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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短篇二则

2016-11-26文/残

作品 2016年9期
关键词:沙门读书会文学

文/残 雪

残雪短篇二则

文/残 雪

残 雪 原名邓小华,原籍湖南耒阳,1953年生于长沙,当过赤脚医生,工人,开过裁缝店。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有六百多万字,她的实验小说和文学评论在国内外均有较大影响。小说代表作有短篇《山上的小屋》,中篇《黄泥街》《 苍老的浮云》《 痕》《民工团》,长篇《五香街》 《最后的情人》 《新世纪爱情故事》等。这些小说都被翻译成多种外文出版了。

文学女王的崛起

戴姨从小酷爱文学书籍。但在很长的时期内,她并没有机会从事文学工作。青年时代的戴姨一直在大群的书贩子里头拼搏。她什么书都卖: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侦探小说,家庭医疗手册,励志手册,科普丛书,音乐入门等等等等。戴姨在买卖方面虽不十分善于钻营,但也顽强灵活。懂得世事人情。她在书业干了十来年之后便积累起了一笔可观的资金。

事情的开端有点不可捉摸。起先是在她的批发点后面那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已经过了青春期的戴姨同几位朋友坐在一块讨论文学。那种讨论并不热烈,不如说更多的是迷惘,因为这些人都已经历了世间的沧桑,不会再轻易地爆发出热烈的情感了。但文学始终如同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们,令他们难舍难分,既惆怅,又跃跃欲试。他们都是些老练的读者,聚会从不定期到定期举行,人数也从五六个人发展到二三十个人。这期间戴姨开始尝试经营一些文学书籍。她按自己的品味挑选书籍,经营的数量比较小,基本上不赚钱只能勉强保本。她将这种买卖看作自己的一种爱好。渐渐地,她的这个小买卖的名气就在书业内传开了。她的进书的渠道很快就扩展到了国界以外。而在国内,高层次的文学读者都知道戴姨其人,知道她的店里能提供最前沿的文学书籍,这些书籍有着最纯正的品味,挑战着每一位读者的智慧。当然,高层次的文学读者并不多,一般来说,一个省也就那么两三个。

人到中年的戴姨觉得自己开始焕发青春了,她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有意思,她的小买卖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她已经不再单纯地是做买卖,她将自己看作传播文学的使者,呕心沥血地进行这方面的钻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非常善于钻营。实际上,她不是一般地卖文学书籍,而总是在别出心裁地诱导读者。比如书店女老板鸦,就领教过戴姨的手腕,并心悦诚服。她虽成了文学领域里的传奇人物,令一些高层次的读者趋之若鹜,但她仍很焦虑,总觉得她的工作难以达到意想中的效果,又担心自己与读者的沟通渠道不畅,担心前沿文学的读者在减少。

在她周围的那些读者都认为她行踪不定,具有无法揣测到的意志,和永远超前的文学预见力。当读者们在研究戴姨时,戴姨也在研究她推荐的那些书籍的读者们。她很快就发现了,一流读者中的大多数自己也是作者。还有一些,即使自己并不是正式的作者,却也在以另类的方式进行创作,比如苇嫂,比如鸦,都属于这一类。文学是她们经营的事业,她们用文学塑造自己的人格。深入到这种现象中去之后,她又发现了更深的规律,那就是只有那些具有当作者的冲动的读者才是最好的读者,文学读本可以通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获得完全不同的生命的形式。所以每一本书,其实都在呼唤着最好的读者到它里面去进行创造和建构。戴姨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激动不已,很快就在她的大脑里拟出了文学的蓝图。她决心不断地提供最好的读本给那些天才的读者,并且在读者与作者、以及读者与读者之间架起桥梁,让他们的思想和灵感在自由的交流中不断向更高的境界攀升。时常,在深沉的黑夜里,戴姨会不断地爆发出奇思异想,简直感到自己成了个狂人。

每当戴姨的文学王国里增加一名读者,她的疆界就扩大一圈,她拥有的那些文学图形也会增加一个种类。这位女王在文学上的应变能力简直匪夷所思,没有任何真正的才能逃得了她的眼力。往往一位读者还没有意识到,她就在不知不觉中将他或她引上了他们要去的那条路。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令她在文学事业上所向披靡。关于她的这种能力,她含糊地提到过一种“触角”类的事物,还强调说她的能力就是纠缠的能力。“我总是看对方是不是有耐力,是不是善于进行巧妙的纠缠,并在纠缠中独立运作。”大家认为她的这种言论比较高深,但运用到各自的文学实践中却很有用。戴姨从来不会故作高深。

“啊,戴姨!我要什么就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作家征这样说。

“戴姨是暗夜里的火炬。”鸦这样说。

“戴姨是严厉的催生婆。”新作者谷欢这样说。

现在她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被文学工作者和文学爱好者围绕着,“文学女王”这个绰号在一年之内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国家。这些人都分别同她打过交道,虽然从未看清过她的脸,却对她的威力永生难忘。他们都将与她的相遇看作改变心灵的大事情,但他们又知道她并不是神灵,一点也不是。有一位读者正确地形容了戴姨的作用,称她为“引发奇迹的媒介”。

雨季过去之后,文学狂人戴姨决定扩展自己的边界,将飞县纳入她的版图,让每一位读者将自己的日常生活改造成文学生活。她对于飞县的入侵行动是很难归类的。在那三天的夜里,以书店老板鸦和作家晚仪为中心的读书会成员们经历了一场狂热而又焦虑的考验,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是什么,但每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和寻找。空气中暗示的意味十分浓重,有个别书友已经在抱怨了。不过大多数书友更多的是心怀期待。他们在硬挺,他们希望在硬挺中爆发。文学女王明察秋毫,她在自己的脑海里为每一个人都勾出了一条路线图。她不现身,但她追随着书友们的踪迹。比如苇嫂,比如苇嫂的前男友老榆等人,都是受到她的关照的。

