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海揽风眠

池薇曼

01.他一个外人，怎么会懂呢

满一百天没和江赫说话，江夏穗沉不住气了。

她深呼吸，从背包拿出一叠花花绿绿的传单，胡乱地塞到他的银色奥迪车门把手，雨刷等可以夹住传单的地方。做完这些，她才发现，不远处有位遛狗的少年朝这边张望。

“同学，训练馆的私人停车场不许发传单哦！”

居然把她当成派传单的，她懒得反驳，他实在太看得起四体不勤的她。江夏穗刚要走人，小土狗猛地蹿上来，欢脱地……啃住她的腿。

叫南庭轩的少年送她到训练馆医务室，江赫很快赶来。

少年恭敬地跟江赫说明情况。他的狗会咬江夏穗，是因为她裤子上有狸猫图案，和它的电动玩具长得像。听他喊江赫“江教练”，他应该是游泳队的人，江赫挺器重他，反过来让他别太自责。

江夏穗全程小脸惨白地趴在床上。她的裤子厚，小狗没咬破皮肉，但她挣扎时弄伤了腿。

回训练馆前，江赫无奈地看向女儿：“我车上的废纸是你塞的吧，你不是小孩子了，恶作剧也要有个分寸。”

他走后，少女隐忍已久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渗进枕头里。她哭得狰狞，南庭轩在背包里没找到纸巾，只好递给她一颗糖。

“都怪我没看好蜜瓜包，很痛吗？”

他声音有冻柠水的冷感，她抬头，发现他有双清澈的眼睛，恰似黎明前的浅海。江夏穗烦躁地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糖，少年好脾气地捡起地上的糖，剥开糖纸丢进嘴里。

处理过伤口，少女委屈地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我不是恶作剧。”

南庭轩过去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跟他解释江教练的话。

他背对她蹲下：“嗯，我相信你。”

江夏穗不要他背，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往前走，走一步伤口就火辣辣地痛。

“你懂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吗？”连江赫都不懂，他一个外人，怎么会懂呢？

少年跟上来：“我现在确实不懂，但我会弄明白的。”

“得了吧，又与你无关。”

小时候，无论她做什么，江赫都能领会她的意思。可现在，他却把她一心想要和好的证明当成是恶作剧。她当然知道，用话语说明会更简单，但是，她说不出口。

对谁都能轻易说出口的话，换成最亲的人却不行。

她把对自己无能的怒火发泄在少年身上，他的成熟和大度，更令她沮丧。为什么这世界上没用的人只有她呢？

02.她只需要倾听者，而不是协助者

少年穿卡其色羊毛开衫内搭白衬衣，戴着一副茶框眼镜。百叶窗微敞，日光给他镀上斑驳光影，他执笔在草稿纸上演算高数题，侧脸优美。

江夏穗去了趟洗手间，就发现南庭轩坐在她的位置。

“你有事？”

她全然没了学习的心情，收拾东西去学生餐厅。自从得知她也是S大的学生，南庭轩频繁地制造各种偶遇，她的白眼和冷哼尽数无视。

他摘下眼镜，从背包里拿出一叠传单：“江夏穗，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我懂你的意思了。”

那天的传单被风吹得到处都是，他勉强捡回一些来，研究了好几天。

她挑眉：“那你说说看，我用意何在。”

南庭轩将传单逐张摊开在桌上：“这些传单都是你专门搜集的吧。像这家，煲仔饭很有名；这家店，则是专门吃椰子鸡……无论是店面布置还是菜品，都经过精心挑选。你要是想跟江教练吃饭，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呢？”

江赫喜欢美食，每周的训练过后他都要带队员去吃大餐，让每人喊一道爱吃的菜。因此，他的队伍总是士气最高。少女要请他吃饭，根本不必这么迂回。

江夏穗掀起袖子，图书馆暖气很大，她的手臂却满是鸡皮疙瘩。

“你只猜对一部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去年，我跟他一整年说过七次话；今年只说过三次，每次和他说话，我都会因为过度紧张长出荨麻疹。仅仅是提到他，我都会起鸡皮疙瘩，医生说是心理问题。”

