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劫后

2016-11-26蒋林

文学港 2016年8期
关键词:人贩子

蒋林

劫后

蒋林

1

经历了漫长的冬季,销售业绩终于在春暖花开时迎来转机,这让白洁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作为销售部经理,半年来她承受了太多压力。其他部门每天准时下班,唯独白洁带领团队加班加点地开营销总结会,直到很晚才结束。不管怎么说,她庆幸自己挺了过来。但是,意想不到的麻烦也如影而来,悄然而迅猛地缠绕着白洁。几乎在一夜之间,她陷入舆论的漩涡,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围剿。

后来,白洁把这形容为一场灾难。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春夜,空气中洋溢着花香。白洁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越来越好的业绩让她心情舒畅。她为奋力拼搏的员工感到骄傲,为自己的坚韧而不妥协感到自豪,隐秘的笑容在浓郁的夜色里悄然绽放。因为从家到单位一条地铁直达,所以白洁选择乘坐地铁上下班。从地铁站到家有三公里路,她打算步行回去,权当锻炼身体。几个月来,忙于工作而无暇顾及身体的白洁,感觉生命被严重透支,时常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昏黄的灯光把喜树街照得妩媚动人,穿过这条长达八百米的街道,白洁便能顺利到家。她住在平安大街幸福巷66号,去年夏天才搬过来。她开始想象晚餐的美好,以及与心爱的人相视而笑的温馨和浪漫。男朋友康伟早已在电话里告诉她今天的晚餐十分丰盛,全是她喜欢的食物,算是犒劳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爱人。白洁与康伟从相识到相爱,已经携手走过三年。在他们的计划中,两人明年春节就将步入婚姻的殿堂。

在喜树街与茶树街相交的十字路口,白洁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女孩扎着小辫子,戴着粉色眼镜,穿着嫩绿色上衣和灰色裤子。她站在路边左顾右盼,单薄的影子在春夜的街头拉得很长。白洁看了她一眼,但脚步并未停下来。刚走几步交通信号灯变成了红色,她便停在路口等待。红灯等待时间从六十秒慢慢减少,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在还有四十六秒就变成绿灯时,白洁回头看了一眼女孩。那一瞬间,她觉得女孩也在看自己。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在短暂的接触中产生了微妙的交流。迟疑了几秒钟,白洁转身朝女孩走了过去。然后,她问:“小朋友,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呀?”

“我在这里等爸爸妈妈来接我。”女孩的声音有些耳熟,但白洁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

“你与爸爸妈妈说好了的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接你呢?”

“他们会来的。”

“爸爸妈妈在哪里呀?”

“我不知道。”

“你一个人出来的吗?”

“我吃了饭出来玩,跑来跑去就跑到这里来了。”

“你把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我爸爸的电话号码开头是139,妈妈的电话号码开头是135,但是我都记不清后面的数字。”

“那你知不知道你家住在哪里?”

“我忘了那条街叫什么名字。”

“从这里出发,你知道怎么走吗?”

女孩摇了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阿姨怎么才能帮你呢?”

女孩哭了,“哇”的一声让昏黄的夜色颤抖起来。

白洁明白了,这是一位走失的女孩。现在时间是晚上九点十二分,白洁觉得小女孩独自一人在午夜的街头很危险。前几天,蜀城刚刚才破获一起拐卖儿童的大案,被拐儿童中大部分都是四五岁的小女孩。白洁决定留下来陪她,并想方设法从与对方的交流中获得有效信息,帮助她顺利回家。“你再想想,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白洁对女孩说,“然后,阿姨带着你原路返回,就能找到家了。”

女孩一脸茫然,仿佛陷入沉思。

一辆白色汽车开过来,缓缓停在白洁和小女孩身边。车窗缓缓落下,一颗脑袋隔着副驾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白洁低头弯腰对女孩说:“他是你爸爸?”

“不是。”

“他是你舅舅还是叔叔?”

“都不是。”女孩说,“我不认识他。”

白洁以为那个中年男人是女孩的亲人,结果他们压根就不认识,短暂的欣喜瞬间消失。

中年男人打开车门,朝白洁走过来。朦胧的夜色中,白洁看见对方留着平头满脸胡茬,魁梧的身材像一截粗壮的树桩,浑身上下充满江湖气。他们之间离得越近,白洁越觉得对方身上越散发出逼人的气势。他晃晃悠悠地停下来,与白洁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他看着她,半晌才问:“你是她妈妈?”

“不是。”

“是她姑妈?”

“不是。”

“那应该是她舅妈咯?”

“也不是。”

“那你是她什么人?”

“我不认识她。”

“你刚才在与她说什么?”

“我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出来玩走丢了……”

“如果她是单独出门,你是不是要把她带走?”

“你在说什么?”

“是不是?”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怀疑你在拐卖儿童。”

“你简直胡说八道,我明明是想带她回家。”白洁的脑袋瞬间乱哄哄的,“小妹妹,你说我是不是在帮你想办法?”

“是的。”小女孩说,“阿姨在问我住在什么地方,爸爸妈妈在哪里。”

“小孩子先别说话,我在问她呢。”中年男人向白洁靠近了点,指着她说,“我观察你很久了,发现你鬼鬼祟祟地纠缠着这个小女孩。如果不是图谋不轨,为什么缠着不放?”

“我刚好路过这里,看见她一个人在街上,想帮帮她。”白洁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说我拐卖儿童?”

“那应该说是在贩卖儿童?”中年男人在黑夜里翻白眼,“这样说对不对?”

“我再说一遍,这个小女孩走丢了,我想帮她找到回家的路。”白洁的情绪有些激动,“我是一片好心啊。”

“所有骗子都披着善良的外衣,所有恶人都满口仁义道德。”中年男人说,“如果小女孩说父母不在家,如果她说这里离她家很远,你是不是立刻就把她拖走?”