“我觉得我就像在写一本书一样。”苇嫂向现男友老玉耳语道。

当时苇嫂正躺在老玉的怀中——那是他们在阁楼上的第一夜。

而在这同时,民俗专家老榆从戴姨的助手凌的口中得知了苇嫂对他的祝福,他哭出了声,信誓旦旦地对凌说自己一定要踏实地生活,从此决不再辜负任何人。

听了老榆的发誓,凌在一旁悄悄地对她的男友小左说:

“他就像中了魔一样。”

“这大概是戴姨在发功。”小左也悄悄地说。

同一个夜晚发生的奇迹是油县图书馆的书籍中增加了不少前沿的文学书籍,这一变化惹得那些猫兴奋地叫了一夜,导致馆长通宵未眠。

戴姨决心帮助苇嫂将文学创作进行到底,因为她预见到了这位大嫂身上的巨大潜力。“文学创造是不受年龄限制的。”女王说。下一步,她要诱导苇嫂和老玉去同青年书友交流。

晚仪向戴姨汇报说:“苇嫂已经上路了。”

“这主要是由于你的魅力啊。”戴姨夸奖晚仪。

女王将书友们发动起来之后,自己就潜入了地下。

戴姨和老未是在树林里相遇的。当时她正坐在那块石头上搜集信息。

“您是地下来的书友?”她对老未说,“您那边的情况如何?”

“弟兄们的情况不容乐观啊。资源稀少,大环境很长时间都没有改变了。我听说了您要来此地视察,就匆匆从乌县赶过来了。最近地下通道不太通畅,我一边行走一边挖掘,整整走了一天半才到达这里。”老未说。

戴姨同老未约定第二天去井下。她让工人拖了一些书过来,放在老未的窝棚里。老未看到新书,立刻就变得容光焕发了。他的窝棚被弟兄们称为“矿工之家”,大家都要到这窝棚里来挑选自己需要的书,他们都能得到满足,因为戴姨的设计总是很全面的,她对黑暗中的弟兄们的渴望心中有数。

老未和戴姨一同回井下。回去的地下旅程特别顺利,老未发现所有的那些个障碍全消失了,就连他昨天挖出的那些土堆也不见了,一条通道直溜溜地通往矿井。他们两人就像脚下生风似的,半天时间就回到了熟悉的环境里。在值班室里坐下来,戴姨便听到了弟兄们的呻吟。老未告诉戴姨说,大家都很痛苦,一部分人是因为精神的饥渴得不到缓解,还有一部分人则是因为对前途失去了信心。他说戴姨来得太及时了。老未说话间,戴姨就看见有几个衣衫不整的汉子钻进值班室来了。他们当中有一位中年人懂得五国语言,戴姨知道他已经有七年没有升井到上面去了,他在文学领域里属于“黑暗派”,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派别。

“飞县读书会的同仁们正在讨论同你们结盟的事。”她宣布说。

于是她听到了如释重负的叹息,看到了热切的表情。

“我们……”“他们啊……”“一体化了啊……”“不能没有黑暗派……”“信息畅达……”

戴姨的耳边不断响起这些嘈杂的议论,有的是值班室的这几位在说,更多的声音是从房间外面传来的。戴姨高兴地吸收着这些信息,她看见老未在笑,那位懂五国语言的中年人做了一个欢呼的手势。戴姨扬了扬眉毛,问道:

“你们??”

“自由万岁!!”地底响起隆隆的呼喊声。

呼喊一波接一波。值班室的电灯黑了,戴姨陶醉于黑暗之中。四周安静下来之后,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他们还可以往下面去,底下的一个区域的弟兄们正等待着她的到来。

戴姨坐在原地没有动,她感到房间下沉的速度很快。

“您是老未吗?”她问道。

“不,我是您的向导夜明珠。”

“啊,您的名字真贴切。您是一位青年吗?”

“我不年轻了,已经49岁了。”

“矿井是您的家?”

“它是我的生活方式。您对这里印象如何?”

“美极了。哈,他们在外面叫我呢,我想到他们当中去。”

戴姨被人包围着。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但那些声音令她心潮澎湃。

“久违了。”她说,“这里也是我的家,我又回来了。我发现,不论我走到哪里,人们都在惦记着下面这个家。我带来了上面的人们的问候。”

她眼前出现了一小点亮光,她朝那小光走去,认出了升降车的轮廓,一位年轻人在电灯下读书。他举起那本书的封面让她瞧。

“啊,原来您是个象棋迷!可这本书的内容并不是棋谱,对吗?”

“这本书是很稀有的——它通过下棋来表达爱情。”他羞怯地说。

“那么您,得到了满足?”戴姨鼓励地望着他。

“嗯。我非常着迷。您知道,在这底下,什么可能都有的。”

“您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夜明珠。”

“又一颗夜明珠,多么贴切!祝您好运。”

有人挽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往一个寂静的角落。戴姨听到了喃喃的念书的声音。陪她来的那人说,这个洞里坐着一位退休矿工,他热爱这个地方,不愿意上去。好多年里头他一直在这里读书,他说只有这底下最适合于他思考那些深奥的问题,也只有这里信息最多。戴姨顺着那人发出的声音弯下身去。

“您好啊女王!欢迎您重返矿工之家。”那人说。

“您的信息真灵。”戴姨赞叹道。

“因为您是我们的女王嘛。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同飞县的书友结盟的事听说了吗?”

