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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海更深,比天更蓝

2016-11-26陈小愚

花火B 2016年11期

陈小愚

1 彭大胖子

梓籽在朋友圈里有个人,她好像不认识他,又好像认识他。

这个人的朋友圈里大部分是两种生活状态,都与石头有关,一种是攀岩,一种是石雕。他雕刻的石头小玩意都很粗糙,不像学艺精湛的手艺人士雕出来的大部分石头小人形象,都是一个爱哭的小女孩。

梓籽记性不好,记不得人生中有遇到过会雕石头的人。初高中的很多同学她都忘得差不多,指着毕业照的面孔,只觉得有些面熟,一个个都叫不出名字,仿佛是别人的岁月。就连小时候住的弄堂,都忘了是叫桃离弄还是桃留弄。

现在她一个人坐在机场,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四个小时,她刷微博和朋友圈打发时间。

两个小时前,唐致提醒她叫专车,她磨磨蹭蹭忙忘了,想起时已经误时间,误机。改签,飞日本的整个行程都耽误了。

唐致离开后,梓籽赌气,不肯放低姿态承认错误,气呼呼地在机场找家咖啡店坐下来,熬气。唐致不去,她就要一个人去,还要玩得很开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误掉的时间。才能告诉他,看,没有你,我也能玩得很好。

四个小时,她以前觉得很容易度过的时间,抽丝剥茧来跟她作对。

她一遍遍刷着朋友圈,一个个给相熟的不相熟的人点赞评论,刷到那个石头男,觉得他拍的照片怎么这么熟悉啊。黑色的柱子,紫蓝色的绣球花,他雕刻的那个小人,站立的地方不正是咖啡店的黑色菜单吗?不正是她现在呆的地方么?

她刚想支起身子,就有人站过来,高高的个头挡住身

后的光线,笑得一脸明灿,“周……梓籽?”

梓籽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大海捞针一般,捞不到一点与眼前人有关的任何交集。

她的记性,真的差到这个地步了吗?

尴尬得要爆炸的时候,他终于开口,“我啊,彭言树,桃离弄37号,初三跟你同桌半年,你不记得了?”

“啊,彭言树,你瘦了好多!”

梓籽对印象中的那个彭言树还是很有印象的,可是无法与眼前的帅哥联系起来。

岁月磨人棱角,对有些人粗制滥造,对有些人精雕细琢,彭言树是后者。而梓籽,她越活得越像前者。

“相比读书的时候,确实瘦了很多。你,好像没怎么变,还是那样。”他笑着在对面坐下来。

这么近的距离看他,梓籽觉得又有点印象了。

桃离弄是个很长的弄堂,十年前梓籽家住桃离弄101号,在弄堂最外面一家。

每天早上4点,外婆和妈妈就要起来准备早餐店开门营业,她家的早餐店只卖一种早餐,牛肉粉。

牛骨和扇贝熬一夜的汤底,片得薄薄的鲜牛肉放进去烫,撒很多的香菜和香葱,吃的时候放点胡椒粉,美味。梓籽每天天不亮,坐上妈妈那辆电动三轮车,无论刮风下雨,陪妈妈去农贸市场买牛肉。

牛肉店家的儿子,大人们都是这么称呼彭言树的。他一身肥肉,像个肉团子,却很勤劳,比梓籽起得更早,在牛肉店里帮忙算账。彭爸爸最自豪的事情,就是摸摸彭言树的脑袋,夸他聪明数学好,账从来没算错过。

两家父母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相互打趣对方孩子,彭爸爸逗梓籽,“籽丫,你以后当阿树的媳妇好不好?”

周梓籽妈妈一脸笑开花,“阿树要是肯娶她就好咯,这么勤劳又这么聪明,以后一定能成大事,我家梓籽懒又笨,老犯迷糊,以后还不知道谁来娶她。”

大人自顾自的说着没个边际的玩笑话,彭言树的脸红得像个大苹果,梓籽却只是暗中握着爪子跺着脚,在内心重复一遍遍:我才不要嫁给胖得像头猪的彭言树!

她要嫁谁呢?

