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羔的日记
2016-11-26苏兆会
苏兆会
傻羔的日记
苏兆会
(一)
我傻吗?
我说不清我自己。
我只知道,在我朦胧的记忆中,没一点爹的影子。只有娘留着头齐耳的短发,穿一件红上衣行走的身影,如一帧剪贴画,定格在我心里。
我在村里没亲没故,打小就不晓得自己叫啥名字,只知道人们见了我就喊傻羔。
我在世俗的酸辣苦甜中长大,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真正瞧得起我,没有人愿意跟我在一起,尽管我已长大成人。
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
我感到很孤独。
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一个人静静地躲在自己的小屋里,靠一个捡来的破收音机,听里面的人唱歌、说话、聊故事,了解外面的世界。
(二)
我打小不怕蛇,敢将活着的蛇煮熟了吃掉。没事时,就喜欢捉来一条,让它在我的臂弯上、脖颈上缠来绕去的,那感觉真爽!
我特喜欢没有月光的晚上,一个人悄悄地出来,手里把玩着一条游动的长蛇,满街上溜达。因为这时候,没有人会看到我,没有人会嘲笑我,没有人会捉弄我,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便觉得是一个快活自由的人。
我觉得只有此时,自己似乎才算得上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似乎才真正的属于我自己。
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恰当,我不太喜欢白天,只有在晚上,在没有月光的晚上,我似乎才能找到快乐,找到属于自己的乐园。
我觉得,我似乎只属于黑夜。
(三)
我不知道我在村里究竟算个什么样的人。
村里人都说我属龙,在几百号人的小村里独一无二。我也搞不懂咋回事,可村里人都这么说,说我的命大、命硬,神出鬼没,表现诡异,原因就是我的属相与众不同,是村里的“天子”。
我感到好可笑,因为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常。
我觉得我只是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人。
我想他们之所以这么说,纯粹是为了一种动机,是想利用我。虽然很令我莫名其妙,但对我来说,却是受益无穷,风光无限。因为这时候,我会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反正都是他们掏腰包出钱出物来款待我,供奉我,敬我像神似的。可以这么说,碰上这样的日子,是我人生活得最幸福、最快乐、最潇洒、最有尊严的时候,尽管我说不出为什么。
我还是说得具体些吧。
譬如,村里要是有男人结婚娶媳妇,他们家的人在头一天,一准会敲着锣打着鼓找到我,笑脸相迎,拿好烟好酒好菜款待我一番,然后便用车拉着我洗个澡,给换上身新衣服,让我在新郎官的新床上,美美地睡一晚上。有时我晚上下身憋急了,睡梦中便会不自觉地尿他们一床。可翌日一早,他们发觉后,不但不气恼,反而还会一个劲地向我磕头作揖,并好言好语地感谢一番。说这是劳驾了什么“龙颜动怒、龙体解身”等等之类,是鸿运吉祥的征兆,预示着家人以后将有龙胎转世,官财两旺……听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哭笑不得。但若过去了这一天,我再去他们家时,他们便翻脸不买我的账了,十有八九会遭到他们奚落一顿,弄得我狼狈不堪。
有时候,遇上村里有人去世,他们家族的人,会很快地邀我过去,在死人入棺材之前,让我先在棺材里闭上眼睛躺上一阵。然后出来,他们便会像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我,来到一间屋里,拿好烟好酒好菜款待一番。我也搞不清咋回事,反正不相信什么鬼神。心想,只要他们待我好,看得起我,我才不在乎做这些哩!嗨!还别说,就因为我躺棺材,竟做了件积德的事。记得是那次村里的大瘦爷死了,我躺进棺材里刚闭上眼不久,那边屋里灵床上已死去两天的大瘦爷,突然“哼哼”起来,最终竟又活了过来。结果把大瘦爷家的儿孙们,感动地围着我,一个个乱给我磕头作揖,像敬神一样敬奉了我三天三夜。给我吃、喝、用的东西呀,好得我都从来没见过。
可后来经历的一次,我就躺得不那么灵验了。
那是村里桂花家的男人大山,出门下煤窑给人家挖煤时,结果不幸被窑下塌方闷死在底下,最终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捡回。桂花抱着个刚一岁多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那孤儿寡母可怜的情景啊!谁见谁心疼。我含泪在棺材里躺了一天一夜,看能否出现奇迹,唤她男人活过来,结果还是白白地枉费心机,空“躺”了一场。桂花最终成了寡妇,带着个年幼的孩子柱柱,在村里艰难地度日。这件事,至今想起来,我还很痛心。
赶上这样的好日子,还是有时候的。更多的时间里,我都是一个人,在屋里默默地打发着自己,要么听听收音机,要么把玩一条捉来的蛇。
有时候,我在屋里憋屈得实在撑不住了,就只好走出来到街上转转。很快,便会看到村长田富带人拦住我,一本正经地道:
“傻羔,村东的大怪明天要结婚,都找你半天了,还不快去!”