白洁被气得浑身颤抖,她想不到自己一片好心却惹来无端的攻击。从早上八点到现在,她忙得几乎没有停下来过,此刻正饥肠辘辘浑身乏力。面对如此不讲道理的人,她不想与他多说。白洁扭头看了一眼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正好是绿灯,可以通行的时间还有二十二秒。既然热心肠遭遇冷水,她不想把时间耗费在无聊的争吵中,立即转身而去。刚出地铁站时,康伟就打过电话询问她回家的时间,现在他或许早已坐在餐桌上耐心地等待自己回家。但是,白洁并没有顺利离开现场,反而一只脚踏入了纷争和麻烦。

刚迈开一步,白洁的胳膊就被扭住,一股疼痛迅速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她的尖叫声仿佛是一道闪电划破朦胧的夜空,让路边静立的花草树木悄然地打着哆嗦,似乎它们都在喊 “痛”。白洁的愤怒瞬间冲破脑门,在熟悉的街头与陌生的人展开唇枪舌战。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始终认定白洁是在拐卖儿童,在他的言语中她是个不折不扣的人贩子。白洁越是争论,他越是笃定地认为她刚才是在用言语和行动引诱路边的女孩,在赢得女孩的认同后实施行骗。

白洁毫无还手之力。她身体单薄,无法挣脱那只粗壮的手臂;她言辞匮乏,找不到还击的话语。她唯一质问的是对方到底何许人也,有什么资格干涉自己帮助他人。但是,对方一句 “伸张正义”像一柄利剑刺中白洁的喉咙,让她瞬间奄奄一息。推搡之中,白洁的衣袖被撕开一条口子,像两片枯黄的树叶在夜风中飘荡。僵持几分钟后,白洁鼓起全身力气扯起嗓子眼喊道:“放开我,你这个流氓。”

这句话像一根引线,刹那间点燃了一颗炸弹。遗憾的是,它不仅没有让中年男人知难而退,而是让白洁引火烧身。

“快来人呀,抓人贩子啊。”中年男人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雄浑有力。

喜树街旁边有一条绿化带,面积大约一千亩。葱茏的树木和优美的环境,让这里成为附近居民散步的优选之地。中年男人一声抓人贩子的怒吼,就像一道命令迅速向四周扩散,散落在绿化带里的人宛如夜猫一样纷纷从树林中蹿出来。几分钟后,白洁的身边便聚满了围观的人。最开始,他们对白洁与中年男人的争执冷眼旁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便自告奋勇地加入其中。让中年男人和白洁都没想到的是,所有人都把枪口对准白洁,轮番攻击着这个势单力薄、孤立无援的女人。

“我要怎么给说你们才相信呢?我不是人贩子,我是想帮她。”白洁声嘶力竭,“我是想帮助她。”

“她叫什么名字?”

“她爸爸叫什么名字?”

“她妈妈叫什么名字?”

“她几岁了?”

“她家住哪里?”

白洁脑子里乱哄哄的,感觉有成千上万只苍蝇在面前狂乱地飞舞。那些尖锐而鲁莽的质问仿佛是锈迹斑斑的钉子,一颗一颗地扎进她的胸膛,却流不出血来。无论她怎么解释,一切都无济于事,就像是掉进泥沼,越是挣扎陷得越深。白洁嘶吼道:“你们怎么都不讲道理?”

“你这个人贩子好猖狂。”一个人开了头,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们不讲道理?难道你拐卖儿童还有理了?”

顿时,现场混乱起来。

不知道是谁先动手,白洁的背上挨了一拳,她感到锥心的痛。接着有人砸她的脑袋,踢她的小腿,扯她的头发。在推搡下,白洁东偏西倒,求救声淹没在愤怒的声讨中。那些与白洁素不相识的人,在漆黑的街头对一个陌生的女人拳脚相加。白洁拿出手机给康伟打电话,她刚把自己身处的街道说完并要求他报警时,手机就被打在地上,屏幕碎裂通话中断。她蹲下身想捡起手机,结果有人在背后朝她瞪了一脚,使她双膝跪在地上,两只膝盖痛得她仿佛马上就会死去。白洁尝试着站起来,但是身体里已经没有力气。于是,她索性匍匐在地上,任由那些人粗暴地践踏。

警笛声划破长空,从远处的楼宇间传来。围观和施暴的人作鸟兽散,狼藉的现场在苍茫的夜色里格外凄冷。当警察把白洁扶起来时,她发现那个中年男人居然没走。他站在自己的汽车面前远远地看着两个警察和白洁,就像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2

派出所的白炽灯很亮,白洁的脸变成了一张白纸。一绺头发搭在脸上,仿佛是某个孩子用铅笔随意涂抹了几笔。白洁散乱的头发和无助的神情,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荒诞的经历和遭遇。康伟站在旁边,与中年男人靠得很近。他脸色铁青双眼怒瞪,看起来随时可能上前暴揍对方一顿。白洁真担心康伟会动手,她知道他的脾气,外表斯文的他被逼急了也会暴跳如雷。在经历一次劫难后,她不想再节外生枝。她只想尽快完成调解,马上回到温暖的家。

现在已是晚上十点二十三分,白洁还没有吃晚饭。

这是白洁和康伟第一次进派出所,浑身上下感到十分别扭。做笔录的过程很漫长、复杂,民警慢声细气地询问整个纠纷的前因后果,细致到具体时间和地点。遗憾的是,中年男人不承认自己打了白洁。他说他只是怀疑她是人贩子,打人的是那帮看热闹的人。不过,白洁自己也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对自己动手。她面无表情地回忆说:“当时,莫名其妙地来了很多人,大家就像是约好了的一样,你一拳我一脚。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不知道是谁在打我。”

办案民警面露难色。看起来,这是一桩找不到责任人的斗殴事件。

做完笔录后,白洁才知道中年男人名叫叶盛,没有正当职业,买了辆车拉散客维持生计。她怀疑他撒谎,不敢说出自己的工作单位,以免牵连自己的饭碗。不过,叶盛坦诚整个事件因他而起,愿意接受民警的协调,并承诺支付白洁的医疗费。叶盛心里明白,即便他的初衷是担心小女孩被拐卖,但的确给白洁带来了伤害。但是,叶盛同时强调:“如果白洁真的是人贩子,请警察一定要将她绳之以法。”

“你这个混账王八蛋。”康伟呼的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闭上你那张臭嘴。”

“坐下。”民警猛然抬头,抽了抽鼻梁上的眼镜,“不要冲动。”

“你他妈的信口雌黄。”康伟喘着粗气,“你亲眼看见她拐卖儿童了?”