嫁唐致。

2 周小好很不好

噢唐致,给梓籽一个唐致,她就可以翘起地球。

从农贸市场里买回牛肉的早上,梓籽坐在店里,边吃着外婆做的当天第一碗牛肉粉当早餐,边盯着街面,等看到唐致从那里走过去,她就抓着书包追出去,一直追到唐致身边说:“早啊,唐致同学.。”

唐致总是没怎么搭理她,看到从后面走上来的彭言树,会跟彭言树打声招呼,故意忽略梓籽似的,站在那里讲梓籽都听不懂的奥数题,或用英语练习对话。两个人恶作剧,回头问梓籽,“who are you?”

梓籽想也没想回答,“Im fine!”让他们两个笑话了好久。于是有段时间,梓籽的外号就叫周小好。

她的鞋子在地上摩擦摩擦,盯着彭言树胖胖的身体,有些怨气。他为什么要长那么胖呢,把唐致整个人都挡住了!

讨厌的是,胖胖的彭言树,挤公交的时候总是挤到梓籽和唐致中间,继续谈他们的奥数题。托彭言树的福气,她三年来挤公交没磕磕碰碰过一根头发,但是更讨厌他了,好希望天热的时候,他可以蒸发掉。

初三的时候重新分班,梓籽祈祷要跟唐致继续在一个班级里,但越是期望的事情往往越事与愿违。

唐致被分到隔着一条走廊尽头的一班,梓籽在十班,至于彭言树,他从原来的一班来到十班,跟梓籽成为了同桌。

同桌第一天,梓籽就画了条三八线,泄愤似的,在唐致面前的温柔,在彭言树这里变成暴虐。只要彭言树碰到她一点,包括她的位置,她的书,她的笔记,她就用自动铅笔毫不犹豫地戳过去。

有一回,彭言树不小心打翻水杯,水淹没了书桌,把梓籽藏在课本底下的情书浇个湿透。

那是写给唐致的告白情书啊,梓籽气得随手抓起一支笔,朝彭言树的胳膊戳去,却误伤了他的眉角。

现在,梓籽的视线游到彭言树那张帅气的脸上,在他眉尾发现了那道细小的伤口,已经比以前淡了很多,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像眉毛被拉了一道细小的口。她知道,她的记忆,也不是那么坏,那些她想忘掉的亏心事,偏偏很难忘掉。

彭言树修长的手指摸了摸眉角,似乎已经变成他的习惯性动作,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这是唯一还像当年那个小胖子的地方,他说:“你要出国吗?去哪里?”

梓籽很不好意思,“去日本。”

“这么巧,我也日本,飞羽田机场,20点55的航班。”

3 像哭又像笑

登机的时候,梓籽在想,唐致会不会担心她。

他怎么可能会担心她,如果担心,就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在机场回家。算了算了,交往五年同居三年,梓籽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唐致这样冷淡,但看着上海城在飞机下渐渐远去时,她怎么会难受得流泪呢。

耳边响起彭言树的声音,不过他不是在跟梓籽说话,而是跟她的邻座说话。

邻座是个日本姑娘,彭言树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叽哩哇啦,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姑娘频繁地扭头看梓籽,露出一种羡慕的神情,随后,用英文跟梓籽说:“Dont cry,your boyfriend is back,you are so lucky,smile,smile.”

日式口音很重的英文,梓籽听得一头雾水,彭言树已经和姑娘换了座,换到她身边,那姑娘高高兴兴地往头等舱走去。

“你跟她说了什么?”梓籽问他。

他裂开大白牙笑,“我说订机票的时候订错位置,我们分开坐,你因此伤心得哭了,请求她跟我换座位。”

梓籽脸微微发红,急忙扭头过去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你去日本做什么?”梓籽问他。

“工作,你呢?”

梓籽想说,这本来是她和唐致的婚前旅行,但想到唐致她就红了鼻子,盯着窗外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的灰蒙蒙的云层说:“玩。”

彭言树适时地转移话题,“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弄堂吗?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是桃离弄还是桃留弄,我以为是桃离弄,但是刚刚上飞机前又查了下,原来我说错了,是桃留弄,我改回来。”

“是桃留弄?”

