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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定格的脸(散文)

2016-11-26杜璞君

青海湖 2016年5期
关键词:三角梅老宅定格

杜璞君



不被定格的脸(散文)

杜璞君

我走近这座老宅的时候,这座民国老宅的部分院墙和大门都拆掉了,没有批荡过的红砖外墙,越发老旧地在这个春天打发着时间。沿巷子进来,路并不好走,铺设巷子的麻石板都给撬起来扔到道旁,我随便走到一户人家的门前,拉开铺满尘积的趟拢门,一堵墙挡在我前面,我喊了两声有人吗?没有人应,只有我的回声在两边很深的走廊作了应答,望着黑漆漆的走廊,我打消了进去看个究竟的念头。我忽然感到这里是那么空荡荡,四邻都搬走了。一丛三角梅在一面断墙上盛放,那是老宅主人种下的,在这样的寂寥中,除了三角梅在一片阴雨下,让人感到春的气息外,街巷见不到一个行人。老宅废弃的柱子缠绕着青藤,猪耳朵般阔大的叶子,发了疯地攀到打掉了一半的骑楼下。这些主人遗弃的植物,靠了空气和水分在这个雨季,在墙头卖力地唱着风流寡妇,好像这个春天唯独属于它们的,使这座废弃的老宅终于保留了些生气。

沿着木梯上去要很小心,楼道很暗,每跨上一级楼板就会发出“咧咧啦啦”的响动,我真害怕不小心一脚踩空掉下去,腿若是掐在塌陷的楼梯夹缝,我将难以自拔。

天窗漏下来的光正好可以利用,阴雨持续了好几天,难得现在天露了一下脸,有那么点光亮,我不想打闪光灯,尽可能采用自然光,不过还是要等,等天窗漏下来的这点光亮偏移到那幅刻着天官赐福的墙上,那面墙布满了青苔和苍黑的雨痕,斑驳的印迹,更多在唤醒我的镜头即将捕捉的衰败。

光线一直在移动,只不过在一片暗影中,不那么明显,我用镜头将那面墙拉过来,透过镜头仔细辨认就会发现苔痕覆盖了一幅头戴花翎的中举士子骑马衣锦还乡的壁画。

墙边的鱼池,现在既没有水也不会有鱼,我想到了逝去的时间。镜头的焦距在不断变化,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让我惊讶地发现,墙上的青苔和斑痕,被浮荡的暗影幻化为即将消失的边缘,显得随意而抽象的大片青苔和苍黑的雨痕,竟无意地勾勒出一个朦胧的面影,这面影现在处于我镜头的凝视之下,如同一页即将翻过去的日历。

我没有立刻按动快门线。这时候我比任何时候更全神贯注地凝视墙上的那张面影。

他是谁?

对,他叫李自强,他给住在这座老宅的女同学成敏,写过一封情书。不过他运气不好,有一天在课堂上,老师背过身板书,李自强手指头轻轻一弹,将小纸团弹到坐前面的成敏的抽屉里,他以为弹无虚发,但纸团的抛物线,却乖巧地落在了老师的讲台前,虽然是很轻微的响动,老师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他走下讲台捡起小纸团打开。

谁写的?

他扫了一眼课堂,清了清嗓子,我把纸团的内容念给大家听听。

“我很喜欢你,成敏,我想送件小礼物给你。”

最后老师总结道:“哈哈,有人学人家谈恋爱了。”

我们那时候别说恋爱两个字不知道是什么,就是男女同学同桌,课桌上都画着一条界限分明的三八线,谁的肘子过那么一点,就毫不客气给一肘子撞回去。

老师又好笑又好气地念完了他的学生写给心上人的第一封情书后,望着李自强说,是你写的,没错吧。平时上课就你爱打呼噜,弄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你倒是眼疾手快。李自强羞红了脸,握紧了拳头。在我们哄堂的笑声中,成敏皱紧了眉毛,侧歪着上身,躲开后背烙铁一样烧灼着自己的那张脸,似乎唯有身体尽可能地逃离,才能表达出她的无辜和无助。李自强从此也多了一个外号:“闯王”。

