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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长城

2016-11-26姚建国

唐山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草坡刘磊舅妈

姚建国

小说园地

水下长城

姚建国

回家的思绪总是缠绕着我,在外徘徊几十年,不但没有成熟起来,反而像孩子那样想家。可我却无家可归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山村,如今已经成为一片水下风景。失去家园的人,思乡的感受愈加强烈。

我的家是藏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它与外界隔绝,如果我们自己不去张扬,那么世界上就不会有人知道在中国北方燕山山脉的褶皱里,还有一个叫百草坡的地方。我小时侯的视野只在大山之间,蜿蜒的长城把村后的两座大山连接起来,使本来割断的两处山脉成为一个整体。一条河流在我家门前流过,长城走到那里,河水就延伸到那里,好像河水就是长城的影迹。这条河叫滦河,它水清如碧,我们直接用河水熬粥蒸馍,沐浴浆衣。在我看来,喝滦河水就是吮吸母亲的乳汁,这并不是什么象征性的歌颂,而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望着绵延起伏的长城,我没有感到那是什么古代建筑,而是悬浮于大山之间的河流。

我家身后的山坡上长满了各类野草,有猫尾草,七节草,猩猩草,霸王鞭以及那些到现在我还叫不上名字来的草,所以我们村才叫百草坡。我和水妮、小锁天天到坡上去割草,背回来喂牛或是晒干充当柴禾。那里有一座将军墓,据说明代戍守长城的一位姓彭的大将军战死在这里,草丛里还躺着半块石碑,碑上的铭文已残破不全,大概是一些歌颂将军的话语。我和小锁常在碑上用石块画一些污七八糟的东西,让水妮感到脸红心跳,当时我们一点也没有感到这是对将军的亵渎。老人们说,我们都是将军的后代,所以百草坡彭家是大姓,我叫彭水生,彭水妮和彭山锁早已和我出了五服,但我们在共同的彭姓下面亲如兄妹。水妮待我很好,得到她的温情是我儿时最富色彩的记忆。割草时我经常受伤,父亲把镰刀磨得像一弯月牙,锋利无比,刀刃好像有吸力,总是粘住我的手指,鲜血染红了野草。每当这时,水妮就会把我的手指放入口中吮吸一阵,然后用泥土糊住伤口。说起来也奇怪,我没有一次因这种止血方法而感染,伤口很快就会愈合。我固执地认为这是由于两种原因造成的,一是水妮的唾液有消炎的作用,二是当时家乡的泥土没有污染。如果现在还用这种方法止血,那就是愚蠢的行为了。水妮还是一个非常迷信的姑娘,她要把滴上鲜血的草割下来,凉干后亲手烧掉。她相信,坟场上的野草沾上鲜血就会成精,变成小鬼索要失血者的性命。看着水妮焚烧血草的虔诚神态,我深受感动,在这个世界上,水妮是唯一一个用行动来表示不希望我死去的人。我向自己发过誓,要为水妮活着,只要她愿意,我可以为她而死。小锁在这方面就很傻,他总在水妮面前炫耀他的庄稼活儿干得如何纯熟,不但草割得多,还不会伤着自己,这样他就自然不会得到水妮的关怀。我干活从来不怕受伤,甚至还希望流血,有些伤口就是我故意砍的,到现在我的左手已是伤痕累累,不过水妮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为自己是将军的后代而骄傲,老人们说,将军长得鼻直口阔,英武豪放,我们必然要带着将军的基因,水妮就说我与小锁都很英俊,只不过我比小锁多了一点文气。这个评价让我心花怒放,这等于说我文武双全。后来我考上大学和水妮对我的评价有很大的关系,正是这个关于“文气”的界定,使我在中学和大学的作文频频受到老师的表扬。其实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只是想着法地做出让水妮高兴的事情,这样歪打正着,我成为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记得在中学时写过一篇题名为《“扳倒井”不是井》的作文,引起了全校的大讨论。离我家一里远的坡上有一个深深的斜洞,洞底有清凉的泉水,每到夏天,我和水妮、小锁就到洞底乘凉喝水,那泉水清凉甘甜,让你忘掉什么是季节,人们把这个山洞就叫“扳倒井”。这与我们的祖先彭将军有关,那时他刚刚领兵来到大山里,全军上下干渴难挨,四处找不到水,只发现了一口深井。无奈井深不及,深水难解近渴,此时将军施展神力,将深井扳倒,兵马走进井里畅饮泉水,“扳倒井”由此得名。我在作文中天真地疑问:水井怎么能像柱子那样被扳倒呢?其实我知道这是带有神化色彩的传说,不能在这里较真,让我不能容忍的是,“扳倒井”距滦河不足一里之遥,那里河水清澈,兵马何干之有?将军怎能无视滦河的存在呢?我是饮滦河水长大的人,思考问题也从这条大河的角度出发,如果没有滦河,将军无论在这大山里撒下多少多情的种子,也不会生长出我们这些子孙。老师对作文的评价是:写出了对滦河的挚爱,但对祖先有大不敬的态度。班里展开了大讨论,于是出现了一大批歌颂母亲河与祖先的作文。

我说这些,并不是显示自己有多高的文采,老师并没有看出我的真实目的,我想表达的是,滦河让我懂得了生命的依赖性,水妮让我知道了感情的滋味。水妮喜欢坐在河边,把脚伸到春天的水里感觉来自河底的暖意,这时小锁会去忙他家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庄稼活,我就会鬼使神差地坐到水妮身边,也把粗大的脚伸进河里。那水开始是凉飕飕的,停留一会儿后,就会感到一股暖流从大山深处漫漫袭来。望着长城烽火台上挂住的白云,真想踏着水面飞起来。水妮总是沉默寡言,她爱听我说话,不论我胡乱说些什么。这时我的侃性大发,嘴筒子变成了枪筒子,射出去的子弹当然都是我们山里人的土话。说到兴奋之处,就会搅动起水花,波浪一圈儿一圈儿地远离而去。水妮也不是一味地倾听,感到不顺耳时也会反抗。那次我向她倾吐了一个小秘密,我用一条鱼把小锁家的花猫引出来,让它在坡上野跑。山猫常出没于坡上袭击家禽和家猫,但它怕人,所以我们就很安全。我躲在一块山石后面等待一场戏剧的上演,果然不枉费我的一片心思,一只凶猛的山猫出现了。它的个头要比家猫大,后腿异常健壮,两眼冒着凶光。家猫的神态是善良的,山猫看上去就不怀好意,袒露出鲜明的残忍和杀性。我有些后悔,似乎自己就变成了一只山猫,但我一想到小锁在水妮面前那种自信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不教训他一下是不行了。山猫拖着瘪瘪的肚子逼了上来,花猫已经失去了逃走的勇气,浑身颤抖,哀怜地望着敌人。山猫嘶叫了一声,意思是让花猫到河边去,花猫无奈地听从了。山猫又嘶叫了一声,意思是让花猫喝水,可怜的花猫被迫把头伸向水面,一直喝到不能再喝了为止,然后把头抬起来。山猫再次嘶叫了一声,意思是要继续喝水。花猫只好又喝起水来,我看到花猫的肚子像气球那样慢慢增大,当大到不能再大的时候,山猫扑向了花猫。听老人说,山猫吃家猫只叫三声,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就在山猫锋利的爪子碰到花猫的肚皮时竟发出了砰的响声,这声响低沉浑厚,煞是好听,再看花猫的肚子已暴露出五颜六色的内脏,宛若盛开的花朵。山猫不吃皮肉,只吃内脏,看来,它让花猫喝水的意图除宰杀方便之外,还想为它的筵席增添一道鲜汤。山猫吃起来从容镇定,连汤带水吃得十分惬意。我向水妮叙述这个故事时搜肠刮肚,把我知道的词汇都用上了,满以为可以得到崇敬的目光,没想到水妮突然站起来,从河底掏出一把泥摔在我的脸上,然后跑回家去了。从那以后,水妮不大愿意跟我在一起玩了,她总觉得我有一肚子的坏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她发坏。后来,水妮把她家老母猫的幼崽送给了小锁,不过她并没有把我干的坏事告诉小锁,这使我还怀有一线希望。

没有水妮的日子真难熬,我坐在长城烽火台的墙垛子上,望着弯曲的滦河发呆。山里阴凉的风吹过我的耳朵,留下一阵阵类似哨响的声音,就像父亲躺在坡上唱的皮影调。一个山里的孩子专注地聆听山谷回音时,他的心肯定是阴沉的。我知道自己处在沉沉的失望中,是水妮对我的失望引来了我对自己的失望,我为什么就不会让水妮高兴一点呢!花猫的死让我成了一只野兽,水妮害怕我像山猫那样发作才躲得远远的。在烽火台上,看山像水妮的胸脯,看云像水妮的胸脯,看弯曲的河道也像水妮的胸脯。水妮的乳房真高哇,一想起这些我就浑身燥动,一股热流随之从心里冲出头顶。我害怕了,这不就是牲口吗?这时我感到自己就是一个烧着山草的大烟筒,那白色的烟雾让我处在一片永恒的混沌之中。其实我的头脑是清醒的,在我的心底藏着一口深井,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需要时刻提防,这片禁地不知来自何方。从表面看上去,百草坡山高皇帝远,山民们过着自由自在的农家日子,可一旦涉及到男女私情,人们就会感到来自大山深处的恐惧。我是不敢碰水妮的,除非我的父亲向水妮家公开提亲,并且能得到水妮爷爷的同意,否则就会像二婶和三舅那样被赶到大山里喂狼。二叔常年在山外做事,二婶就和三舅好起来。三舅妈是三舅用一麻袋谷子从山外换来的,没过多久,三舅妈就疯了,她逢人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经常站在长城上唱歌,那调子清幽缠绵,像溪水从山涧流出来。我现在还会唱她的一首歌,那应该是她的代表作:

十五月亮十六圆,

像块镜子挂山尖,

照得大山缺了口,

照得长城九道弯,

照得滦河倒着流,

照的妹子心里颤,

照得坡上百草生,

照得哥哥像座山。

我是听着三舅妈的歌声长大的,从不认为她是一个疯子。就是这样优美的民歌,也没有把三舅留住,他还是与二婶睡到一起去了。那是一个冬季的晚上,二叔突然从山外回来,把三舅和二婶堵在被窝里,于是百草坡历史上最悲惨的一幕开始了。二叔抱起了二婶和三舅的衣服,像赶羊一样把他们赤条条地押到水妮家里。二叔敲响铜盆招来了全坡的乡亲,看来他真的不想与二婶过日子了,其实他也没和二婶过过几天日子。二婶的身体白得放光,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就像一只剥了壳的鸡蛋,磨砺着粗糙的环境,人们惊讶与贪婪的目光如同一支支飞箭,把二婶白皙柔美的肉体射得千疮百孔。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裸体,她使我想到了水妮,如果我也像三舅那样去触摸那双硕大的乳房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不敢想下去了,这如同犯罪。三舅的身体呈淡黑色但有光泽,常年的劳作使他的胸肌格外发达,小腹的肌肉一块一块的,像一面关闭的窗户。我想,像三舅这样健壮的汉子会轻而易举地把二叔打倒,怎能会容忍这样的糟蹋?再看那垂下的阳具就可以找到答案了,那玩意儿在一片乱如草丛的毛发中萎缩近无,二叔的头也低垂着,山里汉子的野性彻底崩溃了。水妮的爹披着一件山羊皮大衣来到院子,他是百草坡的书记兼村主任,一副黑塔似的长相,喉结突出,像是从脖子上长出一个小拳头,说起话来翁声翁气的。二叔歇斯底里地向水妮爹控诉了一番二婶和三舅的罪行,最后恶狠狠地问:怎么整治这对狗男女?

水妮爹蔑视地看着二叔,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像是从一只罐子里传出来:你他妈问我顶个屁用,找我爹去!这时水妮搀着爷爷走出来,那是我最尊敬的老人,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我的所有历史知识都是从他那里开始的。老人已经有一百零一岁,却鹤发童颜,长髯飘逸,一派仙风道骨。他的出现有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水妮抢下她爹的山羊皮大衣给二婶披在身上,也就在这时,小锁拿来一床被子裹住三舅。这个对应性的动作让我很是羡慕,小锁做的事情应该由我来完成,因为水妮看中的还是我,由于我的胡思乱想造成的反应迟钝才给小锁带来了机会。爷爷是百草坡真正的权威,村里的一些大事都要靠他来决定,这是我们村的一个习惯。老人自始至终没有看二婶和三舅一眼,像是怕弄脏了自己的眼睛,他良久地遥望黑夜里的大山,最后向二叔说:生死由天,随他们去吧。这就是判决,一个不会有人提出任何异议的判决。在我们村,凡是遇到这种私通的事情都要把男女赶到大山里去,任其自生自灭。这种习惯已经延续了几百年。大山深处没有人烟,是狼群出没的地方,据说还有少量的东北虎盘踞在那里。在百草坡传下来的口头记载中,走进大山里的对对情人没有一人活着回来。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些为情而死的人们为什么不逃出大山,心甘情愿地接受那个没有任何法律依据的判决?

走进大山要经过黑石口,不知为什么,那里的石头都是黑色的,无论在什么季节,黑石口总是给你肃杀的感觉,穿山而来的阴风即使在夏天也会冷到骨子里。情人们悲壮地走进黑石口,用生命来履行对家族判决的忠诚。如果我是三舅,我会这样忠诚吗?肯定不会的!即使没有能力来反抗这样巨大的传统道德力量,我也会风风光光地走进黑石口,然后悄悄地逃出百草坡。但是山里人没有一个这样虚伪,他们情愿用生命来纠正自己的过失,像我这样的人就属于百草坡的不肖子孙了。后来我在大学里听到一位教授的讲座,论题是《当代中国的家族势力》,教授认为在中国的边远地区,行政管理只延伸至乡镇一级,乡村还处在按男性血缘世系聚族而居的宗法规范中。我很同意教授的观点,当我问及爷爷的判决是否合法时,教授无言以对。但是我能理解爷爷的作法,为了维护家族血缘的纯正,他不能容忍家族中的女性乱来,过去中国女性被迫缠足就是出于这种原因,那叫防患于未然。二婶和三舅临行的那一天,乡亲们都到黑石口为他们送行,二婶着意打扮了一番,她换上了一身红色的棉衣棉裤,就像是刚出嫁的大姑娘,在她乌黑的头发上还插上了一朵红色的绢花,在黑石口黯淡的背景下,那朵红绢花光彩夺目。当时我就想过,如果我能娶了水妮,就亲手给她戴上一朵这样的红绢花。二婶没有悲戚也没有怨恨,反而有巨大的满足感。三舅还是那副山里汉子的打扮,狗皮坎肩,肥厚的棉裤,斜挎在肩上的猎枪还使他有些英雄气概。送行的人们没有言语,没有眼泪,麻木地看着二婶跟着三舅走进黑石口。就在这时,阴冷的山风带着三舅妈的歌声吹过来:

百草坡啊石头门,

张家的闺女彭家的人。

你早死二年我不来,

你晚死二年我就开了怀。

想了一更思二更啊,

灯瞅着我来我瞅着灯。

走一步来思两步,

思前想后我还是要找夫。

这是我们家乡流行的村俚小调,叫《寡妇哭坟》,是一种撕裂人心的哭腔,虽然我熟悉这腔调里的一板一眼,但身处黑石口,像是从来也没有听过这种凄凉的调子,它像一柱柱冰冷的水浇在人们的心上。看来三舅妈认为他的丈夫已经死去了,不过在这个时候唱哭坟的调子总是有些巧合。水妮在我身边不停地抖动,我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水妮没有拒绝,反而靠我更近了。当时我有一种三舅的感觉,我敢肯定,水妮也会有二婶的感觉。我们靠在一起望着二婶和三舅的身影消失在黑糊糊的黑石口。我清楚地看到,三舅在跨进黑石口时还顺着三舅妈的调子往长城上望了一眼,歌声就是从那里飘来的。就在那天夜里,全坡的人都听到了狼群的叫声,而三舅妈站在长城上把那首哭坟调子一直唱到天亮。

三舅的行为在我的心中已经成为一种禁忌,但是我不能离开水妮,我们总可以成为好兄妹吧,我要跟她解释,让她知道我是一个好人,至少要比一只猫可贵。这需要一个机会,于是我向水妮讲了一个大胆的构想:走长城。从百草坡的长城往下走,一直走到长城的那一头,这样我们就可以走出这重重的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水妮听了我的计划微微地笑了,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想出这些鬼主意,小锁是不会想出来的。我听后满心欢喜,这是在表扬我,在水妮的鼓励下我又讲了另外一个设想:偷一条小船,顺滦河漂下去,一直可以到大海,在接近大海的地方,滦河上还有一座铁路桥,听爷爷说,那是詹天佑修的,很长很长,一眼望不到头。我们还可以看看火车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水妮听了没有微笑,反而脸色阴沉下来,她小声说:水生,你的心真大,不是走长城就是漂滦河,我知道你总归要离开我,离开百草坡,我还知道,只要你离开百草坡就不会再回来了。

听了水妮的话我惊呆了,她在剖析我,对于将来的事情,我没有认真考虑过。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是父亲把我带大的,男人带孩子跟养猪放羊没有什么区别,我和坡上的野草一起长大。在父亲身上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有关情感的启示,父亲给我的印象是干燥的,他的头发有些枯黄,而且常年不去梳理,蓬乱地向上长。所以我感到父亲头上总是顶着一团火苗,消耗着精力,消耗着生命。我们爷俩在一起没有话可说,他在我身上没有寄托感,我在他身上也没有希望感,我早就想离开这个没有温情没有母爱的家。倒是水妮可怜我们,常来我家帮助烧水做饭缝补衣裳。而水妮爷爷对我的影响就太大了,老人年轻时曾顺滦河漂出大山,看到了滦河大桥。为了证明到过这里,他把一枚铜钱放在铁轨上,当火车过后,铜钱被压得如同纸薄,稍加打磨就锋利无比,到现在老人还经常拿出这枚古钱刀细细把玩,回忆着年轻时的旧事。我不忍心索要老人的信物,也准备了一枚铜钱,只要我看到火车就一定打磨出自己的古钱刀。我的心思被水妮看透了,百草坡虽然是我的家,可我不能一辈子呆在家里,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是为谁准备的?难道就没有我的份吗?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和水妮,还有小锁,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到乡里的中学读书还要背上一天的干粮,渡过滦河,走上两个小时的山路。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活动范围了。我有向外走的心思,但我怎能忘记长城,忘记滦河,忘记百草坡呢?当我火冒钻天地向水妮解释我对百草坡的忠诚时,水妮头一次笑得那么开心,她答应我走一回长城,不过不要太远,直到我们感到不能再走下去的时候就回来,并且一定要带上小锁。

暑假里,我们向爷爷报告了走长城的计划,老人夸奖了我们的勇敢,并把他珍藏的一支双筒猎枪送给我们,那是他在关外用一张狐狸皮换来的。在爷爷的支持下,长辈们不敢反对我们的行动,父亲只在我们临行前说了一句话:死在外面不管收尸。这句哭丧似的话在我心中成了座右铭,它在时刻告诫我,无论走多远,最终也要回到家里来。父亲曾把我带到我家的坟地里,妈妈的坟旁已经用青石砌好了一处墓穴。一向给我干燥感觉的父亲在那天说出的话像是被滦河洇湿了:我死后和你妈并骨。他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处墓穴说,这就是你的坟!父亲干的事情总让人吃惊,我将来干什么,是否有出息,所有这些他都没有想过,反而倒给未成年的孩子提前留下一处墓穴。我从不怨恨父亲,也不认为我有了墓穴就会早死,反倒在心中有了一个留恋之处,在这里我可以向世界宣告:我是有归宿的人。不论父亲说过多么丧气的话,我带着水妮和小锁还是出发了。就在我们出门的时候,爷爷赶来把他心爱的古钱刀挂在我的脖子上。