“傻羔,你小子还不知道?村西的老万头死了,他家里人都等急啦!快去吧!”
我见村长这样看着我发话,一村之长的话,那可是金口玉言,是圣旨啊!会有假吗?于是便按着他们所说的人名,兴冲冲地登门求见,结果招来的不是一顿奚落,就是一顿打骂,害得我苦不堪言!
我这才回过弯来,原来是村长一伙故意给我下设的圈套、幌子,是拿我来取乐,逗他们开心啊!
我又恼又气,心想,他们咋这样戏弄我呢?尤其是村长,那可是一村之长啊!太不应该啦!
这也是我不喜欢白天出门的原因。
(四)
我今天在这里,要郑重声明一下,我晚上出来,从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从不干违法、缺德的事情。不偷不抢不赌,不吸烟不喝酒不近女色。
我觉得一个人活着,要有做人的最起码的道德底线。
我晚上出去,只是溜逛着闲玩。
我有时晚上在街上走着,也会被人发现。他们会“轰”的一下,上前拦住我说是小偷,接着便拿我做话柄,开心地取笑逗乐一番,全然不顾及我的感受,然后便一哄而散,各走各的路去了。
因此,我夜间出来,也得格外小心翼翼,免得遭人发现,自讨没趣。
(五)
今天晌午,我躲在屋内听收音机里唱歌,饿得肚子实在支撑不住了,便偷偷地溜出来,想去村东头的那家餐馆里,讨些残羹剩渣充充饥。刚踏进大街,突然看到寡妇桂花领着儿子柱柱,在前面走着。我正想低头跑过去,村长田富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一下拦住了我,皮笑肉不笑地怂恿我唱歌。我不唱,村长上前就拧着我的耳朵,不放我走。我最终拗不过他,就只好按着他说的唱开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呀回头……”刚唱几句,村长便在一阵坏笑中打断我,咧着个嘴说:“这歌不好听,都过时啦!换小苹果,要大声唱,让周围的人听见。”
我说我饿,不想唱了。村长脸上一寒,突然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根油条来,诱着我唱。我馋得直流口水,不知道是阴谋,就学着收音机里听到的样子,放声地唱起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温暖我的心窝……”没料到,我正唱得起劲时,前面行走着的桂花,突然转过身来,涨红着脸,杏眼圆睁,冲着我狠狠地“呸”了一口,拽着儿子,愤然远去……
我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我唱歌,村长好开心,寡妇桂花反而给惹得不高兴,是我唱错了吗?我弄不清原因在哪里。
村长田富坏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心不在焉地说:“唱得不错,没想到你傻羔还真有两下子。”然后便瞅了一眼远去的桂花,匆匆离去。
我站在原地,仔细回味着村长的话,不知道他是在夸我,还是在嘲笑我。
(六)
今晚,月光朦胧。
我在一阵狗叫声中,又蹿出了家门,手里把玩着一条绿花子长蛇。
我踏上了村前的小路,蓦然间,我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朦胧的月光下,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穿件红上衣的人影,正在路上行走着……
我两眼看得直发亮,那分明是我记忆中的娘亲啊!