“我啊,早就与那边结盟了。我这里什么信息都接收得到。”

“感谢您在此地坚守,您拓宽了我们的领域,是一位英雄。”

“其实也不是坚守,我是喜欢享受的人。”

“我这样说倒显得小气了。祝您好运!”

陪同戴姨的那人拉着她向另一个方向走。戴姨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底谷,那里有两位执着的老诗人几乎被人们忘记了。他俩摸索着进了升降车。戴姨在椅子上坐稳后,车子就启动了。这一次似乎是漫长的旅程。戴姨在半睡半醒中问这位陪人的姓名,那人说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姓名。后来戴姨就在摇摇晃晃中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瞧她多么辛苦啊!这种访问还是很能鼓舞士气的。”

“前年她来时,坑道旁的夜来香曾经为她开放。”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戴姨从车里一出来。她的手就被握住了。握住她的手的那只手又硬又热,给她一种奇异的感觉。

“你们寂寞吗?”她问。

“这里是最底下,是深谷,也是每个人的家。它是整个矿井的命脉,每天都有炮弹落下来,怎么会寂寞?我们在这里算是得天独厚。”老人回答。

另一位老人也附和他,惬意地发出哼哼声。

陪同的那一位说确实如此,没有人会真正忘记老诗人,如果忘记了他们,就像忘记自己的右脚一样,而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说话时,有一只老蟋蟀在旁边起劲地叫。先前说话的那位老人解释说,这是报时钟。每当有贵客来,时间就变快了,他们很喜欢这种时间的加速,因为这给深谷带来了生机。女王可以说是他俩最盼望的贵客了,哪怕这个愿望的实现又大大拉近了他俩同死神的距离,也是很值得的。

两位老诗人请女王在天鹅绒椅子上坐下来。当戴姨摸到那张坚硬光滑的石凳时,她差点笑出声来,但她庄严地坐下了。

“二位的声音听来很熟,二位最近有什么新作吗?”她问。

“当然有,我们每天都有新作。”先前没有说话的那位老人说。

“那么,你们记录下来了吗?”

“我们很少记录,我们直接同人们交流。”还是同一位老人说。

“您指的是矿区的人们吗?”

“不光是矿区的兄弟们,还有很多人,因为这里是世界的深谷之一啊。”

老诗人的语气充满了自豪。接着他的声音就沉了下去,变成了一些喃喃低语,除了个别的词汇,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陪同戴姨来的那人凑在她耳边告诉她说,老诗人正在同书友交流文学信息。他还说这两位作者的晚年生活其乐无穷,他俩已经在这深谷里扎下了根,没有人能将他们劝离此地。

“他们是真正的文学之魂,我只是他们的联络员。”戴姨说。

最先说话的那位老诗人走过来,他恳请戴姨将她的右手放在他的一本书上。

戴姨在黑暗中试探性地伸出手,她的手没有落在纸质的书上,却落在毛茸茸的动物的头上了,那动物开始舔她的手背。

“它就是我的书,我通过它接受上面的信息。您瞧它多么热情,它爱您,您还坐在升降车里,它就迫不及待地要迎接您了。您对于这深谷里的风俗有些什么样的感受?”

“这里有亲切的家庭氛围,我心中充满了甜蜜的欣慰感。”

她和那人离开时,两位老人唱起古老的歌曲欢送她。

戴姨在升降车里马上又睡着了,过了好久才醒来。她醒来后仍然被歌声萦绕着,那苍老的歌声有谜一般的魅力。后来歌声就渐渐地远去了。戴姨问那人,深谷的形势是否如她所感受到的那样生机勃勃?那人回答说,确实如此,并且从那底下发出的信息已经影响到上面的矿区了。疲惫的弟兄们就像吸收到了甘露似的,正在一批一批地苏醒过来。刚才他在深谷里得到信息,有一些人已经动身到树林中的棚屋里取书去了。那人问戴姨看见矿井里的信息树没有,戴姨回答说看见了。她的话音一落升降车就停下来了。

此处有一些灯光,那棵树的树叶泛出金属的色泽。她走到树下,抬起头,立刻就听到了熟悉的嗡嗡声——有人在一片喧闹中叫她。当她回答时,她的声音就被那喧闹吞没了。戴姨心里想,交流在发生,整个矿区的文学细胞都活跃起来了。多年前,当矿井还是一个小煤窑时,她就看出了它的前景。那时地面上只有一个狭窄的洞,矿工们只能一个一个地钻进去,谁也不知道进去之后还能不能出来。尽管如此,却并没有看见谁在钻洞时有踌躇的表现。一位老年“煤仔”对戴姨说:“欲壑难填,没有谁会吝惜生命的。”正是从那些“煤仔”们的身上,戴姨看到了未来的地下文学世界。从那以后,她一刻也没有忘记地下的这些人们。当然他们也惦记着她,渴望从她那里不断得到精神食粮。

信息树的发声是一阵一阵的,当她听见高潮过去了时,一些零碎的声音仍然留在空中,其实这些声音才是最重要的。戴姨就是从它们当中分辨出了从前的老煤仔的声音。老煤仔反复地说:“山不转水转……”他似乎很乐观。他是最老的同路人,戴姨认为他有理由乐观。

戴姨要升井了。她坐进车里,看见外面的灯光都亮了。很多面孔出现了,这些面孔都是她熟悉的。好多年里头,她从未丧失过对他们的信任。她这次巡视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矿井如今已不单纯是矿井了,它已变成了地下通道的网络,它扩张的前途无限。

她回到那片树林里,看见老未坐在石头上,好像他没去过井下,一直就坐在那里一样。他身边放着好几本书。

“老未,您早就回到这里了吗?”

