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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特色社会学学术话语体系的构建

2016-11-26李友梅

社会观察 2016年12期
关键词:社会转型社会学话语

文/李友梅

论中国特色社会学学术话语体系的构建

文/李友梅

习近平同志在2016年5月17日的重要讲话为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提出了更高要求,指出了更明确的方向。中国社会学正处于历史上难得的好时期,需要从更高的位置、更广阔的视野认真思考如何构建和发展自身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需要汲取社会学前贤在中国化和理论化方面的优良传统,在深入中国实际、总结中国经验、回答中国问题中,不断提升文化自觉和学科水平;需要增强整体合力和担当精神,主动为推进中国社会学自信地走向世界、让国际社会实际认识和理解中国而发挥积极作用。

中国社会学者立足转型实践的理论探索

中国社会学的本土化建设始终是各代学人奋力求索的。早在20世纪30年代,当社会学被作为一门救国救民的学科引入中国时,以吴文藻、潘光旦等为代表的第一代社会学家和以费孝通、林耀华等为代表的第二代社会学家就积极探索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路径。吴文藻和费孝通曾精辟地指出,中国社会学一定是“‘植根于中国土壤之中’的社会学”。潘光旦对“中和位育”的解释、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的提出、林耀华等学者对于中国本土社会的解释,都表明了他们在中国本土寻求可以构建理解、解释和拯救当时处在深刻危机和急剧变迁中的中国社会的学术范式和话语的努力。

历史表明,社会大变革的时代,一定是哲学社会科学大发展的时代。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这种前无古人的伟大实践,必将给理论创造、学术繁荣提供强大动力和广阔空间(习近平,2016)。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也不断地碰到了如何才能深刻地认识社会转型的现实问题。

19世纪中期以来,以西方文化作为参照反思和重新认识中国社会文化就成为了华人学术界的永恒主题。就社会学而言,从老一辈社会学家一直到当代社会学家,都力图在与西方学术界的对话过程中,从中国社会生活实际出发,建构基于中国社会转型的本土实践的学术话语。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本土话语意识的体现,多是强调从中国的经验研究出发,注重中国的传统,并反思西方研究中国的理论中所存在着的简化与偏差,但仍未能提出自己的理论体系(黄宗智,2005)。西方研究中国往往是简单地将基于对西方社会变迁的历史观察所形成的分析概念套用在中国,而西方理论之所以大行其道,其根本还在于西方学者拥有学术话语权(黄宗智,2007)。在西方市场转型理论进入到对中国社会转型的研究后,中国社会学研究者逐渐意识到忽视国家机制而单纯地以市场机制解释中国的社会转型,似乎不符合中国社会的转型实践。他们试图摆脱西方学术话语的支配,开始立基于中国社会转型的自身特征及其内在逻辑,并尝试性地提出了“渐进市场转型”、“权力维续论”的分析视角(边燕杰主编,2002)。与此同时,孙立平等人开展的口述史研究也以逼近中国乡土社会的日常实践为使命,提出了“过程—事件”分析视角,可以说是我国社会学在方法论上走向本土化的一个重要成果(孙立平、郭于华,2000);相应地,张静(2007)提出结构—制度分析框架,同孙立平等人的分析框架形成对话。

进入新世纪后,随着苏东各国社会转型,以布达佩斯学派为代表的话语体系也进入了中国学术界。中国社会学者将之放到中国社会转型的背景下发现,其对苏东转型研究所做出的理论解释难以应用到对中国的社会转型上来,进而提出了基于中国社会主义市场转型的实践社会学的概念(孙立平,2005)。谢立中(2007)多年来致力于构建有别于过程—事件分析和制度—结构分析路径的多元话语分析。特别是在总结和提升我国改革开放30年社会变化的经验和成果的过程中,社会学领域的创新更是层出不穷。李友梅等基于本土发展实践和经验的理论总结,由反思支配中国社会学研究的“国家与社会”关系范式开始,意欲超越“国家与社会”范式的理论想象,将改革开放30年来的社会变迁过程视为一个自主性不断生长的实践过程,不仅尝试性地提出了“制度与生活”理论视角,并进而运用这一视角重新解读了中国共产党与中国社会之间互相影响、互相认同又相互建构的过程(李友梅等,2008;李友梅等主编,2009)。李强对中国社会变革与传承的特点做出解释,将之归纳为政府主导社会、整体利益社会、关系社会、身份等级社会以及家庭伦理本位社会(李强主编,2008)。李培林首先以“中国经验”的概念来概括中国20世纪中期尤其是这30多年来经济社会发展的历史实践及其内在逻辑,并对这一概念的内涵进行了多重解释,一方面呈现出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也包含了“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和“公正社会”等三种现代性价值的实践探索和深刻反思(李培林,2007,2008)。郑杭生(2012)从“实践结构论”的角度,将“中国经验”看作是中国社会上下结合、共同探索、互动创新的结果。

