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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褥子(短篇小说)

2016-11-26曲波

唐山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三婶鹅毛簸箕

曲波

鹅毛褥子(短篇小说)

曲波

姥姥回来的时候,身上披了一层薄薄的雪片。她把手里的簸箕放到炉火旁,簸箕里白绒绒的鹅毛湿润润亮晶晶的。

下午三婶和三叔又吵起来。三叔拿起斧头就剁了那只白鹅。姥姥听说后端起簸箕要去收鹅毛做褥子,挺着大肚子在烧火的妈不愿让姥去。姥嘀咕着:灵验不灵验试试呗,反正老家有人这么做过,好使的。妈说那地方离这儿千八百里呢,这儿的人不信。姥说管用她不就信了,不管用也不搭啥,我这么大岁数大老远给闺女带孩子,她还猜疑我的心意不成,说着挪着小脚扭搭扭搭去了。

姥姥把簸箕里的鹅毛放到灶火旁,翻拣着往外挑粗根,和妈说,两口子总打,还不是因为那个毛病。

夏三叔在家排行老幺,上面六个姐姐各个莲藕般养眼,只有夏三叔又瘦又小。三叔的老爹死前有话:这老儿子搞对象可得正到正到,个儿要高,还要能生儿子。按照爹留下的话,三叔娶了个子高,兄弟多的三婶。偏偏大白鹅般肥硕高大的三婶过门两年一个蛋也没下。

接下来的几天,我见簸箕里那团雪白的鹅毛,白天晾在太阳下,晚上又转到炕头上。后来簸箕空了,我端着簸箕簸苞米,瓜子,问姥,那鹅毛呢。在炕上做棉活的姥说在褥子里呢。姥手里是块方方正正的褥子,深蓝色条绒面,米黄色棉布里,眼看着就要缝完。我还头一次见这末块小东西,没有普通褥子的一半大。这是做什么的呢,问姥,姥笑而不答。问妈,妈抿嘴说那是姥的药方子。难道姥往这方子里下了药?难道那放进去的鹅毛是药不成?还没琢磨明白,小伙伴唤我去陈侉子家,我撇下这方子跳下炕往外跑。

陈侉子年龄不大,也就四十岁。只是长得老,脸上的褶子多,身材和我们差不多。他不是我们本地人,是山东人,说话侉里侉气的。听说他的母亲是日本人,丈夫战死后,和当地老乡结了婚,生下他,后来独自回国。侉子大些时跑出家门一路向北寻亲妈,流落到我们村子时病了一场,被乡亲们收留才停住脚。侉子不仅会说书,编故事,唱小调,还会叽哩哇啦说两句外语。听说他还会跳舞,可我们一次也没见过。

这次,我和小伙伴们找到陈侉子又死死地缠着他跳舞,他还是不答应,他说:你们小孩子快乐,整天蹦蹦跳跳的,用不到。我瞪大眼睛问,那谁用得着?他刮刮我的鼻子头笑笑,说完跨起土篮子走了。

白天侉子拎着土篮子拾荒,晚饭后去串门,每晚只去一家。常常赶在人家饭没吃完的时候,端着个蓝边大瓷碗,里面是他做的好吃的。如果赶上人家插着院门,他就隔着门,喊我们去拿。每家的孩子都盼着他去。他做的东西表面上就和别人的不一样,几丝红辣椒衬得满碗生动。滋味也好,有点辣还有点甜,总是恰到好处。连大人们对他做的东西也感兴趣。后来每家院子里下来什么菜都给侉子送,晚上留着院门有时睡了也忘了上栓。

冬天猫冬无事时,大人和孩子都围着他听稀奇。他脸上总挂着笑。那时有部电影叫《永不消逝的电波》,不知谁的智慧,把他说成了永不消失的笑脸。

转天,天刚亮,妈给我添个小弟弟。姥从接生婆手中接过小弟把她放到炕头那块新做的鹅毛褥子上。那个小东西在上面又蹬又踹,亮开嗓门哇哇大哭,吓得我站在当地动不了坑。

隔着半人高的院墙,出门泼水的姥和三婶答话。姥说得空给你送鹅毛褥子去,用接生小子的鹅毛褥子,肯定能生儿子。三婶含羞低头说夏三叔明天又要到外村做活去了。

吃了晚饭,姥催我去把鹅毛褥子给三婶送去,我趴在炕上看小人书,不爱动。姥叨咕着说明天你三叔就出门了,今晚上给他们送去,说不定就用上呢。见我还是不动坑,小脚姥姥夹起那块鹅毛褥子就出了门,很快又回来了,点着我的鼻子说,你个没用的东西,早去不就好了,人家熄灯睡了。

