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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伟的诗

2016-11-26刘大伟

青海湖 2016年5期



刘大伟的诗

旷野

三月,边城。寂静的夜

用所有的时间,酝酿大雪

房屋白了,道路平了,沟壑也满了

而人心,依然空着

容不下一粒沙,飘不出一片雪

它就那么空着

犹如这个春天不曾抵达的

未知旷野

春风的江湖

自从我拜了佛,门前的溪流

显得清澈。有时,竟像一缕桑烟

从不断冰释的怨恨中飘过

我想了想,那是春天

风很轻,像一个人薄薄的命运

却吹落了山头的雪,只留下

悖谬的世界

我看到鱼群游向浅滩,攀上植物

成为时间的叶片。江湖中

再无波澜,一枝荷兀自泅渡

它多么缓慢,如我前世的孤帆

等一场风把我们吹绿

风吹青海,让落雪的塔儿湾

渐渐瘦下来

草芽轻轻萌动,我在其中搜寻你

指甲乌黑,堵塞悲伤

五年了,你该顶着两瓣叶片

从时光的罅隙里站起来,喊我一声父亲

只有风吹泥土的声音,一绺一绺的空

替你做出回应

摊开手掌,满手的黑不肯离去

那是你蕴藉的语言吗——

多么稠密,带着湿湿的表情

像你的大眼睛,告诉我——世界寒冷

现在,我还在使劲。风还在吹

吹黑我的脸,吹白我的发

如果,在找到你的那一瞬

风把我们吹绿,我会将你高高举起

像一株蒲公英举着生命里

揪心的小花黄

孤树

卸下冠冕,山河轻盈

青海长云裹紧我细小的破碎

我在寻找,我在何处——塔儿湾

马蹄印里不肯结冰的水

悬浮着一棵草挣扎的痕迹

我挪动季节,将自己看作开花的树

落雪的树,掉光了叶片

依旧拥有辽阔的树——

十二盘迂回曲折,我在中间选择停留

麻雀低鸣,马车颠着黄昏

又一场大雪封住虚设

在无限的空白里,我看到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墓碑

铭刻,剥落……你收好一小撮土

留给我揪心的蓝色

推火车的人

请允许我

靠近这暗红的车轮

这落在地上的……迟缓的太阳

请允许我的单薄

即将成为一个人

孤绝的依靠

请允许我,心底小小的火苗

在生活庞大的暗夜里

用信念完成燃烧

一节一节沉重的抽屉啊

被命运渐次拉开了,现在

我得把它们推进去

如同把溪流推进大海

把爱推向唯一

始终,以父亲的名义

老昌耀

他们怀念,或者歌唱

手握青海大风,认真铺平你

岁月翻卷的背影

唯有一人挪走颂词,拂去尘埃

想让你,依旧笨拙地站起来

戈壁

远去了,横刀裸臂的牧人

尘埃密集,像风中细小的羊群

飘摇,干渴,绝望……

远去了,这马不停蹄的忧伤

太阳升起来,世界上

有很多地方蕴藉温暖,雨水流淌

你走过青海荒城,沙棘如灯

远方火红

触摸怀头他拉的矿石,结构精美

你看到一个人住在沙粒上

孤独成王。他盐碱的身世

恰好被自己遇见

格尔木沙尘

一座城,被大雪覆盖

被草叶追出暖冬。格尔木

西风正紧,巨形沙团扶着故乡

一路破碎,一路疼

我知道,这些小小沙粒

行走在广袤的天地间,身不由己

它们微弱的身世,源自

针尖般的宿命

摇摆,迷惘,多像是一群人呵

把零碎的自己,留给异乡

把一辈子不敢讲的硬话,搁在

生活的刀刃上

当它们渐行渐远,如尘飘落时

格尔木,依旧空旷

那些沙尘,那些背影

在道路拐弯处,难分轻重

林川雪

一寸光阴,一寸雪

我站在青稞地里,风很硬

坟头低矮。去年的麦茬子

借着山势,轻易划破头顶闲云

那些白,辽阔而任性

山洼为泉眼蓄水,老庄廓为麦田唏嘘

躲在远处的人,再也掏不出

坚守心底的那杆秤

唯有林川,用大把光阴盛满自己

又倒空自己。仿佛这样的练习

就是一座村庄应有的天性

一会儿平静,一会儿疼

高原印记

车行高原,天蓝水也蓝

路遇朝山转湖的藏人

看他们背负夕阳,微尘满面

一次次躬身,匍匐,画地为号

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我惊讶于这样的低翔

让来路铺满光亮