“我是说假如。”叶盛执拗地说,“如果她真的拐卖儿童,就应该接受惩罚。”

康伟一个箭步冲上去,掐住叶盛的脖子。他刚挥舞拳头准备砸下去时,却被慌忙转身的白洁抱住。她叹着气说:“你冷静点。”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就冷静不下来。”

低垂着头的叶盛似乎被康伟激怒了,做出一副要大打出手的架势。幸好民警及时制止,他说:“这里派出所,不是菜市场。”

康伟与叶盛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一米,如果民警的提醒和劝止迟到两秒钟,两人或许就在派出所里上演全武行。

真的安静下来了。但是,康伟和叶盛还在暗中较劲,仿佛要用眼神杀死对方。他们的眼神在空中对视,然后收起,接着又是对视,都不甘示弱。只有白洁呆滞地盯着自己的双脚,漂亮的高跟鞋上沾满尘土。

一个女民警突兀地走过来,她说刚刚接到报案,有人家里的孩子走丢了。从穿着和年龄判断,可能就是这个女孩。白洁、康伟和叶盛,同时把目光对准女民警。

女民警来到小女孩面前,轻声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婷婷。”

“就是你啦。”她说,“我马上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来接你。”

“她是人贩子吗?”康伟对着叶盛怒吼,“你看清楚了,她是不是人贩子?”

叶盛没答话。

办案民警再次抽了一下眼镜,他说:“一场误会。”

“误会就要打人?”康伟的声调越来越高,“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公道?”

“当然有公道。”民警笑了笑,“公道自在人心。”

一直沉默的白洁哭了。她从椅子上滑落,咚的一声歪倒在污迹斑斑的地板上,身体不断地抽搐,就像患了癫痫病。康伟忙不迭地跑过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他安慰她事情已经过去,他说公道自在人心,他说事实证明她不是人贩子,他说她是个善良的人。白洁对康伟的话无动于衷。那些温暖的安慰之词仿佛是一种催化剂,反而激发了白洁内心的委屈和悲伤。她的哭声由呜咽变成嘶吼,尖利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地涌动,最终变成呼天抢地。

所有人都感到措手不及。

康伟没有任何办法能制止白洁的哭泣,他只有无助而沉默地抱着她,随着她的颤抖而颤抖。叶盛窝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声不吭,魁梧的身材萎缩成一个具有呼吸和心跳的雕像。那个总是担心眼镜掉在地上的民警,一会儿看着叶盛,一会儿又看着康伟和白洁。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并时不时地抽鼻梁上的眼镜,样子显得十分尴尬和滑稽。

一辆汽车在派出所的院子里停下,一男一女急匆匆地跑进来。他们异口同声地问:“我们的女儿呢?”

张婷婷被女民警领进了休息室,忐忑地等着爸爸妈妈的到来。她不知道康伟与叶盛的冲突,不清楚白洁悲伤的哭泣。张家夫妇的到来,化解了现场的尴尬。办案民警猛地站起来,朝着休息室呼喊女民警的名字。张婷婷跟在女民警身后走出来,短暂的惊愕后,她冲进妈妈的怀里哇哇大哭。

看到失而复得的女儿,张婷婷的父亲不停地表达感谢。短暂的交流中,他得知了白洁与叶盛的误会。他对叶盛说:“这是误会。”

叶盛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白女士,真是对不起。”张先生立即将话题集中在白洁身上,“我想带你到医院检查身体,所有医疗费由我承担。”

“不用了。”白洁的哭泣终于停止,“我的身体没问题,不用检查。”

“我刚才听警察同志说,有人打了你。”张先生说,“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建议到医院做个检查。”

“当然要检查。不过,检查的费用不用你承担。”康伟指着叶盛,“应该由他承担。”

“我早就说过只要她不是人贩子,我愿意承担医疗费。”叶盛站起来,“走吧,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我带她到医院。”张先生说,“你们都是为了婷婷好。”

“应该由他负责。”康伟再次指着叶盛,“如果不是他,一件好事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你们都别说了。”尽管白洁很愤怒,但吼出来的声音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有力,“我不用去医院,我只想早点回家。”

短暂的沉默。

“我们要去医院,万一身体被打出问题,将来我们找谁呢?”康伟拍了拍白洁的肩膀,“去一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很快就会回家。”

“我想回家。”白洁的眼泪悄然地滑下来,她的脸庞犹如一朵被霜打的野花。

“做完检查就回家。”康伟看着白洁哭红的眼睛,“相信我,很快的。”

白洁拗不过康伟,最终同意去医院检查身体。

张婷婷的父母和康伟交换了联系方式,他们表示会来看望白洁,并对她提供后期所需要的帮助。康伟面无表情,机械地点了点头。然后,叶盛开着车,载着康伟和白洁来到派出所附近的医院。

时间来到深夜十一点四十八分,医院里灯火通明、川流不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沮丧。从排队、挂号到检查完毕,耗费了两个小时。整个过程,白洁板着脸孔目无神光,表现得十分不耐烦,不断地催促医生。甚至,她还说了一句 “我没病”,搞得医生一头雾水。

回到家时,已是第二天凌晨。

康伟把饭菜重新热好,两人端坐在餐桌前吃这顿晚了五个小时的晚饭。白洁扒了一口米饭,看着康伟说:“你说我是不是吃错了药?明明是一片好心,结果却弄得这么狼狈。”

“吃错药的不是你。但是,我们都吃错了饭。”康伟挤出一丝微笑,“现在是凌晨一点多,我们这顿饭是晚饭还是早饭?”