长城在我们的脚下变成了一条宽敞的大道,我们就像古代的武士行走在两排长长的墙堞之间,那时的天真蓝啊,映得大山也蓝汪汪的,我们的视野一下子就变得很远很远。长城长得让你无法想象,你会感到永远也走不到它的尽头。我曾想过,修这么长的城墙只是为了挡住敌人的进攻吗?如果只是出于防御的目的,那么军队是不是就会变得懒惰起来呢?连我这样的孩子都懂得,与其被动地防守,不如去进攻,我们只需拿出修长城所用精力的千分之一,就可以荡平全世界,所以它不应该是单纯的军事防御设施。常年瞭望长城的人才会懂得那是一幅辉煌的图画,它像一条漫长的巨龙,随着山势的起伏摆动着蜿蜒的身躯,看上去,它随时都可以脱离大山飞腾起来,要向世界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我猜想长城一定想说我们这里是一个安稳和平的地方,任何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都应该遵守人类的共同原则,那就是不要伤害他人,所以长城应该是和平的警示。我们走在长城上感到很安全,如果在这里还出现大人们担心的事情,那么世界上就不会有安全的地方了。夏季的风携带着大山的凉意吹得我们爽快极了,水妮不得不把她的大草帽背在身后,让凉风放肆地抚摸她的脸颊。她高挺着胸脯,挎包背带勒过两个乳房之间,使她的身条显得妩媚窈窕。我在前面带路,小锁在后面押阵,中间是水妮,她走得英姿勃勃,就像红军长征队伍中的女战士。我不时回头看看她,她总是以微笑回报我,于是我就带着水妮甜甜的微笑大踏步地向前迈进。小锁是一个很没意思的人,打他一闷棍也没话说,但他心里有数,知道如何讨好水妮,这是我最看不上他的地方。如果你憨厚就憨厚到底,如果你精明就精明得光明磊落,可他却不是这样,表面上傻拉吧唧,心里却有一百个主意。我问他是否愿意走长城,他不说愿意和水妮在一起,却说不用在家里干活了。繁重的农耕劳作使小锁有了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我们计划行走十天的干粮全部背在他身上,即使这样他还能箭步如飞。我背了一床薄薄的棉被,猎枪在我身上,身体负荷也是不轻的,不过我们的心情格外畅快,也就显不出有劳顿的感觉了。我们没有表,是根据太阳的高度和饥饿的程度来判断时间的,当太阳升到头顶时,我们的肚子欢叫起来,只好停下吃些东西。小锁卸下他身上沉重的背包,水妮就像妇人那样为我们分发食物。小锁吃了两个咸鸭蛋和两张大饼还觉得不饱,就把手偷偷伸向背包,水妮敏捷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警告说:照你这样吃,三天过不了咱们就得挨饿。小锁无趣地在长城砖上胡乱画着圆圈圈,他认为那就是一张张大饼,还不时地咽着口水。水妮看不得这种可怜像,把自己还没吃完的饼给了小锁。他倒不客气,拿起来就吃,那得意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在说:还是水妮心疼我。我没好气地把一只鸭蛋扔给了水妮,小锁看了故意咳嗽起来,差点让半口饼咽死,一口饼渣喷在城墙上,那动作可笑极了,我和水妮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吃了东西就有了精神,我们又行走在长城上,这一走我们一直坚持到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那橘红色的大太阳大得让你无法想象,它恰好就落在长城延伸的地方就停下来。我们走的就是一条通向太阳的大道,目的就是要走进那个可以融化一切的地方。我们都变成了通体透明的红色人,我想,这是一个神话的世界,水妮是仙子,我和小锁就是神仙。在这长城落日圆的傍晚,我们竟然走了很远很远。神奇的长城景色使我们忘情,但我还思索着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在夜里如何睡觉?我就背来一条棉被当褥子,把水妮挤在中间不合适;让小锁在中间把我和水妮隔开,那更不是我希望的;我在中间又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来。幽蓝色的夜空里,一轮明月升起来,它把古长城照成了一条温柔的带子,缠绕在朦胧的大山里。夜里看长城,你不会认为这恢宏的古建筑是由人力完成的,它肯定是由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清风明月的夜晚飘洒出来的。我们走长城的日子是由爷爷选定的,当初并没有注意到老人的苦心安排,选在阴历十五真是绝妙无比,即使在夜里行走,我们也不会被黑夜吞没。望着那明镜似的月亮,我想起了三舅妈的一首歌,后来我给这首歌起名叫《牵牛郎》,牵牛郎是百草坡上的一种草,它满地爬着长,像一条条绳子,我不禁学着三舅妈的声音唱起来:

牵牛郎,爬着长,

爬上了篱笆爬上了墙,

爬得春天绿油油,

爬得大秋明晃晃,

爬得日子苦里甜,

爬得妹子闹得慌。

百草坡上草儿多,

撒开欢的是蒺藜秧,

挺直腰杆儿的是车前草,

拉出绳儿的是牵牛郎。

牵牛郎啊牵牛郎,

你的缰绳呦,

牵出了一个大月亮。

我大声唱着,小锁忍不住也跟着唱起来,他的声音浑厚宽广,使三舅妈轻飘飘的歌变得深沉多了。水妮也唱起来,她的加入就像为我们的合唱增添了一只唢呐,使歌声的穿透力立时增加了一倍。我们的歌声撞到了两面的大山上又飞回来,反复循环的回声使我们三个人变成了一个上千人的合唱队,这宏大的声音在古老的大山断层里回荡,驱赶着莲花似的白云在月亮下面匆忙地飘行。我们唱得声嘶力竭,驱赶着我们的恐惧和大山的寂寞,直到饿得站不起来为止。水妮开始分发食物,小锁又撇开大嘴吃起来,他的吃相很难看,嘴里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他边吃边说:水生,咱们以后夜里别唱三舅妈的歌行不?我都瘆得慌。水妮听了就往我身边凑,我答应他明天晚上唱《洪湖水呀浪打浪》。小锁表示反对,说那歌是躺着拉屎,没劲!在长城上唱歌就要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水妮说:现在也没鬼子了,你还砍什么?这一下子不得了,打开了小锁的话匣子,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他爷爷如何参加八路军,如何在长城上打鬼子的历史。水妮很是爱听小锁讲他家的故事,其实这些故事我们都听滥了,水妮八成是出于对黑夜的恐惧才倾注于小锁的絮叨。就在他俩回顾反法西斯战争的艰苦岁月时,我打开了背包,把那条棉被铺在长城上,自己躺在了中间。小锁说累了,就躺在我身边睡去,很快打出了香甜的呼噜。

水妮感到很为难,她不知道睡在什么地方,离开我们到别处去又没有那个胆量,她望着月亮坐了好一会儿,像是面临着人生的一次重大选择。我转过身去,给了她一个后背,让她感到我是规矩的人。水妮实在是太累了,她悄悄地在我身边躺下来,用她的背靠在我的背上。在凉爽的夏夜里,我感到了水妮身体的温暖和柔软,但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吓了她。虽然很累很困却睡不着,胡思乱想了很多事情,最后我想到了我们的形体,我和水妮背靠背卷曲着,就像一个“北”字,这个字有失败的意思,我预感到将来与水妮的关系不会太顺利,也许会出现什么灾难性的事件。带着这种不祥的感觉我进入了梦乡,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小锁与水妮结婚了,我像孟姜女那样哭倒了一大片长城。

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候,月亮还没有沉下去,它们在一起真是一个奇迹,虽然月亮不如太阳那样光焰无际,但是它以清晰的影像顽强地显示着自己的存在。我们被月亮感动了,于是又迈出了轻快的步伐在长城上奔走。当我们看够了长城两边的风景之后,就剩下了机械的行走,每天都在重复着头一天的事情。为了记住时间,水妮用一条绳子打结儿,绳子上有几个结儿,就意味着我们走了几天,这种结绳记事的方式在百草坡依然被广泛使用着,它的确非常便利地帮助人们记住很多容易忘记的事情。当水泥的绳子结到第三个扣时,小锁已经非常不耐烦了,他气急败坏地说:就是我们有再多的大饼,也不会走到头,因为长城根本就没有头!我大声反驳他:你是累怕了,也许我们再坚持一天,就会看到一处村庄或是一座城镇,就会得到更多的干粮继续走下去。小锁翻着白眼咧着嘴:我的爷呀,你还想继续走,如果再不回去,我们就会饿死在这里。我们带的食物确实不多了,但我坚信会看到人烟,即使找不到人,我也会用猎枪打着猎物,决不会饿死,我坚持再走下去。小锁抓住水妮的手往回走,他的头上像冒出了火苗:咱们回去,让他自己走。小锁的临阵脱逃太让我失望了,我只好端起了猎枪对准他:小锁,你敢带水妮回去我就一枪嘣了你。小锁回过头来看着我竟安静下来,他走近枪口轻声说:水生,咱俩一块长大,你还不知道我?我早就不想活了,一天到晚在山地里刨哇刨哇,能刨出个什么东西?我不像你学习那么好,总有一天你会走出大山,我不会,我会永远在山地里刨石头,我求求你,一枪把我嘣了完事。我没有被小锁的轻生吓倒:你既然不怕死,为什么还要回去?小锁说:我是惦着我爹,我出来这几天,他肯定会累个半死。水妮推开猎枪:你们不要打了,现在开始听我的。她建议再走完这一天,如果得不到帮助,明天就一定要往回走,严格控制干粮,我们就有可能回到家里。水妮是我们俩心中的女神,她的话我们还是听从的,何况她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我们都有了一个台阶可下,这样我们又走了一天。

这一天宿营后我们没有了歌声,黑夜静得近乎可怕,水妮的后背靠得我更紧了,小锁又很快睡去,白天发生的事他不会记在心里,我们以前就经常发生冲突,打完以后照样是好兄弟。但是我对白天的事却难以放下,小锁对死的渴望让我非常吃惊,他绝不是跟我闹着玩,在百草坡,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已经从父辈那里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一样的,大山是一样的,河流是一样的,甚至整个家族的面孔都是一样的。过了一辈子实际上只是过了一天,这样一种没有希望的日子让山里的孩子在心底埋下了深深的失落感,尽管我们在麻木中并没有敏锐地意识到这种失落,但我们并不傻,一旦有了参照和比较就会唤起我们的觉醒。爷爷用他早年的经历给我们讲述了大山外面的故事,这才引发了我们走长城的决心。按理小锁应该死心塌地地跟我走,是什么让他中途退步呢?只有一点,那就是他把这次行走看成了画饼充饥,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在他眼里,大山永远是重叠的,日子也不会有变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有一年山洪爆发,滦河水位猛涨,全坡人携家带口往山上跑,我和小锁却在坡上兴奋得蹦跳,对着大山高声喊叫:大水来了!大水来了!我们没有对灾难的恐惧,反而希望大水快一些到来。那一次大水并没有冲毁我们的家园,我和小锁大为失望,漫长而平静的生活因洪水有了变化,却在瞬间恢复了原样,我们又回到了重复了上千年的生活中,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锁的心已经死去了,他心中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水妮。如果我和水妮结婚了,那么他的心就会彻底死去。

水妮的一声惊叫把我从梦中唤醒,就在我身边,小锁被一条大蟒蛇缠住了,他用双手紧紧掐住蟒蛇的颈部,已经没有呼叫的气力。我抄起了猎枪,懵懂中要向蟒蛇开枪,水妮一把抢过了猎枪大叫着:你会把小锁打死。我这时才清醒过来,蟒蛇张开的大口慢慢逼向小锁的头,那叉形的芯子不时吐出来击打着他的脸。这可怕的一幕把我吓呆了,竟不知如何是好。水妮哭着叫我:水生,快救小锁。我忽然想起了爷爷给的古钱刀,就一把从胸前扯下来,冲向大蟒蛇,在它的七寸处拼命割下去,没想到这古钱刀锋利无比,很快就把蟒蛇割成两段,蛇的下半截就像松开的绳子,将小锁袒露出来。小锁也昏到在地上,但他的双臂僵直,高高地举着蛇头。我去拿下蛇头时竟不能脱手,发现小锁的十指如钉子一样扎进蛇的体内,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拔出来。我把蛇头摔在地上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蟒蛇的后半截身体在向蛇头迅速蠕动。水妮惊叫着:快把蛇头踢开!我抬起一脚,蛇头就像足球一样飞过长城,落到山谷里。也就在同时,一阵小旋风在我的身旁生成了,它越刮越大,飘过长城,在山脚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风,向远山刮去。我想象不到这是为什么,在蛇与旋风之间有什么联系,而水妮却向着旋风跪下来,直到它消失在很远的地方。我扶起水妮去看小锁,他仍然在那儿躺着,双臂还僵直地举向天空。我压下他的手臂,他居然像皮球一样弹跳起来,劈头就问:我还活着吗?

我们都还活着,却彻底打消了向前行走的念头,那条半截的蟒蛇尸体足以让我们魂飞魄散,更何况那阵神秘的大旋风。后来在大学里,我跑到地理系专门向一位教授询问这是为什么,他告诉我,旋风是气流回旋造成的,当我起脚踢出蛇头时,身体的运动在相对静止的环境里引来了气流并造成了它的回旋,于是产生了旋风,这里并没有超自然的因素,纯属巧合。而在当时,我们的心情沉重极了,以为这条蟒蛇是一个灵物,伤害不得。当水妮掀开被子整理行装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深深的蛇洞,原来我们睡在了人家的门口,挡住了大蛇回家的路。我们为大蛇而难过,它的确不该死去,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场误会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水妮脸色阴沉,催促我们背上行装快走,她认定这是一条到外边觅食的公蛇,如果母蛇发现公蛇死去,就一定会找我们复仇,说不定还会带来成千上万的蛇群。水妮点着了她的一件衣服以示祭奠,然后我们就踏上了归家之路。

回去的路显得并不平坦,长城完整的路段不是很多,有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来得时候由于心情兴奋,并没有在意长城的破烂,而在心境低沉的时候,长城看上去已成残垣断壁。登上了一处高峰时,我们觉得已经逃出了大蛇的势力范围,准备休息片刻。也就在这个当口,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水妮脚下的几块长城砖突然脱落,她几乎头朝下地与长城砖一起向山谷落下去。就在青砖落下山谷以后,水妮却被神奇地挂在残破的长城上,她悬空的身体还在左右摆动。这是在瞬间发生的事,我和小锁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当我们发现水妮掉下去的时候,小锁就像疯子一样冲下去,我拦腰将他抱住,才不至于使他也掉下山谷。我从背包里掏出一条绳子,缠在他的腰上,然后放他下去。水妮被救上来已经昏死过去,原来她的左腿被一个什么锐利的东西穿了一个洞,所以才被悬挂在长城上。小锁撕下自己的背心给水妮包扎好,我用绳子勒住她的大腿止血。过了一会儿水妮醒过来,惊恐地看着我们,就像是陌生人的目光。小锁猛然站起来揪住了我的衣领,朝我的脸上重重打了一拳,我的嘴里随之发出像麻杆儿折断的声音,那是我的一颗门牙被打断了,我把它含在嘴里没有出声。小锁恶狠狠地说:非得要走这个破长城,我差点叫蛇咬死,水妮差点摔死,就你还好好的,你安的什么心?我往肚子里咽下了那颗门牙,小锁说得不错,那条大蛇为什么不来缠我而偏偏去缠小锁呢?后来我得出一个结论,因为我胸前挂着爷爷给的古钱刀使大蛇望而却步,至于大蛇为什么不去惊扰水妮就不知其中原因了。小锁骂骂咧咧地对我不依不饶,水妮说了一句话让小锁安静下来:别打了,这是报应!我们当时听了水妮的话都非常害怕,难道大蛇的灵魂真的追上来了?可我不相信报应来得这么快,既然是报应,为什么不让我掉下山谷,为什么还让水妮险中逃生?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救了水妮的命。嶙峋的长城砖又被我登下去好几块,我试探着踩住那些还算坚固的地方,尽量接近那个锋利的东西。小锁扔过来绳子,我把它捆在腰间然后挪到水妮悬挂的地方,发现那是一柄青铜利剑,在倒塌的长城碎砖里,它露出尖端,上面还染着水妮的鲜血。我知道这是我们祖先的兵器,它当然会用自己的灵气为后代消灾解难。我小心翼翼地扒开它四周的青砖,想把它从土中拔出来,但我的努力失败了,还有一个沉重的金属物压在它的上面。我只有扩大挖掘范围,才能拔出青铜剑。费尽气力,我终于搬动了那个金属物,把剑拔出来。它看上去已是锈迹斑斑,长长的,比现在的宝剑要宽出一倍。我把剑别在腰带上,想回到城墙上去,但那已经松动的金属物引起了我的兴趣,就用力把它拽了出来。那是一面青铜盾牌,上面的虎形图案还依稀可见。我敲响了这面古老的兵器,它的声音浑厚圆润,小锁听到后就把我拉了上去。水妮看了这两件古物后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这真是命啊!

水妮的伤口非常严重,我们只好背着她走。开始我和小锁轮流交替地背水妮,后来他就一人包下来。这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小锁一直认为水妮的受伤是由于我的错误,似乎我没有资格再去碰她的身体;二是背着那两件青铜古物也不轻松,我不理解祖先打仗携带这样沉重的兵器怎么去厮杀?就这样,我腰挂青铜剑,背负虎脸盾牌,就像一个古代武士跟在小锁和水妮的身后,只是我身上还挎着爷爷的猎枪显得不伦不类。回家的行程糟透了,水妮一路发烧,神志不清,小锁心疼得掉下了眼泪,我们在一起长大,还从来没有看到他流过这么温情的泪水。水妮无力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黑黑的长发垂在他的胸前,他们在一起患难与共的样子显得很悲壮,我倒像是局外人,如果不是内疚感的缠绕,我绝不会让他俩这样亲近。

小锁心急如火,不吃不喝,像机器人一样无休止地走着,无论如何不肯停下来,我知道他的脾气,只要是认定的事,就会一条道走到黑。这样我们风风火火地赶了两天的路程,第三天下起了大雨。没有带雨具是我们这次出行的失误之一,在瓢泼大雨中,我们恰好赶在一个山顶上,可怕的闪电一次次落在烽火台上,竟然有一个火球穿透了厚厚的城墙,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球状闪电。为了躲避雷电的袭击,我们疯狂地跑向山底,在一处背风的旮旯下避雨。这时,整个天空就像一块大铅板,一道闪电过后,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铁锤砸下来,于是铅板开裂,震耳的雷声沿着裂缝向四外传去。雷声过后,山顶上的烽火台倒塌了足有三分之一。我用盾牌为水妮挡雨,小锁为水妮擦干伤口,然后就让她靠在胸前休息。我在雨中为他们恭敬地架着盾牌,直到大雨停歇为止,那时不知道什么是疲惫,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我们超越了自身的体力,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会奔走在回家的路上。

当我们看到那一座座大山越来越熟悉的时候,感到家就在眼前了。但是在我清醒地计算了路程以后,发现还要大约一天才能到家,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语叫望山跑死马,而我们的干粮只有两个鸭蛋了。小锁还在疾走,我把两个仅有的鸭蛋递过去,他又把一个鸭蛋扔回来,把另一个塞进嘴里连皮吃掉了。就这样,我们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只知道脚下在不停地走动,直到我们都摇晃起来,才感到两腿的沉重。我恍惚看到小锁背着水妮慢慢摔倒,想去扶住他们,却没有了力气,也随之瘫软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感到有一只手在我的脸上抚摸,就像我的妈妈。睁眼看去,着实下了一跳,是三舅妈披散着长发直瞪瞪地看着我,她的手很粗糙,长长的手指黑黢黢的,像是魔鬼的爪子,但我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温情,满含热泪地叫着:三舅妈。疯女人拧了一下我的耳朵,扯下了我胸前的古钱刀后傻笑着离开了。我想叫回三舅妈,但我已经没有呼喊的力气了。那是一个夜晚,雨后的天空悬挂着明亮的月亮,满天的星星就像我们急着回家一样来回穿梭,整个夜空翻了一翻之后,我又被难以抗拒的睡意征服了。大约过了很短的时候,三舅妈悠扬的歌声彻底唤醒了我:

高粱叶,哗啦啦,

蛐蛐练翅叫蛤蟆。

老雀子开会骂大街,

蚂蚱吐血草稞里爬。

月亮挑出来红灯照,

梁红玉击鼓种庄稼。

凉风吹倒了谷妞子草,

妹子盼哥早回家。

歌声是从远山里传来的,它也唤醒了小锁和水妮,我们挣扎着站起来,看到通向百草坡的长城上出现了一支火把组成的队伍,他们随着长城的弯曲浮动着,就像一条火龙。人们高声叫喊着跑来,我们的名字在他们急切的呼喊中撞击着黑夜里的大山。亲人那,我们活着回来啦……