她记事起，江赫就终年不在家，看到他多半是在体育频道；他退役当省游泳队教练，每天呆在训练馆，父女依旧很少见面。

由于缺乏沟通，不知何时起，江夏穗彻底没法跟父亲说话。

她想请他吃顿饭缓解关系，又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干脆搜罗了一堆美食传单。她的计划里，江赫看到“从天而降”的传单，会兴冲冲地叫她去吃饭。孰料出师未捷被狗咬，最终弄巧成拙，她还惹江赫生气了。

她说完，南庭轩感觉他责任很大：“要不，我来帮你克服你的心理障碍。”

他每周有五次去游泳馆训练，江夏穗跟他过去，先试着和江赫接触。放轻松后，再尝试开口跟他说话也不迟。

“不麻烦你了，这是我的问题。”

出乎他意料，江夏穗拒绝了他。她只需要倾听者，而不是协助者。

03.显得她像个没人要的孩子一样悲惨

冬季的游泳馆几乎没人，消过毒的泳池碧波荡漾，畅游其中的少年宛若一尾优雅的人鱼。他攀住泳池边缘，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朝少女粲然一笑，令人联想到晨露里摇曳的白花。

“我热身完毕，你也下来吧。”

S大的冬季运动会在即，江夏穗班上的女子100米游泳没人参赛，有人推荐了她。她想拒绝，又怕暴露她不会游泳的事，只好硬着头皮参赛。昨天，她去找南庭轩帮忙，他爽快地答应教她。

他们一大早来到市民游泳馆，磨蹭到他游完热身，她连下水都不敢。

将脚探进水里，她打了个哆嗦，可怜兮兮地望向少年：“有没有站在岸上都能学会游泳的方法呢？”

“当然没有，来，你先下水。”

她心一横，一脚踩进泳池里……“噗咚”一声，少女像潜水艇迅速沉底。

虽然南庭轩反应快连忙拉住她浮出水面，她还是呛进几口水，鼻腔炸裂一般痛。

上了岸，南庭轩把外套给她披上：“抱歉，我没料到你连下水都不会。”

“是我没有天赋。”

江夏穗发现她没有游泳天赋，是小二的暑假。小区举行亲子泼水节，有一个环节是父母和小朋友组队游泳，她直接被水淹没，冒了几个泡泡，还好江赫及时将她托出水面。

“所以，是这件事给你留下心理阴影？”

她打了个喷嚏，接过他递来的浴巾擦头发：“不是，我学不会游泳是因为发育迟缓。十岁之前，我的智力发育落后，身体很不协调。”

听母亲说，她学用筷子花了好长时间。一年级时，大家背汉语拼音和乘法口诀都琅琅上口，唯独她做不到。更关键的是，她不会游泳，江赫大概觉得她丢脸才不喜欢她。

确实，她和同龄人相比，处事显得比较……稚嫩。

南庭轩陪她坐下：“离运动会还剩一个月，我会尽全力教你的。我们一起加油，拿个第一名吓他一跳吧。”

她猜不出他为何这么有干劲，下意识点了头。

“我会努力的。”

花掉一上午，江夏穗才学会踩水。

中午他们去吃饭，看着菜单，她皱眉翻了一页又一页。和江赫不同，她很挑食，菜单上净是些她不吃的食物。

“你真娇气。”南庭轩拿过菜单，快速点了好几样，“游泳很消耗体力，吃饱了下午才有力气训练。你们父女一个选择困难，一个严重挑食，凑一桌吃饭也是个大问题。”

江赫带队员出去吃饭，让他们自行点菜，是因为他唯独面对美食很难做出抉择。

没想到他本质是个腹黑，她扭头不理他：“哼，不牢你费心。”

他托腮看向她，乌黑的刘海软软搭在额前，眸光若星：“等你在校运会拿到名次，江教练说不定会主动来请你吃饭，他最喜欢庆功宴。”

江夏穗不做声。她不讨厌少年，也知道他跟她提江赫的事，是想让她有机会多了解父亲。

他是有才能的人，得到江赫重视，一无是处的她相形见绌。他的好心，显得她像个没人要的孩子一样悲惨，她却不能怪任何人。

04.说是害羞，倒不如说是快哭了

远远地，江夏穗看到南庭轩抱着他的狗站在树荫下。小土狗不时朝来往的人潮吠几下，她在五米远的地方停下，再不肯往前。

“你有什么事？”

今天吃完午饭，南庭轩接到个电话，说有事下午不能陪她练习。适才他打电话让她到女生公寓楼下，说有事找她，她以为是要去练习，就匆忙收拾东西下楼。

“我想拜托你帮个忙，你奶奶家……能收养蜜瓜包吗？它不挑食，很好养的。”