两人相视无语。良久,继续埋头吃饭。

3

白洁请了一天假。

康伟也跟着请假。

白洁和康伟都很忙,而且在单位都处于关键时期。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他们不会停下来休息。康伟是一家科技公司的产品经理,三个月来为即将上市的一款新产品操碎了心。老板早已或明或暗地放话,如果新产品再不能赢得市场打开局面,康伟带领的整个团队就将解散。甚至,这家公司的命运也会发生改变。老板做广告起家,多次表示想回到老本行。康伟不想失业,更不想成为公司坍塌的罪人,每天做梦都在琢磨产品的细节。白洁曾对康伟开玩笑说:“产品比你的生命还重要。”

“与生命一样重要。”康伟认真地说,“这次像是一场劫难,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化解。”

上午十点,康伟和白洁才从疲倦中醒来。四月是个美好的季节,空中充满丝丝清甜。阳光像个羞涩的少年,含情脉脉地从窗外飘进来。康伟在厨房里忙活,准备两人的早餐。无论工作多忙压力多大,或是现实多么艰难,康伟对生活始终洋溢着热情。白洁很喜欢康伟这种人生态度,感觉只要跟他在一起,即便在最幽深、黑暗的隧道,也能见到光芒。

白洁一头扎进书房里。她打开电脑和手机,登上QQ和微信,与同事和客户保持沟通。她耐心地为员工安排工作,细致到营销方案的制定和工作经验的总结;她和蔼地与客户交流,为自己生病而不能亲自前来拜访而真诚地道歉。白洁对同事和客户撒谎,说自己昨晚突发疾病住进医院,搞得大家都为她的身体状况担忧,纷纷劝她好好休息。她不想把实情告诉别人,因为自己都觉得这件事情荒唐到似乎只有在电影中才能看到,说出来是个天大的笑话。

吃过早饭,白洁和康伟两人同时来到书房,都进入工作状态。一个多小时里,白洁通过电话、QQ和微信不断地发出和接收与工作相关的信息。康伟则沉默地盯着电脑屏幕,为产品的某个细节而焦头烂额。其实,他明白这款产品已经完美到没有任何瑕疵,只是他不敢轻易地将它交给老板和投放市场。在这场关键战役中,作为公司的一员老将,康伟显得犹豫不决。他不是个完美主义者,只是输不起。

十一点二十一分,康伟的手机响起。看着屏幕上闪烁着的 “张”字,他明白这是张婷婷的父亲打来的。康伟没有接,他不知道该与对方说些什么。电话再次响起,康伟拿着手机朝客厅走去。张婷婷的父亲对康伟说,他已经到小区门口,希望能到家里来看望白洁。康伟觉得既然对方已经来了,执意拒绝显得有失礼貌。犹豫片刻,他只好答应下楼迎接。回到书房,康伟对白洁说:“张婷婷的爸爸来了。”

“张婷婷是谁?”

“昨天晚上那个女孩。”

“哦。”白洁愣了一下,“他来干什么?”

“看望你。”

“我需要看望吗?”

“昨天晚上的事情,或许他有些过意不去。”

“与他有什么关系?”

“毕竟,这件事是因为张婷婷而引起的。”

“张婷婷是无辜的。”

康伟的舌头突然打起卷儿,喉咙也仿佛被堵住。他望了一眼窗外,明晃晃的太阳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你告诉他,这件事情已经过去。”白洁慢悠悠地说,“而且,我的身体没有问题,用不着来看望。”

“他已经来了。”康伟的眼神从窗外拉回来,看着白洁,“已经到小区门口了。”

白洁怔怔地看着康伟。半晌,她笑起来:“那就让他进来吧。”

康伟下楼后,白洁在逼仄的书房里踱着步子。窗外阳光灿烂,院子里一片翠绿。每天早出晚归,她竟然不知道庭院里开满了绚烂的花朵。白洁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再次来到窗前。康伟领着一对中年夫妇,穿过葱茏的树木径直走进来。那是两个陌生的面孔和身影。在派出所里,白洁没有看张家夫妇一眼。即便在街上相遇,她也认不出他们,更无法确认他们曾以这样的方式产生过短暂的交集。

两分钟后,门铃响起。

白洁走出书房,穿过客厅,站在门前整理头发、衣着,顺便琢磨如何迎接这对夫妇。她并不希望他们前来看望,觉得这种情形与昨晚一样荒唐。但是,他们已经站在门外,打开房门是唯一的选择。她长出一口气后,果断地拉开门。白洁勉为其难地笑着:“你们怎么来啦?”

“我们特地来感谢你。”

“为什么要感谢我?”

“你帮了我们家婷婷。”

“我没有为她做什么啊?”

“可是,你因为这件事被人误解。”

“甚至,我还被人打了。”白洁说,“是不是这样?”

“现在的人,都很冲动。”

“所以,你们不是来感谢我,而是我被人打了觉得过意不去,来看望我。”

康伟觉得气氛不对,立即招呼着他们喝茶,借此转移话题,并用眼神暗示白洁说话别总是带刺儿。白洁也觉得自己有失待客之道,即便素不相识也应懂得来者是客的道理。停顿片刻,她说:“谢谢你们的这份心意。”

“到医院检查后,身体没有问题吧?”张妈妈说,“昨天太晚了,所以我们没有再给你打电话。”

“没有问题。”康伟说。

“本来就不用去医院。”白洁幽幽地说,“我知道没有问题。”

这天上午,张家夫妇在白洁家里待了大半个小时。后来,他们的交流不再拘泥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慢慢熟络后,他们开始聊工作、生活以及各种社会现象,话题宽泛得就像重逢的老朋友。

张婷婷的父亲叫张海生,母亲叫刘芳。张海生是一家游戏公司的老板,主要做游戏研发与运营。刘芳是注册会计师,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康伟得知张海生刚刚获得了一笔风险投资,并与韩国某游戏公司达成战略合作,新产品即将在东南亚发行。康伟接着张海生的话题,谈了很多对游戏行业的看法。这让张海生很吃惊。他问:“你也是做游戏的?”

“不是。”

“但你对游戏很了解。”

“我喜欢玩游戏,平常比较关注行业态势。”

快到十二点时,张海生和刘芳起身告辞。两个人分别说了很多感谢之词以及保重身体的祝福,并要求两家人保持联系经常来往,感觉像是认了一门亲戚。突然,刘芳把一个纸袋子放在桌子上。她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康伟和白洁四目交汇,他们瞬间明白里面装的是钱。从袋子的厚度上看,他们猜测里面至少有上万元钞票。短暂的错愕后,康伟抓起袋子追上即将出门的张海生。他说:“这个你拿走。”

“这是我和婷婷她妈的一份心意,请你们收下。”张海生说,“我们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达感谢,希望这样不算冒昧。”

“我们不能收钱,一分都不行。”康伟扭住张海生不放,“心意领了,钱不能收。”

康伟和张海生在门口你推我攘,互不相让。白洁走上来,她淡淡地说:“张先生,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你的钱,所以你一定要拿回去。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十分感动。”

“这样我们心里会不安的。”刘芳见丈夫呆愣着,便接着白洁的话说,“你为了我们家婷婷,平白无故地受到伤害。”

“伤害我的是那些过路的人,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白洁有气无力地笑着,“你们为什么要不安呢?”