是三舅妈拿着古钱刀让爷爷相信我们的到来,我由此更加怀疑她真的是一个疯女人。水妮的伤口被雨淋过后化脓了,爷爷用祖传秘方为她消肿除脓,虽然保住了那条腿,但从此以后她必须一瘸一拐地走路。小锁像是受到很大的打击,整天少言寡语,除了应付那点他根本不会做的作业外,就是忙于他家永远也干不完的庄稼活,我们也就很少有交流的机会了。对于水妮的受伤,我在心里一直默默地谴责着自己,回到百草坡的当天晚上,就跪在爷爷的面前请求他的惩罚,哪怕是把我赶进黑石口。老人摸着我的头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错把你们看得太高了,如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爷爷叹了一口气回到屋里去。这句话伤透了我的自尊心,他还不如把我臭打一顿然后赶出家门。我在水妮家的院子里长跪不起,大家都在忙于调治水妮的伤口,没有人理会我在黑夜里像犯人那样用下跪的方式来惩罚自己,直到我晕倒后,忙乱的人们踩到我的身上才发现我还睡在地上。是父亲把我扛回家的,在铺着草席的大炕上,我一连睡了两天两夜。像是从死亡的边缘爬回来,我醒来后已有几分鬼样,父亲说我的眼睛黑得像两个大窟窿,人瘦得已近骷髅。我吃了父亲做的两大碗鸡蛋手擀面以后,有了一点力气,虽然站起来的时候还摇摇晃晃,但我感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汉了。父亲吧嗒着烟袋阴沉地说:老爷子说妮子要残废了,你该把她娶回来。我回答说:那就要看咱家的造化了。

我去看水妮,她那时还没有退烧,嘴唇干裂得爆了一层皮,不过她见了我还是很高兴的。我说:如果换过来,让我踩上那几块长城砖就好了。水妮说:要是换了你,就不一定能碰着青铜剑了。水妮还像往常一样爱听我瞎白话,于是我就向她说出了心里话:像我们这样走出大山,纯属使傻劲,还差点搭上小命。我想考大学,到城里去看看,然后挣很多钱来养活你。水妮听了笑起来:我不会当你的累赘,我知道你会走的,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心里有我就行了,还要想着小锁。

从那天起,我开始拼命地念书,百草坡每家每户我都搜遍了,就像鬼子进村似的,抢来了很多书。其中大部分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章回小说,还有一些戏文。我自己都感到奇怪,一个不安分的冒险者,变成了一个书生。我考大学不是为了当个文化人,而是想走出这重重的大山。长城路上都经历了生死,坐在教室里有什么可怕?就那么几本书,还有老师教,这简直就是走向新世界的完美捷径,何乐不为呢!人们都在咒骂中国高考制度多么多么不好,可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了,只要付出努力,就会实现你的理想,如果没有高考,我肯定会老死在长城脚下。

就这样,我以我们乡中学高才生的身份考入了天津的一所重点大学攻读汉语言文学专业。接到入学通知书那天,整个百草坡都轰动了,连爷爷都来到我家向父亲贺喜。老人说:我就知道这孩子有出息,百草坡从有了人家以来,就出了这么一个秀才,这是咱彭家的荣耀哇!我从爷爷的言语里感到了巨大的满足,他已经否定了百草坡一代不如一代的结论,我将以彭家精英子弟的名份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精彩。然而,这样轻松地走出去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总感到应该付出高昂的代价才能实现我的愿望,就像战争年代里每一座城池都是由冲锋陷阵流血牺牲换来的一样。我没有被大蛇缠过,也没有被青铜剑挂在长城上随风摆动,就这样轻易地如愿以偿,让我对小锁和水妮怀有深深的愧疚感。

离开百草坡之前的那几天,小锁、水妮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们又一次走遍了百草坡的每一处犄角旮旯。那一天,我们又完成了一个重大行动。爷爷说青铜剑和盾牌是长城上的宝物,应该放回长城。我们对老人的话言听计从,就把这两件宝物悄悄埋在长城的脚下,并发誓这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秘密,谁也不许说出去。几天来,水妮为我忙活着行李,她抱着一床棉被,拖着不太利落的伤腿走遍了百草坡的每一户人家。我们那里有一个风俗,全村的女人要为出远门的男人缝制被褥,意在密密的针线能牵着游子的心。我为有这样的风俗而感动,以至于在大学里女同学要帮我拆洗被褥时,都被我婉言拒绝。

我走后,水妮一定会成为我的思念,而父亲却是我的牵挂,他一人生活会很寂寞。可父亲却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百草坡的人如同一家,少了我这个野小子反倒省心。我知道他的心里是黯淡的,只是不会表达而已。我永远记住父亲的一句话:死在外面没人收尸。我告诉父亲,等我在外面新鲜够了,会死在他为我准备好的石头墓穴里。

我走的那天下起了小雨,乡亲们都来到河边为我送行,这阵势让我想起三舅和二婶出走黑石口的情形,庆幸的是我和他们的方向是相反的,他们走向了死亡,我却走向了新生。百草坡通向外界的路是被滦河挡住的,直到它后来被大水淹没也没有架起一座桥梁。摆渡口有着悠久的历史,一根碗口粗的缆绳把两岸连接起来,那粗硬的麻绳是用全村男人的力气拧成的,它磨坏了一根根木桩,也磨砺出一代代梦想走出大山的百草坡人。四四方方的渡船很像缩小的航空母舰,我曾幻想过它能驶向大洋,但是它却在这滦河两岸之间循规蹈矩地往复了无数年。就在我上渡船之前,爷爷送给我一枚铜钱,他知道我的誓言,只要见到火车就在铁轨上压出一个古钱刀来。拿到古钱我才意识到,爷爷一直关注着我的成长,我走出百草坡的每一步似乎都是爷爷的安排。他捋胡须的动作已是那么缓慢,想到他将要不久于人世,我的心头就像涌出一股热血,烫得我全身冒火。

小锁在我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是他特有的表达方式,很像狗的礼节,其实我们就像小猫小狗那样在一起长大。水妮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真想用嘴吸干它,告诉她不要哭,我会回来把她带走。看到她那楚楚动人的面庞,我就没有必要再说些什么了,我的心思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登上渡船,乡亲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分明看到父亲站在人群中,像是在旁观别人家的事情,他没有眼泪也没有微笑,只有木呆呆的眼神,似乎我不是他的儿子。就在渡船行至河心时,长城上传来了三舅妈悠扬的歌声,它伴随着细细的雨丝缠绕在我的耳旁。我知道她是用自己的方式为我送行,这也是最后听到三舅妈的一首歌,它给了我刻骨铭心的记忆:

牵牛花呀爬满坡,

顺着垄沟的日子不好过。

记住你娘的纺车,

记住你爹的烟锅,

记住你爷的大镰刀,

记住你奶的筛面箩,

你还要记住哇,

舅妈撒满长城的歌。

听了舅妈的歌我周身抖动,欲哭无泪,干涩得想要喝水,于是就趴在渡船的边上把头伸到滦河里喝满了肚子,然后跳起来冲着巍巍长城声嘶力竭地大喊:三舅妈,我都记住啦!歌声在我的呼喊中戛然而止,三舅妈一定听到了我的叫声,她满足地沉默下来。这时整个大山静悄悄的,滦河也在默默地流淌。百草坡被葱茏的绿色掩盖起来,它背后的山还是那样高大,蜿蜒的长城还是那么柔美,百草坡呀,你真是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望不断的长城悠悠。

在火车站压制好了古钱刀后,我带着这个不合时代潮流的信物来到了天津。

这是中国的第三大城市,它曾是首都北京的卫城,所以人们又称它天津卫。据说皇帝传命几个安徽籍的将军驻守津口要塞,于是他们建起了城池,繁衍了后代,最终发展成人口众多的大都市,所以天津方言与安徽方言有很多相通之处。开始我很不适应天津人那种说唱似的腔调,总感到这种腔调的后面隐藏着虚假,但想到他们也是将军的后代就听其自然了。在我的大学校园里,人们都用普通话交流,而我说得很不标准,山里人的舌根硬,发卷舌音是一种痛苦,就像《红楼梦》里那个别号枕霞旧友的史湘云把“二哥哥”称为“爱哥哥”一样,总是引来一片戏笑。我当然没有史湘云那种醉卧石凳,披一身花瓣而念念有词的浪漫,所有含二的词汇出自我的口里,都显出了山里人冥顽不化的傻气。

天津给我的好感来自那条海河,它弯弯曲曲地穿过栉次鳞比的楼群,就像扎在城市腰间的飘带。这使我想起了家乡的滦河,不同的是,海河上的大桥比比皆是,解放桥、金刚桥、金钟桥、狮子林桥,这些雄壮健美的大桥把海河两岸的高大建筑连成了一个整体,远远看去,你不会感到还有一条河流在它们中间经过。而家乡的滦河上只有方舟沿着长长的粗麻绳循环往复,桥对于它来说只是一个梦,但是它水清如碧,甘甜滋润,还能清楚地看到鱼虾的游动。海河在水质方面就会感到惭愧,它绿中呈黑,还散发着一股怪味儿。

初到天津,喝水成了一大难题,饮用水里居然有苦咸的味道,不到一周,我浑身上下长满了疙瘩和水疱,校医说是水土不服,适应一段时间就会好转。我适应了足有半年,身上的赘物才渐渐消去。水土不服的概念还是第一次听说,这让我感到外面的世界并非都精彩,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需要付出代价,就像看电影一定要买门票。我是不怕付出的人,只是新的地方显得太吝啬了。我不属于这个嘈杂的地方,长城脚下那条清水边上才是我的家。

好在大学里的课程要比中学轻松得多,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听课是一种享受,不必因为走神害怕跟不上老师的思路。文科的伸缩性使你截取课程的任何一部分都能听得懂,再加上有的老师讲课时掺入大量的水分,更不必认真对待课上的每一句话。教材上写得一清二楚,老师的讲课也就显得多余,所以他们才敢于在课上东拉西扯。古典文学老师用了四个课时刚刚讲完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句诗;写作课老师扬扬洒洒一通绪论,课后同学们竟不知所云;文艺理论老师让人颇感同情,他讲了许多当右派时的痛苦经历,听得大家面面相觑,心里却不时嘀咕:这是文艺理论课吗?很快我就总结出学习的经验:功夫不在于听课,而在于留给图书馆和阅览室的时间有多少。就这样,我开始逃学了,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自己去阅读那些陌生的文献。

那个时候中国的所有大学都没有施行学分制,我的作法无异于离经叛道。班会上,班主任皇甫素敏老师点名批评了我的散漫作风,要求我遵守作息时间。我是从山野来的莽汉,没有受过严格的礼仪教化,也就自然地站起来反驳班主任的批评。我历数了大部分老师讲课的漫不经心和不负责任,然后反问皇甫老师:学生为什么就没有拒绝“烂课”的权利?我的讲话引来了一片寂静,皇甫老师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了两个字:下课。

皇甫老师教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多岁的人似乎走过了从五四运动到现在的漫长历程,对鲁迅和瞿秋白有着精到的研究,她是我们喜爱的少数几个老师之一。复姓叫起来咬嘴,我们干脆就称她皇老师,她也就欣然答应了。据同学们的感觉,皇老师很有一派贵族气质,在她面前你会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没有这种感觉,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贵族是什么样子,也就不会在皇老师面前摆出一副奴隶的神态。山里人的顽固使皇老师感到头疼,在我顶撞她的第二天傍晚,就把我召到系办公室进行了一次非常严肃的谈话。那天我的注意力不太集中,皇老师八岁的小女孩独伊让我想起了水妮,她们长得太像了,我好像又回到了百草坡的童年时期。后来我在一个现代文学史料中发现瞿秋白的女儿也叫独伊,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就深入查阅了瞿秋白鲜为人知的历史:瞿秋白,中共中央总书记,一九四二年与王剑虹喜结伉俪,婚后不到一年,王剑虹因患肺结核去世。杨之华,中共早期活动家沈玄庐的儿媳,与丈夫沈剑龙生有一女,取名独伊。杨之华不满丈夫花天酒地的生活,愤然考入上海大学社会学系,与当时任该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的瞿秋白迅速相爱。瞿主任胸怀坦荡,找到沈剑龙说服他放弃了婚约,与杨之华再婚。一九三五年七月的一天,十四岁的瞿独伊在乌克兰德伯罗彼特罗夫斯克看到《真理报》上刊登的消息:瞿秋白于一九三五年二月在福建长汀县小径村被捕,六月十八日从容就义。独伊看后,高叫“好爸爸”后昏厥过去。

我由此推测,皇老师已将自己视为杨之华,不同的是,独伊是她和“瞿秋白”的亲生女儿。这位梦幻式的丈夫在政府机关工作,并享有不小的权力。后来经过我的查证,证实了我对皇老师的解读是准确的,而那天晚上的谈话却很不愉快。皇老师说:彭水生,我在跟你谈话。我说:老师,我听着呢。于是皇老师的话就像倾泻的瀑布:你是有个性的人,我们也尊重你的个性,列宁的夫人克鲁普斯卡亚就提倡要发展学生的个性,尽管在这个问题上她和斯大林发生了很大的冲突。我插话说:老师,我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皇老师显然有些气愤:你想让我说“然而”是不是,我马上就要说了,然而,伤害别人的个性是不能放任的!

我无法接受皇老师这个漫长的转折句式,既然要发展学生的个性,为什么还要压抑学生的个性?我很坦率地说:老师,您是不是站到斯大林的立场上了?皇老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不是,我是站在被你伤害的中文系教师的立场上。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了那天顶撞皇老师那些话的严重性,我不再肆意打断皇老师的谈话了,安静地听她宣讲任何方面的东西。皇老师讲了很多做人的道理,我就像一个童蒙初开的人,知道了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首先要尊重别人的训条。我的野性在皇老师的循循诱导下渐渐瓦解,我清楚地看到,如果这样下去,我将被迫放弃百草坡上的很多东西。这似乎是一场文明与蒙昧的战争,并且以皇甫素敏压倒一切的优势取得胜利。在那天谈话的最后,我被独伊看画书的专注眼神吸引了,那双美丽的眼睛是我非常熟悉的,它在瞭望中为我守护着百草坡上的长城和绿水。在这喧嚣的大都市里,我可能忘掉很多事情,甚至会忘掉水妮的形体,忘掉她一瘸一拐的样子,但那双眼睛会突然在一片绿叶,一汪湖水,一只飞鸟甚至一片流云中放大地出现。而现在,独伊的眼睛仿佛又使我回到滦河水边,在长满紫穗猩猩草的坡地上,踏出长城上的一轮明月。皇老师常常打断我的思路,让我继续听讲,独伊向我作了一个鬼脸,闭上了一个眼睛,这个神态水妮无论如何是做不出来的,于是我又回到了皇老师的说教中来。正当我打起精神准备接受训导时,皇老师结束了谈话,她命令似地说:你可以走了。当我起身要走的时候,感到了独伊怜悯的目光。皇老师又叫住我说:我可以帮助你吗?我疑惑地问:帮什么?皇老师小心翼翼地说:你的衣服太旧了。我听后很是茫然,知道自尊心被伤害了却又无法发作,只得冷冷地说:谢谢您,皇甫老师,我不需要任何帮助。然后,我忍受着伤痛离开了贵族样的皇甫素敏和她公主样的女儿独伊。

在我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讲究过衣着,春秋能挡风,冬天能御寒就可以了,至于夏天,几乎都是光着身子度过的。我的衣服上没有补丁已经很奢侈了,旧一点不行吗?从皇老师的眼神里我感到了善意,但我从不接受施舍,这是百草坡人留给我的一点骨气。在家里,没有感到过钱有多大的作用,自给自足的生活使我不知道什么叫商业社会,来到天津,才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窘困。父亲让水妮寄来的钱很有限,买书和学习用品都难以承受,更何况衣物和生活用品?好在那时学校里还管饭,如果是现在就会饿死在这文明的世界。寒暑假我不能回家,就是因为拿不出路费,甚至为节省牙膏的开销,我干脆用盐面刷牙,但这不能公开,要等到最后一个进水房偷偷地进行,即使这样,还是被同舍的刘磊发现了。这厮喜好炫耀家里的条件如何优越,牙膏要买最好的,说是为了保护牙齿不受天津苦水的腐蚀。可是高级牙膏总是被人顺走,久而久之,他开始怀疑是我干的。那次他买了一盒大管的中华牙膏,转眼就不见了,他认定我是作案者,非要搜我的床铺不可。我强忍住怒火问:有什么根据?他说我从来没买过牙膏而每天却在刷牙。我无法做出解释,只好让他去搜查。刘磊翻了一遍我的行李,没有找到牙膏,却找到了我藏在枕头下的一袋盐。他问:这是什么?我告诉他:这就是我的牙膏。同舍的人都沉默了,刘磊迅速地为我整理被褥,躲避着我冒火的目光。我不是一个有涵养的人,还是把他抓起来,就像老鹰抓小鸡,话是从被小锁打掉的那颗门牙空隙中挤出来的:你别狗眼看人低,只许这一次,下次再犯,我就把你从这楼上扔下去。我的举动把大家吓坏了,刘磊从此很少和我说话,他曾买来几盒牙膏送给我,希望缓和僵持的关系,但被我拒绝了,直到我们一起惹出了震惊全校的涉外事件,才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冰墙。

有一位名叫汉斯的德国留学生经常到我们班听中国古典文学课,他学习认真,听课近于虔诚的态度。讲先秦文学的老师是武汉人,用快节奏的楚地方言讲课,班里所有非武汉籍的同学没有一人听得懂,所以每当他上课时,同学们就干其他的事情,只有汉斯挺直了腰板,聚精会神地听满课时。老师还经常表扬汉斯:人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还那样认真,再看看你们,不务正业!这时大家都把目光甩向汉斯,发现这位老外没有表现出任何得意的神态,他并不知道老师在说些什么。刘磊小声嘀咕:他那是老毛子看戏。于是就引来了全班的哄堂大笑。汉斯有两个特点,一是硬挺一上午不困,而我们到第四节课时已是昏昏欲睡,这和早餐有关,我们吃的是馒头咸菜外加一碗面粥,留学生吃的是牛奶鸡蛋外加一个面包,摄取热量不同。二是汉斯极其耐寒,冬季我们穿得都很臃肿,汉斯却只穿一件薄衫还高高挽起袖子,裸露出毛茸茸的胳膊。课间我们蹦跳着取暖,女生就会嘲笑我们:看人家汉斯,真够劲儿!