“娘,娘。”我禁不住喊出口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嚎啥?”突然一个咆哮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身循声望去,竟然是村长田富。
“晚上又出来瞎溜达了不是?你就不会待在家里老实些?”村长一副很气愤的样子。
“村长,我看见了我娘,就在前面走着。”我赶忙解释。
“你娘?哪个娘?哈哈!就前面走着的那个?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昏头了吧!就你这傻样,也想打人家的歪主意?”
“什么歪主意?村长,我都二十多岁了,俺娘我还会说假吗?”
“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这熊样,也配得上跟踪人家?”
“俺跟她咋啦?村长,你不也在后面一直跟着吗?俺只是觉得,她太像俺记忆中的亲娘了。俺只是想看看她,绝没有啥非份之想。儿跟着娘走,想护送娘一程,这有错吗?”我一边解释着,一边用手不自觉地从脖子里扯下来那条游动着的绿花子长蛇。
“啊!”村长田富看见蛇,突然两眼一瞪,竟“噗通”一声歪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好大会儿才醒过来。他从地上一边爬着,一边冲我怒骂着:“操你娘,你敢拿蛇吓唬我!想找死不是?还不快滚!”我这才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冲着前面的路上望了一眼,早已不见了“娘”的踪影。忙转过身,撒腿就向村里跑去……
我一气跑到村西的那棵大杨树下,站在那里喘个不停。想起村长刹那间倒地昏迷的情景,我心里怦怦直跳,太吓人啦!
我莫名其妙,村长明明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倒在地上发起抖来了呢?
我蓦然想到,敢情是村长怕蛇,一看见我手中爬动的蛇,就给吓瘫啦!
我又很不解,我在路上明明看到了娘的身影,其实就只是想撵上看看她,没别的意思。那么简单的事,可村长为啥非要给搞得那么复杂呢?以至让我痛失了看娘的机会。唉!太可惜啦!
我觉得村长田富太不可思议了。但我也知道了村长的一大弱点——惧怕蛇。
我分明感到了一种遗憾,未能撵上娘,看看娘长的模样。
我想,我决不放弃,以后若再看到娘时,我还会跟着她的,一定要撵上看看她。
(七)
今晚上,没有月光,没有风,一切好静。
我手里把玩着一条绿花子长蛇,像个夜游神,又溜了出来。在街上的大小胡同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突然,我看到寡妇桂花家的窗口里,还亮着灯光,在黑夜格外地打眼。
“咦!这么晚了,咋还不睡?有啥事咋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不由得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来到近前。
我突然怔住了,我发现桂花家的窗户下面,竟还站着一个人,晃悠着身子,一副醉熏熏的样子,正对着窗口喊话:“桂花,开门,是我!”
我立马听出来,是村长田富的声音。
“村长,俺已经睡了,啥事儿白天再说吧!”桂花从屋里回应着。
“俺来哪有不给开门的?俺有话要当面给你说,俺可是为你好啊!是关于办低保的事。”
“啥低保呀?俺不要!”
“别说不要,俺是看你男人大山都走了两三年了,你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怪难的,不容易!就想方设法专门给你弄了个指标。今晚你赶快填填表,明天一早俺必须得报上去。这可是好事呀,别人想要还捞不到呢?”村长田富站在窗户下面,摇头晃膀地解释着,说得跟蜜似的。
屋里沉默了会,随后门便打开了一道缝,一个齐耳短发、穿件红上衣的女人,探出来半个身子。
我脑子一热,那不是娘的身影吗?太像啦!跟那天晚上在路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我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这是寡妇桂花。
桂花冲着村长田富说:“谢谢村长的好意,俺不要,也不办,您走吧!”