八年前那场地震后,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如今已经建起崭新的城市,掩埋了她的童年岁月,也掩埋着她心爱的亲人,她和蔼可亲的外婆。

地震发生的时候,梓籽正在午睡,醒来就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梓籽忘不了她家那栋两层的小楼房摇摇欲坠的样子。

忘不了到处轰隆隆的响声。

忘不了被尘土掩埋的暗灰色的世界。

很多时候,她会想,如果不是外婆冲进来把她拉出去,或许被埋在废墟里的人就是她。

坐在旁边的彭言树,也沉默了。他们都在那场地震中失去至亲,她失去外婆,而他,失去妈妈。

咚的一声,一个石头雕的小人放在桌面上,那张红扑扑的像哭又像笑的蠢萌脸蛋,把梓籽拉回现实。

“送给你。”彭言树说。

“好丑啊。”梓籽一边嫌弃,一边把那小人握在手里,手心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她得承认,第一眼看很丑,但越看越可爱,仿佛看到了她的童年岁月,那个爱哭鼻子又很容易被逗笑的小梓籽。

梓籽也记得,地震两天后,余震还时常会发生,他们所有人都住在学校开阔的操场上,梓籽每日每夜地哭。彭言树和他爸爸住在梓籽家的帐篷隔壁,他用自己还没被毁坏的CD机,播着他妈妈最爱的歌,《甜蜜蜜》。

夜深人静的时候,梓籽已经停止哭声,她看到彭言树胖胖的影子映在帐篷上,捂着脸,抽着肩膀,无声地哭泣。

他哭的样子,像一座沉默的大山压在人心头。

4 一点小忧愁

三个小时后,飞机在羽田机场降落。

提完行李,过海关入境,已是夜里1点。梓籽给早已定好的旅店打电话,用蹩脚的英文问怎么过去,那边说她的房间已经过了预定期,不能再接待她了,重新预订要后天才有空房。

梓籽站在出口处,吹着冷风,听着陌生的语言,看着陌生的文字,好像迷失在外星。这个时候,她又想起唐致了,攻略都是唐致做的,他英文很好,会一点日文,如果跟他一起来,绝不会是这种情况。

交往五年,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梓籽从来不用担心,唐致会安排好一切,细心到连姨妈巾都会帮她收好,她只负责吃、玩和拍照。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习惯他,依赖他,已经到了离开就无法独自生存的地步。

她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来到一个陌生国家第一天,还未走出机场,就害怕得想哭,想回家。

“周梓籽,你怎么走那么快,我差点找不到你。”彭言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是来接机的朋友。

梓籽看到他,就好像在黑暗里看到光明,强忍着,才没让自己没出息的眼泪汹涌而出,那样太丢脸了。

他完全明白她的境况,却又很随意地说:“这么晚了很难订到酒店,一起去我朋友家住吧,他们知道你是我朋友,邀请你一起,家里也还有空房。”

他的朋友们友好地上前来帮梓籽提行李,梓籽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到彭言树朋友的和风装修风格的家,吃过饭,喝了热乎乎的味增汤,梓籽洗漱干净睡在小房间里,看看窗外的天空,似亮非亮的。她睡不着,辗转反侧到天快亮了,干脆爬起来,跪坐在榻榻米上,手能刚好搁着四四方方的窗台,就看到彭言树站在院子里。

灰蒙蒙的早晨,空气明净,窗台下养得很精致的盆栽,生机勃勃的,散发好闻的鲜绿气息。院子里一株樱花树,叶子都落光了,只有光秃秃的树枝,交错生长的枝桠,看起来也那么有生命力。彭言树就站在树下,穿着灰色的毛衣,抽着烟,指尖的火光一闪一灭,有点像他,又有点不像他,看着很近,又很遥远。

他回头时与梓籽四目相对,空气好像静止了一秒,梓籽扯着一个僵硬的笑容,笨笨地朝他挥手,“早啊,彭言树同学。”