“是啊。那些书全被拿走了。今天那下面会上演‘华沙之夜’的好戏。我的弟兄们太富于热情了,他们将上面所有的故事全搬到了地底,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轮太阳。我其实并不担心地下的形势……我一贯爱夸大其词,您当然已经看出来了。您这一趟旅行收获大吗?”

“谢谢您让我经历了美好的场景。您真是一位老谋深算的领头人,现在我明白那下面为什么总是生机勃勃了。”她热情地看着老未。

“不要这么看我,女王!我担心自己会爱上您。”老未窘迫地红了脸。

“怎么可能呢?还从来没有人爱上过我。”

“可我一直想爱又不敢,现在我也不敢。”

戴姨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她同老未拉了拉手,然后她就离开了树林。

她听到老未在她背后高喊:

“总有一天!!”

她没有回头。

从树林里出来后,戴姨在某个秘密的小房间里睡了整整一天,她太累了。有人为她提供餐饮,她饱餐了一顿之后,觉得自己的体重又增加了五斤。她的下一个目标是那些作者们,比如征,比如谷欢,比如晚仪。还有潜在的作者,行为艺术作者,客串的作者等等。她还没出门,就听到了外面焦急的喊声。

“戴姨!女王!我觉得我完了!”

是那位中年作家,脑门上竖着一撮头发的那位。

“完了吗?太好了!小宫,你可要开始了!”戴姨大声说。

“不,不,我是说——”他着急地挥手。

“别说了!我明明听见你说你要开始了——要不怎么会‘完了’?”

戴姨严肃地在小宫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小宫愣住了。他站在原地转动着眼珠。忽然,他像听到了号令似的,一转身跑掉了。

戴姨弯下腰,捡起他掉落在地的笔记本。她看见第一页上画着一些象形文字,她看了几分钟,不由得哈哈大笑。“小宫啊小宫,你就尽力地跳吧。”她说。

“同这个冲动的家伙比起来,我才是真的‘完了’。”作者征说道。

戴姨朝他翻了几下白眼,说:

“那敢情好啊,你每天都会这样想吗?我关心的是这个。”

“戴姨的话总能给我带来无穷的勇气。您是扭转乾坤的女王。说实话,这种‘完了’的感觉并不坏,只不过是让人不能懈怠而已。”

“你就是为了说这个特地来找我的吗?”戴姨嘲弄地说。

“当然不是。您是太阳,我来这里是为了享受阳光。”

“那其实是你自己在发光,你说对吗?”

“我不知道。您教教我……”

“你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

戴姨让征进屋去拿书,自己则坐在屋外的石头上。

屋里的阴暗令征有点头晕。他摸索着拿到那两本书,走出屋,翻开其中的一本书,看见海上那熟悉的灯塔,立刻感到自己变得热情洋溢了。

戴姨看着他神情恍惚地走远了。她想起上一次也是在这里,征说起自己想做实验,看能不能在梦中写作。他的想法遭到了她严厉的斥责,她说那是白痴的妄想。她还记得自己的原话:“写作需要冷静而奔放,既要控制,又要狂奔。”现在回忆起来,她似乎是在信口胡说。但她的确知道那种状态,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用这种方法写过很多作品吗?戴姨有时也写作,但并不很多,一共也就三本书吧。但她的确知道一流的作品应该用什么方法写出来,她是通过阅读揣摩出这种方法的。正因为她深谙这种技艺里头的奥妙,所以她才成了读者和作者们共同的女王。她知道征的缺点在于注意力不够集中,所以他才会渴望在梦中写作。她告诉他说那是懒人的幻想,不可能成功。从那以后征就渐渐变得踏实起来了。“人不可以在梦中写作,却可以在生活中做行为艺术。读书会里的有些成员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创作的。”她这样对鸦说。鸦深以为然。她对有些人强调梦境在创造中的作用这类事感到厌恶,一律斥之为“堕落”,“颓废”,“不求上进”等等。戴姨的坚定的理念扭转了征的错误思想,也影响了不少书友。日子一长,征就在实践中慢慢地悟出了梦和写作这两件事本质上的区别。

“我要咬紧牙关写作。可是人在梦中却不太可能咬紧牙关干什么事。我不一定每天写,但我要经常写,念念不忘。”他对戴姨说。

戴姨笑眯眯地望着征,缓缓地点头。

在飞县,将梦和文学联系在一起的言论已消失殆尽了,这都是戴姨的功劳。戴姨倡导一种天马行空的理性精神,一种肉欲深渊中的圣洁理念。她的观点获得了书友们的支持,因为她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近来在作者们当中有这样一个口号:“跟随女王,画地为牢。”这个口号同那个以梦为动力来创作的口号是针锋相对的。来飞县聚会的作者们都懂得了戴姨的文学理念。

有一天,征告诉戴姨说,他的一位同仁陷入了创作上的危机中,他想尝试服用大麻来刺激写作。

戴姨笑着对征说:

“那不就像你以前想要通过做梦来写作一样吗?这世上的懒汉都有共同之处嘛。”

她让征带她去那位同仁那里,征说不用去了,因为那位同仁就是他自己,现在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症结在哪里。就在一分钟前,他感到自己的内部燃烧起来了。

征说完话就匆匆告辞了。戴姨看着征的背影渐渐消失,她长久地陷在幸福的冥思之中。她想,文学圈里有各式各样的天才,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没有得到恰当的发挥就过早地枯萎了,这不能不说是很大的遗憾。她总想帮他们一把,有的时候,这种帮助成功了,比如征,但很多时候,她往往帮不了他们,因为与作者的沟通是一件无比艰难和深奥的事,类似于攀登珠穆朗玛峰。戴姨认为自己不是天才,却往往可以做天才的知己。她很珍惜自己的这种才能,决心最大限度地发挥它。

“戴姨,我从苇嫂那里来,她已经进入了幸福的巅峰。”凌说。

“这种创作是多么动人心弦!”戴姨感叹道。

凌和戴姨坐在放下了窗帘的密室中。凌向戴姨汇报说,在飞县附近的大片地区,文学之火正在蔓延,邻近好几个县的书友们正在频繁地互通信息,预计会要产生一批新的作者与读者。凌看不见坐在对面的戴姨,她听见她在说:

“凌,你还记得我们在华沙街头徘徊的那个早上吗?”