村长“嘿嘿”地坏笑着,急步上前,两手一用力,便撞开了门。他一个跨步迈进去,上前一下就拦腰抱住了桂花:“这可是好事,天亮了就办不成了,你不得要好好地谢谢俺吗?”说着就将桂花抱到里间,摁倒在床上。
“啊!”我吓了一跳,看得清清楚楚。“村长这不是欺负女人吗!咋这样?”
桂花拼命反抗,大声呼救。三岁多的儿子柱柱被惊醒,吓得蹲在床上哇哇大哭。村长田富全然不顾,一边淫笑着,一边伸手扯向桂花的裤子。冷不丁,触摸到了一个凉冰冰的东西,他瞪眼一瞧,竟是一条活着的绿花子长蛇,吓得鬼叫一声,猝然倒地。
桂花一下怔住了,她看见我惊恐地站立在床前,正望着地上口吐白沫的村长田富发呆。
桂花回过神来,抱起正哭着的柱柱,又嚎啕大哭起来。
最后,村长田富住进了医院。
我被抓去蹲了拘留所。理由是,我半夜三更跟寡妇桂花胡搞,被出来治安巡逻的村长田富当场逮个正着,我毒打了村长一顿。
“简直是血口喷人!”我好恼怒,“明明是村长田富欺辱人家桂花,咋说成了是我呢?这分明是颠倒是非,故意诬告陷害!我冤枉啊!”
我恨透了村长田富。
桂花看起来似乎更不安,她知道我是为了救她帮她才蹲进去的,竟不顾一切地带着柱柱,来到派出所,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事情的真相。最后又说:“傻羔是好人,他是冤枉的,他是为了救俺才被抓的,他神经不正常,有毛病啊!”
派出所安排专人,对我进行了身体检查;又安排人对我作了一番调查,最后确定我无罪,提前给放了出来。
等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已是桂花领着柱柱到拘留所来接我了。我好生感动!让我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给我买了身新衣服,说是感谢我。
我不禁潸然泪下。
当看到桂花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穿件红上衣笑着过来时,不由又让我想起了记忆中的娘亲。她这身打扮太像啦!
我不由自主地喊了声:“娘!”
桂花娇红个脸,望着我一笑,说:“喊差辈啦!俺比你大不了多少,以后管俺叫嫂嫂就行,辈份上也正好不错,俺就唤你傻羔弟弟吧!”
我“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俺看你这身穿着,太像俺当年的娘了,感觉着非常亲切!”
桂花又一乐:“是吗?再像也不是啊!俺想过了,你这人心眼挺好的,很实在,看着怪可怜的!在村里虽说沾了点属相的光,早晚的混碗饭吃,可也没好到哪里去。村里真看得起你的,又有几个人?那一年你大山哥不幸落难,你不吃不喝给俺躺了一天一夜的棺材,好心地帮俺,俺怎会忘了呢!俺想好了,做人得讲良心,你这次又帮俺救了俺,以后俺天天管你饭吃,行么?”
我的眼泪,又一下流了出来。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暖心的话。
我一时激动得不知说啥好。
我一下抱起柱柱,抹了下眼,说:“我绝不白吃嫂嫂家的饭,以后我就给嫂嫂家好好地干活,我有的是力气。走,咱们回家!”
夕阳下,落日的余晖,拉长着小路上正行走着的三个欢笑的身影。
(八)
一晃,我在桂花嫂家吃饭,已过去一月多了。
我们同吃不同住。白天,我和她一块去地里干活,或在她家里做家务,一切行动全听从她的安排。有时候,我正忙着做活,小柱柱会拿条毛巾跑来,“叔叔,叔叔”地唤着我,让我擦擦汗,令我好生感动!
我在桂花嫂家干活,一点都不觉得累,每天都能按时吃上热汤热饭,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有时候,我穿了几天的衣服,她会吼着让我脱下来,然后洗晒得干干净净的再送给我。
我很知足。
我觉得,桂花嫂,让我找到了一个男人的自信和尊严!让我体味到了一种来自母亲身上久违的呵护和关爱!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家的温暖!
我说的全是实话,真的这样!