大地之上,世界苍茫

那些用身体引渡灵魂的语言

也是蓝色的

青海湖

大地上华贵的蓝宝石

在风中保持优雅

在夜里,布下传说和歌谣

一部古奥的书,被经幡拂动

真言如镜,闪烁其间

成堆的嘛呢石,让远方更远

朝山的人背负光阴,双臂如翅

划过苍穹。转湖的人

从星光里捧出尘世琐碎的影子

夜晚

在给我安宁、荡漾、深渊

和一池静下来的秋水时

若有微风吹着,多好

我需要,让门扉轻声作响

像柳枝抚弄庄廓,像你

从时间深处掘出点点星光

而屋宇内外,雪未飘落

月未明,我斜靠往事的头

已经白了

驰骋

多少年了,我们离开马背

涌向文明与迷惘交织的栈道

摇摆,揣测,暗度

马群依旧在远方,嘶鸣如弓

声声带箭,不断弹射颠沛的灵魂

而现在,我们回来了

攥紧飞扬如瀑的鬃毛,驰骋草原

微风抚过玉树,如佛

加持着命运的骑手

油菜花

是谁,握紧青海

在不断攀升的海拔上

举起太阳和花儿

我沿路找寻,一朵云

画出天空秘密的波纹

大地荡漾着,掏出片片黄晕

是油菜——这些美艳的高原女子

她们轻轻摆动手臂时

整个世界,都要我留下来

夜行船

没有人知晓,它会驶向哪里

离开大部队像树叶离开秋天一样容易

银色波光映出它的迟缓,它窄窄的

船舷

好像这样的行走本身是一种泅渡

指南针从不说破迷惘

慈悲的佛,也不给它方向

它行走在夜里,划出微弱的弧线

像一棵飘摇的草

一遍遍画下弯曲河道

春天的马蹄声

在乡下,和父母聊起麦田

以及远遁的麻雀——

村庄如此寂静,连一个老人的过世

也显得轻若雪飘

世事即雪,堆积在村头的树林里

经受风吹,日晒,鼠打洞

最后的结局,就是被一条细线

拽向空洞的路口

归乡者默默摆出炕桌,用一杯酒

等待冰河裂出春天

——那些熟悉的马蹄声啊

还能否从血管流出

烧茶的老奶奶

洗漱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烧茶。像搜寻往事一样

从铁盒子里扒拉出茶叶

再辅以青盐和圆溜溜的花椒籽

做完这些,老奶奶就在一旁候着

直至蒸汽掀开壶盖

越来越大的水花将茶梗推向一边

却不小心抛出了自己。此时

老奶奶拿出一条色泽斑驳的毛巾

将它拭去。然后习惯性地擦擦眼角

似乎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

没有了烟熏火燎的场景,她的眼睛

也会敏感于一种遥远的沉重

倾注,端详,吹拂,啜饮

这是一连串层次分明的动作

“如果觉得不习惯,我再放点姜片

热热的,肚子会舒服些儿”

听到这句话,我明显感觉到

她悠然的话语里,含着一个暖暖的春天

九月九的酒

该烫一壶酒了,双手敬给年迈的父母

这些年,兄弟们忙着登高,远游

在灯火阑珊处削减压力

谁的季节黄叶满地,谁的背景阳气十足

捧一杯酒吧,敬给年迈的父母

尽管年岁已高,鲜有饮酒的理由

不断攀升的血压也时时提醒着——

该吃药了,该吃药了

大把大把的药片,紧贴松散的床头

和鼓鼓的衣兜。这些小小的苦味

是他们唾手可及的生活

酸甜苦辣的日子,只需一杯酒

便可呈现五颜六色。捧起这杯酒

你才能将父母放到高处

捞月

水域辽阔,驶来轻舟

谁的心湖是一瓣徐徐舒展的莲

轻易接住你弯曲的腰身和

异乡绵密的微尘

月亮就在头顶

世界多么空,你怎么

捞得起时光虚设的

倒影

绣鞋垫的妇女

几盘花丝线,一把小剪刀

一个男人的想象里,游弋着鸳鸯

这是村妇们绝好的手艺,把从未说过的

那些话,捂在胸口,绣在鞋垫上

彼此的交流,不是你的牡丹花俊了

就是她的梅花鹿瘦了

她们从彼此的阅读中,松动着

越缝越密的怅惘

孟达令

哎——青纱灯来明纱灯

紫红的灯

四更里扬红着哩

清油做成的灯盏,摆满了

生命的渡口。我是循着灯光

来看你呀……

哎——青稞穗穗实了心

尕妹的心

人伙里挑人着哩

一只蝴蝶飞过

一只蝴蝶飞跃栅栏,停留于

一截光滑的骨头。难道

这也是一朵花,盛开在前世

今生,却无人掩埋?

一只蝴蝶飞跃骨头,翩然于我们头顶

难道它又看到一些

绽放的,内敛的,妖娆的,苦涩的

花……或骨头?