“当然记得,戴姨。那时我俩初相识,您告诉了我关于您的文学事业的宏伟计划。您的计划让我那枯萎的生命起死回生。现在我回忆起来,就好像那件事发生在一千年以前一样。我觉得,是您让我成人。在那以前,我并不知道人是什么。此刻我真快乐,戴姨!我和小左已经找到了那本书,我们正在阅读,我们在阅读之际两人都变成了作者,多么奇妙的转换啊。”

戴姨笑起来,说:

“你本来就具有作者的潜质嘛。过不了多久,每一位读者都要享受这种转换的快乐了。人类的古老的血脉中就包含了转换,因为两个就是一个,一个又分为两个。哎呀,凌!我忘了一件重要的大事了……在油县的图书馆里,我寄放了一封密信,本来我打算托你带回给我,但我却忘记了。”

“啊……”

“那封信是从国外的书友们那里拿来的,他们要同我们联合,在读者中发动起义。”

“原来是封这样的信,我已经带来了。豪威馆长交给我的,他郑重地嘱咐我千万不要丢失。哈,起义!我也想起义,小左也想起义,还有乐器店的老金,还有您熟悉的苇嫂!我们马上就要起义!当了这么多年的读者,我们今天要当作者了!”

凌一激动就拉开了窗帘,外面那刺目的光线立刻就令她盲目了。她等了好一会,仍然什么都看不见。她觉得房里一片寂静。

“戴姨,您在吗?啊?”

没有人回答她,她有点恐惧地站了起来,摸索着往门边走去。不知为什么,她摸不到门了。她在密室内转了三圈——或自认为的三圈,走到第四圈,才无意中推开了那张门。外面是马路,房门自动关上了。

凌走在人行道上,心中想着起义的事,情绪就像大海涨潮一般。

最后的冲刺

文老师的哲学研究成了她和云伯还有书店老板沙门之间的秘密。他们还没有将这件事在读书会里公开,主要是为了让文老师有一个安静的研究环境。

为了这项研究,文老师订了个长远计划。现在她每天都在起劲地锻炼。她同一位资深气功师学会了气功。除了气功,她还做健美操。现在她的高血压病已经好了,早就不吃药了。为了抓紧每一天的时间,她去读书会的次数也大大减少了,她实在是顾不上了。除了去菜场买菜,打扫自己的卧室和饭厅,她将其他的家务一律拜托给她的儿子和媳妇。幸亏家人都很支持她。她规定自己每天至少要搞三个小时的研究。她设想了一下,如果别人研究这个项目要用五年的话,她这个老年人用十年时间也应该可以达到同等的成果吧。她的记忆力并没有退化(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惊讶),她的哲学体验和实践经验都优于年轻人,而且她觉得自己的灵活性也很好。

她之所以全力以赴地投入这项工作,最主要的原因是它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入睡前,她总是流连往返于无限广阔的宇宙间,有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在某个遥远的星球上,她晚年的恋人云伯在给她提示一些关键词;在星云中飘荡的密友沙门则在唱歌,那歌词十分深奥。

有时她感觉自己进展很慢,不免有点着急。但只要静下心来分析一番,她便看到自己已有了惊人的进步。她正在上路,毫无疑问。她的历程虽然是昏暗中的历程,但充满了温暖,一点都不令她恐惧。这是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探索,亲人、密友、恋人都在她的周围,而大自然母亲始终拥抱着她。“温暖的历程。”她说。

现在文老师一点都不怕死了。她想,她的状态这么好,她还能活好多年,直到将这项研究大致完成。她渐渐感到这并不是很难做到的事。由于见不了面,也没有时间老是打电话,她就在想象中同云伯对话。

文老师:云老师,我真想念您啊。

云伯:我更想念您。您此刻在做什么?

文老师:我正在攻入宇宙的核心,将她的结构图画出来。

云伯:干得好!我们要不要现在庆祝一下?

文老师:再等一段时间吧,我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云伯:好。文老师,我要耐心地等待。

文老师:云老师,您还记得有一夜,我同您坐在街心公园里发生的事吧?