蜜瓜包是南庭轩去外地比赛捡回来的流浪狗，家人觉得它不卫生，很反对他养。江夏穗被咬伤的事，不知怎地传入他母亲耳中，她坚持要处理掉蜜瓜包。他抱着蜜瓜包辗转半天，都找不收留它的地方。

江赫说过他乡下的老母亲有个大果园，养了许多狗，南庭轩想拜托江夏穗把蜜瓜包送给老人。当然，他也可以付钱请老人照看。

少女走过去，小土狗缩在少年臂弯，翻着白眼斜睨她。

“明天周日，我回奶奶家，你抱上它一起吧。”她跟他怀里的狗大眼对小眼，试图吓唬它，“今晚你打算怎么过，你不能带它回家吧？”

“这个我还没考虑。”

江夏穗今年第四次跟父亲说话，是请住在训练馆公寓的他，收留南庭轩和他的狗一晚。奇怪的是，为了其他目的，她一点都不紧张。

父亲答应了她无厘头的请求。挂了电话，她抓着身上的荨麻疹，朝少年点头。

翌日，江夏穗到了校门口，却看到江赫的银色奥迪停在校道边。

江赫摇下车窗，朝她挥手，小麦肤色衬得一口大白牙异常晃眼。

“快上车，我带你们去喝早茶。”

昨晚，江夏穗计划今天和南庭轩坐车去奶奶家。可她忘了，宠物不能上车，托运要花几天，他们都有课。父亲听南庭轩说明情况，提出开车送他们，他也好久没回去看过老母亲。

三人走进茶楼，南庭轩熟练地点单，小笼包，马拉糕，糯米鸡，肠粉……食物依次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令人食指大动。

江赫把肠粉里的葱挑干净递给女儿，他还记得她不吃葱。

和父亲吃饭来得太出奇不意，江夏穗持续掉线中，还好有少年活跃气氛。江赫说了些女儿的糗事，有一年圣诞节她想要礼物却不敢开口，模仿电视剧偷拿了他的长袜挂在床头。他等她睡着，摸黑上街给她买了礼物。

“阿庭，我们夏穗虽然胆小不爱说话，我退役前那场比赛后，面对采访很没出息地哭了。回到家，她跟我约定，将来要帮我拿到金牌。”

她“啪”地放下夹小笼包的筷子：“我吃饱了。”

“你看，她又害羞了。”

少女的睫毛抖得厉害，与其说是害羞，倒不如说是快哭了。

南庭轩教她游泳，开导她，制造机会让他们父女有机会面对面吃饭……她真正的烦恼，他却无能为力。

05.他的话，让她隐约触摸到一丝光

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坐在后排，蜜瓜包在纸箱里咬它的狸猫玩具。

荨麻疹发作，衣服穿得厚不好挠又怕被父亲发现，江夏穗坐立不安。

少年昨夜没休息好，很快睡着了，额头抵在她肩膀上。他的呼吸喷来，肩膀奇痒难耐，少女托起他下颌，试图把他推开。

车身剧烈地颠簸起来，她毫无防备，狠狠地栽进南庭轩的怀里。

她惨叫，视野一片黑暗，车驶进隧道。

南庭轩被她撞醒，他痛苦地摸着下颌：“我下巴差点脱臼了，你要偷袭能不能轻点手脚？”

“谁要偷袭你，这是不可抗力。”

话虽这么说，她的心却快跳出胸腔，只好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山地的气温比城市低了五六度，寒风萧瑟，南庭轩下车后连打两个喷嚏。江夏穗给他找了件军大衣：“丑了点，你穿上吧，别感冒了。”

他大言不惭：“我觉得我穿什么都好看。”

跟老人打过招呼，南庭轩把蜜瓜包抱出来，放到地上。它显然很害怕，几只大狗围过来，连腿都站不直。

江夏穗拣出一桶新鲜的花生，朝他招手：“阿庭，我们去洗花生，新收的煮花生很好吃哦。”

“我帮你提。”