刘磊一向喜欢在女生面前表现自己,汉斯的到来使他威风扫地,于是他想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深浅的德国人。刘磊找我商量此事,我感到这是欺生,他却用一大套理论说服了我:德国人被希特勒惯出毛病来了,到哪儿都炫耀自己是纯种日尔曼人,我查阅了资料,日尔曼人于公元前五世纪就分布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那里冷得撒泡尿都能把人捅个跟头,所以这小子禁冻,他在这里纯属是炫耀种族优势,我们不教训他就对不起犹太人。刘磊的论据肯定是强拉硬拽的,但我感到汉斯不着冬衣的确使我们男生很难堪,我同意和汉斯做一个游戏,不涉及任何种族问题。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冬季的阳光撒下些许温暖,缓解了袭人的寒意。我和刘磊把汉斯邀到操场,就像一次朋友之间的约会。刘磊把一件军大衣扔在地上说:汉斯同学,我们想请你参加一次体育竞赛,项目是摔跤。汉斯已经看出我们不太友好,迟疑了一会儿问:有什么规则?刘磊回答:很简单,如果我们输了,明天只穿衬衣上课;如果你输了,对不起,请穿上这件军大衣,弃权视为失败,另外请你原谅,裁判由我担任。汉斯看着我欲说又止,想解释关于衣着自由的问题,我劝他不要认真,这只是一个游戏。汉斯最终挺起了胸膛,他严肃地问:你是不是为你的民族而战?我不由自主地回答:你这样理解也可以。

在刘磊的裁判下,我和汉斯动起手来。这个健壮的德国人并不容易被摔倒,但我有信心赢得这场竞赛。在百草坡我常常与牛摔跤,抓住牛角,别住牛腿,稍一用劲儿就会把牛摔倒,就这样汉斯很快输了第一跤。刘磊的喊叫引来了很多同学围观,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叫得更欢实了:彭水生,你摔得太文雅,这有悖奥林匹克精神。我和汉斯又纠缠在一起,这次他躲避着我的拌子,僵持了很久。刘磊失去了裁判的公允,为我加油:彭水生,你就是科尔沁王曾格林沁,他就是巴夏里,背他,背麻袋呀!汉斯精通八国联军侵华史,他听懂了刘磊话中的含义,忽然松下劲儿来,就在这个当口,我果真用背麻袋的方式把他摔倒在地,围观者一片欢腾。我正要离开时,皇甫素敏老师出现了。汉斯像见到了亲人,向她诉说着他不是八国联军的后裔,而是清清白白的人道主义者。皇老师像护着亲儿子那样要把他带走,我拿起那件军大衣摔给汉斯说:不要忘记你的承诺。皇老师气得嘴唇发白,尽量用平和的口吻说:彭水生同学,带上你的裁判到系办公室来。

由于其他留学生的抗议,校方知道了此事并称其为涉外事件,要我上交一份详细的报告,听候处理。那天晚上,皇老师的批评反而温和起来,像是要和我们告别:我不敢保证你们是否能继续学习下去,所以没有必要跟你们较真。不管走到哪里,我想让你们记住,狭隘的民族主义从来不是爱国主义,曾格林沁没有挽救大清朝,更没有资格成为今天的偶像。从那天以后,我和刘磊就成了一对难兄难弟,相互慰籍着,等待校方的判决。那几天的日子真不好过,心里总是冒火,就拉着刘磊坐在操场边的石凳上看星星,让冬夜的寒风冷却过热的身体。冬季的星星不如夏天的密集,但北极星总是那么明亮,在那个方向有我熟悉的山脉与河流,这个时候,滦河已经封冻,小锁和水妮一定把成捆的山柴堆在冰车上,在宽阔的冰河上任意滑行。

刘磊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如果学校真的开除咱们,你干什么去?我还能干什么呢?只有回到百草坡,回到长城脚下滦河水边,父亲、爷爷、小锁、水妮,还有三舅妈,他们看到我回去要比我离开高兴,所以我压根就不在乎什么开除不开除。心里冒火是由于这件事办得欠思考,皇甫老师讲的狭隘民族主义总在我耳边回响,我们是不是干了一件欺负人的损事?刘磊已失去了自信,他怕被开除,怕得要命,父母对他的期望值太高,使他不敢面对自己闯下的大祸。他打算作一个自由撰稿人,挣点稿费生存下去,永远不让父母知道这件事情。我很惊奇,第一次听说写文章可以赚钱,这对我的启示很大,涂抹一些文字要比种庄稼省力得多,为何不做呢?这起码能让我摆脱盐面,堂堂正正地用牙膏刷牙。

我们的胡思乱想被一个人的到来搅散了,仔细看去,却是汉斯。刘磊讨厌地说:你来得真是时候。汉斯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我已撤回留学生们的抗议。这时我们发现汉斯穿的是军大衣,他打开衣襟做了一个亮相,活像《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汉斯得意地说:你们的竞赛规则不公正,所以要附加一个条件。我和刘磊同声问:什么条件?汉斯严肃地说:帮我纠正错别字。我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汉斯不明白汉语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同音字,弄不清楚在什么情况下使用这些发音相同而字义不同的汉字,常把此致写成此至,把敬礼写成敬理。从此我们成了汉斯的汉语老师,一丝不苟地为他改正文章里的错字错句。后来汉斯在来信中给我们做出了极高的评价,说在我们身上学到的东西比任何一位老师都要多。

我开始向一些文学杂志投稿,三舅妈的歌成为首批发表的作品,古老的长城,重叠的大山,经久不息的河流,甚至百草坡茂密的野草和钻天入地的皮影调,都成为编辑们极感兴趣的东西。不久约稿信和评论文章纷纷寄来,刘磊也加入到评论的行列中。他说我是苍凉的农耕诗人,就像英国的乡间诗人彭斯那样吟唱着大地的精魂。后来同学们干脆就叫我彭斯,他们说反正都姓彭,没有什么不好听的。刘磊很是得意,因为他知道我的诗里暗含着三舅妈的影子,所以他的评论文章总是一针见血,频频见于报刊之端。一时间,中文系出了一个诗人和一个评论家已经闻名遐迩。我才不在乎这些虚名,极为重要的是所得稿费使我从困境里走出来,虽然每首诗只换来十几元钱,但这对我来说已是十分重要了,更何况大家感兴趣的都是我耳濡目染感同身受的东西,我甚至可以批量生产那些乡间的民歌,积累下来,就可以买很多生活用品了。

我首先买了一盒中华牙膏取代了盐面,大摇大摆地走进水房。刘磊停下夸张的刷牙动作,瞪圆了双眼看着我,他嘴上冒着牙膏沫,就像长出了一只开了花的棉桃。不管刘磊怎样惊讶,我还是从容地刷起牙来。用牙膏刷牙的感觉非常好,那凉意就像早春的河水,甜味儿就像灌浆后的高粱秸。牙膏与盐面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有了润滑作用,于是我加快了摩擦的频率,发出的声响近乎辉煌,就像一列高速火车开进口腔。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三舅妈的脸庞出现在眼前,我猛然醒悟,为了这种所谓的文明生活方式,我已经把三舅妈卖掉了,这与浮士德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有什么不同?我摔掉了牙膏跑回了宿舍,躺在床上发呆。刘磊跟进来想要说些什么,我把他当成了出气的靶子:你就是那个魔鬼靡非斯特,把别人引入邪道还沾沾自喜,你算什么狗屁评论家,懂得什么是农耕,纯属他妈一个大骗子!

刘磊可不是省油的灯,反唇相讥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大诗人?狗屁!你无非是从乡间来的穷学生,穷得连牙膏都买不起,写几句什么烽火台猩猩草之类的歪诗就想和浮士德博士相提并论,告诉你,他脚趾缝里的泥就够你品尝一辈子!

我们像狗一样相互厮咬了很久,骂累了就沉默下来想各自的心事,最后刘磊温和地说:你别总想着百草坡的那点事儿,还要往前走,走出农耕社会去包容世界,就像惠特曼那样,即使是宇宙也敢拥抱。

刘磊叨咕着拿出一封信来,说是玛甘泪的情书。玛甘泪就是《浮士德》里那个为了与男人约会把亲妈毒死的女人,刘磊说她是英语系的女孩儿,长的妩媚动人,很像外国姑娘,所以大家都叫她立陶宛,其实她叫李桃琬。其女性格温柔,喜读诗歌,说是在我的诗里感到了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所以托刘磊这个同乡送来橄榄枝。我很清楚这是温克尔曼对古希腊雕塑的评价,与我的诗相去甚远,立陶宛是在刻意炫耀自己的渊博。对于女性,我心中只有水妮,哪有工夫去和洋味儿小姐扯淡,就我爹那副模样,怎能和满口洋文的儿媳妇处得来?真是笑话!

刘磊严肃起来,他指着我的鼻子说:彭水生,你他妈的真是土包子,谁让你上来就把人家当儿媳妇了,男女之间就没有别的事吗?刘磊可能是指柏拉图式的感情,而我一直认为男女之间不可能存在超越情爱的友谊关系,即使没有付诸行动,也会在心里梦想着缱绻缠绵的事情。皇甫素敏老师曾多次用羡慕的口吻讲过金岳霖的故事,这位逻辑学家和徐志摩一起暗恋着才女林徽音,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如愿以尝,才女最终落入梁启超的长子梁思成的金屋。浪漫的徐志摩想得很开,他决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又去倾心创造新的玫瑰故事。金岳霖却不是这样,他终身未娶,与梁思成比邻而居,直到那位著名的建筑学家逝世后,才敢给林女士过上一个生日。皇老师由衷地赞美这种看似纯洁的友情关系,而我认为他们谁也没有超越情爱的范畴,金先生与林女士的关系到底属于什么性质,这是不言自明的,如果不是情爱的力量,金先生怎么会有一生守护林女士的勇气?如果我处在金先生的境地,当然要选择徐志摩式的道路,决不会缠着人家不放,男人怎么会做出暧昧的事情?梁思成肯定是可怜的,他除了要忍受政治上的不幸之外,还要时刻提防着金先生虎视眈眈的眼睛。

刘磊的看法与我大不一样,他认为?金先生固然迂腐,关键是我们应该知道去爱谁,如果连爱谁都不知道,怎么去爱?所以要去交朋友,甚至是广泛地交朋友,立陶宛与水妮并不矛盾。他操着一派评论家的口吻说:你知道爱谁吗?你能像金先生那样有明确的目的吗?我觉得他提出的问题非常可笑,水妮和我的关系是明确的,对此刘磊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他的剖析使我非常震惊:你其实并不爱水妮,你爱的是三舅妈!我猛然站起来,头重重地撞了上铺一下也不觉得疼,恶狠狠地说:你胡说八道,那是我舅妈!刘磊认为我的所有诗作都弥漫着三舅妈的灵魂,却没有一首是写给水妮的,这说明在我的心里并没有水妮的位置,只有一种感觉不到的潜流与三舅妈凄凉的歌暗合,这就是所谓的恋母情结。我被这种歪理学说激怒了:这是谁的理论?刘磊说是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我一把将刘磊摔在对面的床上,让他记住一句话:去他狗日的弗洛伊德!

四年大学生活中,有两件事对我的未来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使我不能按照通常的规律生活下去。大凡一件应该发生的事情总是有先兆作为铺垫,之后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像操纵木偶那样控制着事态的发展,当事者会不由自主地走向一个既定的目标。那一天是九月十八日,中国的国耻日,徐徐的晨风吹走了燥热,同学们拿着饭盒纷纷走进餐厅,期待着大师傅能做出一顿可口的早餐,谁也没有刻意记着一九三一年的这一天,日本驻中国东北境内的关东军突然炮击沈阳,随后占领东北全境。每天早饭时,餐厅的高音喇叭都要放一些音乐以助食欲,而就在那一天,喇叭里却放出了日本音乐《樱花》,在这轻柔的乐曲中,同学们猛然想起今天是九·一八,于是整个大厅里响起了一片口哨声和击打饭盒的嘈杂声,叫骂与口号此起彼伏。有一个同学不小心把暖壶摔破,砰然发出的响声使大厅沉静了一会儿,然后所有拿暖壶的同学都把手中的家什当成了炸弹,重重地摔在地上,瞬间响起了一片爆炸声。那一天,烫伤同学无数,学校小卖部的暖壶严重脱销。事情发展至此如果能停下来,也就不会出现什么严重的后果,暖壶的爆炸声究竟发生在大厅里而不是大街上,然而这只是事件的先兆,一个奇怪的力量推动着人们走向未知的境地。

就在火爆的气氛渐渐减弱的时候,一个人跳到饭桌上,左手撩开衣襟插在腰间,右手指向大厅外,这形体很容易让人想起在车间为工人演说的列宁。此君不是别人,正是刘磊,他向同学们通告一个令人气愤的事情:就在昨天,我们都没有经意九·一八的到来,这是因为和平的生活让我们习惯了忘却,但是一位日本留学生却提醒我们今天的到来,他的署名竟然是山本五十七!如果大家不相信这是一种公然的挑衅,就请跟我一起到布告栏去看一看。

我们学校有一处长长的布告栏,上面的内容很繁杂,有学校的宣传图片,学术报告通知,遗物寻找,拾物招领,还有不甘寂寞的校园诗人张贴的诗歌。愤怒的人群在刘磊的带领下,围住了这块并不大的地方,同学们轮流观看一张小字报,秩序还算井然。小字报全文如下:

紧急通告

请管好你们自己的事情,参拜靖国神社是日

本民族的传统习惯,于你何干?看看你们自己吧,

路上跑的、家里用的,哪一处没有日本的东西?

强大者才有和巨人对话的资格!

山本五十七

敬告

血气方刚的学子们被激怒了,他们叫喊着山本五十七的名字,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留学生宿舍楼进发。我挤到刘磊身旁提醒他:我们是有前科的人,皇甫素敏的话我们应该记住。刘磊几乎是叫喊着对我说:我反对她的观点,什么狭隘的民族主义,人家骑到你的脖子上拉屎,还要和人家讲国际主义,那才是不折不扣的卖国主义!刘磊的头脑已经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支配着,就像百草坡上的头羊领着一群山羊向大山里开进。汉斯也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让我们接受一个反法西斯主义者的支持。在那样一个群情激昂氛围里,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都会被那种纯真的情感所打动,血液的流动在加速,心就要跳出胸膛,每一个人都感到走进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整体中。

音乐系的一个同学用小号吹起了《义勇军进行曲》,大家都跟着唱起了国歌。走在行进的队伍里,才能感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这句歌词的深深含义。我看到队伍中的很多女生流下了眼泪,也许,那是她们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泪水。留学生的宿舍楼被我们包围了,大家要求那个叫山本五十七的人出来对话。留学生们探出窗口惊恐地看着我们,几个日本研究生从窗口垂下一面白色的床单,上面写着:我们这里没有山本五十七,只有爱好和平的人。刘磊并不认为山本五十七是否存在有多么重要,他站在高处说了许多慷慨激昂的话,激起了同学们的阵阵掌声,临了还把我卖了出去,说什么著名诗人彭水生要急于讲话。

我心里狠狠地骂着刘磊,鳖孙子临死也要找个垫背的。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看着同学们一双双真诚的眼睛,我竟然讲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那天讲了些什么记不清了,大意是军国主义的阴魂不散,人类和平就会受到威胁之类的大话。倒霉的是,就在我口若悬河地大吹大擂时,校方领导们恰好赶到。刘磊侃了半天,没见一个领导,到我这里他们偏偏就来了。我们的校长是从五四运动走过来的人,聆听过鲁迅的讲演,在他面前我突然没有了说话的勇气,就灰溜溜地钻进了人群。

校长劝散了大家,我和刘磊再一次被校方提出严重警告,鉴于年轻人的爱国主义热情,决定从轻处理,可继续读完学业,从此我们消沉了许多。后来校方调查出那张紧急通告的来由,它并不是日本留学生张贴的,而是一位中国本科生的恶作剧,按他的解释,是用反讽的手法激发爱国热情。我感到被一个愚人戏弄了,原来在这个似醒非醒似懂非懂的年代里,我们天天都在过着愚人节。

我的生活总是和一些骚乱的事情连在一起,这也许是大山给我的惩罚。上大学以后的日子里,就没有遇到一件顺心的事,这是否意味着我不能离开百草坡,应该在大山的褶皱里终其天年?就在我将要毕业的那一年,水妮以父亲的口吻寄来家信,说是有重大的事情商量,即刻回家。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信中没有任何交代。我猜想了一百种可能,又都一一推翻。刘磊劝我不要胡思乱想,回到家里什么都清楚了,当务之急是向系里请假。我像疯子一样跑到系办公室,皇甫素敏老师没有上班,只好奔向她家。

为我开门的是独伊,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笑眯眯得像个淑女。她说正在叠千纸鹤,叠一千只就可以许一个愿。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敲门,就要送来访者一只纸鹤。我告诉她,在我们百草坡,只要找到九十九棵猩猩草,就可以许任何愿。皇甫老师正在撰写论文,满屋几乎都是打开的书籍,我为打断她的思路抱歉。她说我变得懂礼貌了,然后就仔细看我的那封没有多少字的家书。沉思一会儿之后,她说先给我一个星期的假,有什么事情要提前来信。皇甫老师最后说了一句让我非常感动的话:别紧张,不管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我们都会帮助你。临走的时候,独伊还是送给我一只纸鹤,并且要求跟我到百草坡去玩儿。皇老师笑而不语,看我如何处置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小事。我摘下脖子上的古钱刀送给独伊,答应她回来后讲爷爷的故事。

到车站为我送行的是那个人称立陶宛的李桃婉,这是刘磊的刻意安排。后来我才知道刘磊是李桃婉的表哥,这个不怀好意的小子一直认为我和水妮的关系是一种假象,就像儿时的过家家,只能是一种童年的记忆。李桃婉风姿绰约光彩照人,在杂乱的人群中,她是一处明亮的风景。我不明白,除了那几首农事诗之外,她还喜欢我的哪些地方?一个从大山里来的穷学生和一位漂亮的城里小姐用诗歌建立起来的关系,是否也是一种假象?她带来了很多吃的东西,告诉我在路上别饿着。这话没有一点诗意,像母亲的温情。在这样一种特定的环境里,我不好拒绝李桃婉的热情,接受了她的馈赠,临上车时她又给了我一封信,叫我在车上看。

在少女深情的注视下,列车缓缓运行起来,亭亭玉立的李桃婉和空旷的站台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我回到座位上阅读那封可算是情书的信件,其中她又谈了许多关于诗歌的问题,最后才透露出对我的好感,愿意在诗歌的氛围里做好朋友。面对这样的少女纯情,我感到自己很是苍老,竟然没有激情来接受这份真诚的友谊,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如同麦芒刺背,只要稍有移情,水妮挂满泪珠的脸庞就会让我心如刀绞。不过我还是要感谢李桃婉,一封热情漾溢的书信陪我走完了孤独的旅程。

百草坡,我又回来了!几年过去,你还是那副老样子,僵卧的长城仍然做着古老的梦,重叠的大山袒露着世间的真实,让所有的东西都成为过眼烟云。滦河不知疲惫地流淌着,就像我那大骨架的祖辈,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地在坡上耕耘。那只不知修补了多少次的方舟又我把渡回此岸。当我踏上这片长满野草的土地时,悬浮的心忽然塌实起来,我坚信,不论出了什么大事,我的乡亲们都会有办法解决。水妮和小锁在岸边快站成石头人了,他们连续几天都在这里了望滦河的彼岸。这几年水妮在我心中已经烙成了一块版画,当她鲜活地站在眼前时,板结的心也活跃起来,如果不是小锁在一旁,我会紧紧抱住她,让她知道我的思念就像这绵绵的长河。水妮看到我后眼里转出了泪水,紧闭的嘴唇封住了想说又无法说出的话。小锁还是在我身上咬了一口,不过这一口显得很敷衍,不像过去那样刻骨铭心。水妮说:先去看爷爷,都等着呢。我从水妮的话里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父亲肯定在水妮家里等待我的到来,只要百草坡发生了什么大事,都会在那里商讨出相应的对策。我不敢打听出了什么事,无意识地回头向远处的烽火台上张望,那是三舅妈唱歌的地方。水妮说:别望啦,你走后,三舅妈疯得更厉害,她吃长虫,吃活鸡,见什么吃什么,还放火烧了一片山林,我爹只好把她关在家里,生怕她把整个百草坡都烧光喽。我问:她怎么活着?水妮说:每天有人给她送饭。没有三舅妈的歌,百草坡只有一片死静。我们三人默默地向村里走去,脚下的野草发出低沉的哀怨。

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都集中在水妮家里,父亲坐在炕角抽着旱烟,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的兴奋,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往他的烟袋锅里用力挤压着烟叶。父亲瘦多了,苍老的脸上堆积着密集的皱纹,就像一块被风化的长城砖。他没有语言,只有用沉默和呆滞的目光描述自己的孤独与无奈。我喊了一声爹,他只是点点头,嘴里喷出的烟雾算是对我的应答。爷爷还是一派仙风道骨,但他已明显得衰老下去,似乎已不久于人世。老人摸着我的头说:又长个了,小子,让你叔说说咱们百草坡的事。

水妮爹,也就是百草坡的书记兼村长,用瓮声瓮气的嗓音向我讲述着一件严重的事情,他喉结上的小拳头不论怎样活跃地滚动,却总是把很清楚的事情讲得一塌糊涂。我最终还算听明白了,原来百草坡面临着一次生死存亡的抉择。说来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小小的山村竟然决定着一个大都市的命运。天津,人口达八百万之多,相比之下,只有上百户人家的百草坡显得微不足道,就像大象脚下的一只蚂蚁。海河,汇聚了潮白河、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卫河,穿过天津经大沽口流入渤海,而流经我家门口的滦河无论从流量或是流域面积上都要比海河小得多,可是五河下梢的海河已近枯竭,连那种被污染的苦涩河水也不能满足天津人的需求,于是人们看中了清澈的滦河,政府决定就在百草坡建一座巨大的水库,截住滦河,为天津居民储存生活用水。这对天津人来说是一个福音,而对百草坡来说不啻一种灾难。水库建成以后,我家就要成为库底,古老的长城,将军的坟墓和他奋力扳倒的那口水井,都会被大水淹没,我们世代居住的家只能成为鱼鳖留恋的地方。

那么,百草坡人去哪里?

或者说百草坡人该不该离开他们祖祖辈辈生存的地方?

全村人都被这个问题困扰着。爷爷说我是个大学生,有文化,把我叫来就是想听听我的意见。我能说些什么呢?从感情上说,我当然不愿大水冲掉自己的家园,但在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奇妙的兴奋感,千百年来封闭的生活将出现巨大的变动,这将意味着什么呢?我和小锁在坡上奔跑着呼唤大水的到来,就是期望自然的摧毁力改变恒定的日子。如今这个日子真的到来了,我是不是该拉着小锁到坡上去大喊大叫?