“那些人不会对你负责。”张海生说,“而且,你也找不到他们。”

“我不会找她们。”白洁笃定地说,“事情在昨天晚上已经结束。”

张海生一声长叹:“原本是件好事,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

一片沉默。

4

无论是检查结果还是自身感受,白洁的身体真没问题。在这场莫名其妙的纠纷中,她除了被撕烂的衣服外,真没有太大损失。休息一天后,白洁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堆积如山的工作中。她常常鼓励员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熬过市场的寒冬后,他们要在春暖花开之际大干一场,力争秋天有个好收成。刚刚走进办公室,同事们都一窝蜂地围过来,询问白洁的病情。她笑呵呵地说没事,临时编了个急性肠胃炎的幌子。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样子,大家便不再多问。

康伟与白洁一样,重新全情投入到产品的研发中。他是个隐忍的人,从来不向白洁倾诉任何困难。事实上,最近半年来他一直焦头烂额。有时候,他也在思考未来的人生计划,甚至悄悄向其他公司投放简历。如果产品再次失败,难免会遭遇失业;如果丢失工作,他必须尽快投入到第二份工作中。康伟惧怕失业,康伟需要工作,否则他没钱举办婚礼。婚期已经一推再推,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那个神圣时刻的到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一切看似又回到既有的生活轨迹。

第四天中午,同事廖燕敲响了白洁的房门。当时,她正在整理最近销售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准备下午召开分析会。看着廖燕鬼鬼祟祟的样子,白洁差点没有笑出来。她皱着眉头问:“有什么事?”

“白总,你今天上网没有?”

“从早上起来一直忙到现在,哪有精力上网。”

“我刚才在微博上看见关于你的消息了。”

“微博上有我?我又不是网红。”

廖燕愣了一下,她说:“都成热门话题了。”

白洁怔怔地看着廖燕,她问:“热门话题?”

廖燕点了点头:“你看看吧,这样对你不好。”

白洁感到事情不妙,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登录微博。在廖燕的指引下,她迅速找到那个命名为 “当街暴打人贩子”的微博话题。那串刺眼的阿拉伯数字表明,参与讨论的人数高达二百三十七万。白洁顿时脸皮发烫双手颤抖,鼠标的指针左右摇晃很多次才点中话题。短暂的等待后,那条让她脑袋感到随时都会爆炸的微博立即跃入眼帘。

微博账号名叫 “不三不四”,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人在微博中写道:“活捉人贩子。看见大家挥舞着正义的拳头,愤怒之气终于消解。”下面配了六张图,每一张图都能看见白洁的无助和狼狈。特别是第六张,白洁披头散发蜷缩在地上,像一条濒临死亡的狗。

白洁怒火中烧,一把推开桌子上的文件和资料。精致的玻璃水杯被撞倒,玻璃渣子混合着茶水,溅得满地都是。廖燕慌乱地往后退,差点撞倒身后的鱼缸。她从来没有见过白洁如此大发雷霆,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在同事们的眼中,虽然白洁干练而强悍,但从来不在公众场合下发怒。

半晌,白洁的情绪才慢慢平静。她抬起头问:“其他人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廖燕颤巍巍地说,“我刚刚看到,感到非常惊讶,所以马上跑来给你说。”

“你相信这条微博吗?”

“当然不相信。”廖燕说,“可是……”

“可是什么?”

“上面有你的照片。”

“有照片不一定就是真相。”

“你是说照片中的人不是你?”

“是我。”白洁微微点着头,“的确是我。”

“那你真的被人打了?”

“是的。”

“那你真的拐卖儿童?”说完,廖燕倒吸一口凉气。

“当然不是。”

“白总,你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白洁靠在椅子上。沉默半晌,她说:“你帮我把地上收拾一下吧。真是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态。”

廖燕弯腰埋头,便开始整理文件,打扫玻璃渣子,用抹布擦地。这个过程持续了七八分钟,白洁慢腾腾地向廖燕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双手抱住脑袋,沉闷地叹气。廖燕张着大大的嘴巴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要到微博为你澄清事实,讨回公道。”

“你就别添乱了,回去好好工作吧。”

“好吧。白总,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不要跟那些小人计较。”

“我自有分寸。”

廖燕刚拉开门准备出去,又被叫住了。白洁说:“今天下午的会议取消。”

“好。”廖燕知道会议的重要性,但她更明白此刻白洁的心情何等糟糕。

窗外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白洁却感到前所未有地窒息,即便在工作最困难时也没有这种感受。她吃力地站起来,把门窗全部关上,依然感到身体里有一股寒意在窜动。经过派出所的调解、医院的检查、张婷婷父母前来探望以及一天的休整,她原本以为这事已经随风飘散。没想到只过了三天,平息的波浪再度掀起,而且来势更加凶猛。这一次,她竟然不知道是谁在从中作祟。

白洁知道网络上鱼目混珠、泥沙俱下,思索再三,她认为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不过,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焦躁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踱去,最终只能笨拙地在 “不三不四”发的这条微博上向每一个网民做自我申辩。白洁打开微博,逐一向那些谩骂的人解释,希望大家删掉骂人的评论。

面对成千上万的讨论,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但是,白洁下定决心一定要自证清白。

白洁在电脑上打开一个文档,把事情的真相写好,通过复制粘贴的方式与网民交流。很快,她便与数百人进行了对话,耐心地向他们解释。但是,这种便捷的方式没有为白洁迎来转机,反而被人取笑。有人说,人贩子居然还会发微博;有人说,人贩子请不起水军,只得笨拙地复制粘贴。

看着冷嘲热讽,白洁气得七窍生烟。但是,她依然坚持回复每一个网民,试图让别人相信自己真的无辜。只是,那些人根本听不进去白洁的苦口婆心,以更尖酸、刻薄的语言反唇相讥。

半个小时后,“不三不四”终于露面。

“不三不四”回复白洁:“即便你有一千张嘴巴也无法洗脱罪名,我在现场,亲眼所见,有图有真相。”

白洁回复 “不三不四”:“我已经向派出所报案,并且证明自己不是人贩子,而是好心帮助那个小女孩。”

“不三不四”回复白洁:“这只能证明你犯罪未遂,逃过一劫。”

白洁回复 “不三不四”:“叶盛已经承认这是一场误会,并支付了我检查身体的医疗费。”

“不三不四”回复白洁:“叶盛伸张正义,你还讹人家一笔医疗费。你好意思吗?”