桂花嫂,尽管我唤她嫂嫂,可在我心里,我一直把她当成了记忆中的娘。尤其是一看到她那头齐耳的短发,穿件红上衣时,我便会呆呆的出神。她太像我记忆中的亲娘啦!我真想当面再大声地唤一声:“娘!”
可自打跟桂花嫂“合伙”后,让我始料不及、难以招架的是接踵而来的流言蜚语。
我不晓得人们这是怎么啦!为啥要这样?究竟谁傻?
我和桂花嫂之间,其实并没什么呀!我给她天天干活,她天天管我饭吃,就这么简单,为啥非要说得那么乱七八糟呢?
尤其是桂花嫂,走到哪里,都会招来一道道鄙夷的目光。
“哼!男人死了还没过去仨年头,就骚过了头,竟在村里公开找了个相好的。真要找,就找个好的呀!找个有钱有势有脸面的,也有情可原,跟着风光风光。嘿!偏要找个傻羔这样的蠢货,真是贱脾气!邪门啦!”
“嗨!你不懂,人家傻羔可还是个处男哩!千金难买处儿身,处男好,有品位啊!”我不知道人们为啥非要这样说。
我真的搞不懂。
(九)
早饭后,我没啥事做,就想出去溜溜。一出门,人们便发现了我,“呼啦”一下围住我,又开始了追问:
“傻羔,昨晚上睡得怪舒服吧!又地震了吧?”
“地震?”我听不懂啥意思,就回答:“还跟以前一样呀!在我的那座屋里睡。”
“不对,说的是你跟桂花光腚睡觉的事,有人都看见了。”
“没有啊!”我听得有点恶心,不耐烦地跟他们嚷着,“桂花嫂,她有儿子柱柱跟她睡一块,我不跟他们瞎掺和。”
“你们都成一家人了,一家人是要睡一块的,要脱光了衣裳睡一块,都看见你俩这样啦!还瞒啥?”
我眼里喷出了火,终于忍无可忍了,怒声道:“你们一见我的面,没有二话,咋老是问我跟桂花嫂睡觉的事?你们在家不都天天睡觉吗?谁还没见过?这有啥稀罕的?”
人们见我气汹汹的样子,并不害怕,也不恼,依然嘻皮笑脸地追问我,不说出来就不放我走。
我不知道究竟该怎样说,才算了事。便伺机瞅个空隙,撒腿逃之夭夭。
我一气跑到了桂花嫂家,发现桂花嫂抱着柱柱,正坐在那儿哭。
我一楞神,忙问:“嫂,怎么啦?”
桂花嫂抬头望我一眼,说:“刚才你出去后,村长田富又溜进来了,又要欺负俺。俺不依,他就骂俺,说俺是个破鞋,能跟一个傻子相好,为啥就不能跟他村长相一回好。若不答应他,这事没完。幸亏柱柱又哭又闹,他顾及脸面,怕招人看见,才灰溜溜地走了。”她停下来,怔了会。“唉,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咋恁难过啊!傻羔弟弟,俺想过了,这事若咱们去登个记,就好办啦!”
“登记?不登记就不好办吗?就不一样吗?”
“不一样。不登记,人家光胡说咱们的坏话。登了记,就没人敢说咱们了,你就可以大胆地搬嫂嫂这里来住了。咱们在一块干活就变得名正言顺了。你天天跟嫂嫂在一块,村长田富那个坏东西,就不敢再贸然的欺负俺啦!”桂花嫂说着,又低头抽泣起来。
我不觉攥紧了拳头。
我彻底恨透了村长田富。
我搞不明白,登记到底是个什么概念?登记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真有这么大的“威力”?