去到河边，少女踩着河面卵石堆成的小桥，指挥他把花生倒进水里。卵石挡住浮在水面的花生，她蹲下，就着河水搓洗花生。

冬日的河水很暖，阳光照在水流湍急处折射出明晃晃的碎光，河鱼逆流而上，银色的鳞片像点点星光。

他们边洗边聊，江夏穗指着上游的深潭告诉他，有一年放暑假发大水，江赫在这条河里救起三名落水儿童。对她来说，父亲是她最大的骄傲。她记事很晚，最为深刻的事，是江赫在电视上为没拿到金牌弯腰道歉。

“我跟爸爸小指拉钩，说要帮他拿回金牌……但是啊，我根本不会游泳。”她瘦弱的背脊蜷成一团，“他一定对失约的我很失望。真羡慕你，爸爸他很器重你呢。”

“教练他怎么可能会这么想。他接到过很多国外的邀请函，薪酬比国内高几倍，他全都拒绝了。我想，他留在国内，是因为再忙也能偶尔看到你。”

她愣住，眼底有豁然开朗的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我是个跟他说话都没胆量的废物。”

他抬手，食指扣紧拇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才能因人而异，不能随便说自己废物。我刚接触游泳时，姿势不协调，还被人笑话像瘸腿青蛙。教练对我说努力就有回报，什么都不会还不肯学不肯努力的人，才真是废物。面对一件事情，在努力前放弃，才是无药可救。”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过去，她笑嘻嘻地试图转移话题。

“我决定了，以后叫你青蛙王子。”

“所以，你不用总想着替教练实现愿望。游泳是他最爱的事业，他不会将愿望强加给下一代。你可以做想做的事，画画也好，唱歌也好，不用活得那么沉重。”

未来像一片巨大的迷雾，她没有前进的方向，但他的话，让她隐约触摸到一丝光。

拥有明确目标，全身心去做热爱的事情，懂得自己想要什么，不被世俗观念左右……她一样都做不到，但今后，她想试着改变现状。

06.遗忘更幸福，是懦弱者逃避的想法

江夏穗掌握游泳技巧后，身体像和水融为一体，自在而畅快。

南庭轩对她的成长毫不惊讶：“果然是我教导有方，你要记得回报我。”

她才上岸，用浴巾擦着头发，听完他这话脸涨得通红。迟疑片刻，她走过来，裹着浴巾踮起脚轻轻抱了他一下。

见少年愣住，她也呆了，她下意识把回报的“报”和拥抱的“抱”弄错了。

“明天我的比赛，你记得要来看。”

她落荒而逃，身后的少年望着她的背影微笑。

女子游泳是在下午举行，枪响后，江夏穗扎进水里，奋力往前游。她很快游到终点，将其他选手甩在后面，她上岸，听见有人惊呼。

一位选手游到中间脚抽筋了，很快沉进水里，泳池混乱一片。来不及思考，她跳进泳池里，游回去救她。溺水的女生力气很大，狠狠地踹中她的小腹，江夏穗眼前一黑，意识远去。

耳边是遥远而嘈杂的声响，她醒过来，正躺在保健室。听同学说，她去救人晕倒后，有位男生下水救了她。

因为这场事故，下午的运动会取消了，被迫参加其他项目的同学们兴高采烈。

江夏穗却高兴不起来，她昏迷时做了一场梦，真实得仿佛是被遗忘的记忆。

等她收拾好离开保健室，推开门，恰好和南庭轩四目相对。同学说救她的男生，就是他吧。

她垂眼：“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是的。”

认为遗忘更幸福，是懦弱者逃避的想法。见南庭轩点头，江夏穗多希望她永远记不起来，假装不知道，就不用难过。

江赫不再带江夏穗去游泳，是她小五的一场意外后。

少女由于发育障碍，学游泳起步晚，进步却惊人，五年级时她才十二岁，成绩比许多苦练多年的人都要优秀。

南庭轩彼时被送去学游泳强身健体，他游得很烂，老被游泳队里的人嘲笑。他性格倔强，大家把江教练的独生女当吉祥物宠爱，他却不靠近一步。江夏穗偶尔会把带来的零食给他，他一次都没接，她也不生气，总是乐呵呵的样子。

有一天，他趁泳池没人偷偷练习，却在泳池中央脚抽筋了。路过泳池的江夏穗下水救他，而他挣扎中撞了她一把，她的头磕在泳池壁上……醒过来的少女，将这次事故从脑海里擦去，连自己学游泳那一年里取得惊人成绩的事，都记不得。