云伯:我当然记得,当时我俩同时听到了两声怪叫。那是既非人亦非兽的叫声,很可能是我俩的幻觉……

文老师微笑着陷入回忆,思维的黑暗的底层有一张门忽然洞开了。那是意想不到的进展,她怀着惊喜在书桌旁坐下……

有一天半夜,文老师醒来了,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见远处的小山,它们在银色的月光下像奔跑的兽。城市已经入睡了,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文老师想,这些山,这些建筑,这条河已经通过时间隧道进入了五十年后的未来,它们那毛茸茸的轮廓有种永恒的意味。它们就是她自己,也许她离死亡还很远,就像冥冥之中有种安排,或者是觉醒的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长寿的生命。多么好啊,她都不愿意睡觉了,可是为了更好的明天,为了可以精力充沛地工作,她还得进入睡眠。于是她回到了床上,命令自己向那阴影地带下沉。

沙门每个月至少来探望她一次,给她送来美味而又营养丰富的食品。近两年沙门也在钻研哲学,她下决心要理解文老师的研究。

“文老师,我虽然不是像您一样的天才,可我觉得,不让您过于寂寞是我的义务。再说我对您的研究也有很大的兴趣,是您的哲学启发了我,让我知道了我自己也是这个时代的妇女中坚。”沙门动情地说。

“啊,沙门!你对我的启发更大。没有读书会,哪会有今天的我?你才是真正的先知先觉嘛,当然还有云伯。我一直说你和云伯绝不是偶然碰到一起来的。”

“您是最早加入读书会的成员,可见您也不是偶然闯进来的。世界多么美妙又多么奇特!就像您的花,完全对称,一环扣一环。有时我坐在房里回想这些年来我们走过的路,心里会充满了惊讶!我更感到惊讶的是,您将种种的事件总结成了规律!文老师,我不能耽误您的时间,我要走了。”

沙门走后,文老师又沉浸在她的哲学中。她清晰地看到她自己正在给人们提供一个充满生命力和爱意的自然界,当然她(自然)有时也会变得酷烈,那酷烈却是为了美,为了创造。她拥抱每一位儿女,也逼迫他们追求自由。

文老师虽然人没去读书会,但她的心总是挂在那里。她坐在书房里,读书会里的情景便会进入她的脑海:云伯、沙门、小秦、小鱼、许校长等人轮流走向她,来同她对话。那些对话就如同活的气流在房间里穿梭,所以文老师一点都不寂寞。这些书友,他们既是花的土壤,他们也是花。她文老师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她在写作中总是仔细地回忆这些书友们是如何催生了她的哲学思想的。从一开始她就感到了,她的哲学思想属于每一位平民百姓,既属于云老师,也属于卖煎饼的牧姐和做护士的韵妹。一想到这件美好的事文老师就忍不住微笑。

“妈妈,看样子您已经闯过了决定性的难关了。”儿子蜂高兴地说。

“也许吧。好像这件事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没有妈妈做不到的事。我认为妈妈是伟大的务实者。”

蜂的评价令文老师很自豪。多年前她是一名中学英语老师,有时还得兼生理课。常年的教学实践和与学生打交道为她现在的研究工作积累了深厚的经验基础。她认为在关于人,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她有着独一无二的体验,这些体验深埋在她的心底,如今正源源不断地给她的研究提供着创造性的活力。每当她反思云伯对她的评价,分析自己相对于前人探讨哲学的优势何在时,得出的结论都是在于她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于生活常识的深层次的思考体验。她认为那些前辈哲学家在这些方面做得太不够了,也许是时代的局限所致吧。几年下来,她惊喜地看到初入门的自己在如何地突飞猛进,而且自己的另辟蹊径又是多么的顺理成章!文老师陶醉在自己的探索中,在她的眼前,一个接一个的谜既展开它们自己,又在昏暗中拉着她进一步地深入。一切都顺利得让她大为吃惊。难道如此巨大的宇宙之谜竟是为她准备的?这不是太荒谬了吗?可是云伯和沙门都对她说,一点都不荒谬。思想界风云莫测,如今重任刚好就落在了她的肩上,谁也替代不了她。云伯笑着说:

“从前您为我一个人写,现在您为全世界的人写。”

文老师的务实精神是从青年时代起自我训练出来的。那时她多么热爱她的工作啊,差不多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她从不忍心批评学生,那些学生的家长也很爱戴这位老师。她与学生们和家长们的沟通的技巧独具一格,给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似乎天生有种传达爱的特殊能力,每个学生都为她的魅力所倾倒。那时她就悟出了她的工作一半是教授知识,一半是于潜移默化中引导学生们对沟通发生兴趣。多年后的今天,她发现早先的经验并未被遗忘,而是静静地呆在记忆的深处,等待用武之地的到来。

在读书会里,云伯特别爱听她讲述生活中的小事。

“您的角度太特别了,我爱听。”他说。

“我一直就是这样看的。有时也会有人觉得我怪异。”她有点困惑。

“这不是怪异,这才是正常。人们习惯了的老套反而是怪异。比如我自己就常常是怪异。可是文老师,您是完全不同的,您是自然的女儿。我要谢谢您让我恢复了久违了的正常感知方式。”云伯说。

她还记得云伯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出的光。那就像天堂里的对话,那些话一直激励着她近年的探索。云伯是第一个看出她的哲学才能的人,如果没有他,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正式动笔写下自己的论著。这件事有点匪夷所思的味道,但事情就这样开了头,并持续至今。可见一种理想并不是平白无故地诞生的,她需要时代的孕育,她总是于朦胧中给予那些优秀的大脑以启示。当文老师想到这里时,她就会产生生理反应,感到了自己同云伯合为一体的快感。

还有沙门,这既像女儿又像情人的女子,她俩之间的爱对于文老师来说是无价之宝。她也兴致高昂地参与了她的探索,不断地用提问来促使文老师产生更多的奇思异想。在文老师的印象中,她还从未见过沙门有消沉的时候,而她自己也是一见到沙门就振奋,她当面称她为自己的“灵感的源泉”。

自从开始哲学研究后,文老师就感到自己已经将自己“囚禁”在书房里了。她生怕自己有半点闪失,从而导致计划完成不了。这是多么幸福的囚禁啊!她像一台性能良好的机器一样运转着,显示出后劲十足。在停下来休息时,她也常会自问:“为什么是我?”然而每次她都会自己回答自己:“当然是我。”而按沙门的解释则是:“读书会是世界的中心,您是这个中心里的母亲,怎么能不是您?”沙门能理解一切,沙门正在催生她的哲学思想。她是高度专业化的,同文老师一样,她的才能也是来自她的日常实践经验,这种经验只要稍加训练,就是最高级的哲学思想。文老师仿佛看见一些妇女正在大踏步地朝着这同一个领域迈进。