我心想,只要能跟桂花嫂在一起,能天天看着她,守护着她,不再遭受村长田富的欺辱,叫我怎么做都行。
我认为,登记不登记,对我而言,都是一个样。
(十)
上午,桂花嫂给我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后便领着我,带着柱柱,一块去城里登了记,拿回来两个红本本。
大红灯笼高高挂,大门上贴着的两个大大的红喜字,让心怀叵测的村长田富,还有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一个个瞠目结舌。
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震天响,把小村人乌烟瘴气的噪言碎语,一下给击得七零八散。
午饭后,桂花嫂便和我骑辆三轮车,把我那里的铺盖以及生活用品,全给拉她家来了。
我还真有点不适应。
晚上,桂花嫂红着脸问我,愿不愿意跟她睡一张床上。说得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我摇摇头。
桂花嫂轻叹一声,说道:“真是头傻猪,那你就在外间的这张床上睡吧!”
“好嘞!谢谢嫂嫂!”我咧开嘴笑着,帮着桂花嫂拾掇起来。
此后的日子里,还果真应了桂花嫂的话,不管白天黑夜啥时候,只要我们两个人或是一个人,有事从村里出出进进时,真的很少再有人拦住我们追问什么了,村长田富那个坏东西也极少再来家里欺辱桂花嫂嫂了。
我打心眼里佩服桂花嫂,感激桂花嫂,她真是太有眼光啦!
(十一)
今天是桂花嫂的男人,大山哥去世三周年的祭奠日。
桂花嫂跪在坟前,哭得站不起来。
我也跪在了坟前,心里隐隐作痛。
我想起了大山哥,小时候带我一块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的情景……别人家的孩子,都欺负我,骂我是个野孩子。就大山哥待我好,把拿出来的好东西,分给我吃。我们一块演八路军打鬼子的游戏时,我都是跟着大山哥在一块。他扮演什么,我都给他当部下,保护着他……
万没想到,这么好的人,咋会死了呢?
我不觉掉下泪,哽咽地说:“大山哥,你的心太狠啦!走时为啥不给俺吱一声,撇下桂花嫂嫂一个人,带个吃奶的孩子在家过,你不知道嫂嫂的日子多难啊!那年俺躺在你的棺材里不吃不喝,一天一夜没出来,就是老念着你的好,幻想着你也能跟大瘦爷一样,再从那间里活过来。俺在棺材里躺那么长的时间,就是奢望着你能有奇迹出现,谁知道你咋就不听俺的话呢?”
我抹下鼻涕,接着道:“大山哥,今天俺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生气!桂花嫂让俺和她登记了,俺跟她已搬到了一起住,但没在一块睡。俺想过了,桂花嫂嫂说得对,一登了记,马上就没人再对俺胡说八道啦!俺心里也变亮堂啦!也能一心一意的天天守护着桂花嫂,帮她好好干些什么活了,结果还真的是这样。俺真没想到,当年小时候做游戏,俺心甘情愿的跟着你干。现在你不在了,俺又心甘情愿的跟着桂花嫂嫂干,你们俩都是好人呐!俺知道,俺不能再报答你,可俺得要好好地报恩桂花嫂嫂啊!”
(十二)
今晚上,没有月光。
我却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我还没改掉夜间出来溜达的习惯,不知是晚上几点,我见桂花嫂在里屋睡着后,便蹑手蹑脚地出来,锁好屋门,悄悄走出了大门。
我蹲在大门不远处的一堆玉米垛旁,正拉着屎。突然,我看到一个人影裹着个脸,飘动着一支空空的衣袖,拐着条腿,肩上好像挎着一个布包,像个幽灵,晃晃悠悠地来到大门跟前,抬头看了一阵门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及贴着的大红喜字,然后默默地跪下磕了几个头。停了会,便起来离去了。
我一怔,这黑影是谁?小偷?深更半夜的来这里偷啥?
我没敢吱声,心想,我要悄悄地跟着你,看看你想干什么。
黑影慢慢地走向村外,沿着一条小路,走向了田野。最后竟然走进桂花嫂地里,来到了大山哥的坟前。
我手里拎了根木棒,悄悄地跟在后面,远远地盯梢着。
我不由得惊呆啦!这黑影,怎么会知道大山哥的坟?