“早啊,周梓籽同学。”说完,两人都笑了。

梓籽重新躺回榻榻米上,拉过被子盖过半张脸,心脏跳得有些快,待到平静下来,又细细密密地渗出一点忧愁。

她心里冒出个声音,如果那时彭言树跟他爸爸不出国投靠亲戚,多好。

那时候,她已经有一点点喜欢他了,还可能,会渐渐喜欢他更多一点,尽管他是个大胖子。但这个大胖子,曾在她心里占了好大一片阴影,长达好几年的时间,许久许久才散去。

吃早餐的时候,彭言树说他早上有个工作,如果梓籽可以等他,工作结束后,他带她在东京逛逛。

梓籽求之不得,啄米一样点头。

5 永远像个孩子吧

彭言树的石雕展在原宿的一个艺术家展厅举办,梓籽跟过去看了会,心中震惊。她没想到,他雕的那些丑萌丑萌的小人,原来那么受欢迎。他有那么多的崇拜者和迷妹,像个明星一样,被围着要签名。

他站在展厅中心,和志同道合的艺术家们用流利的日文谈话,游刃有余、从容自若,看起来闪闪发光,好看的不得了。

他越是光明,梓籽心里却越是一片灰暗。那句“别把失去至亲当做你堕落的借口”,过去是她跟彭言树说的。在地震一年后,他从年级第一名落到最后一名。有天放学后,梓籽看到几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男生把他堵在那里,他们的拳头一拳一拳揍在他身上,最后他重重的倒下去,脸更肿了,身上都是伤。

她气急败坏,骂他很多话,但现在,还能反反复复记起来的,也就是这句话了。

那场地震,重建了很多人的心灵,但也摧毁了很多人的心灵。

梓籽看着那样天翻地覆的彭言树,从废墟中蜕变的光鲜,再看看灰暗的自己,心里一片浓稠的伤感。她沿着街道跑出去,不知要跑到哪里,也不知道哪里可以让她停留。她跑着跑着,跑到一个公园,跑累了,就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秋天的尾巴,公园里的树像被火烧过,红得发灰,地上落着厚厚一层。有情侣坐在树叶上野餐,有朋友在一起抱着吉他弹琴说笑,还有好些家庭,妈妈和孩子,捧着地上的落叶,打树叶仗,孩子身上落满腐叶,还咯咯咯地笑,那么快乐。

梓籽想到唐致,毕业那年去他的学校找他,两个人也是躺在落满腐叶的草地上,聊着过去,聊着未来。梓籽恶作剧,捧起一把落叶砸到唐致脸上,他一把抓过她,把她摁在树叶里打屁屁,她反倒生气了,哭着跑掉。

他去追她,拉着她动情地告白,“梓籽,我们一起生活吧,不要害怕孤独终老,还有我陪你,你就永远像个孩子吧。”

一起生活两年之后,唐致最爱对梓籽说的话,变成了,“周梓籽,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幼稚,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微博上有人说,当一个男人要求一个女人成熟一点,那是他没那么喜欢她了。

梓籽看着异国他乡满园似曾相识的落叶,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她掩着脸,埋头在膝盖上,无声地哭泣。

她那么笨拙,不确定,能不能一个人孤独终老。

彭言树什么时候来到眼前,梓籽不知道,当她抬起头时,看到他那张光芒万丈的脸,又觉得好丢脸。

他不问她为什么哭,笑得牙齿明晃晃的,“去攀岩吗?流泪和流汗,流汗更健康一点。”

6 你能做到

梓籽是第一次攀岩,那些石头好像跟她作对,不让她往上爬。她看着彭言树飞檐走壁一般,心里暗暗积着一股气,对自己说,周梓籽,别人能做到,你也能做到,你可以的,不要依靠别人,靠自己。

在岩顶上的教练一直用英文喊她,“you can do it,come on,move!move!”

看到那个教练,梓籽就想到以前唐致教她游泳的情景。唐致太坏,在泳池边走着走着,突然就会把梓籽推到泳池里,还不怎么会游泳的梓籽在水里扑腾扑腾,吃了好几口池水,他才跳下把她拎起来。

他在她身上套个漏气的游泳圈,在泳圈上栓条绳子,在前面边游边喊,“你可以的,游过来,游过来!”