这个皮肤黝黑,谈不上漂亮,一头短发下扑闪着乌黑眼睛,声音带点娇的女孩就这样把一位少年的整个魂都牵走了。成敏住在这座老宅里。她回到家,就很少出门,也不跟其他同学来往,她喜欢些什么,平时爱做些什么,我们无从得知,有时我和几个同学也会透过老宅那丛三角梅,偷窥她和这座幽深的老宅,但除了不小心给带刺的三角梅的枝桠扎破手,院子里传来的几声狗吠外,我们就一无所获。

我们虽封李自强为“闯王”,但总有点不服气,为了引起成敏的注意,我们拿着弹弓,爬到她老宅附近的一棵榕树上,依靠茂密的枝叶掩护,把小石子射到她的房间,受到惊扰的成敏,探出窗户外看个究竟,我们迅速从树上爬下来,躲在墙角偷笑。我们觉得成敏太骄傲了,有一次我们盛满了一杯尿液,趁她经过楼下时,从窗户扔下去,尿没有浇到她身上,但我们感觉到她愤怒地望上来的目光,虽然心里“怦怦”乱跳,互相指责所做的恶作剧,但心里明白都喜欢上了这个神秘的女同学,却没有表白的勇气,好像谁说了,谁就输了。

让我们想不到的是成敏要转学了,从此要离开这里,一家人移民到香港定居,这消息很快就传开。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我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是这个李自强,他没再上学,中途退学跟他父亲在一个大排档当厨师,后来开了间“响记”,他炒的河粉,成了街坊四邻到“响记”必点的一道菜,他能把锅掂得像球一样,或许“响记”炒的菜实在是色香味都够得上火候,成敏也会来吃这里的炒河粉,不知是蹿起的火苗,还是成敏的身影,火苗映衬着李自强的脸,在爱的火苗燃烧下格外的专注,他显得自信而又成熟。

那天他脸上的油垢还没洗干净,衣服散发着炒菜的油味,他炒了最拿手的河粉去送别成敏,或许他想借这样的机会,做最后的冲刺和表白,也许他的河粉确实与众不同吧,这次成敏意外地接受了他打包送来的这盒河粉,他说:“我,我……”他没有勇气再说下去。成敏皱了下眉头,只简单地说了句:“我回去了,谢谢!”门关上了。

我们在房子对面监视着这一切,我们懊恼李自强的行动总是出人意表,让我们始料不及,他竟比我们快上一步,勇敢和执拗得像头牛。一条狗向成敏跑来,意想不到的是成敏随手将河粉向狗一扔,狗有滋有味地享用了这顿美餐。后来从成敏家的保姆处打听到,是成敏的父亲想着要搬走了,想再尝尝“响记”的河粉,就让成敏打的包。不过成敏对她父亲说:“这东西太油腻,下油总是多,爸,你心脏不好,还是不要吃了。”成敏家的狗,或许享用过太多的美食,糖尿病缠身,成敏不得不对狗进行了人道毁灭。

我们看到李自强委屈得泪水都快要掉下来,觉得演出还达不到高潮:“镜子,快,快拿镜子来。”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借着阳光的反光,我们将一束光打在他泛着油腥的脸上,那束反光,调皮地在他脸上跳跃,他睁不开眼睛,我们为之雀跃。他虽然看不见我们,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街上,但好像周围都有看不见的目光在包围着他,甚至阳光也好像成了最不应降临的一声吆喝,鞭子瞬间抽在身上,却又看不见鞭痕,他不知道是错还是对,他是否流下过泪水,我们看得并不太清楚。

“咔嚓”一声裂响,好像黑暗中传来的嘲笑,我背靠的木扶手在黑暗中发出了开裂的声响,我重心不稳马上抓住并不牢固的扶手,看了下漆黑一片的楼底,下面都是碎砖、玻璃和杂物,我喘了口气,我搞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勇气,来一次探险,仿佛它会成为我心灵深处隐秘的暗影,我伸手抚摸到的不仅是黑暗,更有这暗影下的残缺。没有被我镜头定格过的眼神和脸上的一片油垢,这面影在黑暗中显得那么苍白,他想爱,甚至爱都谈不上,只是轻轻的一声诉求,但他得到的除了嘲笑,还是嘲笑,几乎遮盖了他内心表达爱的纯粹。这瞬间的剪影,没有也不会想到用镜头拍下来,但这没有定格的一瞬却把这残像存放到记忆的暗格,当我轻轻按动快门时被唤醒。