我屏住呼吸,躲在一棵紧邻着一条小河的大杨树后面,看看黑影来这里究竟要搞啥名堂。
黑影的身子在坟前蹲了下去,然后一起一伏的,我看不清在做什么。
停了好久,我突然听到脚下沙沙的响动,像有什么东西在爬行。我低头一看,一只大田鼠正爬上我的左脚。我一怔,抬起右脚,想狠狠地踩死它。没料到我的重心失衡,“哐当”一声,我跌进了身后的河水里。等我爬出来,浑身湿漉漉地跑到大山哥的坟前时,黑影早已不见了去向。
我懊丧地站在那里,这才发现,大山哥坟前的墓碑,已给推倒了。
我马上回到家,喊醒桂花嫂,说了此事。
桂花嫂一脸诧异地望着我,眼泪不自觉地掉下来,喃喃道:“是你大山哥回来啦!他没死!”
我一打愣:“大山哥的尸体不是早已埋了吗?”
“埋的只是个空骨灰盒,当时没找到他的尸首啊!只是听煤窑老板说,因塌方给淤死在窑底下了。”
“若真是他,为啥隔了这几年才回来?若真是他,回来了为啥不进家门?”我很不解。
“一定是你大山哥,心里有苦衷。至于啥苦衷,等我们见了他,不都清楚了吗?”桂花嫂流着泪说。
桂花嫂最后叮嘱我说:“这事先别对外人声张,等找到他了再说。”
我冲着桂花嫂点点头。
(十三)
一大早,柱柱突患急性肺炎被送往医院,桂花嫂在医院里照料着他。
待柱柱的病情稳定后,我和桂花嫂才都松了一口气。
我记住桂花嫂说过的话,骑着三轮车回家,去给柱柱拿他的奶瓶、奶粉,还有一些生活用品。
我起劲地蹬着车,急着往家赶。
我拐上一条公路,来到了一个路口。
我心里只想急着赶路,就没让车子减速。突然间,身后一辆驶来的黑轿车,一下向我撞来……
我的身子从三轮车上“腾”地飞起来,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然后便“哐”的一声,重重地落在公路上。
我感到一种浑身的疼痛,但身子已经不能动弹。
冥冥之中,我突然看到村长田富,从撞我的那辆黑轿车上下来,狰狞着脸,晃悠悠地走到我跟前……我似乎闻到了一股酒味。视觉模糊中,我依然能看清村长蹲在我跟前,盯着我坏笑了一阵。趁这个当儿,我奋力地抬起右手,对着他的头上,狠狠地抓了一把,拽下了几根他的头发。
我似乎听到村长怒遏的声音:“原来是你个傻小子呀!都已撞成这样了,还跟老子过不去。哼!就因为你,坏了老子跟桂花的好事。反正这里没安监控,你小子就在这里等着上西天吧!以后你就好好地给自己躺棺材吧!小村里没了你这个属龙的,照样天旋地转。老子又照样有机会找桂花玩玩了。”
我似乎听到了桂花嫂抱着我在哭叫。我艰难地抬起右臂,将攥住的右手伸向她。我想桂花嫂一定会看到的,我手里握有肇事逃逸凶手的“证据”啊!
我张开口,尽最大的气力,对桂花嫂说:“照料好柱柱,一定要找到大山哥,你们,团……圆!”
我似乎看到了远处娘的身影:一头齐耳的短发,穿件红上衣,正向我挥着手……潜意识里,我好像又觉得,自己正躺在娘的怀抱里,那么温暖!那么幸福!娘正“呜呜”地哭着,唤着我的名字。两个娘,一个在远方招手,一个在跟前抱着我唤我……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浑身已不再疼痛。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离我越来越遥远……我开始在一条黑暗的廊道里飞跑……
我的眼前,已全然变成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中,我费力地伸出左手,紧紧抓住了娘的一只手。
我凭着一种感觉,动情地唤了声:“娘!”但已经有气无力,再也唤不出声来。张开的嘴巴,只是变成一种口型,永远定格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