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金鱼

◎汪曾祺

花与金鱼

◎汪曾祺

从东珠市口经三里河、河舶厂，过马路一直往东，是一条横街。这是北京的一条老街了。也说不上有什么特点，只是有那么一种老北京的味儿。有些店铺是别的街上没有的。

有一个每天卖豆汁儿的摊子，卖焦圈儿、马蹄烧饼，水疙瘩丝切得很细，像头发。这一带的居民好像特别爱喝豆汁儿，每天晌午，有一个人推车来卖，车上搁一个可容一担水的木桶，木桶里有半桶多豆汁儿。也不吆喝，到时候就来了，老太太们准备好了坛坛罐罐等着。

马路东有一家卖鞭哨、皮条、纲绳等骡车、马车上用的各种配件。北京现在大车少了，来买的多是河北人。看了店堂里挂着的挺长的白色的皮条、两股坚挺的竹子拧成的鞭哨，叫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有一家铺子在一个高台阶上，门外有一块小匾，写着“惜阴斋”。这是卖什么的呢？我特意上了台阶走进去看了看：是专卖老式木壳自鸣钟、怀表的，兼营擦洗钟表油泥，修配发条、油丝。“惜阴”用之于钟表店可谓恰到好处，不知是哪位一方名士给写的匾。

一个茶叶店也有一块匾：“今雨茶庄”。其实这是一家夫妻店，不是“茶庄”。两口子有五十好几了，经营了这么个“茶庄”。他们每天的生活极其清简。大妈早起擞炉子、生火、坐水、出去买菜。老爷子扫地，擦拭柜台，养花和金鱼。

老两口都爱养花、养鱼。鱼有两条大红的，两条蓝的。鱼缸不大，飘着金鱼草。花四季更换。夏天，茉莉、珠兰(熟人来买茶叶，掌柜的会摘几朵鲜茉莉花或一小串珠兰和茶叶包在一起)；秋天，九花(老北京人管菊花叫"九花")；冬天，水仙、天竺果。我买茶叶都到“今雨茶庄”买，离我家近。我住河舶厂，出胡同口就到了。我每次买茶叶，总爱跟掌柜的聊聊，看看他的花。花并不名贵，但养得很有精神。他说：“我不瞧戏，不看电影，就是这点爱好。”

后来，我被打成了“右派”，就离开了河舶厂。过了十几年，偶尔到三里河去，想看看“今雨茶庄”还在不在，却没有找到。

（摘自《人间草木》中国文联出版社 图/千图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