泳圈的气漏完了,梓籽也沉到水底,挣扎着以为自己要完蛋,又被他拎起来。她大哭着闹脾气,说不游了不游了,以后要是溺水你救我就可以了,不然要你干嘛。她哭得肝肠寸断,唐致拗不过她,也再没逼她游过泳。

脑海中浮现唐致那张欠揍的脸,嘴里一边念着“死唐致,臭唐致,敢丢下我一个人,你死定了”一边往上爬。彭言树紧紧跟在她后面,听着她嘀嘀咕咕的,只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伤感。

终于靠自己的力量爬到顶,梓籽看着教练那张脸,不知怎么就与唐致的脸重叠了,她一拳就挥过去……

离开攀岩馆的时候,彭言树还在用日语跟教练赔罪,梓籽站在街边,抱着肩膀觉得自己好没用。如果不是那教练脾气好,她可能会被马上遣返回国,甚至接下来好几年,都要被禁止进入日本。

如果不是有彭言树在身边。

她更羞愧的是,那个攀岩教练用英文说,这位小姐,你真的太不成熟了,成年人不要随便对人动手。

“对不起,连累你了。”梓籽抱歉地对彭言树说,她知道自己给他添了好多麻烦。

他耸耸肩说没事,处理好就行了,让梓籽以后千万要沉住脾气。他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你的脾气啊,还像以前一样,像个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骂人就骂人,想打人就打人。”

他一定是想起多年前她骂他的事情了。

梓籽觉得很难为情,很丢脸,头埋得低低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直到彭言树带她去吃寿司,在和风古朴的寿司店,只有十张椅子的小店,她高高兴兴地吃着各种寿司,金枪鱼、鲭鱼、鲔鱼、章鱼、星鳗、雪蟹、鲑鱼子、玉子烧,塞得一张小脸鼓鼓的,美味驱散哀愁,把打人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

彭言树吃得不多,他给她夹寿司,看她吃得那么高兴,在心里道,这就是他梦中的周梓籽。无论过去多少年,尽管她十年间先后经历失去外婆和妈妈的悲痛,尽管她偶尔想起她们还是会哀愁满面,但她还能像个孩子,一会哭,一会笑。

7 比海更深,比天更蓝

吃饱喝足,走出寿司店的时候,天色已晚,原宿的街道,夜晚比白天更美,霓虹闪耀。

两人沿着商铺林立的街道散步,东京真是个美好的城市,尽管也人潮拥挤,但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鲜活靓丽,原宿的街道上,不时看到身着五彩斑斓的服装戴着亮色假发的姑娘,每个人似乎都能代表月亮消灭黑暗。

看着身边人都活得那么明亮,看着彭言树,梓籽内心的那片灰色,正在一点点消散。

他们走到很多文艺小店的巷子里,在一家放着有些耳熟的音乐的老唱片店外停留下来,店里卖书买杂志,也卖黑胶老唱片,而最先吸引他们的是贴在店面玻璃墙上那张邓丽君的海报。短发,打了柔光,看起来最美的那张照片。

彭言树妈妈也姓邓,人长得漂亮,唱歌也好听,以前住在桃留弄,整个弄堂的人都把彭言树的妈妈叫做邓丽君。

梓籽问他,“店里的日文歌是邓丽君唱的吧,我以前好像听你妈妈唱过,歌名叫什么来着。”

彭言树站在那里,目光一直落在邓丽君的海报上,轻轻地说:“离别的预感。”

“对对对,离别的预感。这首歌,真好听啊。”

旋律好听,梓籽却听不懂日文歌词,又问,“歌词的意思,是什么?”