她本来是有能力实现那个“约定”，却因他，毁于一旦。

“这样沉重的故事，总觉得一点也不适合我。”她挤出一丝笑容，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谢谢你救了我，我们扯平了。”

“扯平了……你是这样想的吗？”

“你没必要为报恩做到这种地步，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会自责很久。”

他的话令她心乱如麻，明知道自己笨嘴笨舌，她仍接着说下去。这段过往像海水将她浸没，要是不说点什么，她真的要窒息了。

“抱歉，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困惑了。”

日光明媚，他的侧脸在绿树背景的映衬下，美好如油画。她将少年失落的表情，深深烙印进眼底，与他擦肩而过。

他对她的好，让她一度产生他可能喜欢她的错觉。也仅仅是错觉而已，她把他为他做的一切用“报恩”二字来总结，若是他喜欢她，绝对会生气，会反驳她。

结果，他只是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什么都没反驳，像被猜中心事。

答案不言而喻，他怎会喜欢笨拙的她呢。

07.否则他看到该有多受伤

打个比方，宇宙里一颗小惑星，某天意外和另一颗惑星相撞，引发一场无声的爆炸。哪怕两颗惑星分崩离析，也不会有别的星球，为他们感到悲伤或停止运转。

发生在泳池里的那场事故，对S大的人毫无影响，却像彻底炸毁江夏穗和南庭轩间的联系。他退出了游泳队，她去训练馆也见不到他。以往都是他来找她，除却电话号码，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更不清楚去哪里找他。

他们是两颗独立惑星，有各自的运行轨道，遇不见才符合常理。她用这样自欺欺人的话语试图劝服自己，也不过是徒劳。

这一次，他不会找上门来，告诉她，他猜到她的想法了。再也不会了。

江夏穗继续她的乏味日常，这十九年来，她都是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现在却过得分外煎熬。因为他，她一度发现好多事情是鲜明而生动的。他不在以后，整个世界褪色成黑白两色。

三月初，堂弟办十八岁生日宴会。

到了酒店，江夏穗在电梯前和南庭轩狭路相逢。许是怕她尴尬，他自觉地站到离她远的一端，盯着楼层沉默。

密闭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人，江夏穗忍不住问道：“你并不是为了报恩才接近我的，对吗？”

电梯门“嘀”一声打开，他指了指门外：“我先走了，再见。”

眼眶发热，刚才只是她的脑内幻想，她什么都没说。如果她一点也不喜欢他，就不会太过在意他的反应，不会试图揣测他的想法，导致什么都说不出口。

电梯门关上后，她才反应过来，堂弟的生日宴会也在这层楼。

来客全是年轻男女，江夏穗端了杯柠檬水坐在角落，味同嚼蜡地吃着披萨。南庭轩在这种场合左右逢源，女孩子们都爱围着他，而他来者不拒，和她们谈笑风生。

切蛋糕环节，江夏穗围过去，南庭轩恰好站在她旁边。

“真巧，你认识我堂弟啊。”

“他是我以前做家教的学生。”他还有这么丰富的经历，她毫不知情。

“我们……去阳台吹风吧，屋里好热。”

实在找不到话题，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太扯，可他还是陪她到阳台边。

初春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他的短发，她的长裙，吹皱百般心事。

她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话，是南庭轩先开口：“你和江教练关系好点了吗？”

“嗯，我能和爸爸正常地说话了。”

“是吗？恭喜你。”

屋里砸蛋糕的人玩得正疯，她站在门边，猝不及防被人扣了一大块蛋糕，像个滑稽的小丑。他看到，强忍住笑，递给她一包纸巾。

反正都在他面前丢光脸了，她反倒不害怕了：“奶奶家后山的桃李树都开花了，漫山遍野粉与白的花雾很美，我们改天一起去看吧，蜜瓜包肯定很想念你。”

“好啊。”

她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她还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手臂上那种极其熟悉的痒又来了……不会吧，她头皮一阵发麻。

“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顶着头发上的奶油冲出包厢，顾不得路人好奇的眼光，她躲进一楼大堂的洗手间。

掀开袖子一看，手臂上红红一大片，适才跟南庭轩说话太紧张，她的“过敏源”居然变成了他。她哭笑不得，还好穿的是长袖，否则他看到该有多受伤。

这次的荨麻疹颇为棘手，好几天才消退。期间，南庭轩来过电话，她都找借口搪塞过去。

周末的清晨，他又打来电话：“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还是不能见我一面吗？”