究竟是大了几岁,不能像孩子那样冲动,要设身处地地为家园考虑。小家为大家做出牺牲,在我们这个时代无疑是一种荣耀,可是在这种荣耀的背后是否形成了一个定律,小家理所当然地要付出痛苦和牺牲?所以我只希望乡亲们得到很好的安置,拥有一个新的家园。我把自己的意思刚刚说完,村长叔就把他那粗壮的拳头砸到炕桌上,脖子上的小拳头又痉挛似地滚动起来:安置个屁,他们把安置费拿去办了个万头养猪场,钱也花完了,猪也死光了。

老人们都把愤怒的目光指向我,似乎我就是拿走他们安置费的那个人。爷爷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冷静:百草坡人通情达理,要是把我们往死里逼,那就让他们看看山里人的脾气。小锁这时冲了进来,冲着老人们喊叫:还商量个毬,现在我们就去县里说理!从老人们的眼神看,小锁的卤莽得到了鼓励,反而显得我太书生气了。父亲从嘴里摘下烟袋盯着我说:生子,你呢?看来长辈们是想让我表明立场,害怕我和百草坡分了心。这种担忧是多余的,我彭水生走到哪里都是将军的后代,没有别的,起码还有点血性。我答应和小琐一起去县里讨个公道,这使爷爷感到满意。老人几乎是在下达命令:由我和小锁带领全村的年轻人去县里,分派我去和县里领导谈话,小锁组织人作后援。爷爷亲自带领所有老人、妇女和孩子去水库工地,让在那里扒槽开基的解放军战士停工待信儿。爷爷说话的神态真像一位大将军:那就让天津人晚喝几天滦河水吧。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晚上,百草坡消失在绵绵的夜里,只有几盏油灯透过纸窗散射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寂静的大山在这点光亮的映照下,才有了生气有了魂灵。以往春天到来时,总是三舅妈的歌声刷绿了山坡,没有那凄婉悠长的歌声,百草坡也就失去了春风沉醉的夜晚。就在小锁挨家挨户地通知后生们明早起程去县里时,我和水妮来到三舅妈家。我熟悉的那片篱笆墙没有了,那曾是三舅妈在歌里反复咏唱的意象,我也做过关于篱笆墙的梦:像箭矢一样排列的篱笆墙挂住了圆圆的月亮,三舅妈就把月亮当成镜子梳妆打扮,一条黑狗跑来撞到篱笆上,月亮掉在地上摔碎了,于是出现了好多三舅妈,每一位三舅妈都貌若天仙,她们美妙的歌声引来了漫天的星斗。

眼前代替篱笆墙的是一堵厚厚的石头墙,没有出入的门口,就像一座荒坟。我越墙而过,把水妮也拽到院子里,走近房屋才发现所有的门窗都被山木条钉死了,里面一片死寂。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腔怒火,找来一把板斧奋力劈开了封死的大门,水妮在锅台上摸到了油灯,她划火柴的手颤抖着,我们放大的身影也在墙壁上随之晃动。油灯赶走了黑暗,清楚地看到了三舅妈卷曲在炕角,她的四肢瘫软得像面条,土灰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却放射出直而明亮的光。窗台上有一个饭碗,窗纸被捅开了一个大窟窿,送饭人每天要搬着梯子翻越石头墙,把粗糙的饭菜塞进窗口,再将空碗取走。这情景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电影里的革命先烈就是这样在狱中生存的,只不过他们是在铁窗下,三舅妈是在木窗下而已。在孤寂的日子里,先烈们可以写诗作赋,三舅妈却只能在心里吟唱那些源于灵魂深处的歌,她已经无力像往日那样大声咏叹,旺盛的生命之火正在慢慢熄灭。我把李桃婉送的食物全部堆在三舅妈跟前,示意她吃点东西。三舅妈并不理解这堆花花绿绿的东西为何物,默然地看着我,好像在仔细辨认着什么。我打开一个蛋糕送到三舅妈眼前,她没有吃,反而一口咬住我的手指不放,眼里放出饿狼一样的凶光。水妮大叫一声扑上前来,想掰开三舅妈紧咬的牙关,但那无济于事。血从她的嘴里流出来,那是我的血,在昏暗的灯光下,它并不呈红色,反而黑得像墨汁。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三舅妈口中的一股热流通过手指传遍全身。水妮哭叫着:快想办法,她会把你的手指头咬下来。似乎是突然来的灵感,我按三舅妈的旋律轻声唱起了一首歌:

牵牛花上的喇叭,

吹出我童年的乐章。

蝈蝈振动的琴翅,

弹奏出悠悠的梦想。

低矮的篱笆墙,

挂住了圆圆的月亮。

那是一面明亮的镜子,

把美丽的舅妈,

照成了新娘。

在我的歌声里,三舅妈的眼神由凶狠变得柔顺了,我的手指从她的嘴里慢慢抽出来,她突然抓起蛋糕塞进嘴里,一头凌乱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她贪婪的神态。我们退到院子里,水妮把我的手指又放在她的嘴里,吮吸着伤口。这让我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一股积聚了很久的力量让我把她抱在怀里。水妮的身体温馨柔软,好像能吸纳男人的力量,我感到有些气喘吁吁。水妮说:你对三舅妈好。我说:她是个疯子。我感到惊讶,水妮和刘磊竟然想得一样,难道在我的心灵深处真有一种叫作恋母情节的东西?弗洛伊德真是作孽,把那种无法考究的事情来不来地就归结为心理世界,反正谁也无法钻进心里去证实它的存在,还能把自己打扮成深层心理学家。我保证,对三舅妈是尊重,对水妮是爱恋,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水妮说她没有别的意思,看到我这样对待三舅妈很高兴,将来谁嫁给我谁有福气。我很奇怪她有这种想法:难道你不会嫁给我吗?面对我的疑问,水妮沉默了,她一定有很多话瞒着我,就在我要追问她时,石头墙外有人咳嗽了一声,小锁像幽灵一样冒出头来说:该睡觉了。水妮迅速挣脱开我的怀抱,我也感到不知所措。黑夜真是伟大,用它宽广的胸怀遮住了那些在白天无法做出的事,宽容地笼罩了人们的紧张关系和尴尬的氛围。那天夜里,在弥漫着青草味和烟火气的土炕上,我一夜未眠。

百草坡的所有后生们就像红军的长征队伍那样,背着干粮,挎着水壶,艰难地行进了一百华里,将近晌午时分踏进了县城。这座城镇也被大山包围着,但它有整齐的街道和像火柴盒一样的楼房,还有高高的电视发射铁塔,这足以让山里人大饱眼福了。后生们呆滞的目光被马路两边花花绿绿的商店搅得眼花缭乱,从大玻璃窗里我们发现自己的队伍衣着褴褛,破旧的棉衣棉裤,翻毛的羊皮狗皮抑或是狐皮坎肩,绘成了一片奇特的杂色,就像我们有意为城里的街道镶上了一段活动的花边。

很多城里人在早春时节已脱去臃肿的冬装,中午的骄阳使他们单薄的衣着显得利落洒脱,而我们却显得不和时宜,这让很多后生羞愧得低下了头。我和小锁跑到队伍的前面,昂首挺胸,橐橐有声地大步行进,示意后生们不要羞愧,我们不是模特表演,而是一支请愿的队伍。街道两边渐渐汇聚了许多围观的城里人,有的甚至来到队伍里询问我们的来由,当他们知道我们的目的之后,都表现出极大的同情,主动把我们带到县政府大院门前。太阳升到头顶上不动了,我们也停下了脚步。一位看门的老大爷死死地关住了大铁门,说县领导都下班午休去了,要等到下午一点半。我让大家就地休息,吃点干粮,就等到下午一点半。我和小锁背靠背地坐着,这让我想起走长城的经历,那是一次颇具悲剧性的冒险,而这次行动还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有老天知道了。

就在我们渡过滦河的时候,爷爷带领全村的老人和妇孺向水库工地进发。老人们认为这种事情不宜让村长出面,水妮爹就在家中带着留下来的壮年平地播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农时不能耽误。百草坡人幻想着,如果水库修不成,秋后的庄稼还是要收获的。我担忧爷爷那支老弱病残的队伍一旦出点什么事,水妮拖着一条瘸腿怎么处理得了,爷爷究竟是一百多岁的人了。小锁说不要紧,爷爷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就在我和小锁惦记着家人的时候,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来到我们中间,他手里拿着一根牙签,不时在嘴里剔着什么,说话间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你们来这么多人想干什么?来人的问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环视着坐成一片的后生们,鄙视的眼光像射出的子弹,打在大家破烂的衣着上。

从直觉上我已经感到这个人失去了同情心,缺乏最起码的人性教育,不然为什么会这样出言如同审讯犯人?看来长期的养尊处优和作威作福使他惯于把百姓看作草民,让这种人知道什么叫民本思想和人本主义,那就比登天还难!我不屑于和这种猪狗不如的人对话,保持着沉默。小锁有点坐不住,用臂肘捅我的肋下,示意让我站起来说话。我没有理会小锁,继续闭目养神。那个人显得有些不耐烦,说话的腔调更加生硬:你们来干什么?不就是反映问题吗,别装聋子,谁是领头的?我忍住了一腔怒火,站了起来。那人嘴里咬着牙签问:你是领头的?看你就像!

我狠盯住他,用我认为是最平静的口气说:请你在跟我说话之前,先把你嘴里的那玩意儿拿掉!那人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问:为啥?我大声说:我看那玩意儿别扭!我的声音如同命令,百草坡的小子们齐唰唰地站起来,一个个怒目圆睁。在我们的怒视下,那人把牙签吐到地上,其动作和声音极为夸张,还在牙签上狠狠地踏了一脚。在我们那个地方,冲着人吐唾沫并且在上面踏一脚,是对人的极度蔑视和咒骂。小锁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被我拦住了。那人说他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可以代表县里和我们对话。我说:你代表不了县领导,我们要见县长。主任生气地说:那你们就等吧。说完走进大铁门,消失在办公楼里。

我们一直等到傍晚,县长才点名召见我。可以想象,整个下午,我们的情况已经被县里摸清,连我的名字人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位县长大人先恭维了我一番,说我是有文化的人,是大学生,很有前途,毕业后可以回来参加家乡的建设。我说做梦都想回家,可是我的家就要被大水淹了,现在还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他说国家会有妥善的安排。我表示相信国家的安排,但不相信县里以及乡镇的领导,挪用移民经费建万头养猪场是不是意味着移民不如猪重要?县长说我讲话太尖刻,年轻人不要火气太旺,百草坡的乡民已经有了安排,很多村子都腾出了自己的房子让给你们住,以后的问题再慢慢解决。我说这个办法不能说服百草坡的乡民,既然国家已经拨出了移民经费,为什么让我们挤进别人的家,慢慢解决是不是慢得没有期限?县长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极不耐烦地说:有很多事情我们是要研究研究的。我说不要用这种话来搪塞,研究研究在汉语中是指时间很短的意思,可是你们却篡改了语法规律,把研究研究无限延长下去。县长的脸抽动着:你在搞大批判?我反问:你不该批判吗?县长拍案而起,激动得来回踏步,指着我的鼻子说:彭水生,你不要在这里炫耀那点墨水,你还嫩得很。我承认自己涉世不深,但是肯定地说:假如我有了权力,我会把像你这样不顾百姓死活的所谓公仆一个个拉下马。我做了一个往下拉的动作,好让他理解得更形象一些。

县长几乎恼羞成怒了:你应该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这是一种明显的威胁,如果换一个人,也许会被他的话镇住,而我不会,我从来就对前途没有过奢望,在外面呆得时间长了,就更想回家,我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过,在我的生命里有两大支柱,一是大山上的长城,一是生生不息的滦河,如果让我与它们割裂开,也就不存在什么前途,于是我这样回答县长: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我就不会有什么好前途。他显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直接勒令我带回所有的山民。我也直接告诉他,不彻底解决百草坡乡民的安置问题就决不撤离!就在这时,小锁带人冲进了县长办公室,这是由于我与县长的对话时间太长,大家担心我在里面挨打,才强行打开大铁门,一百多强壮的山民涌进了县政府办公楼。

县长看到我的这些兄弟们,没有任何礼貌的表示,竟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你们不走我走!县长夹起他的黑皮包走了,大家不知怎么办才好。小锁问夜里住什么地方?我无奈地告诉大家:就住在这里。县政府办公楼一共有三层,它的每一个房间都挤进了我们的人。走了一百里山路,后生们都疲惫不堪,不论是桌子上还是地板上,他们躺下就迅速进入了梦乡,整个楼里发出轰隆的鼾声震天动地。

我和小锁难以入眠,百草坡如此重大的事情压在我们的肩上,显得太沉重了。与县里的僵持局面已经形成,明天该怎么办?是坚持还是回去?这全要靠我们自己来决定。小锁的态度非常坚定,不接到爷爷的信儿,决不撤回。但是我们带的干粮很有限,从明天晚上开始我们就要饿肚子。小锁认为饿几天肚子不算什么,实在不行就派人出去要饭,闹粮荒时又不是没要过饭,我就不信这么多人家,咱就要不来吃的。那时,我们没有想到用绝食来威胁县政府,挨过饿的人知道饥饿的可怕,只有吃饱肚子的人才能想出绝食的损招。

第二天,小锁带着一些人出去要饭,竟然带回了很多食物,城里的居民正以极大的同情心关注着我们,这使我们浮躁的心得到了一些安慰,用小锁的话说:都是山里人。三天过去了,没有得到县政府的任何信息,后生们在楼里憋得嗷嗷叫,喊着要到街上逛一逛,我和小锁连打带骂地给压住了,他们似乎并没有感到百草坡面临的危机。

第四天,县长办公室里的电话突然响了,后生们围着这个不断作响的东西手足无措,我试探着拿起了听筒,是县公安局长打来的,说是我们妨碍了县政府正常的工作,让我们立即撤离,否则一切后果由我们自己负责。我感到骑虎难下了,索性坦率地回答公安局长:所有后果应该由县乡领导负责,因为他们挪用了国家的移民经费,这才是真正的犯罪,你为什么不去质问县长和乡长?像这样伤害老百姓的工作,妨碍它又怎么样?也许我的反问击中了要害,公安局长沉默良久,过后电话里传来挂断的忙音。那是我第一次听电话,里面的声音有趣而新奇,后生们抢过电话轮流倾听着,好像那听筒里藏着一段迷人的神话。我本能地感到公安局长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在用长时间的沉默向我传递着某种信息。我心里很清楚,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坚持下去,任何暗示都失去了意义,我们是在用几乎麻木的耐心等待县政府的答复。

第五天的午夜,楼下传来一片杂沓的声响。隔窗望去,有十多辆大卡车已停在院内,身扎武装带的警察叔叔们正在向楼里奔跑。我叫醒小锁,想让他把大家招集起来,当小锁还没有醒过盹儿来时,警察已经冲进屋里。我扑到窗口向外望去,看到百草坡的后生们像死猪一样一个个被扔进卡车,有的摔到车里后还在打呼噜。我真佩服公安局长选择的行动时间,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也许后生们正做着娶媳妇的美梦,深深的酣睡让他们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后来我想,如果警察在白天行动,我们会不会反抗?我本人是不会的,但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我不能制约所有的人都唯命是从,他们大多是失学的孩子,在长满草丛的山坡上野惯了,百草坡的农家对待孩子如同放羊,任其在山坡上漫跑,所以他们更多学会的是动物准则:友好、进攻和防御。假如警察真的在他们清醒的时候动手,那么后果是严重的,因为这些孩子们并不懂得世间的清规戒律。这要感谢警察们的良苦用心,避免了一场有可能出现的打斗。其实,当县长气愤地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些贪睡的后生们被十几辆卡车强行送回百草坡,我和小锁却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的门窗是用钢筋封住的,里面只有两张硬板床,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地方叫拘留所。在这里的感觉是独特的,所有的牵挂所有的焦虑都被抛到脑后,悬浮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从内心深处直射出一道白光,感到自己通体透明,所有的纷争都显得毫无意义。在铁窗下,人显得并不渺小,反而有一种圣洁感,这让我想起了苏格拉底,想起了嵇康和李贽,想起了我的那些在铁窗下生活了十年的教授们。当人的身体失去了自由,思想就显得格外活跃。铁窗下是成就思想家的地方,我喜欢这里。小锁并不理解我的想法,不过他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说在这里省心,用不着瞎忙活了。

从走过长城之后,我和小锁还没有这样面对面坐下来的机会,现在我们感到可以敞开心扉了。我说毕业之后就把水妮娶过来。小锁说:你晚了一步,水妮已经怀孕了。我猛地站起来揪住小锁的衣领问:是你干的?他用沉默表示了肯定。我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拳,血从他嘴里顿时涌出来。小锁没有反抗,反而显得坦然自若:我等你这一拳很久了,那天我们一起找她家的羊羔,山坡上刚返青的草让很多山羊不愿回家。走了一阵,她觉得热了,就脱下了棉袄,坡上的紫树槐条子挂破了她的内衣,我看见了她雪白的乳房,就冲上去抱住她,做了那种事。我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走到铁门前向外看,发现对面大墙下长出了一片绿草,百草坡的草怕是又在风风火火地野长,猫儿也会在坡上忙着叫春,人还会怎么样呢?人呐,在春天到来时,与动物又有什么差别?我无奈地用口哨吹出了三舅妈的一首歌:

黑狗追白狗,

花猫乱叫春。

长城上的烽火台,

挂住了风,

挂住了云。

挂住了彭家的闺女哟,

怀里蹦高的心。

以往开春时,三舅妈会站在长城的烽火台上唱出哀婉的情歌,让全村的人都红着脸耕耘播种,真是一年之际在于春那。我对小锁说:该把你们像三舅和二婶那样赶到大山里去。小锁说那是巴不得已的事,他不相信三舅和二婶被狼吃掉了,他们活得肯定比咱们好。我问水妮怎么样?小锁说:她开始要死要活的,后来也就顺从了,我向爷爷请罪,怎么整治都行,爷爷原谅了我,说早就想把水妮嫁给我了。我对水妮的感情你是最清楚的,这几年我们风风雨雨在一起,就是一块石头,总在怀里抱着,也能焐得热热乎乎。爷爷还说妮子和你不合适,你将来要做大事,不能有拖累。爷爷把我看得太高了,除了想到外面开开眼界,我还能做什么大事?再说做大事就不能要水妮了吗?为什么我要面对这么多的无奈?当我把滚烫的脸贴在冰凉的铁门上时,一股凉意浸透骨髓,随之灵魂奔出脑壳,被墙外的飞鸟带得很高很远。我与他俩一起长大,从来没有为小锁着想过,甚至无视他的感情存在,每次出门玩耍,小锁都像奴隶一样为我和水妮做这做那,他忠诚地陪着我们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童年,我的霸道行为总让他忍辱负重,他完全有理由抢走水妮,来洗刷自己过去的屈辱。我为小锁擦去了嘴上的血迹,要求他好好和水妮过日子,不论搬到那里去,家总是会有的。小锁在我的肩上咬了一口,那狠劲儿让我疼痛难忍,我们似乎又回到了两小无猜的童年时候。

就在我和小锁把童年的事情翻了几个来回时,皇甫素敏老师来到拘留所,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刘磊和李桃婉。汉斯和独伊也要来,被皇甫老师拦住了,她觉得中国的移民纠纷不必让一个外国人知道,至于独伊,她的年龄还小,有很多复杂的事情也不必让一个孩子知道。我反而觉得不必这样谨慎,哪一个国家敢说自己没有民事纠纷?而我们这样一次不小的请愿竟然没有一个记者跟随,那才是咄咄怪事。独伊虽小,让她知道一群农民的故事有什么不好?在跟我走了一百里山路后又被扔进卡车送回去的后生里,有很多比独伊大不了几岁,他们会怎样看这件亲身经历的事情呢?不过我还是感谢皇甫老师来接我回去,尽管这是县里通知学校派人来做我的劝说工作,让我放弃与他们僵持的立场。

刘磊见了我说:你真不让大人省心!我心里想,要是换过来,你比我折腾得还要厉害。李桃婉还是那样温情脉脉,问我是不是有很多铁窗下的诗作。我说这里是出哲学家的地方,诗人应该留在大山里。李桃婉认为这两个地方没有什么不同。皇甫老师说在这里讨论诗歌有些滑稽,当务之急是要我写一份悔过书,县公安局才能放人。这让我有些为难,到目前为止,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皇甫老师说:你带领一百多人强占了县政府,还不是错?你以为你是谁,是李自成带领农民起义军攻城夺府?你好英雄呀,这种问题的性质非常严重!