一只蝴蝶飞跃头顶,我想去追

却被翻倒的酒瓶,隔在

摇晃的昨天

与紫蓝的一场相遇

途经柏木峡,我就遇到了

漫山遍野的杜鹃

瘦而硬的枝桠,擎着小小紫蓝

远远望去,像是我们的母亲

苫着节日的头巾

在山坡上寻觅草药

多少年来,那些千疮百孔的日子

都交给母亲去医治。这样的紫蓝

是我们逐渐遗忘的昨天

浪士当:两块石头

两块石头,在浪士当的山谷里对视

目光是一束静穆的丝绦

越过彼此最后的棱角

坚持,或者转身

都要用草木的倔强来铺陈背景

任由风声袭来,流水远去

两块石头,都忍住言语

它们分开蒿草,背依青山

携手抱起水洼里的夕阳

像一对迟暮的爱人

时光如雪

怎样的灿烂,不会被虚空填充

塔儿湾,飞雪如蝶

你翻转林川单薄的身世,抖落

为山谷所蓄养的白色

那些深深的沟壑,日渐丰韵起来

世间所有的静谧已变作震颤

树影如风越过,一些绵延的生命

因细微而得以深入

你孤绝如斯。将一粒麦子的骨殖

守护成倔强的岩壁。荒草亮出锋刃

刻下寓言里的姓氏……时光如雪

铺满一个人的苍穹

北杏园

是不是,一座城的心脏

只能在郊区跳动……北杏园

在一小片躲开千丈阴影的水洼里

我看到,西宁把内心的闪电

挂在一棵过冬的树上

繁花飞逝,湟水是一支秃笔

在破碎的砂砾上,写下干枯来世

万株树木栖居于晚风的悼辞

北杏园,每一片叶子

都在叫魂——

尘埃,风阵,合力掀起一个人的轻

你听到的,仅仅是万物衰败的

涛声。声声如针

挑破时光泥泞的暗门

方向

旷野。一只问路的羊

牵引小小云朵,向我走来

清水微澜,在它洁白的胸怀

我不敢张口,生怕

满世界的尘埃,裹挟了金色词语

让青草倒伏,来路迷蒙

在这辽阔的草莽间,我只能

画下绵延的山,清浅的河

留它驻足,或如青稞……低首走过

波涛

凝视,倾斜。双手捧起深蓝色火焰

背景是灌木落叶,屋宇一角

北风将日子一遍遍吹凉

必然的冬季,疏影横斜

风可以更大一些,降低这世间繁花

生活显现平淡,了无遮掩

你就那样半蹲着,背负光阴

揽日入怀。在不断变小的幻想里

守住一个人该有的清澈

我在翻动高原的冰碴时,听到

流水之声——那神秘的波涛

是你隐忍多年才肯吐露的妖娆

这个世界没有名字

一座山被想象、命名

草长,鹰不飞

羊群尚未拐弯就被长枪对准

稀疏的庄稼,怎能掩得住

土地广袤的伤口

万物有灵,有象征的姓氏

你呼唤大风,山雨就来了

你描完夜色的唇眉,星星就落了

一切顺理成章而又出其不意

时间的颗粒,飘散于天际

道路嶙峋、膨胀、起伏……

这个世界没有名字

而你被称作石头、树叶、大河里

变浑的一滴水……你孤绝的

身世,尘埃里变色的骸骨

有谁会前来认领

你不能赶走一粒尘埃

你不能多画一座建筑物,不能

在生活的罅隙里,躲开一粒

问路的尘埃

——它那么小,就失掉了

立锥之地。它飘到你的眼前时

有着光阴的斑点

它以舞蹈的姿势坠落,为自己

寻找安魂的方式

你不能赶走任何一粒尘埃,不能

在离散的土地里,漠视一株

你我般柔弱的麦苗

温酒

享受这过程。在林川

低矮的屋宇内,一只敞口火盆

就是一个殷实的暖冬

拨亮炭火,打一壶飘香的酩馏酒

看孩子在窗户上描摹冰花

你,守着朔风里的安宁

给我幸福,给我疼

酒壶冒着热气,熏染深巷

我捧起杯盏,却不急于斟满——

时间恍然停顿,我看到

粮食如你,酒如你

我温着整个世界,小心

得意……在你投向窗棂的柔波里

深深沉醉

那些叫落尘的女子

雨滴降落,由大风安抚

那些飘摇的身世,为落尘认领

在乡下,这样的女子很多

她们臂弯里的河,时常流淌成

白牡丹与紫青稞的守候

但不是所有的植物

都能医治乡村深浅不一的病症

不是所有的安静,都能写下

时光里走漏的记忆

那些叫落尘的女子,在雷家堡的

庄廓里,在厚厚的麦垛旁

任由清风明月,扑满深秋之怀

湟水谣

高原之河,落满星星和石头

裸鲤吐尽严霜

将一条峡谷描摹成时光未愈的裂痕

青稞站立,湟水河畔

它们因低首而保持辽阔

但更多草木倒伏

在山风徐来的崖豁,在霓虹燃烧的窗口

在一匹瘦马弯曲的骨殖上

疼痛如菌,抽出一串巨大的问号

每一次作答,都加剧着

灵与肉的分离

守住一院庄廓,一辆木板车

一把割破风月的旧镰刀,擦去锈迹

像擦去燕麦搭在墙上的记忆

双扇门开着,大豆在炕灰里蹦跳,爆开的纹理

是冲锋也是放弃

飘满生活碜牙的微尘

你还在用“花儿”独唱爱情

用酒瓶对饮生命,用石头锻造墓碑

每一锤下去,光影碎裂

你看到一些雪人隔着阳光相互致意

白茫茫大地上,再也没有自己