08.能遇见你，我都觉得自己赚到了

行动快于思考，江夏穗回过神来，已经跟南庭轩坐上去奶奶家的长途汽车。

她戴了口罩，假装感冒不能说话。他跟她说话，她用手机打好对话给他看，虽然麻烦，却不影响交流，看他的反应似乎也没识穿。

到了奶奶家，蜜瓜包和大狗们去玩了，听说它长得很好，南庭轩放心了。

“你说后山有桃花跟李子花，我们去拍照吧，摄影社要交作业，我带了单反。”

他们一前一后去往后山，黄泥山路蜿蜒而上，路边是一丛丛花树。

江夏穗低头打字，路边树丛“窸窣”作响，几只大狗飞快地蹿出来，打闹着从她面前跑过，是蜜瓜包它们。她吓一跳，险些摔倒，南庭轩及时拉住她的手。

“夏穗，其实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我骗你的。”

“你说什么？”

等她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已经先一步掀开她的袖子：“太好了，你没事。”

在酒店看到她慌慌张张地跑走，他想了好久猜到，她可能是荨麻疹发作。

之后几天，他联系她时她可疑的反应，更令他坐实他的猜测。要是直接问她，她说不定再也不愿见到他，他装作没发现，把她约出来。

意料中的荨麻疹并没有发作，江夏穗显然比他高兴得多，她摘下口罩。

“我好像真的不会对你过敏……啊，我想起来了。”

要不是他，她完全忘记她吃的披萨里，有她过敏源之一的洋葱。

当时看到他和别人说话却不理她，她很是沮丧，只好奋力吃东西转移注意力。也就是说，她只是食物过敏，并不是害怕他。

蜜瓜包和同伴们跑完一大圈，才迟钝地留意到南庭轩来了，它兴奋地跑回来，绕着他又是转圈又是扑腾。江夏穗躲到南庭轩身后，虽然有点感谢它，她还是不喜欢这家伙。

他们登上山顶，脚下的山林水雾缭绕，遍布山野的桃李树开满粉白花团，宛若一幅巨型水墨画。跋山涉水所见到的美景，历经磨难修成正果的感情，都是对坚持者的奖励。

“那天我想问你，接近我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因为喜欢我……但是我说不出口，我多怕是前者。这段时间，我想过好多，还是决定如实告诉你好了。”

她紧张得手心满是汗，南庭轩忽然上前一步，近得几乎能拥抱彼此。

“我好像有点太坏心眼了。夏穗，我早就猜到你的想法了，却刻意等你上前一步。”他看到她眼里的错愕，唇角上扬，“只要你是朝向我的，不管剩下的距离有多远，我都会走完，直到抵达你身旁。”

这些年，他为接近她花费了好多心思。他坚持学游泳，是为了有机会再遇见她。他去当她堂弟的家教，也是为了她。哪怕她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他都不泄气，因为她一切安好。

他是有私心的人，不适合专职游泳，所以他退出了游泳队，并不是为了躲着她。

她想了好久，轻声下了结论：“也就是说，你也喜欢我？”

“正解。夏穗，这世上没有无意义的行动，行动本身，必定包含有其目的。正如这世上没有无价值的感情，能够喜欢一个人，就已经收益颇丰不是吗？哪怕你不喜欢我，能遇见你，我都觉得自己赚到了。”

他的话和她心里所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那么别扭，他却愿意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思考她的行动有何含义。这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他出现，舍他其谁呢。

09.有你陪在身边，是我能想到最美的画面

江夏穗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再次掰着手指，细数自己的缺点。

“我太幼稚，还不坦率，想法容易极端，还挑食不好养，喜欢我会很辛苦的……你真的不会嫌我麻烦吗？”

他拍了拍她的头：“没关系啊。作为大人要承受的压力和辛酸，由我来承担，你保持你的模样就够了。”

枯橙色夕暮里的山林折射出不同色彩，她在花海之巅，朝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笑。他按下快门，将这一幕色彩缤纷的记忆保存下来。如一缕跨越山川湖泊的风，他经过漫长时光，终于抵达她身旁，拥抱她所在的浅海。

落日沉下地平线，全世界悄然入眠，有你陪在身边，是我能想到最美的画面。

编辑/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