白洁回复 “不三不四”:“那个小女孩的父母第二天已到我家里探望,证明我并没有拐卖他们的孩子,而是孩子自己走丢了。”

“不三不四”回复白洁:“这个世道真的变了,鸡居然给黄鼠狼拜年。”

白洁浑身颤抖,真想把电脑砸个稀巴烂。但是,她又明白这无济于事,喘着粗气继续回复 “不三不四”:“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与我有冤有仇?”

“不三不四”回复白洁:“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冤仇?我只是与叶盛一样,看不惯世间的丑恶现象。”

白洁头痛欲裂,她关掉显示器屏幕,眼泪默默地顺着脸颊滑下来。有人来敲门,白洁没有理会。片刻后,敲门的人窸窸窣窣地离开。公司里人来人往,同事们的身影急促地穿来穿去,好在白洁的办公室在最里端,关上门就是一个小世界,不受外界打扰。

慢慢地,眼眶里的泪水仿佛已经流干。白洁用纸巾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拿起手机给康伟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她只听见康伟 “喂”了一声,悲伤的情绪瞬间便在心底涌起,眼泪再度喷涌而出。康伟一个劲儿地安慰白洁,但她只顾着稀里哗啦地哭泣。康伟问:“你怎么啦?”

白洁没有回答。

康伟问:“遇到什么困难了?”

白洁依然只顾着哭泣。

康伟问:“谁欺负你了?”

白洁把电话丢在一边,哇哇大哭起来。

康伟眉头紧锁,惶惑地等待白洁停止哭泣的时刻。不过,他似乎意识到白洁已经把手机放在旁边,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手机听筒里只有她的呜咽声若隐若现,时远时近。于是,康伟主动挂断电话,并立即回拨过去。接连三遍,白洁都没有接。康伟急得直跺脚,恨不得马上飞到白洁的办公室。手机没人接,康伟又拨打白洁办公室电话。这一次,白洁接了。

“这会儿忙吗?”白洁的鼻音很重。

“不忙。”康伟说,“你怎么哭了?”

“很多人在微博上骂我。”

“你惹着谁了吗?”

“我谁都没有招惹。”

“那到底是谁在骂你?”

“有人发了一条微博,大家都在微博下面留言骂人。”

“那些人骂你什么?”

“他们骂我是人贩子,还把别人打我的照片发在微博上。”白洁又哭了,“现在,网站做了一个热门话题,几百万人参与讨论。”

康伟明白了,那场纠纷并未烟消云散,反而以更加残酷的方式包围着白洁。他让她别着急,他有办法把热门话题删去。在科技行业打拼这几年,康伟在业务培训、行业峰会等各种场合认识一些人,积累了不少人脉。康伟刚好认识这家网站微博组的负责人,一个月前才在一次业务交流会上见过。康伟对白洁说:“我争取半个小时搞定。”

“好。”白洁挂断了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白洁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但这种拉着时间往前走的情绪让她感到焦灼和惶恐。她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却忘记了喝。她把窗帘拉开,又觉得阳光太刺眼,于是又立即关上。如此反复地折腾好几次,白洁终于妥协,歪倒在椅子上像一张衣着光鲜的皮囊。

白洁重新打开电脑显示器屏幕,登录微博界面,发现自己依然身处热门话题的漩涡,脑门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无心整理面前的文件,计划中的重要会议早已忘却。她的眼神始终集中在屏幕右下方的时间上,每隔两三分钟便刷新一次网页。尽管十多分钟过去,微博界面上的热门话题依然还在,而且参与者越来越多。下午两点十六分时,已经有三百六十三万人阅读这条微博,评论高达四千五百八十一条。这两个参数,白洁每刷新一次,就会大幅增加。

“怎么还没有删掉?”白洁忍不住,给康伟打电话催问。

“已经与朋友联系了,对方说马上就处理。”康伟安慰白洁,“别着急,肯定能删掉。”

白洁再次陷入焦急的等待中,并不断地刷新网页。两点二十四分时,当她再次刷新网页时,终于发现自己从热门话题中消失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康伟打来电话,让白洁安心工作,这事很快就会过去。白洁口头答应,注意力依然停留在微博上。

很快,白洁发现虽然热门话题删掉了,但是“不三不四”的微博还在,而且评论的数量依然在不断增加。在海量的辱骂中,她偶尔能看见替自己打抱不平的人。只是,那些正面的声音太微弱,瞬间便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就像一只蚂蚁掉进惊涛骇浪里。

“不能看着这些王八蛋胡言乱语。”白洁自言自语地说,“我得给 ‘不三不四’发条私信,让他删掉微博。”

打开私信对话框后,白洁精心措辞,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在这条私信里,白洁义正辞严地表明自己被 “不三不四”诽谤,要求对方立即删掉微博,否则将采取法律手段追究其责任。很快,“不三不四”便回信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简短一句话,七个字就像七把利剑,朝白洁狂乱地挥舞。

白洁知道无法与 “不三不四”讲道理,对方已经陷入疯魔,似乎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无奈之下,她只好在自己的微博中发了一条声明,讲清事情的前因后果,阐述自己遭受的冤屈,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然后,她关掉电脑走出办公室。

午后的空气很沉闷、溽热,明晃晃的太阳让白洁睁不开眼睛。她在附近的大街小巷徘徊,对紧紧缠绕住自己的麻烦感到彷徨与无助。半个小时后,白洁走进地铁站,摇摇晃晃地朝家走去。她想自己要是拥有一种魔法该多好,就像电影中演的那样,心中默念 “马上回家”后便出现在家里。此刻,白洁最大的愿望就是立即回家,那套紧凑而温暖的房子,能让她心神安宁。

5

路过喜树街时,白洁想起四天前的那个夜晚,没想到一次偶然的相遇给自己带来一场巨大的麻烦。如果当初没有发现张婷婷,如果当初径直穿过十字路口而没有回头,这一切是否可以避免?白洁不知道。不过,她不后悔。

路过茶树街的菜市场时,白洁顺便买了一些菜。她想做好晚餐等康伟回家,他们相爱这几年,她很少为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不过,当她打开房门后,便风一般蹿进书房打开电脑,继续与微博上那些疯狂的辱骂者搏斗。