近些年来,中国社会学者们越来越注重方法论上的反思,比如针对源于西方学术界的“国家与社会”关系分析范式应用于分析本土实践时的二元性、片段性、简化论等问题(肖瑛,2014),提出了不同的方法论创新。李培林(1992)强调,社会结构转型是资源配置的另一只看不见的手,他专注于对非正式制度、关系性社会结构等问题的经验研究和理论拓展,由此形成了“社会结构转型论”并进行了大量的实证研究。渠敬东、周飞舟、应星等青年学者借由政治经济学所生发出来的社会学视角,从中国社会的路径和发展事实来解释中国社会本身发生的问题、特定的社会经济运行逻辑以及特定的社会矛盾与后果,分析了中国社会转型的内在逻辑(渠敬东等,2009)。除此之外,中国社会学者还提出从全球化背景下现代性发展的宏大视野中来审视当代中国社会经济转型,金耀基由此发现,国内外学术界越来越认识到非西方社会的发展实践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的获得过程,正呈现“多元现代性”的格局(金耀基,2016)。那么,如何在全球视野中定位中国正发生的现代性过程,也正成为国内学者所关注的问题。

由此可见,在学科建设过程中,中国社会学人始终保留“社会学危机”意识,在理论、方法、学术话语体系、学术话语权的建设、拓展和反思上用力颇多(肖瑛、曾炜,2007;郑杭生,2011;吴晓明,2011)。可以说,反思性、批判性和建设性的特质是社会学学科得以绵延更新的源泉所在,但效果还是难尽如人民、社会和学界的期待。其中最典型的表现是,社会学的学术话语还高度碎片化,没有形成能够有效解释中国社会变迁的脉络、机制的整体性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这同20世纪早期社会学传入美国后就迅速形成一度影响世界社会学发展的芝加哥学派形成鲜明对比。除了西方学者拥有学术话语权(黄宗智,2007)之外,还有几个重要原因:社会学长达20年的消失造成其学术血脉的中断和人才队伍的断层;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在现代化过程中被边缘化;同前辈学人相比,新时期成长起来的社会学人对传统文化较为生疏和隔膜,造成了社会学研究中普遍缺失历史链条和文化接续;虽然国内社会学界能够提出一些原创性的概念,但是大多各自为战,并没有共享的研究问题,不是有意识地在已有研究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文章浩瀚但重复堆砌甚多,难以促就真正的知识积累(周雪光、练宏,2011)。

近期,国内一批学者提出,构建社会科学的学科话语体系需要实现“历史转向”(肖瑛,2014)和“文化转向”,这对于培育我国社会学在世界社会学中的主体地位具有现实意义。所谓历史转向,就是坚持“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假设,基于中国历史悠久且具有连续性的事实,从思想史和社会史及其互动的角度,探寻中国社会变迁的中时段甚至长时段的轨迹、力量构成、具体机制和逻辑,探寻历史与当下的内在关联,从中国思想传统中找寻建构社会、解释社会的概念和理论,找寻从古到今中外理论和思想之间的接榫和转化的契机、机制和在制度和民情两方面的实际影响,并基于此来回答当下中国社会变迁的机制问题,来理解我国民情的变迁路向和原因。所谓文化转向,即历史转向中的民情和精神气质维度的彰显。钱穆先生强调中国这个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文化意义上的,凸显了理解中国社会必须理解中国文化的根本特点、演化,以及近代以来中西文化碰撞中所产生的新特点和新民情。需要提醒的是,社会学的历史和文化转向不是把历史和文化当作一种研究的工具和补充,而是强调其本体性地位。从认识论和方法论的角度看,历史和文化转向对于增强整个社会学学科在思维和研究上的历史感和经验感,超越当下社会学研究的去历史化和去精神气质化的现状是有积极意义的(渠敬东,2015;周飞舟,2016;应星,2016)。由此可见,中国社会学的本土化、理论化和体系化的任务还非常艰巨。

中国特色社会学学术话语建构的历史担当

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是一项极具挑战性、创造性的繁重任务,需要不断积累、不断拓展,聚沙成塔、久久为功。习近平同志讲话强调,哲学社会科学的现实形态,是古往今来各种知识、观念、理论、方法等融通生成的结果。我们要坚持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融通各种资源,不断推进知识创新、理论创新、方法创新。要善于融通马克思主义的资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资源、国外哲学社会科学的资源,坚持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要既向内看、深入研究关系国计民生的重大课题,又向外看、积极探索关系人类前途命运的重大问题;既向前看、准确判断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趋势,又向后看、善于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华。这些讲话思想中充满了继承和创新的辩证关系,可以说,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构建过程,也是对如何认识、如何反思、如何积淀、如何创新的理论与方法问题不断予以回应的过程。

