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一条街(外一篇)
2016-11-26■许超
■许 超
我走过一条街(外一篇)
■许 超
一条街的真正面容绝不是你在街口所看到的。
往里,再往里,你得走进街里去。如同河流,岸上的人永远也无法破解河流的所有秘密,有的,也只是一厢情愿和自以为是。河流的事,只有鱼最清楚。我在猜想,最先吃鱼的那个人或许并不是为了“吃鱼”,而是问鱼鱼不语,只有扒开鱼肚子,他以为河流的秘密都装在鱼肚子里了。
往里,春常在精品水果店,没有进去过,名字想雅,其实太俗,像招摇过街的女人,裙子已经够短,还非得扭着屁股走路。斜对面的薛记水果店就不一样了,招牌不艳丽,甚至土色,但让人看了踏实,隔段时间不去,有一种不安,好像欠着什么。
店主是夫妻二人,摆地摊的时候,就是卖水果,待人温善。你买多,不露喜。你买少问多,或者不买,也不会有什么厌烦,像乡下的亲戚,多年不见,三言两语寒暄,都是彼此熟悉的话,树上的鸟窝,过辈的老人,言语的内容和温度,不需要任何调试,都是真实的到达,不是试探。男的上秤收钱,经常让利给你,一角钱让,五角钱也让,让的你不好意思,让的你想方设法看看在什么地方能够弥补给他。女的帮人拿袋子,帮你选水果,是真选好的,你选的没有她选的好,你选的不好,她给你拿下来,放到旁边。比如猕猴桃,她会指给你看,“别人捏来捏去捏软的,不好吃”,还真是,不能不信,自然软和被人捏软的,不是一个味,捏过的猕猴桃,入口有一种馊苦的味道。
再比如选西瓜,一看二敲,她说:“包你!”放心吧,真包你,包你甜包你汁多。不像我在通济街音像店里遇到的那个女店主,我问:“有没有《智慧树》?正版的。”付钱的时候,又习惯性地多问了一句:真是正版的吧?她像受了某种委屈,好像真金被我说成了废铁,善良被我诬为邪恶。我倒反不好意思了,一路上谴责自己。儿子欢天喜地地迎我进门,回来一放,《智慧树》变成了《雪花树》,红果果和绿泡泡真惨,像果泡一样,刚一出现,就破了,破了再出现。这样倒好,不需要谴责自己了,只是牙根有点痒。
“好再来熟食店”是我买熟食的首选,我在一篇文章中已经说过对它有好感的原因,夫人说:好再来应该给你一点优惠,好歹也是帮它宣传了一把!“人家大老远跑去,路费还不够呢”,说归说,心里倒也有了想法,像是为别人做了件事,老是惦记着别人要还情似的。有一次,买了份熟牛肉,二十多块钱,给了一张伍拾的,回来一翻皮夹,伍拾的还在,另找了二十几块钱。天下雨,买回来不容易,去还钱,更不容易,权衡再三,不去了,算是那次宣传的回报。
现在,居然成了我人生的一处污点,时常被她拿出来取笑或者威胁,“还是人民教师呢!呵呵!”没有办法,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实,熟食店不只“好再来”一家,它对面就是“四川熟食店”,而且不需要排队,去了就有,但是,一听四川,就感觉太远,跋山涉水的,不值。“好再来”,好——再来。平易,会套近乎。
鸡蛋灌饼。排队,听乡音,听听是淮南的还是寿县的乡音,听音情更怯。夫妻烧饼店,没有店名,老婆和面,丈夫摊饼,把面用手贴到炉壁上,用大钳子为饼翻身,把握火候。老婆和丈夫不说话,偶尔和顾客说话,“甜的?咸的?”散热,装袋,收钱,找零。有时队伍很长,都不说话,出炉快,看两个人默契的配合。
芭比馒头,不是芭比娃娃。萝卜丝的豆腐馅的青菜蘑菇的,一块五两个。生意好,我喜欢青菜蘑菇的,儿子也喜欢,只吃馅,剩下的留给我,有时还抢我的馅。想起著名的《妈妈爱吃鱼头》,可是爸爸不喜欢只吃面。现在换了,“青露馒头”,品牌连锁,一块钱一个。新装潢,新笼子,店员或老板还是原来的店员和老板,统一的工作服,生意兴隆,出来的还是馒头。我骑车路过,有点怀念旧时馒头。
那个卖菜的老大妈很厉害,一条街就她在露天卖菜,而且从早卖到晚,有时路灯亮了才收摊,城管刚开始还想管管她,但都被她骂回去了,我有幸亲历过一次,她用方言骂,我听不懂,但是能感觉到她情绪很激动,一直激动,唾沫朝天,城管不敢近身。城管走多远了,她还在骂,有时候会朝城管们的背影跳起来,还是骂,非常嚣张,比城管嚣张。“如果她是城管?”我居然笑出声来,而且一直偷笑着回家,到了家门口,把笑憋回去,才发现要买的手擀面忘了。
原来的水饺店,现在换成了服装店,外贸服饰。它的附近有五家蔬菜店,三家肉铺,卖肉的都是男人,一瘦两胖。瘦的也卖牛肉,靠路口,对人热情,老远就吆喝,“带点回去,给你便宜点!”有时候是中午路过,他喝酒,大酒瓶小酒盅,一口一盅,先抿一口,紧接着——哧啦哧啦——仰脖下肚,心旷神怡。我买过两次腰花,一次牛肉,后来不去了。原因是,我问他猪在哪里杀,他说自家杀,我说,私自屠宰不允许,他改口说几家合伙去屠宰场杀。从此不再看他,看了觉得像个猴,但他还是喊:“带点回去,给你便宜点!”
早晨七点半以前,下午四点半以后,附近的村民会把自家地里的菜挑上来卖,必须要在这个时间,不然城管会来管你,夺你的秤收你的摊子。是一个中年妇女告诉我的,她在告诉我这个菜场秘密后,又添了一句:“下次买我的哦。”我说:“哦。”大蒜,茎部呈红色,好吃,炒出来香,咸肉炒大蒜,尤其香。茎部白色的,不行,炒不出味道。我买大蒜、青菜、马兰头,还有一种说不上名字,好像是枸杞的嫩茎,炒鸡蛋,鸡蛋要是草鸡蛋,正宗的草鸡蛋,高山流水,口留余香。
去年冬天的时候,买青菜,我专买那个老大爷的。他从商业幼儿园附近,颤巍巍地挑着两筐青菜,在汽车专卖店门口停下来,停一会儿,再挑。我尾随着,青菜真青,九点钟的太阳有一点温暖了,照在两筐青菜上,这个时候青菜好像睡醒了,绿给人看。滴翠。往人心里滴的那种。他说早晨起不来,早了青菜上都是霜,地不好下。我问他高寿,他说“都八十二了”,回答的时候有点自豪。我知道他没有骗我,但还是吃了一惊,八十二岁了,收拾了多少风霜啊。我每次都买他的青菜,不问价格,不需要问价格,他拿袋子,红袋子绿袋子破了洞的袋子,他有时候找不到一个完整的袋子,会有一种抱歉,我有一种愧疚。
春天来了,盼着他出来,盼着他的青菜出来,居然不出来。安享晚年了吧,该安享晚年了,把风霜收起,希望是这样。
鱼在水里划开水,展现水的丝丝缕缕。只有它知道水的事情。街也一样,我走过一条街,但,街的事情也只有街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