“谢谢。”

许持先开口了:“你好,程森。”

程同学微愣了一下:“你好,许持。三个月前的认识不是偶然,我进你的主页对你感兴趣的课题提出观点也是刻意为之,去年冬天程林和你联系紧密,我才想要了解你,希望你见谅。”

许持说:“当然,这是代价。”

程同学开门见山:“我不希望她在高考前的紧要关头为别的事情分心,但她的成绩突然好起来,我想有你的功劳。”

许持说:“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她帮过我一次,欠着别人的总是心里不安,倒是你这个哥哥,恐怕没做的太好。”

程同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从小争最好的,要最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当一个哥哥,我以为事事都做好,让她崇拜我就够了,没有问过她是怎么想的,甚至有一年她肠胃炎犯了,我把她送到医院,听她的班长说,她昏过去之前还嘱咐他们不要来找我,我突然就没了陪在她病床边的勇气,我以为只要大家都长大了懂事了,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在独生子女那么多,有个一起长大的人是多好的缘分,可我真的很失败,过去的十几年让她过的比别的孩子还要辛苦。”

许持说:“现在也不晚,她会知道的。”

程同学说:“这半年我不在她身边,希望她能看清楚自己,也谢谢你替我照顾她。”

许持说:“一起学习而已。”

而后程同学仿佛哽咽了,自言自语一半说:“没有人比我更想见到她幸福。”

这一刹那,我仿佛被一道天闪劈中了脑袋,却哭不出来。

我心里笼罩的阴影,一直都不是程同学给的,是我自己给的,是我不思进取,是我懒惰平庸,是我把一切的欲加之罪都安在了程同学的头上,他聪明绝顶,他努力拼搏,他从来没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他卸了一身的才华和光环,最后还是我哥哥。

程同学起身要走,饮品店的落地窗外是七月末最好的阳光,整排的桑榆树在微风里摇摆,我低头喝茶,再抬起头来时,有一个身影站在我的身边,向我伸出手来。

“小程同学,不跟我回家吗?”

09

高考结束后,我以压线的分数考进了电影学院,程同学说,他当初小看我了。

我在学校过十八岁生日,程同学拍照片给我看,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他屋子里那台老书桌。

我重新织了一条围巾给沈婷婷,道当年的歉,沈婷婷喊着真丑,还围了小半个冬天。

后来程同学顺利的上研,上博,博士二年级的时候和带他课题的师姐在一起,沈婷婷得知消息后打电话给我哭了一整夜,我那时研究生快毕业,跟着导师做导演助理,在剧组昼夜颠倒,已经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竟然听完了沈婷婷的哭诉,哭完的第三个月,她答应了同校校草的追求。

有一年家庭聚餐,大家对程同学的课题和感情生活再三询问之后,终于想起我,我从前一直幻想,假如有一天我完成了自己的梦想,在这样的场合,一定要大肆炫耀我的成绩,可是当亲戚问,听说你最近跟着名导拍戏?我却微笑着说,导演是很有名,我不过是跟着打杂。

二十五岁那年,我得到一个机会出国进修,我对许持说,你不要等我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许持说,我什么时候等你了?我只是还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二十八岁那年,许持还是没有遇到他喜欢的人,他对我说:“有过那么一个人,曾经告诫我,如果不能比他做的好,那就不要追求他的妹妹,程林,我比他小三岁,他走的那么快,我可能短时间内赶不上你的程同学了。”

我笑着答他:“谁让你赶上他了?你不也说了,他是‘有过那么一个人么。”

有过那么一个人,曾经让我以为是他挡住了我所有的光,导致我无法茁壮成长,而今我终于从阴影里走出来,感谢生命里有过他的出现,让我在前行的路上越走越远。

此生惟愿你幸福,我的程同学。

编辑/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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