我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但诱发事件的原由也是严重的,我毫不客气地说:你们躲在都市的楼房里,知道百草坡人付出了多大代价?百草坡人的眼泪流进滦河,就要成为你们的饮用水,你们能心安理得吗?我知道舍小家保大家的道理,你们也不要在这个方面做我的思想工作,让人家做出牺牲,还不让人家说出来,这是不是霸道?百草坡人个个通情达理,让搬家,背井离乡也要搬,尽管老家有他们刨了上千年的土地,有他们的祖坟,有他们积蓄了无数代的家业。可是我们往哪里搬,你们谁敢告诉我哪里有一个新百草坡?国家给的搬迁费哪儿去了?到现在我也没有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说我们强占了县政府,这话不准确,是县长自己要走的,我们没有赶他出去,他为什么不留下来把事情说清楚?他夹着皮包一走了之,那是逃跑,是渎职,因为他没有资格面对百草坡的乡亲。

大家听了我的话都沉默下来,道理是简单的,而事情却非常复杂,有良知的人不会昧着良心说话,在无奈的情况下也只有沉默了。看到大家都很沉重,我又有些过意不去,只好换了一种口吻说:对不起,皇甫老师,我不该对您这样大声说话,您批评我是对的,但我不能写什么悔过书,这不是我自己的事情,百草坡人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能再从人格上糟蹋他们,如果你们感到为难,我还回拘留所,大学我也不想再上了。李桃婉听了我的决定后哭起来,皇甫老师站起来面向窗口沉思,刘磊的手指敲着桌面,眼睛望着屋顶。就在我们处于尴尬的局面时,一位警察走进来说:皇甫老师,你们可以带彭水生走了,至于检讨书,他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送来,顺便也把彭山锁带回去。皇甫素敏激动地说:感谢局长,感谢局长。当我们离开时,我和那位局长的目光对视在一起,他严肃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我从他苍老的眼神里看到了掩饰不住的善良,我本能地感到他也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

我和小锁带着尊贵的客人回到百草坡,父亲招来很多帮手忙着杀猪宰羊,像是给我办喜事。刘磊和李桃婉被百草坡的风光迷住了,当即跑到长城上去拍照,百草坡的孩子们被照相机吸引着,跟在他们的身后像是追逐天外来客。刘磊说如果不拍下来,怕是要成为水下世界了。这话让稍大一点的孩子听了很不愉快,他们并不喜欢自己的家园成为一片汪洋。李桃婉安慰孩子们说:长城是永恒的。孩子们听了面面相觑,似乎并不大懂这个花枝招展的都市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为孩子们拍照,山里娃没有见过这种阵势,惊恐地看着照相机,表情如同冰凉的石头。李桃婉高叫:笑得灿烂一点!没有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依旧木头人一样。刘磊不知做了一个什么怪动作,逗得孩子们大笑起来,于是,即将消失的百草坡和彭将军的后代就这样被感光到胶片里,以后这张照片一直伴随着我。

皇甫老师叫我陪她去看爷爷,我曾向她反复描述过爷爷的故事,这位超过百岁的老人引起了她的浓厚兴趣,不见一面,也许会让皇老师感到极大的遗憾。爷爷已经病卧在炕上,水妮用吊锅熬着中药,奇异的草药香味扑鼻而来,那是爷爷自己配置的药方,据说很是灵验。就在我们去县城以后,爷爷躺在推土机的履带下,阻止了水库工程的进行。解放军工程兵的一位大官扶起了爷爷,问明原委后向爷爷保证,一定要把百草坡的事管到底。爷爷说:你拿什么做凭据?军官扯下了自己的军衔捧给爷爷说:不为老百姓办事,我就回老家种地去!爷爷拿出肩章给皇甫老师看,那是一位少将的军衔,背面印有部队的番号。皇甫老师说:这位将军一定会把百草坡的事情上报到有关部门,您就放心吧。爷爷说:我们这里是彭将军的家,都是将军,理当照顾。从爷爷的话口里,让人感到解放军工程兵的将军和古代将军是一对老朋友。皇甫老师说:您要保重身体。爷爷说:没什么,已经一百多岁了,活着是个累赘,只是一想起百草坡要被淹了,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实在是愧对祖宗哇!爷爷看了我一眼,接着对皇甫老师说:水生是个好孩子,他的心高,又有山里人的犟脾气,免不了要得罪人,你们多照顾他。皇甫老师说:水生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过我会记住您的话,尽量帮助他。爷爷挣扎着要起来,水妮过来扶起了他。爷爷问我:你做成古钱刀了吗?我没有想到爷爷还有好记性,那是我见到火车后做的第一件事。我说按照您老的话去做了,后来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皇甫老师的女儿。老人听后若有所思,然后叫水妮拿出了那把猎枪,那是他的心爱之物。爷爷掂了掂猎枪说:水生,带上这把猎枪走吧,不管走到哪里,别想百草坡,只要你能混出个人样来,就对得起祖宗了。我说这是爷爷珍贵的东西,不敢接受。爷爷说死后不想带去,留给我作个念想。皇甫老师鼓励我收下猎枪,示意我不要伤了爷爷的心。我总感到这像是爷爷的遗言,他好像在做着身后的事情。我很清楚这把猎枪的分量,它藏着昔日的狂放与骠悍,爷爷的意思我懂,即使是流浪也要活得像个百草坡人。我收下了爷爷的猎枪,背上它的确有一股山里人的豪气。离开时,水妮用黯淡的目光注视着我,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晚上,我和刘磊睡在宽大的火炕上,他说这上面的青草味和烟火气使他更深地理解了我的诗歌。他贪吃了很多羊肉馅饺子,撑得睡不着,喋喋不休地告诉我,百草坡可以衍化出一种深邃的精神,至于这种精神里包容着什么内容,还要费心去琢磨,不过三舅妈作为一个黑色的精灵是少不了的,提出一定要去看看三舅妈。我说三舅妈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得不好见什么人。刘磊执意要去,说出了一百种理由让我相信见到三舅妈的重要性。我说是不是吃多了想消化消化食儿?他回答这也是一条理由。于是我们带了些饺子,越墙来到三舅妈家。

这天月明如镜,银辉漫洒,三舅妈卧在破烂的被褥里如同死人。我把饺子放在窗台上时,三舅妈睁开了眼睛,我想这不会是由于食物味道的刺激才使三舅妈醒来,如果那样的话与腥鱼逗猫有什么区别?三舅妈的眼神不像上次那样凶狠,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善良与慈祥。她突然抓住我,那是一只僵死的手,如一股冷风触体而入,一直冷到心里。我感到三舅妈手里有什么东西,掰开她骨瘦如柴的手指,看到一件发亮的东西落到炕上。我拿起它迎着月光看去,刘磊在一旁兴奋地说:古钱刀。那是我们在走长城的困境中,三舅妈拿去向爷爷报告的证物,看来她一直将其留在身边。这枚奇异的环形小刀已失去锋利的韧口,那肯定是三舅妈在坚硬的地方划的,但它被触摸得明亮如镜。月光下的三舅妈脱去了野性,像仙子那样美丽,我不明白,三舅为什么会舍掉舅妈与二婶好?这样一位俊美的妻子为什么不去百般呵护,反而拳打脚踢呢?三舅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傻蛋、王八蛋!我清楚地看到三舅妈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常年在野外扯着嗓子唱歌,她的声带已经损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我懂得她的心思:是想把古钱刀还给我。上次我给她唱歌,让她想起了什么,这几天她一定在等待我的到来,了却这件心事。不知为什么,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刘磊在我的肩上用力抓了一把,示意我不要伤感,可我还是哭出来。直觉告诉我,三舅妈完成这件事之后,就会慢慢死去,没有歌声,活着对她就失去了意义。我把古钱刀放回三舅妈的手里,帮她攥好说:三舅妈,你要好好活着。她好像听懂了我的话,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亮。

离开三舅妈之后,我的心情一直很烦乱,刘磊陪我在滦河边上来回走动,他企图缓解我的低沉情绪,有意让我在月光与河水的交融里静下心来。其实,这哪里是在散步,分明是烦躁不安的马驹子在左右奔突。刘磊扳住我的肩膀迫使我停下脚步,命令似地说:坐一会儿,这样走下去,你也会疯的。我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这时才感到双腿不断地抖动,一种不详之感直冲头顶,心脏激烈地跳动,只要我张开嘴,它就会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难道百草坡要发生比被淹没更可怕的事情?

这时,天上的月亮与水中的月亮连在一起,形成一道强光,像一把锐利无比的长剑,将我迎头劈成了两瓣儿,我的灵魂从开了瓢的脑袋里飞出来,沿着起伏的长城飘得很远很远,要不是刘磊的一声大叫,我会永远离开自己的肉体,到一个没有烦恼没有纠纷的宁静地方。月光下的水面泛出一串白浪,速度很快,直向我们冲来。刘磊兴奋地喊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条大鱼,从泛起的水花看,它足有一米多长,这在百草坡还是罕见的事情,只有爷爷看见过这样的大鱼。在老人看来,大鱼的出现并不是什么吉祥的事,就在那年,百草坡被山洪冲得一塌糊涂,爷爷的父亲就死于漫天而来的大水之中。刘磊想跳下水去抓住那条大鱼,我一把将他揪了回来,就凭他那点水性,下去就会葬身鱼腹。也许大鱼发现了我们,在离岸边几米处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又游了回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里。我认真地对刘磊说:百草坡真得要发生不幸了。刘磊说:你别吓唬我,不就是一条大鱼吗?要不是你拦着,明天咱们就能吃着溜鱼片了,我不相信这种脑量不足的水下动物会干预人的事情。

我却感到这个世界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全能的神灵,它用各种方式向人们传递着信息,通告即将发生的重大事件。我为什么忐忑不安?我为什么心急如焚?难道这不是一种征兆吗?刘磊反驳说:情绪是一种复杂的心理现象,当我们无法找到躁动不安的原因时,就很容易把它归结为一种征兆,所以情绪化的人总是背着沉重的精神包袱,这对于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来说是一种寻求结果的匆忙解释,而你读过大量的心理学著作,怎么可能成为情绪的奴隶?

正是由于我阅读了大量的心理学著作而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解释心头疑虑的结论,才使我怀疑以往的学说有什么意义?有时候我这样想:读了那么多书,最终连儿时望着天空产生的疑问都解释不了,花费如此大的精力沉溺在浩如烟海的经典文献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目前所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既不能安慰自己,也不能解救百草坡,甚至连自己的烦躁心理也找不到根据。刘磊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他想把我从烦乱的情绪中引导出来,却总是适得其反,我的情绪愈加紊乱,倒是从远处游荡过来的两个人影使我安静下来。刘磊反应很快,小声说:是水妮和李桃婉,她们一定去看三舅妈了。两个姑娘互相依偎着,低声说着什么,像是受了惊吓。刘磊要叫住她们,被我拦住了,让她们敞开心去说自己想说的话吧,这对我来说应该是件好事,有些事情我无法直接对李桃婉讲清楚,也许水妮会向她透露更多的事情。在清幽的月光下,她俩如同夜晚的精灵,絮叨着诡秘的话,轻轻飘过返青的草地,就像两片云彩。

刘磊睡在我家的土炕上感觉并不好,草席与烟火的气味使他喷嚏不断,不过他还是很快睡着了,连同着呼噜、呓语和咬牙切齿。我在数了几千个数字之后也进入了梦乡:我看到在宽得没有边际的滦河上神奇地出现了一座桥梁,不过它的桥面是拱型的,就像鲶鱼的脊背,还没有栏杆,我想,人走在上边一定很危险,有随时滑下去的可能。就在我心头出现担忧的瞬间,河水上涨,几乎就要接近桥面,汹涌的波涛拍击着摇摇晃晃的桥身,像是要把这座飞天而过的桥梁拦腰折断。这时凛冽的寒风吹来,将扑到桥面上的水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后来冷得连波涛也冻成了道道冰凌,那形状很是壮观,宛若精心制作的冰雕。河水的力量是强大的,它用全力击碎了冰凌,使固体的波涛又落到起伏的河水里消失了。然而,冷风也不甘示弱,它又将一排排波涛冻结成奇形怪状的冰雕。就这样,河水与冷风激烈地搏斗,在这你死我活的冻结与消解的反复过程中,那条悬浮的桥梁已经变成了一座晶莹的冰桥。就在这个当口,百草坡所有的老少乡亲排着长队向冰桥走来,他们要跨过汹涌的滦河。我想大声叫喊,阻止他们的行进,但是我感到全身无力,喊不出声来。爷爷走在最前面,他目光呆滞,却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三舅妈跟在后面,长着一副老鹰的嘴脸,她甚至对这样的冒险颇有几分得意。后面的村长、父亲、水妮、小锁以及所有百草坡的乡亲都跟着默默地行走,如同一队活动的僵尸。他们开始踏上桥面了,爷爷在鲶鱼背似的冰面上打了几个晃,但他终究站稳了脚步,继续向前走去。三舅妈走在冰桥上如履平地,她步伐轻捷且带几分妖气,看上去她对冰冷的天气与汹涌的大水没有任何恐惧感,反倒乐在其中。只是苦了后面的乡亲们,他们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你拉我拽,横挤竖拥,奇怪的是,他们一概面部呆滞,没有任何表情,义无返顾地走向生命的险境。开始有人掉入水中,后来一个接一个地滑下去,就像一个个布袋子无声地被大水吞没。百草坡人没有惊慌,没有叫喊,更没有退缩,他们还是那样默默前行,义无返顾,无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似乎生命对他们来说已失去了意义,重要的就是行走,行走,在冰面上艰难地行走。我清楚地看到,水妮笨拙地迈着伤残的腿脚,每走一步都要依靠小锁的支撑,他俩相互依偎着,慢慢地挪动步子,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但水妮还是滑下去了,小锁奋力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拽回来。水妮的身体在桥与水面之间的有限空间里随风飘荡,这一幕我仿佛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哦,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在走长城的时候,水妮踩掉长城砖摔下去,被青铜剑挂在城墙上,就像荡秋千。这一次水妮没有那么幸运了,小锁虽然有力气却找不到支撑点,他渐渐地被水妮拖下去。我想帮助他们,怎奈浑身无力,连叫喊的劲儿都没有,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俩掉入大水之中。这时再看桥面上,乡亲们都落入水中,被波涛卷得无影无踪,只有爷爷和三舅妈向前走去。我最终拼命地喊了出来:你们别走!他俩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叫喊,快步消失在远处的云雾里。

我被小锁急切的叫喊吵醒,脑子里还清晰地留着梦中那架冰桥的印迹。刘磊也爬起来问:出什么事了?小锁冷冷地说:爷爷和三舅妈死了。刘磊不解地问:他俩都死了?小锁说:都死了。这时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梦境与现实是吻合还是相悖?小锁说爷爷早晨起来大便时突然死去,大致在同一个时辰,给三舅妈送早饭的人发现她趴在窗台上已离开人世。人们都在心里惊异爷爷与三舅妈同时死去的事实,却都有意回避。其实这没有什么可忌讳的,爷爷是百草坡的灵魂,三舅妈是百草坡的精灵,他俩从不同的方面深深地影响着百草坡人的生存,当一个人走时,另一个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只是没有了爷爷与三舅妈,百草坡人就要面对平庸的日子了。

为爷爷置办的丧礼盛大而奢侈,金鼓齐鸣,唢呐声声,在这极度热闹的氛围里,不知是喜还是悲,乐队吹奏的竟然是《洪湖水浪打浪》。热闹了三天之后,隆重的出殡开始了,百草坡满地丛生的野草上挂满了纸钱,精心制作的纸人纸马很快在火焰里化为灰烬。十六个后生抬起的灵柩牵引着庞大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向彭家坟地进发,那里有爷爷的墓穴,它等待这一天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实际上从村子里到坟地只有几百米的距离,而送葬的队伍竟然走了整整一上午,每走几米,爷爷的直系子孙们就要磕上一阵响头,随之出现一个嚎丧的高潮。水妮头缠白布,身披麻衣,哭得不像他人那样夸张,却显得真诚而悲痛,她脸色苍白,加上泪水洗面,使她更有一番凄楚动人的美丽。小锁抢了一顶孝帽子,俨然已是爷爷家的女婿,走在亲属行列中,随时准备搀扶昏昏欲倒的水妮。我没有资格站在哭丧的队伍里,只好走在乡亲们中间,紧紧握着爷爷送给我的那把猎枪。

李桃婉似乎猜度到我的失落心情,有意将她的手挽住了我的胳膊,传达着只有在我俩之间才能明白的信息。皇甫老师和刘磊也走在送葬的队伍里,没有人送给他们黑纱,他们自己动手用白纸制作了小花戴在胸前,这让百草坡的乡亲们大为感动。经过了一番连我也不懂的繁杂仪式后,爷爷的棺椁放入空闲了一个多世纪的墓穴里,一把黄土引来了惊天动地的号哭声。我举起猎枪,朝天抠动扳机。这真是一把好枪,枪声清脆悦耳,在大山之间回响。嚎丧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我无法做出解释,穿过人群来到墓穴边,把猎枪放在爷爷的棺椁上,然后向爷爷磕了一个响头。身后的人们看懂了我的行为后,又齐声大哭起来,那撕人心肺的嚎叫立时覆盖了山坡,覆盖了长城,覆盖了长流不息的滦河。

爷爷的棺椁和那把猎枪被黄土掩埋之后,我就离开了送葬的人群,向三舅妈家奔去。刘磊和李桃婉紧紧跟着我跑来,他们以为我要做出让人吃惊的事情。我并不是对爷爷的庞大丧事心存不满,这位世纪老人值得让人们怀念,只是在同时死去的两个人中,一个丧事办得如此铺张,一个几乎无人问津。三舅家的人们不承认三舅妈是家族中的人,这样的孤魂野鬼是不能进入坟地的,没等停尸三天,就把三舅妈草草埋在乱葬岗子里。我们闯进三舅妈的家,那圈没有大门的院墙已经扒出了一道豁口,尸体就是从这里抬出去的,我在三舅妈的土炕上翻腾着,李桃婉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在一旁冷眼观看。刘磊明白我的心思,也帮我满屋子寻找。翻遍了炕上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还是刘磊在土炕下面找到了,我一把抢过来仔细端详。这就是三舅妈临死前紧紧握在手中的那枚古钱刀,它依然那样明亮,能映出我的脸庞。

看到我这副认真的样子,李桃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似乎不大理解我的心情,而刘磊对我充满了同情,他说应该把古钱刀放到三舅妈的坟上。于是我们又来到乱葬岗子,找到了三舅妈的坟头。在这片荒地里,埋过很多夭折的孩子,还有那些无法进入家族坟地的人,不过这些坟由于无人照看,已成平地。百草坡流传的大量鬼怪故事几乎都源于此地,一提起乱葬岗子,百草坡人无不毛骨悚然。七叔家的小子山蛋就在这里撒了一泡尿,回家后就一病不起。我们三人来到三舅妈的坟前并没有感到恐惧,只是看到三舅妈孤零零的坟头心里难过,顾不上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把古钱刀埋在三舅妈的坟边,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就在我把头鞠到最低点的时候,从我的两条腿之间看到了一只山猫躲在一块岩石后面探头探脑。我抬起头来告诉刘磊和李桃婉,那只山猫就是吃掉小锁家花猫的家伙。我们三人迅速围了上去,刘磊还捡起了一块石头,准备进攻。山猫并没有逃跑,而是用悲戚的目光看着我们。这个残忍的家伙已经老态龙钟,松弛的肚皮快要下垂到地面上,看来它很长时间没有吃到东西了。我拦住刘磊将要打出去的石头,突然对山猫动了恻隐之心,还是让它去吧,用不了多久,它的这块领地就会变成一片汪洋。如果能活着出去,就是它的造化。大水就要来了,它将淹没我的家园,淹没彭家的坟地,淹没乱葬岗子,淹没鸡犬之声相闻的山沟,淹没顺着山势俯冲下来的长城。

就在我毕业的那年,滦河水库竣工,积聚起来的大水填满了山沟,那真是高峡出平湖,一望无际的水面如同大海,煞是壮观。百草坡人搬走了,他们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背井离乡的路途。庆幸的是,乡亲们得到了很好的安置,那位挪用搬迁经费的乡长和包庇他的县长都受到了惩处。听说工程兵部队的将军把百草坡的事情上报给北京的大人物,县里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迅速筹集资金,在冀东平原上建立了一个新的百草坡。尽管那里没有悠远的大山,没有蜿蜒的长城,没有神奇的扳倒井,也没有茂盛的草丛和时常出没的山猫,但是百草坡人还是能安居乐业,休养生息。他们开始学习种植小麦、花生和水稻,学习如何使用当地的方言以及怎样与他们和睦相处。水妮和小锁结婚了,很快就生下了一个健壮的男孩儿,他们在平原上的新百草坡依然过着男耕女织的农家日子,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想念已经变成水下世界的家园,是否还留恋我这个童年的伙伴。