每年的清明节,我都用艳羡的眼光望着在烈士陵园举起右手宣誓的新一批红领巾,他们从台阶上走下来,清明的雨丝打在他们脸上,四周翠色苍苍,他们充满自信的神情在我看来,不仅是骄傲的,而且还有那么几分神秘。老师用嘉许的目光望着这一批戴上红领巾的同学们,我感到身上那件没有红领巾的白衬衣让我在纷纷的雨丝下更显孤单,戴上红领巾这份礼物对于别的孩子来说,实在再平常不过,也许它是戴在脖子上的一团火焰,我心里这团火焰从没有熄灭过。我想总有那么一天,我也能像其他同学一样,戴上象征先烈鲜血染红的红领巾,虽然春天没有播下希望的种子,我将要告别没有多少色彩的童年时光。不过我不希望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那个派感到人生最大的遗憾,是总没有好好地告别,也许老师忽然惊觉,应让那些还没有戴上红领巾的同学进入序列。

浑圆巨大的烈士墓上的青草在雨丝中,送来了特有的芬芳,我迷醉地眯起眼睛,开始宣誓,我感到不仅是终于得到了集体承认的光荣,我与其他搭上了末班车的同学走下台阶时,那种心中油然而生的骄傲和自豪,终于让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成功滋味,我们几个最后加入的红领巾队伍的同学互相望了一眼,忽然我感到还缺少点什么,我有点犹疑,有点不安,搜寻一直没能找到的东西,和老师的目光相遇,我以为可以看到赞赏,但老师只是很不经意地撇了一下嘴,把目光挪开了。

我做了一个令老师很不爽的举动,在拍毕业照的时候,摄影师钻到一个大箱子里,用黑布蒙住自己,但我不知道这个大箱子上那一只眼,已经把我们整个集体都统摄进它镜头下,摄影师从黑布里伸出指头,说:“好,大家看镜头,我数1、2、3笑。”摄影师数到“3”时,同学们都随着摄影师的指挥绽放出最美好的笑容,我迅速地将脸躲在旁边的同学的后脑勺后,我把自己定格在一张只剩下一个戴红领巾的脖子却没有自己脸面的毕业照上。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密,不知哪里漏水,有几滴雨水渗进嘴里。这房子即将消亡之时,我来到这里,天窗照过来的那么点光亮,掀开裹挟住的纱布,窥视到那墙上浮现的面影,那男孩的悲伤和泪水,在这片雨声中,那墙上浮现的面影,我是无法定格了,我仿佛感到,他带有咸味的泪水化作雨丝渗进我嘴里,有了苦涩的味道。无论他现在在哪里,无论他是否还在找那个女孩。无论他是否还去爱,但在这瞬间,在不同的时空,却在同一布景下,我们却都曾经在同一剧场演出了同一个角色。

一辆泥头车开了过来,隆隆的声响打破了这里的沉寂,远处的推土机又开始作业了,这里很快就会是一片废墟,老宅那丛盛放的三角梅却似乎从不感到寂寥和冷落,依旧在颓败的墙头,将一大片的醉红溢满了没有行人走过的街巷,但繁花缀满的枝头,似乎太艳丽太浓烈,当在风雨中败落时,更像是一段华彩乐段后的终曲,一场风雨过后,花瓣铺满了地面,雨中的一片残红,似乎是让我对一处伤痕的打量,我触手抚摸这残缺时,我是否接近了时间,它是否成为时间的车辙,谁又能说得清楚。泥头车掉下的泥块石料,让道上更显泥泞,路上留下的车辙,后面的车辆无情地碾压过去,辙痕处处,但路依然坚挺地顶托着所有负载它身上的重量。

责任编辑葛建中

作者简介:杜璞君,广东省作协会员,在《青年文学》《山花》《作品》《作品与争鸣》《阳光》《延河》《广州文艺》《贵州作家》《文学与人生》《六盘山》《中华散文》《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浙江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和评论。出版小说集《月亮灼伤了谁》《窥探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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