中国社会学者要肩负起其学科体系构建的历史任务,需要依赖其学术话语体系的支持。因此,很有必要建立自己的学术话语体系,学术话语体系建设的核心在于形成自己的话语影响力。对于社会学而言,没有学术话语体系,就谈不上话语影响力的建设,但我们的话语体系不能自说自话,要吸收世界上优秀的学术成果,同时要超越他们,而这项工作对学术研究的方法论或推论逻辑以及使用它们的研究者会提出很高的要求。长期以来,社会学界在学术话语构建上做了不懈努力,但依然没有真正摆脱以西方为中心的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强势影响,究其主要原因,既来源自西方学术话语霸权,也囿于自身学术体制、学术意识以及学术实践的制约而难以创新(秦宣,2012),学术界和学者难以摆脱西方话语应用于中国研究的路径依赖。因此,要构建中国社会学学术话语体系,掌握学术话语主导性,就必须着眼于本土性的学术理论与方法论的形成,既要反思性地、批判性地吸收国际学术界的前沿理论与方法,更要以建设性、开创性的姿态从中国实践出发,将其转化为本土学术话语创新的有益资源。“我们的哲学社会科学有没有中国特色,归根到底要看有没有主体性、原创性”(习近平,2016)。

构建社会科学的学术话语体系的基础在于对本土实践的原创性理论解释。有研究者认为,西方社会科学学术话语系统近百年来形成的思想理论分门别类地专业化、学术化,其意识形态得到了高等教育和学术研究的支撑,但其根基始终在于对西方社会变迁的历史观察(寒竹,2016)。与之相对照的是,无论是在解放前中国社会学的早期发展中,还是在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学的恢复重建中,中国社会学都依赖于西方社会学,既难以合理解释中国社会所发生的深刻变迁,又缺乏与国际学术界进行实质性交流和对话的能力(郑杭生、黄家亮,2012)。

由此而论,中国社会学有必要形成能够紧贴本土快速变化着的社会转型实践的方法论,而这一方法论的构建并不完全排斥源自西方的理论和方法,反而要善于吸收国际前沿的研究工具,并在批判与反思的基础上加以创造性转化和利用,使其能够服务于本土化社会分析,应用于解决中国本土经济社会实践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当前,大数据时代的到来为中国社会学实现“弯道超车”提供了难得的机遇。我们具有自己的优势,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认识到并且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真正建立起中国社会学人的学术自信(罗玮、罗教讲,2015)。目前,我国社会学在社会转型的重大问题上的学术研究还较为碎片化,很需要整合相关科研力量进行学术攻关,而且在开展这些学术攻关时,要将当下与历史相结合,把制度与文化相结合。

当然,作为学术话语体系建设的基础性工作,还需要依赖相应的学科体系,包括师资队伍和人才培养,学科体系建设上不去,教材体系就上不去,而要培养出好的社会学人才,就要有好的教材,将这些要素串联起来的关键在于教育方法。正如费孝通(2010)所说的,我们不仅需要培育专业的有社会担当的研究队伍,更需要培养出一个学科来积累和传播这门知识。当年率先唤醒中国学术界打破西方学术霸权、建构本土话语意识的吴文藻先生,就是从建立“适合我国国情”的社会学教学和科研体系开始,从编写中国化的社会学教材开始,运用本土话语来进行教学和研究,从而培养出费孝通、林耀华、杨庆堃等著名学者,进而开创社会学的“中国学派”的。社会学重建以来,中国社会学人也强烈地意识到中国社会学研究必须要回答、讨论和解决中国面临的真问题(陆学艺,2013)。今天,中国社会学处在历史上难得的好时期,这个时期应该而且极有可能产生植根于中国土壤的伟大思想。因此,我们必须重视学科体系的构建、人才队伍的培养、教材体系和教学方法的建设,并由此推进中国社会学学术话语体系的构建。

小结

习近平同志讲话强调,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核心要解决好为什么人的问题。为什么人的问题是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根本性、原则性问题。我国哲学社会科学要有所作为,就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研究导向。中国老一代社会学家把社会学视为一门服务人民的社会生活的学问,是做人、治学、救国融为一体的学问,使广大人民对自己的社会具有充分的知识,能按照客观存在的社会规律来安排他们的集体生活,去实现他们不断发展的主观愿望(费孝通,1980)。这样一个学术传统,与习近平同志讲话精神是一致的,这也是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学学术话语体系的根本出发点。

当然,知易行难,在社会思潮复杂化、价值观多元化的情况下如何把握和引导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构建是一个需要极大付出的艰巨工作,这个艰巨性也许会超出学术话语体系构建本身。惟有中国社会学者牢记习近平总书记的叮嘱,既抬头看路,保持高度的文化自觉和自信,又埋头拉车,开展扎扎实实、艰苦卓越、持之以恒的经验和理论研究,中国社会学自身的学术话语体系建设才能最终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作者系上海大学教授;摘自《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5期;原题为《中国特色社会学学术话语体系构建的若干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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