白洁的微博使那些愤怒的人转移了阵地,纷纷在她的 “声明”中留言谴责这位被他们裁定为人贩子的女人。她一声苦笑,自己开微博这些年来,竟然这一条最具影响力。短短三个小时里,转发量为九百八十七,评论量更是破天荒地达到一千四百三十八。她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舆论的风向完全是一边倒。那些人仅仅是从 “不三不四”那里撤离、转移,然后继续在白洁的微博下群情激昂地声讨。

从中午到黄昏,白洁的情绪早已不再狂暴,她明白对着冰冷的电脑屏幕咆哮是愚蠢的行为。她不知道别人姓甚名谁,她不知道别人身在何处。既然公开发表声明依然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那么只好耐心地沟通和交流。事情的源头在于 “不三不四”那条微博,解铃还须系铃人,白洁便通过私信继续与那个虚无缥缈但又无比真实的人对话。她仔细地查看了 “不三不四”的资料,年龄112岁,地域为爱尔兰。很明显,这些都是胡乱填写。既然如此,标注为 “男”的性别也无法肯定。白洁不管这些,她只想耐着性子把道理讲清楚,把麻烦解决掉。

白洁在私信中写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既然拍了照片,就说明你当时在现场。不过,你并没有真正了解事情的经过。当时,我路过喜树街时,看见那个叫张婷婷的女孩独自一人,便担心她有危险。我正在询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什么地方时,叶盛便来到现场,并一口咬定我就是人贩子。其实,我真的是想帮张婷婷,没想到竟然被人冤枉。我猜你是中途才来到现场,并不了解事情的开端。但是,你这条微博给我带来了严重的负面影响,所以请你及时删掉,还我一个公道。”

五分钟后,“不三不四”给白洁回信道:“没错,我在现场。我知道打人是不对的,所以我没有动手打你。不过,我拍了很多照片,希望更多人看到你的真面目,拯救更多的儿童和家庭。”

白洁知道对方避重就轻、答非所问。于是,她继续给对方发私信:“虽然你没有打人,但是你发在微博上的照片,对我同样是一种伤害。这是一种变相的暴力。所以,我请你删掉这条微博。”

“不三不四”回信说:“既然你敢做这样的事,就应该承担这样的后果。我在微博上曝光一个人贩子,有什么不对?”

白洁耐着性子回信说:“你怎么确定我是人贩子?我明明就是好心人。”

“不三不四”回信说:“一群人都认为你是人贩子,都在攻击你,难道你还想狡辩?还要抵赖?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别人认为我是人贩子,你就认为我是人贩子?”

“我相信大家的智慧。”

“别人都是傻逼,难道你也做个傻逼?”

“你才是傻逼。”

“你是傻逼,你是天下最大的傻逼。”

“你是人贩子,你是大傻逼。”

“你到底删不删这条微博?”

“耍赖不成,改成威胁了?”

“我既不耍赖,也不威胁。”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应该懂得宽容之心。”

“我懂宽容,但绝不纵容。”

“你是不讲道理的大傻逼。”

“你是死不要脸的人贩子。”

白洁想继续臭骂那个胡搅蛮缠的人,无奈被康伟的开门声打断。她把鼠标狠狠地砸在书桌上,气冲冲地跑出去。康伟看着白洁脸色发绿,问她又发生什么事情了。白洁一五一十地把与“不三不四”对骂的事情告诉康伟,他听后不断地唉声叹气。康伟把背包丢在沙发上,走到白洁身边,把她紧紧地抱着。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没有必要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较劲。”

“那个傻逼死活不删微博。”

“你跟一个傻逼较劲,本身就是一件很傻的事。”

长达两分钟的沉默。

康伟走进厨房开始为二人晚餐而忙活,锅碗瓢盆响个不停。白洁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伫立了好几分钟,然后她踱回书房,再次面对冷漠的电脑屏幕。她不再与 “不三不四”纠缠,而是给每一个向自己胸膛插匕首的人发私信。整整一个多小时里,她耗费巨大的心力向陌生人敞开胸怀,发自肺腑地诉说自己的委屈,请求别人擦亮眼睛看清真相。值得欣慰的是,有一部分人表示持中立态度,在真相没有浮出水面时静观其变。白洁冲进厨房把这个信号告诉康伟,他一笑了之。康伟很清楚,白洁还没有从这场纷争中解脱。

吃过晚饭,康伟生拉硬拽地拖着白洁出门散步。他懂得互联网的生态,明白这个聒噪的场所会带给人怎样的伤害,所以害怕白洁沉溺其中越陷越深。他不想参与这场战斗,不是说自己懦弱,而是你找不到搏斗的对象,不知道隐藏在电脑背后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在离喜树街不远时,康伟眼看着前方就是四天前白洁遇见张婷婷的地方,便拉着她改变线路,从茶树街绕道海棠路,然后顺着国香街往家里走。

大半个小时后,康伟和白洁回到家。刚走进屋,白洁迫切地钻进书房。康伟摇了摇头,明白白洁依然执迷不悟。他默默地说:“难道你是被魔鬼附身,非要张牙舞爪地与别人分出胜负?”

“他妈的,太过分了。”白洁尖利的声音划破浓郁的夜色,“是可忍孰不可忍。”

“又怎么啦?”康伟有些不耐烦,但尽量保持温和的口吻。

“‘不三不四’居然把我俩对骂的内容完全放在网上。”

“什么不三不四?”

“就是在微博上发照片的人,微博名称叫‘不三不四’。”

“真是个不三不四的人。”

“明天,我要去派出所。”

“到派出所干什么?”

“我要派出所为我证明清白。”

“这个不好办吧?”