从百草坡返回学校之后,李桃婉几乎和我形影不离,害得哥几个四处避难,总是把宿舍让给我。离开水妮之后,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就因为她怀了小锁的孩子我就不能和她结婚了吗?我责怪自己不像个男子汉。李桃婉说:就冲这样的想法,你也没有把水妮当成情人,你总是想在她身上承当什么责任,实际上这个责任让小锁来承当更好一些,你和水妮的心理距离从那只花猫的死就拉开了。

我问李桃婉:你喜欢我是出于责任还是感情?李桃婉笑了:我对你没有任何责任感,只有感情,那你对我呢?我坦率地回答:离开水妮,喜欢谁都无所谓。李桃婉吃惊地问:是个女人就行吗?我说:是个女人就行,你不是女人吗?李桃婉愤愤地说:我是你奶奶!我的脸上突然被打了一下,不很疼却很响亮,当我琢磨李桃婉是怎么出手的空儿里,她已经夺门而走,看来我在感情的历程中非要多立几个里程碑不可了。

刘磊为他的表妹打抱不平,又把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臭骂一顿,说婉儿实际上是一枝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我这堆牛粪还不知足。当他把李桃婉称为婉儿时,我感到一阵肉麻,这很像三十年代那种暧昧的表兄表妹之间的称呼,如果老作家巴金听了会感到亲切,我实在受不了,还是让婉儿冲破封建的牢笼去迎接民主与自由的天地吧。但是李桃婉没有去拥抱德先生和赛先生,很快又回到我的身边。那是我的诗集被当作乡土诗出版了,其中有一首诗是为她而作的,现在看起来显得很幼稚,我把她比作悬挂在山野上的一颗星星,灵魂让我飞升起来之后,就一把抓住了她,并且把她吞到肚子里,然后我就变得晶莹剔透,融化在广阔的空间里。

李桃婉看了之后激动万分,她说有了这首为她而作的诗,死了也心甘情愿了。就这样,我们又和好如初。由此我感到,女人是单纯而又愚蠢的,一首由偶发情感支配的歪诗,竟能使一位漂亮的姑娘跟着一个身无分文的穷诗人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她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只是一首诗吗?如果那样的话,我每天都可以写很多这样的诗,她是否每天都要为此而神魂颠倒?其实在大学年代,爱与被爱的意义并不是很大,在泛起的青春热潮里必然要有浪花出现,就像拉开大幕的戏剧里必然要有台词一样。那诗一样的调情,梦一样的呓语,搭建着远离真实的幻觉之屋。即使两人都明白处在虚伪的氛围里,却宁愿陶醉在浪漫的温柔之乡,也不愿捅破那层障目的窗纸。

我的十足山里人的脑袋装不进典雅的幽情别绪,写出来的诗歌都冒着浓郁的土气,评论家们才称我为乡土诗人。大学里让我难以忘怀的不是那种夸张的蓝色,而是厕所墙壁上的留言,水房里长流不止的水龙头,食堂里拥挤的长队,体育系男生光天化日下晾晒的如同地图一样斑斓的褥单。我赤条条地从大山里来到都市,来到神话般的高等学府,四年过去了,收获的只是虚空。

快要毕业时,同学们都停下学业,图书馆不去了,阅览室不去了,教室也不去了。男生缩在宿舍里打牌下象棋,女生忙着织毛衣。我把四年中的笔记和教科书翻了一遍,发现均为连篇累牍的废话,于是就把它们统统搬到垃圾箱旁边放火烧掉。翻滚的浓烟引来了很多看热闹的同学,有些毕业生受到了启发,也把教科书搬来凑热闹,这把火越烧越大,看得师弟师妹们目瞪口呆。刘磊没有参与这次放火的行为,因为在他父亲的斡旋下,他即将留校教授文艺理论课,未来教师的架子使他不屑于再做这种幼稚的事情,他以老成的神态告诫我:谁都知道高校中文教材的陈旧,但这并不等于大学的内容都是落伍的,你焚书的结果就等于坑儒,老师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让你给活埋了。

面对刘磊的批评,我感到委屈,四年的寒窗苦读本来就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为了老师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非要装出学有所成的样子,恶心不恶心?离校的前夕,我受到了学校当局的最后一次批评,由此我和刘磊爆发了激烈的有关中国知识分子本质的争论。刘磊认为,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中国知识分子才回到心灵的深处,而不善于直接表达自己的观念,这并不能归罪于他们。我不同意刘磊对知识分子软弱性质的掩饰,内省的方式归于社会与历史的原因是最轻松的逃避,他们为什么不能勇敢地面对自身的软骨病?为什么不能检讨自己?其原因还是这个自称文化精英的群体本质上是自私的,麻木的,心胸狭窄的和缺乏创造力的。在几乎是相互抄袭的恶性循环里编写的那些教科书说尽了世间的所有废话,竟然不允许人家烧掉,这样的知识分子是不是太狭隘了?

受到批评不会使我感到沮丧,学校没有开除我已经是少有的宽容大度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奇怪的是,皇甫素敏老师对我的行为和言论保持着缄默,我固执地认为,她没有指责就是对我的支持。这并不奇怪,皇甫老师在中国现代文学课上大胆地讲述了瞿秋白的人格和他那篇本不该写的《多余的话》,由此遭到了一些老师的攻讦和伤害,说皇甫老师讲了教学大纲里没有的内容,引导了学生的叛逆倾向。我在同学当中大肆声援皇甫老师,难道僵化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式不该叛逆吗?尽管皇甫老师说我净帮倒忙,但她肯定还是感激我的,所以她才对我焚烧教科书的事情不闻不问。就这样,我带着李桃婉,背着一身缺点和批评,离开了我苦读四年的母校,离开了我正襟危坐过的教室,离开了我不知跑了多少圈的大操场,离开了我那狗窝一样的宿舍。

我和李桃婉工作的这个城市曾发生过世界上死亡人数最多的大地震,迅速崛起的高大楼群下面,掩埋着二十四万罹难者。我想,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肯定有一种庆幸感,因为在任何一条街道上,都能看到手摇轮椅的伤残人,他们几乎成为这个城市的一个特殊景致。这个涌动着生命意识的地方很对我的心思,我拉着李桃婉跑遍了它的每一个角落。地震纪念碑广场是这个城市的标志,四根船帆型的水泥方柱对称着刺向天空,它们没有任何装饰,尖顶还裸露着锈蚀的钢筋,那种挺拔和宁折不弯的生命力度把人撩拨得激动万分。碑底的正面浮雕上,精心刻画了一个健壮的男人撑起了倒塌下来的屋顶,他的身下是躲避死亡的孩子与女人。李桃婉被这副画面所吸引,她依偎在我的胸前,像是找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我在想,如果是真的话,那个男人会支持多久?当他难以顶住头上那人力无法抗拒的巨大压力时,身下的孩子与女人会带着希望的破灭死去。二十四万生灵中,有多少孩子与女人是带着对男人的深深失望离开人间的?浮雕上那个被夸张的高大男人活现了人类的脆弱,在我看来,四根撑天柱子就是人类面对自然袒露出的一颗分裂而无奈的心。我不想打破李桃婉对我的信任,她希望我能像浮雕上的那个男人一样,在生死关头把她护在肋下。但我怀疑自己的能力,我能抗住超出我能力极限之外的力量吗?男人最虚伪的地方就是把自己打扮成巨人而实际上做着侏儒的事情,李桃婉不觉醒的地方也就在于真诚地加入到对男人的造神运动中,如果有一天她真得看透我的虚弱和低级趣味,她会怎样对待我呢?

不论我怎样把感情格调降低,李桃婉还是带着她的浪漫情调和对未来的幻想与我结婚了。我们分到了一套不小的福利住房,李桃婉把它收拾得像图书馆,她的外文书籍和我的中文书籍成了新房的装饰品,无论什么人来做客,都羡慕我们的文化氛围。其实我们没有什么奢侈品,书是我们的唯一财产,李桃婉的可爱之处就是没有向我索要任何新娘该要的东西。即使这样,父亲还是把他的所有积蓄都给了我,连同那笔来之不易的搬迁费。婚礼办得很简单,除李桃婉的父母和我的父亲外,皇甫老师一家人以及刘磊都来祝贺。皇甫老师把证婚的任务交给了她的丈夫,师爹即席发表了热情漾溢的新婚贺词,使我们的婚礼增色不少。独伊已出落得婷婷玉立潇洒大方,她为大家背诵了我的一首乡间抒情诗。那首诗有我对百草坡的眷恋,父亲听了热泪盈眶,说我这四年大学没有白上。刘磊变得深沉多了,在他那文雅庄重的举止中,你不会想到他曾是一个好大喜功,偏爱恶作剧的人。他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礼物,其中最让我喜欢的是他最近出版的文集,里边收集了多篇关于我的评论,虽然我并不赞赏他的某些观点,但阅读那些流畅而又几近诡辩的语言真是一种享受。

婚礼后,我和李桃婉到南方度蜜月,才感到作丈夫是一件很劳累的事情。李桃婉扮演了几乎属于女性的所有角色,妻子,母亲,老师,抑或是私人医生,我的每一个行动都要处在妻子的监督之下。婚姻刚刚开始,就显示出了它的牢笼性质。我们从苏州乘船顺大运河去杭州,途中李桃婉与一位西方游客交谈着,不失时机地锻炼着自己的英语口语。我受不了船舱里的闷热,一个人站在船舷上透风。六月的南国风景让我陶醉,看惯了北方大山裸露的岩石,南方的绿色就是一副秀美的图画了。河两岸被冲刷成锯齿状,不知道是它磨砺着河水,还是河水磨砺着它。岸边田野上开满了黄色的油菜花,这种鲜艳的花朵在百草坡是看不到的。那是一个黄昏,夕阳下,遍地黄花变换成一片眩目的橘红色,真是晚来谁染黄花醉,总是夕阳泪。我为自己附庸《西厢记》中的句子感到好笑,而且“泪”字用得不好,我和李桃婉正在好日子里,为什么要用眼泪之类的词句呢?但是没有一个更好的词来替换这个“泪”字了。

这时一对孩子在岸上跟着客船奔跑,还不时大声喊叫,至于他们喊的是什么就听不清楚了。李桃婉来到我的身边生气地说:不陪新娘,自己到外边图清闲。我说:让我们一块来陪陪这孤独的六月天吧。李桃婉往往被我的一些不伦不类的话所征服,也就消了气,依偎在我的胸前观看岸上的情景。两个孩子跑累了,面对客船停下来,挺起小小的身子成反弓形,顿时两股尿柱从他们身上射出来。我这时才发现这两个孩子一丝不挂,如同两个小天使。李桃婉瞟了我一眼说:你笑什么?我说:小时侯我也这样干过。李桃婉说:也许我们的孩子会认为这是野蛮的行为。我说:也许我们的孩子会干出比这更野蛮的事情。李桃婉拧了我一把,但不是很疼。我看到孩子们的尿柱在空中划出了两道弧线,犹如两道相互依存的美丽彩虹。我告诉李桃婉,我们的爱情就像这两道彩虹,是严格对称的。李桃婉说今晚不想吃饭了,责怪我总是亵渎美好的事情。不论她怎样感到恶心,我还是想出了如何修改刚才萌发的诗句,不禁脱口而出:晚来谁染黄花醉,总是童子尿。李桃婉突然推开我骂道:真是狗屁诗。她愤愤离开船舷,回到船舱里继续与老外交谈去了。

李桃婉越来越不能容忍我的粗俗语言,更让她难堪的是父亲的粗俗行为。蜜月之后,我把父亲从新百草坡接来一起居住。据说,百草坡人并不习惯平原上的生活,常与当地人发生各种纠纷,有很多人想搬回老家,父亲在那里生活得也不开心。李桃婉说:把老人接来,让他在城里享享清福。这话如同皇帝下的一道诏书,我山呼万岁,彭家有这样的儿媳妇真是不知修了几代的阴德。但是没有过多久,父亲不良的生活习惯就引起了李桃婉的反感。山里人吸烟喜欢家种的烟叶,劲儿大味浓,吸一口顶一盒卷烟,我家由此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老烟叶子味儿,这与李桃婉经营的书卷气大相径庭。我是闻着这股烟味儿长大的,不但没有反感,还能时时回忆起如烟的往事,经常在父亲缭绕的烟雾中灵感爆发,诌出一首首精彩的小诗。只是苦了李桃婉,她总是用咳嗽来表示对父亲烟袋的反抗,而父亲从不考虑别人对他的各种暗示,山里人的冥顽不化就是要求有话直说,别把咳嗽当语言。

我只好与父亲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让他知道吸烟对别人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影响,如果太想抽烟,可以到阳台上打开窗户抽个够。父亲虽老了,但还保留着山里人的倔强,他当即折断带了一辈子的烟袋锅,宣布从今以后不再吸烟。这反倒让李桃婉不知所措,她买来大量的糖块让父亲嚼食,以解戒烟之瘾痛。在百草坡,父亲常与一群老头蹲在南墙根下晒太阳,抽着老旱烟,听着改朝换代的老话儿,活得有滋有味儿。来到城里,他最大的损失是丢失了老哥们儿。城里的老人们没有蹲墙根的习惯,不是打门球就是跳舞,这些活动都是男女混杂,让父亲难以接受,更无法加入其中了。尤其是跳舞,父亲认为那是伤风败俗。每天早上遛弯回来,看见中老年男女相互搂抱着,在街心花园里打转,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嘟囔着:这功夫,百草坡的男人往地里送粪,女人在家里烧饭,谁有闲心学那草驴叫驴干的事。我和李桃婉被父亲的话逗得大笑不止,分析起来,父亲的话里有两种对应:一种是粪与饭的对应,这两种东西本来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的父亲却偏偏把它们天才地统一起来。另一种是草驴和叫驴的对应,草驴暗指城里的老太太,叫驴暗指城里的老头儿。无论如何,我的父亲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否定了城里老人的生活方式,这肯定有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成分,让城里的老头都去送粪,他才会感到心理平衡。

就这样,父亲在城里呆了大半年,没有找到一个朋友,不知道是城里人欺生,还是百草坡人清高,反正他是孤独的,就像一只老态龙钟的猫,蹲在角落里黯然伤神。父亲的举动愈加与李桃婉不和,没有了烟抽,他开始翻动我们的书橱。我的书他是不愿意看的,因为他也认不了几个字。李桃婉有很多英文画刊,上面有国外的华美建筑和一些金发碧眼的老外,父亲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津津有味地观看。但是他在翻页的时候却让李桃婉大为不满,父亲每翻一页都要往手指头上吐一口唾沫,这样,精美的画刊上就留下了父亲无数口的唾液和粗糙的手指印记。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李桃婉把她的所有画刊都藏了起来,这有些不太人道,可我不能强迫李桃婉牺牲心爱之物去讨好一个老山民的无聊。当父亲找不到画刊时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整天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吃饭时也是胡乱扒拉几口就回到床上蒙头大睡。

李桃婉感到自己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急忙买来一个半导体收音机送给父亲。这下我家就热闹了,父亲绝不会听李桃婉喜欢的轻音乐,而是各类大戏,还有没完没了的评书。我觉得广播电台好像就是为老年人开设的,那些大量使用打击乐的戏曲对于家庭来说,的确是噪音的污染,而孤寂的老年人却喜欢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动静,他们会在这密集的锣鼓点中找到一些安慰与回忆。我和李桃婉都是在晚上写一些东西,安静对我们来说如同黄金,可我们又不忍心去关掉父亲的收音机。李桃婉直瞪瞪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许多陌生的因素:彭斯,让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市里已同意我去美国访问学者,至少要一年的时间。我问:可以不去吗?李桃婉说:可以不去,可是每天下班,我都不愿意回家,我总感到这个家不是属于我们的。

李桃婉的话让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父亲的存在使她心烦了。我不能责怪妻子缺少贤德的品质,她是个职业女性,不是像水妮那样能陪着公公听大戏的乡下媳妇。李桃婉心志很高,也许将来会干出大事业,她怎能为了一个山里老人牺牲自己的前程呢?出国的诱惑在李桃婉的心里是难以抗拒的,她早晚要走出这个在她看来充斥着低俗的国度。我告诉她,我不能离开父亲。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是由于家庭环境不好还是你对西方文化的痴迷,你都可以去美国。我虽然有一个未经教化的老父亲,但我们从没有限制你的行动自由。

那天晚上的谈话就像一次严肃的谈判,这在我们夫妻间是从来没有过的。李桃婉还是泪流满面地离开了中国。看上去,似乎不是她要离开,而是我把她轰走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李桃婉。在整理书橱的时候,我在她留下的一本英文小说的扉页上,发现了一个叫大卫的美国人写给她的赠言,流露出明显的爱意和思念之情。回想起来,大卫来中国访问时,李桃婉曾作过他的翻译,后来她就成了大卫的妻子。其实,李桃婉最终成为谁的妻子在我心里并没有产生死去活来的伤痛,这也许是李桃婉离开我的真正原因,给妻子自由意味着你不在乎她,那么她也就去寻找那些十分在乎她的男人了。我和李桃婉婚姻的失败是注定的,连父亲都觉得不奇怪,心里不快的只是她嫁给了美国人,这是否意味着中国男人阳性的衰退?当爱我们的姑娘失望地离去时,我们如何面对自己?从另一个方面着想,这点不快简直是庸人自扰,我怎么能代表中国男人呢?但愿我和李桃婉的分手只是全中国离婚状况中的特例。

李桃婉走后,我和父亲也感到了自由,我在小摊上买到了父亲喜欢的那种烟袋,他又开始放肆地抽起了老烟叶,我家再次弥漫起缭绕的烟雾。收音机的音量尽管放大,我也开始细心地倾听戏曲和评书,以至于左邻右舍经常砸墙示警。父亲过了一段痛快的日子后突然又戒烟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你还要结婚呢。我说到那时再说。父亲说:你还是把我送回百草坡吧。我说:百草坡已经没有了。父亲说:住在水边打鱼种树也能活下去。父亲的话就像坡上的石头,阴凉而坚硬,他对城里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信心。父亲瘦了许多,密集的皱纹堆在一起如同牛肚儿。望着他苍老的面孔,我深感揪心之痛。父亲呵,你已经没有家了。

电视台把我派到国际部工作,那几乎是一个专门制作纪录片的地方,我想拍摄一部关于滦河的片子,只是资金不能落实,整天开着一辆面包车到处寻找赞助单位。那天,我们的车经过市政府的门前,一群人围在那里观看着什么,摄制组的同事说:像是请愿的,那个跪着的老人肯定有冤情。车里的人突然都喊了起来:彭主任,是你老父亲。我说:别开玩笑。大家又嚷嚷起来:真是你老爹!