在公馆的书房里,云伯也在紧张地工作。他做的是和文老师同一个方向的研究,他主要做一些外围的工作,所以总要跑图书馆。对于文老师正在写的这本著作,云伯就像是自己在写一样的兴奋。多年以来他所渴望的正是这样一种突破,现在眼看亲密的女友文老师冲锋在前,他心里说不出有多么自豪。由于两人都被巨大的工作量所淹没,现在他和文老师已经不常见面了,尽管不常见面,相互间却通过文字的交换微妙地传达着渴望,这种方法更加加深了彼此间的理解与感知。每隔一两个月,他俩都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沉浸在对方写下的文字中。那些枯燥的论文对他们来说却是活生生的生命,既是搏击也是深深的爱恋。他们俩从前做梦也不会想到如今会以这种方式来传达情感,然而这却是真实发生的事。云伯不断地为文老师的才能所震撼,所陶醉,他所做的,就是为她的探索提供工具、线索和参考的资料。云伯不仅乐意做这份工作,而且他认为这项工作对他来说也是生死攸关的,因为他早就把文老师的探索看作了自己的探索。他是文老师的绿叶,他和她同属一株植物。

“叔叔,文老师的境界是不是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侄儿丘一问他。

“对,就是那里。可它也在丘一的日常生活中。一开始它是由文学的动力来支撑的,文学不就是你的生活吗?”

“太好了。我一百个赞成这样的哲学。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每天都在用实践证实你们的理论?比如我做的按摩工作,同它有联系吗?”

“你正好是在证实文老师的理论。按摩工作感知世界的方法就是文老师的理论的基础。丘一,你瞧我们的生活多么美。”

“有一天您让我给文老师去送材料,我走进她的书房,当时窗户开着,我向外一看,看见了奇迹。那就像整个宇宙显现了一样。我站在那里发呆,我听见文老师在我耳边说:‘丘一,你看见了吧?’我使劲点头。但是她并不在书房里,她是过了一会儿才进来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当然知道了,丘一啊,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文老师的哲学一点都不神秘,她正是为你这样的平民百姓写作的啊。”

由于丘一猜到了云伯他们三个人从事的研究工作,所以丘一现在也介入了他们的秘密。云伯想,这项研究同读书会的宗旨太一致了,就像水到渠成似的。他相信读书会里任何一位成员的实践都同文老师的理论是紧密相联的。冥冥之中逐渐成形的自然事物是多么的对称优美!思考着这种有趣的事,云伯有时会产生一种永生的感知。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决不让死亡的念头来干扰自己的工作。沉浸在工作和友谊中就是沉浸在永生的状态中。文老师,他,还有沙门,他们正在一块发明一种新的自由的图型,他们已经朦胧地看到了广阔的前景。他和文老师虽然年老了,但他觉得从事这项工作并不算晚。什么是晚了,什么又是不晚?这是一桩前赴后继的巨大事业,而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只要参与过了,尽力发挥过了,就会为这桩事业注入活力。云伯为自己能坦然地保持这种状态感到欣喜。他和文老师,因为年龄的限制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拼命工作,可是他们都有丰富的经验、技巧,和协调身体活动的一些方法,他们集攒力量,将其用在刀刃上,取得的成果也许将会令人瞩目呢。文老师的天才是他和沙门的幸运,也是读书会的幸运。

“云伯,我越努力钻研,就越爱您和文老师。”沙门说。

“我也觉得我们比一家人还要亲。我做梦都在感谢沙门和文老师,没有你们这两位伟大的女性,我哪里会有今天。”

“我正在为后年要出版的新书做准备。”

“是吗?文老师给了你日期吗?”云伯吃了一惊。

“没有。是我估计的。我得将准备工作做在前面啊。”

“好!你尽管去策划吧。”

“可不要告诉文老师,我怕她会有压力。”

“我保证不告诉。”

云伯看着离开的沙门的背影,他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自己不是八十四岁,而是四十多岁。近来他常做有关于自己年龄的梦,梦中的幻觉令他十分惬意。他想,这不就是活在永生之中吗?也许他会在这种状态中一直持续下去,以这种状态跨入死亡之门。云伯对自己的后半生特别感到满意,而这两年,他认为自己已达到了快乐的巅峰,并且前方还有更多的快乐在等待着他……

“丘一,万一哪天死神将我接走了,你会接替我继续协助文老师的工作吗?”

“这还用问吗?”丘一马上回答,“我一直在用功读您读的那些书呢。”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们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一切都在暗地里悄悄发生着。我是说,文老师是先知……”

“您尽管放心,我会尽我的一切力量。因为这也是我的事业。”

“丘一,你近来长进不少啊。”

“叔叔,您离死神还远着呢。不过我理解,一切事情都要早做安排。是您和读书会使我懂得了我们的事业是什么样的事业。叔叔,我爱您远远超过我父亲。”

丘一的心中升起一股豪情,这是他在青年时代都不曾有过的现象。

云伯和丘一走到院子里,夜晚的凉风吹过来,天上有一些乱云,那棵桂花树已经扎稳了根。有人在外面的街上忧伤地吹着箫。又是一年过去了,云伯觉得,他还没来得及细细体验,时间就溜走了。大概令人兴奋的幸福的时光总是这样的吧。他多么想再返回去经历一遍啊。但是不可能了,他已经得到了生活中最好的东西。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和文老师开始策划他们的秘密事业。他也记得更早的那个日子,他和沙门一块策划读书会的筹建情景。他本是个凡夫俗子,却遇到了这样两位绝对是不平凡的女性,她们彻底改变了他的个人生活,并令他产生灵感,去追求他渴望了多年的那种目标。

“丘一,你不觉得这个时代属于妇女吗?”