几天后,天刚傍黑,三婶家的小黑狗汪汪叫了两声就不叫了。姥直起腰瞭一眼窗外说你夏三叔回来了,又催我把褥子送去。这次,我不敢怠慢,赶紧扒拉饭,也想趁这个机会透透风找伙伴们玩一会儿。

我夹着那块深蓝色的鹅毛褥子爬过土墙轻轻落在三婶家的院子里,她家的小黑狗站起来叫了半声见是我摇摇尾巴又趴下。三婶家窗帘没拉严,透过缝隙见炕檐上背对着我坐着三婶,乐得晃着身子。侉子在对面扭来扭去,身子往后一仰,像要跌倒,收回又后仰,前仰后合的,像我们东北的大秧歌,又不大像,我也忍不住捂嘴笑了。三婶笑得越来越响,后来也下地学着侉子的样儿跳了起来。好久没听到她这么开心的笑声了,我没忍心打扰她就翻墙回了家。姥说,不会吧,这么快就睡了,我怎么听见笑声了。我说当然不会,那侉子教她跳舞呢。姥瞪了我一眼说:小孩子不许乱说。

清明脱棉衣的时候,三婶的肚子鼓出了尖。三叔来家,问他不在家时,陈侉子是不是晚上常去他家。妈和姥都摇头。姥还逢人说她的鹅毛褥子灵验,瞧瞧,他三婶不是怀上了,肯定是个大小子。

陈侉子不像往常那样晚上出门了。村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也冷清了许多。

后来,听说侉子的日本妈派人要接他去日本。村里大人孩子三五成群往他家里溜达。

天刚见凉,侉子要走了。不知谁的主张,临走前,家家都请侉子到家里吃了一顿饭。最后去请的是夏三叔。三婶的大肚子已经像蒙古包了,忙活在灶间,在白茫茫的水汽中时隐时现。我们被三叔叉到门外,没看到她们晚饭吃的啥。

侉子走的时候,抹了好几把泪,给年老的爷们儿磕头,给年长的哥们儿鞠躬,给我们一人一个夹窝大高举。最后,他绽开笑脸给我们跳起了舞,就是那晚给三婶跳的舞,他说这是他家乡的蹉脚舞。我们大人孩子不禁围着他也跳了起来。

一个月后,三婶生了个白胖胖的大小子。三叔瞅来瞅去,瞧了三天,终于绽开了笑脸。

第二年春节,三婶生了个丫头,接下来,三婶一年生一个,那个不下蛋的大白鹅成了连蛋的老母鸡,一出门,身后跟着一群咕咕叫的小鸡娃。姥姥咧着嘴自豪地说那是她的鹅毛褥子的功劳,我插话说是侉子跳舞的功劳,你没见三婶那个乐呀。

村子又安静了。家家的院门敞着,院子干净整齐,晾衣绳上披着满满当当的衣服。大人还是三三两两下地做活,孩子们三五成群爬墙上树踢口袋跳皮筋摆家家……

侉子给我们来了两回信,说他去了日本又回了老家,让我们有空去他的家乡看看。每到冬天的晚上,我睡不着时,躺在炕上对着屋顶裸露着的椽子檩子念叨侉子。他答应回来给我买花花绿绿的糖来着,他说那糖比小锅白糖还要好吃。

姥姥来的二十年后,因脑溢血倒在院子里,被正要出门做木匠活的夏家大小子看见。十九岁的他背起姥姥往二十里外的县城跑。当家人和村里人赶到时,躺在病床上的姥姥面色慈祥安宁,呼吸均匀,似在熟睡。在人们的呼唤中她微微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人们只听清了一个字:好。她便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像起了轻微的呼噜声,慢慢地鼾声停止,八十四岁的姥姥走了。

把姥姥的后事料理完,人们又纷纷猜测姥姥那说了一半的话。有的说她张开眼第一眼就看到了夏家大小子,她是想说他是好小子,有人说,她是想告诉大家,她好着哪;还有的说她是嘱咐人们,好好活着。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希望是真的。

曲波,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黄河文学》《北方作家》《佛山文艺》《新诗大观》《东京文学》《关外文学》《锦州日报》《锦州晚报》《辽西商报》等报刊。长篇小说《逃离水面的舞蹈》、《花开大海》。《花开大海》获得北京第二届剧本推介会优秀奖,并在推介会上展出,入选优秀作品丛书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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