我下车看去,父亲正跪在地上念念有词,一个身穿藏蓝色制服的门卫扯住他的衣服往外拽。我冲上前去揪住了门卫的衣服大叫:放下他。门卫被我的举动惊呆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抓住父亲的手,老人随之瘫软在地上昏了过去。我推开门卫去扶父亲,发现一个女孩儿已经抱起了他的头。简直令人不敢相信,那女孩儿竟是独伊,也许她是来市政府找她的市长老爸的,这事让独伊赶上,真是巧合。

摄制组的人们也都跑来,大家忙着把父亲抬到车上,独伊也跟着钻到车里。这个精灵似的女孩已经很是高大了,在我们奔向医院的途中,她一直没有说话,我也无暇详细询问她的事情。父亲的大胆行动已经让我心烦意乱了,他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又怕影响我的婚事,于是想出这样一个愚蠢的办法,请求政府在库区重建百草坡。

父亲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想回老家,我答应他的要求,但要先在医院里住下来检查身体。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不至于跪了一会儿就昏迷不醒,我怀疑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医生给他做了全面检查,结果是吓人的,原来父亲早已百病缠身,冠心病、糖尿病、长期吸烟引起的气管炎和肺心病,最为严重的是肾炎导致的慢性肾功能衰竭,医生说这就是尿毒症,这种病随时能让父亲命归西天。这时我才发现父亲的面色灰暗发黄,像没有蒸熟的高粱面饼子。农村老人太相信自己的身体了,大病的征兆被他们当作小病小灾,只要能够走动就决不躺在炕上,更不会请医生和打针吃药,就这样,当实在坚持不住倒下去时已是病入膏肓。尿毒症让父亲留在世间的时日已经不多,他经常处于昏迷状态,说些含混不清的话,但内容是单纯的,就是想回家。

父亲病房里的一束鲜花让我想起了独伊的存在,忙乱中还一直没有空闲与她叙谈,也许她生气了。打电话给师爹,才知道独伊最近已转学到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高中读书,看来皇甫素敏老师没有能力让女儿进入天津的重点高中,恩师的所有精力都放在现代文学的研究上,无暇顾及女儿的学业。我找到了独伊,请她吃奶油蛋糕以表歉意,顺便询问皇甫老师的近况。独伊几乎是带着哭腔控诉母亲在生活上的无能,一个专心于学术的大学教授在照顾孩子方面,并不比工人或者是农民高明多少,跟父亲在一起,使她反而感到更自由更宽松。

独伊说话的速度很快,但这并不影响她不停地往嘴里添加蛋糕,下咽的空挡成为她语言表述的标点符号。既能从容进食又能自如表达,只这点灵气,独伊考上名牌大学是没有问题的。让孩子伤心的是,皇甫老师与丈夫实际上处在离异的状态,有另外的女性在照顾师爹的生活,老师却不闻不问,好像是在有意促成这桩市长绯闻。

独伊已经知道我与李桃婉的事情,她的评价很是独特:现在出国与离婚是时髦的事,如果婉儿姐跟你过一辈子,那只是一个老掉牙的传统故事,没人愿意看;跟老外结婚,那才叫创造了一首浪漫的诗歌,很精彩。我问:跟西方人结婚精彩,跟中国人结婚就不精彩吗?独伊说:那倒不一定,现在的中国男人太没劲了,自私,软弱,没有人情味儿,让女孩子太失望了。我问:怎样才能让女孩子不失望呢?独伊将沾在食指上的奶油搁在嘴里放肆地吸了一口,然后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说:比方说你吧,就应该也到美国去,打败那个叫大卫的美国佬,把婉儿姐抢回来。我打断了她的话急忙说:李桃婉都生出小杂种来了,我还去抢她?看到独伊的蔑视目光,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立刻改口说:混血儿,对不起,是混血儿。

独伊撇了撇小嘴说:真没劲,如果你真爱婉儿姐,就不会在乎她是否有了孩子,再说了,那小混血儿肯定特可爱,你就把他当波斯猫玩不就完了。我被独伊的话逗笑了,现在的女孩子真是不得了,她们仿佛历尽人世沧桑,看破了红尘,而像我们这样有过坎坷经历的人却变得浑然无知了。不过我还有一道防线是攻不破的,那就是我的老父亲,他为我操劳一生,我不能抛开老人,自己跑到国外去充当什么浪漫的骑士。独伊却马上批评我:你压根就不该把爷爷接到城里来,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根本就不属于他。

独伊是深刻的,她戳到了我的疼处,不光父亲不属于这里,我也不属于这里。躲在火柴盒似的房子里吃喝拉撒,还要安上防盗门,把本来就缺少人性的空间变成了监狱。自视聪明的城市人在批判小农意识的同时,自己却陷入令人恶心的铜臭之中。衡量一切的标准是金钱和权力,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俗不可耐的话成了当代的信条,人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拜倒在金钱之下。更为可怕的是,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在酗酒,麻醉着那点可怜的思想。生活在一天天变好,道德在一天天变坏。没有坦诚的交谈,没有宽怀的包容,似乎只有心存芥蒂的伤害和瞪大双眼的警惕。在这种地方活着,睡觉都要睁着半只眼,让神经末梢在耳朵上放哨,惟恐有人在你的背后捅上一刀。

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没有这种可怕的阴谋和算计,虽然也有矛盾,也有争吵,但百草坡人是宽容的,他们甚至会用生命来纠正自己的错误,而城里人只有逃避和推卸责任。我说的这些话,独伊并不反感,她补充说:还有环境恶劣,看不到蓝天也就忍了,不论哪一天,你都要听一些脏话臭话,我敢保证,没有脏话的校园不存在,别说爷爷呆不下去,连我也呆不下去了。

我和独伊谈得很畅快,感到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把她当成孩子对待,所以我把心头的秘密告诉了她:父亲已经知道他已不久于人世,昨天醒来之后觉得很轻松,他说这是回光返照,趁着明白留下遗言,不论想什么办法,也要埋到祖坟里。父亲说这话时没有感叹,也没有悲伤,就像叮嘱我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我也很平静地告诉父亲,一定让他和我妈并骨。独伊吃惊地问:你真得要这样做吗?我说:山里人从不在生死上开玩笑。独伊也很严肃地伸出了手:我支持你!我握住了独伊的手表示感谢,她的手上沾满了奶油,滑腻而柔软,就像父亲为我做的手擀面。

父亲去世的那天下起了濛濛小雨,使一直燥热的夏天有了一些凉意。那双紧紧抓住我的手突然松开时,我对他的撒手人寰竟没有悲伤。就在他的尸体被关进太平间冷冻柜里的当口,我才流下了眼泪,猛然想到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巨大的悲伤冲上头顶。我哭得两腿发软,跪在了地上。这时只有独伊在我的身边,她费尽力气把我拖起来,离开了这个包容死亡和哀痛的地方。

我向摄制组的同事们隐瞒了父亲去世的消息,让他们放假一周,借来了面包车和所有水下摄影的全套潜水器材,准备将父亲的尸体运往百草坡,把他埋葬在我家水下的祖坟里。独伊也向班主任请了假,慌称妈妈有病无人照看,要求事后由我补上所落课程。就这样,我们接出父亲,在一个漆黑的雨天夜晚向百草坡出发了。

通向百草坡的路程虽然很远,却很畅通,大水来后,库区已成为游览观光的地方,漫无边际的水面如同内海,把原来的山沟和峡谷灌得满满荡荡,座座山峰只冒出半截儿,山脚留在深深的水底。人们根据峡谷的形状为很多景点起了名字,如犀牛望月,仙女戏水,平湖山影,卧佛观鱼等等,最为壮观的景色还是水下长城,它好像一条奔腾的巨龙,一头扎进水里,又从水的另一边跳出来,冲上山顶,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这罕见的景色引来了大量的游客,只旅游收入就使库区周围的山民强胜于种瓜种豆。

去水库拍过几次片子,虽然来去匆匆,但路趟得很熟,即使夜间驱车也错不了方向。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我只好把车速放慢。独伊坐在旁边,惊恐地看着车窗上反复运动的雨刷,她似是很害怕,却又抑制不住发自内心的昂奋,像是一个探险者。究竟是孩子,她总是不时回头看看躺在后面的父亲。突然,她大声叫起来:爷爷动了!我立刻把车刹住,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一辆大卡车开着大灯迎面驶来,独伊的脸在强光下就像一张白纸,五官几乎错位,显得很是难看。越是漂亮的姑娘,在恐惧中越是丑陋。我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上,让她安稳下来,鼓励她说:不要紧张,你是勇敢的姑娘。

对面的大卡车停下来,隔着大雨喊叫:用帮忙吗?我也大声叫着:不用了,谢谢你!大卡车开过去了,给我们留下了一片黑暗。独伊说:那位司机是个好人,但愿这样的人多一点。独伊的话显然是在批评这个世道好人不多,一个中学生就这样愤世嫉俗,总该让我们想一想行为的规范性了。我劝慰她:世上还是好人多,这样想,你就不会害怕了。独伊说:这是两回事,我明明看到爷爷动了一下。我打开所有的灯,下车到后面看父亲,他还是那样安祥,紧闭着双眼就像睡着了一样。

独伊在细心观看着我的每一个动作,为了让她稳定下来,我在父亲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重新给他盖好被子。回到座位上,我重新发动了引擎,告诉独伊:是车的震动让爷爷动起来。独伊说:我不害怕了。我说:那你就依然是漂亮的。我们的车又开始行走起来,雨柱落在车窗上,如同一条条鞭子抽下来,噼叭作响。汽车大灯的两条光柱射得很远,无论风雨多大,它都能穿云破雾,疾驶在混沌的夜色里。

清晨,雨停了,我们来到水库岸边。独伊几乎斜靠在我的肩上睡了一夜,我左手握方向盘,右手拄在座位上支撑着肩膀,当独伊醒来时,我的整个右臂已经失去了知觉。独伊为我拍打着肩膀,责怪我为什么不早叫醒她?我说:宁可让你安静一会儿。我们下车来到水边,独伊被这辽阔的水面和起伏的山脉惊呆了好一阵子。浓浓的大雾使山水时隐时现,山风吹来,让人感到那是大自然的轻轻呼吸,生命会在这消去杂尘的清新空间里安宁地注视和倾听。

独伊从陶醉中缓过劲儿来后,我叫她吃点东西。她说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就不用进食了。我告诉她,我们不是旅游来了,还要干活,必须吃东西。在我的强迫下,独伊吃了两个鸡蛋喝了一袋酸奶,我也吃了许多干粮,感到有了许多力气。用餐后,我步行了足有两里地找到了人家,租用了他们的一条木船,当我划回来时,独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把父亲抱到船上,人们都说人死后尸体特别沉重,故称死沉死沉的,可我的父亲死前已是骨瘦如柴,我抱起他如同抱起一个孩子。我向父亲说:爹,我送你回家来了。父亲沉默着,我感到,父亲的魂灵一定知道我在做什么。

独伊从车里抱来了潜水器材和我所要的东西,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要什么,她就递给我什么,就像外科大夫与护士的默契配合。我从她手里接过尼龙绳,将父亲的睡袋牢牢捆在一张行军床上,然后盖上雨衣。我让独伊穿上救生衣,那是我特意为她准备的。她说:用不着,我参加过游泳比赛。我很严肃地说:这里不是游泳池,必须穿上。独伊不情愿地穿上了救生衣,坐在船头看着远方的迷雾。我在船尾摇起了舵桨,木船缓缓离开了岸边,向百草坡驶去。

我瞄着百草坡后面的大山奋力划去,船在我的努力下逐渐加速,甚至船头劈开了层层浪花。独伊把双脚伸到水里,欣赏着山与水的交和,似乎她不是来送葬的,而是特意来观赏这迷人的景色。我不会怪罪独伊没有为我摆出一副悲戚的样子,她们这一代人虽然有很多让我们看不惯的地方,但总比我们率真,所有喜怒哀乐都不是装出来的,不必要再像我们这样虚伪下去。好在我与父亲之间打一开始就没有建立在眼泪的关系上,别人看我们爷俩儿很可怜,其实我们生活得很愉快,他从不向我解释什么,他也不懂得解释,但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我非常清楚他把回家看得比命都重要,所以他绝不会怪我没有举行隆重的葬礼,用这种隐匿的办法把他送回家来。

独伊突然说:后面有一条船。我回头看去,是一条机动船向我们追来,我的心情暗暗沉重起来,如果他们是水库管理人员,发现父亲的尸体,就会阻止我的行动,并且还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来船驶到我们的前面停下来,示意让我靠近它。独伊焦急地看着我,不知所措。我告诉独伊不要慌,高兴一点。她试着向我挤出一丝笑容,这太难为她了,笑得竟比哭还难看。机动船上的一个男人喊道:你们来干什么?我回答说:旅游。那人又说:为什么不买门票?我问:这里还要门票?那人说:这里是旅游区,要收门票,你们每人补交五十元。那人看到父亲躺的行军床问:船上装的什么东西?我回答:是潜水器材和食品。沉默了一会儿,那人叫我上船交纳门票钱,我把木船靠上前去,跨上机动船。还没有站稳,那人就把我拦腰抱住,在我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这熟悉的疼痛感让我骤然醒悟,惟有小锁用这种方式表示与我的重逢,难怪那声音这样熟悉,只是在异常紧张中忘记了一切。

小锁已经老多了,头上竟然生出了许多白发,但他那坚毅的目光和发达的胸肌还让人感到他有着充沛的活力。我说:我以为遇到阮小七了。小锁说:跟那差不多,你的牙补上了?我说:补上了。当小锁知道我的来意之后,跳上木船就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小船摇晃起来,独伊差点掉进水里。我把独伊介绍给小锁时,他说:真是个好姑娘,我见过你妈妈,她是个好人。小锁把独伊推上机动船,并用绳索将小船栓在大船的后面,命令开船,还让他的手下用对讲机与水妮联系,让她带着孩子速来。我们兄弟俩坐在父亲身边就像守灵那样,护卫着老人来到他梦牵魂绕的老家。

我把自己的工作及生活状况都向小锁作了介绍,他听后说:你要是不顺心,就回来和我们一起干,这里好姑娘有的是,我们给你成个家。小锁说起话来气很粗,俨然一个腰缠万贯的大款。原来小锁和水妮过不惯陌生地方的日子,和当地人打了几架后悄悄跑回来,在水边搭起了小房子,过起了打鱼种树的日子。这地方山高皇帝远,没有人来收什么三提五统,打白条子,更没有人来检查生几个孩子,于是他们又生下一个女儿,小日子过得倒是安稳滋润。后来观光旅游的人蜂拥而来,打破了渔家生活的宁静,也给他们带来了新的生存机会。小锁倾尽积蓄,买了一条机动旅游船,从游客的腰包里赚了大量的钱。水妮发现游客的吃住很不方便,设想办一个能漂在水上的饭店。水妮的想法对于小锁来说就是圣旨,他买来钢板,仿照百草坡渡口上方舟的样子,焊接了一个比它还要大几倍的楼船,里面有客房和餐厅,还有唱歌跳舞的地方。水妮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水上乐园,她也就当起了水上乐园的老板娘。

小锁告诉我,水上乐园接待的第一批客人是一群拍电影的,他们把整个船包了足有半年。小锁带着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深仇大恨,参加了这部抗日剧中群众演员的演出。看着他那满足的样子,就会以为他已经给让日本鬼子杀死的爷爷报了仇。

小锁的事业蒸蒸日上,水库管理局将水上旅游业务承包给他,这样,彭山锁就成为这里旅游公司的总经理。小锁还告诉我:一会儿水妮带两个人来,会让你大吃一惊。我问是谁,小锁笑而不答。就在我们的大小船只行至百草坡上面时,有两只摩托快艇飞驰而来,近前看去,前面艇上是水妮和她的一双儿女,后面艇上的一对中年男女已认不出来了。水妮跨到木船上来,看到父亲不禁潸然泪下,她带来一些白布,分别给我们扎在头上,这也算是给父亲尽孝了。

水妮明显发胖,但还是那样温柔美丽,已是一个瓜熟蒂落的女人,我甚至在她身上看到了我娘的影子。小锁把我带到那对中年男女面前说:仔细看看。从他们苍老的眼神里我突然想起来了,那是三舅和二婶,我不禁喊道:你们还活着?三舅两眼闪着泪花说:走进黑石口,我们就不想死了,为了山里的老例儿,死了不值得。二婶说:在黑石口里转了一圈儿,我们就跑出来,在外面找了事做,听说大水淹了老家,回来看看,正巧遇上水妮和小锁,就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干了。

看到三舅和二婶,就想起他们在那个冬季的夜晚赤裸着身体的样子,也想起三舅妈那鹰一样的眼睛和她那绵绵的歌声。我从三舅那里知道了为什么他对三舅妈不好,原来三舅妈是一个石女,用三舅的话说就是没长生孩子的家什。后来我在中医方面的书籍里查到了这个概念,是指先天性阴道闭锁,这种病十万个人里不准出现一个,竟让我倒霉的三舅赶上了。石女就石女吧,三舅开始也就认了,谁想三舅妈一个月里发作一次狂躁症,如同月经的周期,犯起病来撕心裂肺,摔盆打碗,要唱七天的歌才能安静下来。三舅妈唱歌的时候,三舅就躲出去,寂寞的二婶收留了可怜的三舅,于是,一段悲伤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我告诉三舅和二婶,他们走进黑石口的那天晚上,我就以为他们被狼吃掉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我诚心祝愿他们能白头偕老,过上好日子。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总是想着三舅妈,只怪我们开化得太晚,否则,现代医学会挽救三舅妈的悲惨命运。

我们的大小船只行驶起来也很壮观,就像一支舰队,平静的水面上被我们的船豁开一条宽宽的水道。船队在彭家祖坟上面停住,相互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平台。我和小锁穿上了潜水衣,背上了氧气瓶。水妮再次检查了父亲的遗体,确认与行军床绑牢后才允许投到水里。父亲的葬礼就这样开始了,没有唢呐声,没有嚎哭声,只有绵延的山脉和被截成两段的长城默默地凝视着我们,也许它们在嘲笑我们这群人的无聊,也许它们会被我们的挚着所感动,无论什么样的评价,我都不会在乎了,意义对于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我的目的单纯而明朗,就是送父亲回家。

跳进水里后,像是飞在百草坡的上空,清澈的净水让人感到失去了依托。小时侯坐在河边,常常望着头上的飞鸟发呆,幻想着能像小鸟那样生出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大山之间。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我真的飞在百草坡上空,俯瞰那熟悉的山坡、长城和已成废墟的村庄。

父亲的灵床下降速度逐渐加快,小锁在前边托起父亲,控制着下沉,沿着一条斜线向我家坟地游去。我在后面推着父亲,越过我家房基地的时候,不禁伤感万分,我亲手种的那些柳树还矗立在那里,搬迁时父亲舍不得把它们锯掉,说是留个念想,只是现在它们都掉尽了树叶,光秃秃得像一把把倒立的大笤帚,忠实地为我们打扫着凌乱的庭院。

不知是水下压强的缘故,还是心情复杂所致,感到胸闷气短,氧气瓶里的怪味儿冲得我头昏脑胀。小锁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问我能否坚持,我向他摆了摆手,表示没有问题。当我们落在我家坟地上之后,小锁有些不知所措。我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为难,因为坟地里只有一处空穴,他知道那是为我留下的,父亲应该与母亲合葬。我游到前面,把父亲的灵床引到我的墓穴里,小锁帮我搬动石块,将墓穴封死。我向父亲磕头,心中念叨着:爹,你就睡在这里吧,即使我死了,也不会有人把我埋在这里,你亲手搭的坟就自己用吧。小锁怕我过于悲伤,拽我离开了坟地。其实我并没有感到难过,反而觉得心里很平静,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告别了父亲,我随小锁向上漂浮,升至没有几米,小锁突然改变了方向,朝长城游去,我只好紧随其后,猜测着他的意图。也许他想再看看我们攀登过无数次的长城,找回一点儿时的回忆。水下的长城弥漫出诱人的朦胧美,原来它与水在一起是那么吻合,真是水乳交融,好像看不出有什么人为的痕迹,无尽的水洗刷了它身上的历史积垢,使它出落得如圣洁的水仙。我仿佛看到三舅妈站在快要接近水面的烽火台上放声歌唱,那悠悠的歌声带着水音激起了层层浪花,让所有有水的地方都流淌着凄婉和忧伤。

当小锁落足在烽火台脚下时,我突然明白了,那里有我俩和水妮一起埋藏的盾牌与长剑,他搬开石头,一把抽出了那只古代青铜剑,虎形盾牌也随之裸露出来。这两件东西可以称为文物了,它们年代久远,造型精美,不说价值连城也是惊世之物。小锁举剑指向上方,示意我带上盾牌返回水面。我上前要回他手中的青铜剑,把它重又插回长城墙里,用石头压好后向水面游去,小锁在后面不情愿地跟了上来。当我们露出水面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他妈的真想不开。他用了“你们”这样的称谓,这说明他曾多次要求取出青铜兵器,都遭到了水妮的拒绝。

爬上小锁的机动船,卸下沉重的潜水装备,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畅快。父亲的遗愿实现了,还要做些什么呢?望着这片茫茫的水域,又难以承受这样的轻松了。大水淹没了我的家园,早就为我准备好的墓穴也让父亲使用了,归宿感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日子就是流浪的历程。

我拿出照相机,把这里的水面收进底片,虽然都是相同的水域,但在我的心中能感光出不同的具像:那是黑石口,三舅与二婶进出的地方;那是烽火台,三舅妈在那里唱出人间最美妙的歌声;那是将军坟,我们小时侯撒野的地方;那是扳倒井,藏着一个美丽的传说;那是滦河渡口,一只方舟载着悠悠岁月……

小锁闯进我的镜头,他绷紧胸大肌,做了一个大力士的动作。他的确是强有力的,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信心。水妮揽着她的一双儿女,摆出一副幸福美满的样子,等待着我的拍照,不过她们呆的地方有些逆光,我没有纠正她们的位置,还是拍下来了。水妮是我梦中的情人,现在却成了别人的贤妻,人哪,真是奇怪,苦苦留恋的最终却只能留下这样一张剪影。

一枚古钱进入画面,那是我的古钱刀,独伊把它还给了我。就是为了打制这枚古钱,我才走出这重重的大山,现在看起来,这个目的显得太狭隘了,原来外边的世界还有更精彩的东西。让过去的梦幻溶解在这宽阔的水域里吧,我把古钱刀投进水里,独伊送来了理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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