“我当然觉得。我正要说这个呢。我想说是她们教育了我,正在将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她们是那么善良,有实干精神,而且有爱心和做人的尊严。同她们比起来,我从前真的太差劲了。唉唉,叔叔您说我还来得及吗?”

“岂止来得及!你会做出很大的成绩。记住我的这句话吧。”

叔侄俩愉快地回到了各自的书房。他们要挑灯夜战。

云伯在子夜时分接到了沙门的电话。沙门说,文老师已经向她透露,说她的这本著作很可能要写十年才能完成。这个消息既令她震惊,自豪,满足,又令她暂时打消了忧虑——她曾担心新书发布会策划不好。云伯回答她说,文老师的计划比较符合他的预测,他一直感到文老师的才能非同一般,会在当今的哲学领域里引发一场变革。他俩在电话里激动地聊了一会儿。后来沙门的电话的话筒不知怎么掉下去了,云伯只听到一片沉默。云伯紧张起来,他又等了两分钟。当他打算去叫丘一时,电话铃又响了,他拿起话筒,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刚才打电话时,我看见市中心的天空出现了异象,我激动得不能自已,话筒就掉下去了。当然是我的幻觉,真该死。我马上意识到会让您担心,这才又打电话给您。啊,云伯,请原谅,我有点反常。”

“你太累了,沙门。你一定要放松下来,我请求你马上休息一天。你想想看,我们三人已经进入了非常时期,如果你中途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的工作不就要乱套了吗?你这就调整一下,把一些工作交给小鱼他们去干。”

“好吧,云伯,我听你的。我推掉一些工作,发动年轻人去做。现在我虽然累,心里头却是兴高采烈的。晚安!”

云伯挂了电话后,皱着眉头在房里踱了一会儿步。

他在床上躺了好久还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往书店。可是沙门不在店里,小鱼说她出去了。

过了十分钟,沙门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她说她去公园里跑步来着,还说她已经完全恢复了。

“云伯,我打算今后每天少做些工作,多搞些体育锻炼,因为要细水长流。我不会再让您操心了。您吃早饭了吗?吃过了?对不起,我上楼换衣去了。”

云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一边走一边想,目前来说生活的节奏是最重要的。文老师是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在她的带动下,他自己在两年前也开始了打太极拳和散步,他每天都坚持这两项运动,现在可说是乐此不疲了。他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提醒沙门,于是计划今后一段时间里每个星期都要提醒她,询问她。她年轻气盛,还没有懂得保持身体的健康与活力是头等大事。他脑海里冒出一句话:“保持一个健康的身体就是生活目的的形象说明。”这句话也属于文老师的理论。云伯步伐轻松,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一样。他看到文老师的理论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冉冉上升,他还觉得路人个个面带深奥的笑容,有几个人好像要开口向他打招呼一样。

回到公馆后云伯又搞了一会儿劳动,整理了他和丘一的花园。他笑着问丘一:“我们过的是不是天堂里的生活?”丘一严肃地回答:“当然是。”

吃过晚饭后不久他就开始工作,要一直工作到深夜。当他沉浸在工作中时,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反而是兴奋连着兴奋,一波又一波。而且夜间的工作也没有使他失眠。他在大地的摇篮里入睡,思维的触角延伸到遥远的天边。他当然也梦见过文老师。梦里的文老师总是藏身于竹林的另一边同他对话,日子长了,那片竹林的美丽的绿色就成了文老师的化身。他俩谈论的,是那种最精彩的话题,只不过云伯从来记不住梦里的话,记住的只是那种幸福的颤栗。似乎每次都是他挑起一个话头,然后文老师侃侃而谈,将他带进那种悠远明丽的境界,两人一道在那境界里留连。每次睡醒后,他都想弥补一下,让他和文老师那被忘记了的对话再现。他往往会说出声来,但可惜的是,他无法做到再现。他想,他不具备这种才能。不过这不重要,他不是已经得到过幸福了吗?

白天里,他有时会问丘一说:“这句话文老师会怎么表达?”丘一便说出他的猜测,他自己再加以补充。于是他感到,虽然是文老师在创作,也和他自己在创作差不多吧。这种迟来的创新的喜悦大大提高了他的生活质量,就好像越往终点走生命就越浓缩了。他给梦中的文老师取了个绰号叫“竹林女侠”,当然,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梦。他决心到死都不透露。从他的后半生开始,他才变得相信生命中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奇迹了。虽然意想不到,却又是水到渠成。这是因为他一直不懈地朝这个方向努力,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收获啊。

沙门没有令他失望,她减少了一些工作,她的体育锻炼也在改善她的体质,她对自己更有信心了。

“云伯啊,我可不想被击垮。如果撇下您和文老师,那我岂不是成了罪人了吗?再说我也舍不得放弃同你们一道追求事业的那种快感嘛。”

他理解沙门,沙门和丘一都是最理想的接班人。

事情的底蕴越来越显现出来了,这就是当年他和沙门创办读书会并不是突发奇想,某种新生事物在那个时候已经在酝酿中了,他俩顺应了还未清晰现身的时代精神。后来的发展处处体现出一种前后照应的趋势。正如文老师说的,他们选中了这个时代,时代也选中了他们。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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