“我还要报案,网上有人诬陷我。”

“可以报案。”

“我不相信法律管不到这些信口开河的人。”

“我陪你去。”

康伟和白洁整个晚上都没睡好,两个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是,他们又都不说话,在漆黑的夜里各自盯着昏暗的天花板。第二天,两人分别请假,九点准时来到派出所。接待他们的还是那个眼镜仿佛总是要掉的民警,他似笑非笑,好像认出了康伟和白洁。

这趟派出所之行,并没有给白洁带来理想的结果。派出所没有给白洁出证明,那个民警不明白为什么要出这个证明,同时也没有先例。略感宽慰的是,派出所受理了白洁在网上受到骚扰的案件。

回去后,白洁发了一条微博,声称已经报警。她希望这条微博能起到提醒和威慑的作用,让 “不三不四”放下手中的棍子,不再当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

6

康伟叫白洁不上网不看微博,做到心静自然凉。他很清楚,隐藏在虚拟世界的人最怕没人理会,如果沉默以对,对方也会觉得无趣而偃旗息鼓。这一次,白洁听进去了。她不再搏斗,其一是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其二就像康伟说的那样,你根本不知道在与谁搏斗。那是一股黑暗而飘忽的力量,仿佛是无数个鬼魅影子的集合体。她重新进入繁忙的工作,争取创造更好的业绩。这是一个需要业绩说话的时代,优胜劣汰绝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公司里其他几位经理,要么被炒鱿鱼,要么自暴自弃离开工作岗位。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奋力拼搏,白洁看到了力挽狂澜的迹象。

康伟成功了,他的新产品赢得了用户的广泛认同和接受,网上炒得一片欢腾。老板每次看到康伟都乐呵呵的,为他竖起大拇指。康伟不喜欢老板的表演,心想如果失败了呢,自己早就收拾东西滚蛋了。他窝在那把被灰尘覆盖的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星期三下午,老板把康伟叫到办公室,口吐莲花地对他进行了夸奖,并安排晚上在某高档餐厅吃饭,庆祝他和他的团队大获丰收。康伟以身体不好为由,婉拒了老板的庆功宴。这个理由不但让康伟躲过一场喧嚣的晚宴,而且还赢得两天假期。肥头大耳的老板说:“那你休息两天,这段时间的确辛苦了。”

算上周末两天,整整四天时间里,康伟待在家里足不出户,每天为白洁做好吃的饭菜,与她看喜欢的图书和电影。星期五晚上,白洁举着酒杯对康伟说:“祝贺你。”

“劫后余生。”康伟苦笑着,“这是上帝的眷顾,感觉像中了彩票一样。”

五月初,白洁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告知 “不三不四”的微博早已注销,无法查找背后那个诽谤和污蔑她的人。白洁有些失落,同时又略感欣慰。无论怎样,“不三不四”消失了,那条给自己带来无尽麻烦的微博消失了。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康伟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并买了一瓶红酒。他举着酒杯对白洁说:“这事儿总算过去了。”

“劫后余生。”白洁同样苦笑,就像康伟那样,“这也是上帝的眷顾,让我这个可怜的人终于获得安宁。”

不过,白洁和康伟太乐观了。这仿佛只是下一轮噩梦的开端,一切都在悄然地进行,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四,廖燕又在中午敲响白洁办公室的房门。白洁问她什么事,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白洁又问,那个刁蛮的客户还在纠缠你?廖燕摇摇头。白洁脸色一沉,她问那到底有什么事?

“白总,你被人肉了。”

“什么?”

“有人在网上把你扒了个精光。”

白洁一哆嗦,她问:“微博上?”

廖燕点了点头:“嗯。”

白洁登陆微博,顺着廖燕的指引,找到了那个微博。微博账号不是 “不三不四”,而叫 “撕面具的人”,头像是一个诡异的面具,藏在面具后的双眼发出的寒光让白洁全身布满鸡皮疙瘩。这个人在微博上完全曝光了白洁的工作单位、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甚至她上下班的时间和乘车路线都一览无余。白洁怔怔地看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太恐怖了。”廖燕直不楞登地看着白洁,“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感觉有人在跟踪你。”

“没有。”白洁的声音像屋檐下的雨滴,“至少我自己觉得没有得罪任何人。”

“竞争对手?”

“不会。”

“无理的客户?”

“不会。”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还是那个上传照片的人。”

“你不是报案了吗?”

“或许正是因为我报了案,所以对方不服气,改头换面继续作弄我。”

“可是,那人为什么要跟你死磕到底呢?而且明明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不知道。”白洁摇晃着脑袋,“我真的不知道。”

与上一次相比,白洁的愤怒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这一次她沉默得如同冬日里铺在地面的枯叶。没有声息,苟延残喘。她没有刻意强压胸中的怒火,而是那股火焰在体内疯狂地蠕动却始终无法冲出来。白洁紧握拳头,想扯起喉咙嚎叫,最终却只换来几声沙哑的嘶鸣。整个下午,她像一条游魂,精神恍恍惚惚,思绪飘飘荡荡。

回家后,白洁没有把这事儿告诉康伟。只是,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变得木讷,透过落地玻璃窗看着院子里发呆。吃罢晚饭,康伟说:“走吧,出去走一圈。”

“不去。”

“生命在于运动。”

“不想去。”其实,白洁心里想的是不敢去。只是,她没有这样说。

白洁不仅这天晚上没有出去散步,而且从此以后便对夜晚充满恐惧。她害怕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总感觉在某个漆黑的深处,有一双绿光闪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每天晚上,她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所有房间一片透亮。对于白洁的变化,康伟看在眼里,却没有能力改变。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与白洁一起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去。

六月的一天晚上,白洁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个男人,来源地显示为长沙。电话接通后,对方问:“请问你是白洁吗?”

“对呀。”

“两个月前,你是不是在街上遇见一个女孩……”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白洁咆哮着,“如果你还算个男人,就要敢作敢为,不要做缩头乌龟。”

“白洁小姐,你听我说。”男人含含糊糊地说,“我刚才在网上看到你的消息,对你的遭遇深感同情,因为我跟你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

“哦。”白洁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模一样啊?”

“你说我该怎么办?”男人清了清嗓子,“我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白洁缓缓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挂断电话,白洁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白洁独自来到派出所。她再次报案,向民警提供了 “撕面具的人”这个微博账号和网址。对于这场莫须有的诽谤和攻击,在一连串挣扎之后,心力憔悴的白洁唯一可以做的便是报案。

猜你喜欢

人贩子
如何识别人贩子美国人这么教孩子
与你做邻居的“人贩子”
打死人贩子会触犯法律吗
婴儿的眼泪
宝贝被拐
“一律死刑”意识比人贩子更可怕
“人贩一律死刑”议题没有句号
人贩子在美国的下场
谨防陌生人
海地抓获美国“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