彭言树眼中反射着店里的灯光,显得异常明亮,他开始翻译——

几乎要哭出来般痛苦地爱着你

哪里也不要去,停止呼吸留在我身旁

我要把内心的想法让你知道

即使触摸不到你,我也只有相信你

比海更深,比天更蓝

而我已不能再爱你更多……

梓籽怔怔的,听着他的翻译,听着那优美动人的旋律,已不知不觉又泪流满面。

她哭着哭着,就蹲下来,蹲在店门口掩着面哭道:“彭言树,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好想唐致,好想他啊!我想他在我身边,想告诉他这首歌有多美,想让他看看东京有多美,我是不是很没出息,我是不是很失败……”

彭言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又慢慢落上灰,还有一层淡淡的雾气,他却笑着,一如既往的温暖,“那就打电话告诉他。”

8 要爱自己

梓籽没有打电话给唐致,剩下的几天,她也没有让彭言树继续陪游,他有他的工作要忙,还有好几个展。

她买了本有中文对照的日语简单交流口袋书,带着地图,一个人去奈良,去京都,去大阪和北海道。尽管困难,尽管很多次都找不到路与住的地方,与人交流困难到需要比手画脚,但她还好好的,没有一点灰心丧气,回想起来,那些不完美的旅程小事,甚好。

她学会享受风景,而不是走马观花,学会用记忆去装下美好,看到美丽的景色就会停下来,有时原地一坐就是半天。至此明白,天很蓝,海很深,终究还是要爱自己更多一点。

想起唐致以前跟她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最爱的美剧《摩登家庭》,他对她说:“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你也不要孤独终老,还会有爱你的人出现。你要做的,就是更爱你自己。”

看着北海道雪原上的日落,梓籽也终于可以很确定地对自己说,就算没有唐致在身边,也能享受孤独,不再害怕。

签证期最后一天,从北海道回到东京,彭言树已经回美国去了。梓籽看着他住过的房间,觉得有什么空了,又好像未曾填满过。

她跟他的朋友道别,感谢他们的房子收留,然后收拾东西提前去机场。

拉着行李箱走出那栋房子时,梓籽看到马路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她不是很确定,也不想去确定。直走到斑马线前,等着红灯,看清了对面唐致的脸。他就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温温的笑意看着她,待到绿灯亮起来后,他朝她张开了双手。

梓籽愣了一下,眼泪汹涌而出,然后尖叫着朝他冲过去,一头扎在他怀里。

她就知道,他还是那个,可以让她翘起地球的唐致,她深爱的唐致。

9 爱更要继续

回到上海后,梓籽很快换了工作,准备考研,重新拾起英文课本。

很长一段时间,她还是常常会想起彭言树。

想起那晚站在原宿街头,他翻译邓丽君唱的那首《离别的预感》,是不是,他那时就预感了离别?所以,才会无声无息地离开。

从日本回来后,大概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梓籽没有在朋友圈看到彭言树的状态,发微信,他也没有回,好像凭空消失。

直到某天在一个攀岩群里,有人转发一篇外文杂志上关于攀岩的文章,讲一个热爱攀岩的天才石雕艺术家如何为千万人喜爱,又如何抵抗病魔多年。她看到那篇文章时,文章里的主人公已经去世两个月。

梓籽在最后,看到彭言树的照片,他那么年轻英俊,人生那么美好。她无法相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到厕所吐了。吐完之后,她无力地跌坐到瓷砖地上,狠狠地抽着肩膀,无声地流泪。

许久,唐致在外面敲门,“梓籽,你在里面做什么,肚子饿了吗?我叫外卖。”

梓籽退出微信朋友圈,站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擦干眼泪,走出去对唐致说:“想吃牛肉粉了,我给你做牛肉粉吧。”

唐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转身往门外走,“我去买牛肉。”

她看着唐致走出去的背影,想起彭言树最后一条朋友圈状态,又落下泪来。

他说,哪有什么失败与成功的人生,只有爱与不爱的生活,生活要继续,爱更要继续。

而唐致,走出房子的时候,他抬头望了望天,手机里彭言树一年前从日本发给他的微信视频还保留着。

视频里,梓籽蹲在一家街边音像店门口,哭得那么伤心,说她想他。

也是那一刻,唐致内心真正意识到自己不能失去梓籽,她一个人去日本后,他有多担心,就像以前读书的时候,明明那么在乎她喜欢她,还要装作不在乎她。只是为了,让她更热情一点。

视频之后,彭言树还发了一个住宅地址,末了还有一段话,他说,值得我深爱的那个女孩,请你不要辜负她。

唐致对着天空说:“你说的那个女孩,我正在深爱着。”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