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文字 但睹情性
——略论《浮生六记》的情感写作
2016-11-26胡林
胡 林
不见文字 但睹情性
——略论《浮生六记》的情感写作
胡 林
读罢《浮生六记》,竟总以为沈复应该是属于明代的。然而此君实乃清乾隆至嘉庆年间人,习幕作贾,名不见经传,其笔端独怀缠绵之情,用词遣句呈现一片性灵天分,且所述皆亲历之至爱至痛情事,于平淡琐屑之中洞见沧桑之感。
《浮生六记》全书共分六卷,后两卷疑为人所补。前四卷分别是《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前三卷记叙和妻子陈芸的感情生活和悲惨遭遇,文字细腻,不假雕饰,其中相濡以沫的夫妻情尤为感人。《浮生六记》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高,但就其所有别于封建做派的载道文学作品来说它是十分清丽脱俗的,直到二十世纪初才重新被发掘出来。
在“端肃”这把利刃高悬于作家头上的封建时代,敢于把家事、隐私之类写入文字的只能数出寥寥无几、战战兢兢的几个人,而写的最坦诚最富人情味的当属归有光。而晚于归有光差不多两个半世纪的沈复,不但继承了这一传统,并且有所发扬。他的《浮生六记》既是罕有的、完美的自传,又是隽永清新的叙事散文,他用散文的笔调来写自传,有别于正统文人作传的道学气,广为后世称颂。俞平伯曾盛赞云:“即如这书,说它信笔写出的,固然不像;说它是精心结撰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一半做着,一半儿写着的;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却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当此种境界,我们的分析推导的技巧,原不免有穷时。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韶秀不足异,异哉韶秀之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晶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从取材来讲,《浮生六记》写情将目光投向琐屑的家庭生活和个人情感的点点滴滴。在纷繁而庞杂的历史面前,生活只是最细微的、最不起眼的东西,但反过来说,日常生活也是支撑一切的最基本的东西。我猜想沈复之所以要这样写,一方面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平常的人,生活本来就是平淡的,不见得有什么更深刻的大事让他去经历和体会;另一方面则是由作家的心性爱好和人生认定决定的。
《浮生六记》的情之所以动人,除了作者选取生活小事来表现外,更大的魅力来自于他写情的语言。《浮生六记》的语言魅力是清新朴实、自然洒脱的。在艺术上朴实自然是一中最美的状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白描的手法在《浮生六记》中的运用是十分淋漓尽致的。卷一展示的是三白芸娘夫妇温酒煮茶,课书论古,品月赏花,赁居菜圃,柳荫垂钓,月下对酌,游湖逛庙,不啻烟火,神仙般的婚姻生活。“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娘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由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才能尖薄。’伴娘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如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砰砰作跳。因俯其而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余尤爱“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沈复的一句白描,十分细腻,不似明清艳情小说之俗,读者却已领会一对早已知心的爱人,一旦成就好事的深情相拥。梁启超曾说:“向来写情感的人,多半是以含蓄蕴藉的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文学家所最乐道。”两人小别之后,重又相见“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寥寥数笔,夫妻感情之深厚已跃然纸上。
人生总是喜忧参半,太过美好的事物后面往往会掩藏着更大的悲剧。卷三展示的是沈复夫妇触怒亲颜,出走锡山,离儿别女,荒江雪夜,告贷无门的情景,芸娘病入膏肓,撒手人寰,一家离散。可见悲剧并无盛世乱世之分,三白背着重病的妻子别亲去子的伤感,宁可被逐出家门也不负芸娘暖粥之情,颠沛流离之中,芸娘还和三白说笑“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说者强颜欢笑,读者心已作痛。沈复的文字毫无渲染铺张之势,有的只是清丽淡雅的白描。但是美好的情感不需要多发议论,读者自能用自己的经验去感受这种深厚的情感。芸娘弥留之际,执与丈夫诀别,她自知冥路已近,恳嘱丈夫续弦,丈夫回答“除却巫山不是云”,之后,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浮生六记》虽非全璧,但读者很少有遗憾之至者。诚如前人所言:“其凄艳秀灵,怡神荡魄,感人故以深矣。”俞平伯先生在《重印<浮生六记>序》中说《浮生六记》以《闺房记乐》和《坎坷记愁》为最佳,余亦有同感。就书中情感部分的写作而言,一卷的婚姻生活和三卷的家庭变故最为精彩,详尽叙述了他和妻子芸娘相濡以沫的夫妇之情和坎坷沦落的悲剧人生。在书中,沈复曾笔涉本应“秘而不宣”
【摘 要】文章从取材的角度比较了《浮生六记》与古代端肃为主的文学作品,指出正是其家事、隐私之类题材的选取使《浮生六记》有别于封建载道文学,具有独特价值。另外从白描的写作手法角度分析了沈复《浮生六记》的情感写作对归有光写作风格的传承。
【关键词】沈复 浮生六记 情感 归有光
的闺房之情,足见其勇气非凡。他挥毫泼墨,只为那场深挚无伦、感天动地的爱情,且并没有违背“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总旨。陈寅恪指出:“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而与之相反,《坎坷记愁》则写尽一生遭拂逆之事。拿二者相比较,则作者写其爱妻芸娘与之相伴相爱十数年间的恩爱,直至生离死别情状,那种摄魂夺魄的悲情日月,今日读来犹在眼前。芸娘之美丽贤淑,也令人怀想。林语堂在译成《浮生六记》英译本后说:沈三白之妻芸娘,乃使人间最可爱的女人,能以此女子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
《浮生六记》对情的看重与表现既是其坎坷不幸的人生经历使然,也是自明以来人性觉醒与复苏的传承。明代以来,随着王守仁心学的崛起,有着一定思想解放和人性解放意义的心学在思想界呈现一片活跃的迹象。李贽更是鲜明地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天机只在嗜欲中”。公安派则提出“情真而语直”。心学对文学的影响体现在将这种作用于日常人伦的天理渗透到描写日常家庭琐事的创作之中。这一创作倾向在与心学崛起同时代的归有光那里表现得淋漓尽致。王锡爵在《归公墓志铭》中称赞他的文字“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表”。他真是做到了“无意为文”,文字如叙家常,比如“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想来归有光的夫人还要向小妹解释何谓阁子的,然而此时的文字则犹如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再说即是破坏。依照生活本色来写生活,不着一色,最是难得。《项脊轩志》的收笔:“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平淡之中包含几许惨恻,悠然不尽,是中国古典文学里一个著名的结尾。传统散文的情更多的是要用来载道与言志,归有光却从自己的生活感受出发,看到了深藏在封建礼教人伦后面的父兄姊妹夫妻朋友之间深厚的感情,是在一言一笑的思想交流之中体现出来的。沈复继承了归有光的写作风格,在沈复之后还有很多作家继承这一传统,他们的文字犹如“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于平淡之处洞见真情。
作者单位:(湖南安全技术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